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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她和以华回到家时,以初也是同样的表情坐在沙发,望着门的眼空空洞洞。
  看见她,他很慢很慢地站起来,眨了好几下眼睛。
  “我……”他咽一下干涩的喉咙,“我以为你走了。”
  章筠心中充满酸楚,静静地说:“我不会不辞而别的。”
  以华在他们之间看来看去。“你要去哪?”他的火气升上来。“要走也不该是你走。大哥,你怎么可以……你太令人失望了!”
  以初只渴望地紧盯住章筠,她的意识和整颗心也只有他。
  “你明明深爱恩慈,你怎能……难怪你那么轻易就和向伟志交上朋友,说服得他服服贴贴;那么容易就安抚了妈。我实在想不到你……”
  “向伟志!”忽然,章筠听见了。她望向以华。“你刚刚说‘向伟志’吗?”
  “是啊,就是我跟你说了半天你没听到的愣小子嘛。他……”
  章筠转向以初,目光炯炯。“你见到了他?我那个朋友,伟志?”
  “你的朋友?”以华迷惑了。
  以初很慢地点一下头。“他来找你。”
  “他来了,伟志来了?老天!”
  以初以为他不可能更绝望了,她兴奋的反应却又把他推入更深的冰窖。
  “他在哪儿?伟志呢?”她抓着他的胳臂急切地问。“我要见他!我马上要见他!”
  机械地,以初又点一头。“我带你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向伟志怎地变成恩慈的朋友了?”以华问。
  没人理他,他们已走出去了。他也赶忙跟出去。
   
         ☆        ☆        ☆
   
  “以初!”开门见是他,伟志很高兴。“我以为明天才会见到你。你联络得如何……小筠!”
  以初站开一步,注视章筠和伟志互相伸手紧紧一握。
  “伟志!”
  “小筠,我说不出有多高兴看见你平安无恙。”
  接着他们笑着拥抱。以初看得出那是好朋友、好伙伴的拥抱,仍然,他感到满不是滋味。
  “谢谢你,以初。”伟志感激地握住他的手。“谢谢你送小筠来。”
  以初百感杂陈。在他心目中。她是章筠也好,是恩慈也好,她都是他的妻子。
  眼前的局面,却像似他将她拱手让人,连个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他并不心甘情愿,可是他既成了局外人,他能说什么?
  “你们谈吧。我回去了。”结果他说。强持着冷静,他面向章筠。“你……走之前,我还会见到你吧?”
  “会的,以初。”她柔声承诺。
  门关上了,以华才结结巴巴找到他的声音。
  “大哥,这是……怎么回事?恩慈要跟他走吗?他叫她什么?到底是谁?”
  以初推着他僵硬的身子走过饭店走道,走向电梯。
  “他是恩……章筠二三○○年的朋友。他来接她回去。”
  “二三……哎哟!”以华转弯时一头撞上了墙壁。
   
         ☆        ☆        ☆
   
  “你不回去?”伟志愕然。
  她摇摇头,低声说,“暂时不。”
  “为什么?”他打量她。“你变了,变得……”
  “女性化?”
  “有魅力。”他想起以初用的字词。“你爱上他了?他告诉我。你是他的妻子。”
  “我有个问题,”她笔直望着他。“若我们是好友,你就该诚实坦白的回答。”
  “你要知道你的手术?”
  “不止是面部整型吧?我整个人几乎是凌恩慈的再版,从头到脚都是她穿的衣服、鞋子,尺寸和我的完全吻合。”
  “我们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不相信巧合。”他叹一口气。“这里面其实还是有好些奇妙的巧合,小筠。”
  听他详述完,她张大眼睛,吸口气。
  “所以我来到这里,有点像是冥冥中的安排。”她喃喃。“原来我用的是恩慈的身体。来此后,我的感受非常奇异,好像原来已死的一些东西,一点一点,一件一件的在复苏。”
  “唔,这个现象值得我们下次做同样转换时做进一步的研究。”
  伟志还是那个满脑子除了实验就是研究的伟志,章筠原来也如此,遇上不寻常的现象,首先想到的就是进一步探讨。现在。她不一样了,她的躯体中,她的生命中,多了许多生活化、感情化的东西。
  “我最初急着要回去,可是没有几天,我很快融入了这里的一切,人、事、物,就像我一直是它们的一部分。我爱上了以初,几乎一开始就爱上了他。”
  伟志踱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你为了他决定留下?”
  “不单是他,伟志,但他是主因。”她又吸口气。“凌恩慈死之前似乎留下了许多未了的事。她的车祸,我怀疑和那些事有关。”
  “你找出来又如何?既成的事实,不能因为你代替她活着而改变。”他跨一步到她面前,面容严肃。“你的病人、你的工作怎么办?你不管了吗?”
  “我关心我的病人甚于我自己,你知道的,伟志。”她恳切地说:“但他们不是唯一需要我的人。”
  “这里的人——我想你指的其实只有以初——需要的不是你,小筠。面对事实吧,他,或还有其他人,需要的是凌恩慈。你不是她。”
  “我是!”
  他们同时震愕地望住对方。
  “就某方面而言,我是。”她半昏乱、半清醒地补充。
  “你不仅外表改变,你变得不像你了,小筠。你一向理性,头脑清晰,条理分明,从不感情用事。”
  “也许因为我不是我,你们把我放进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体,记得吗?”
  “思维组织是你自己的,小筠,我们为你借来的身体,是拿来接受你的思维掌握,做更多有益国家社会的事,救更多人的生命。你现在由这具躯体来操纵你,是本末倒置了嘛!”
  她烦乱地走开。“你怎么知道章筠的脑组织完全、彻底的取代了凌恩慈的?也许恩慈仍有自己的意识。你们使章筠的意识复活的同时,她的也苏醒了。”
  伟志露出笑容。“听听你说的,小筠。凌恩慈是脑死,再加上她冰冻了三百年,她的意识还会苏醒?你得先说服你自己。”
  “是真的。”她转向他。脸上闪着他从未见过的柔美光辉,同时又有一股女性的楚楚可人。“她在一点一点的苏醒,伟志。就在这儿,”她指着她的脑。“这儿,”她的心。“还有这具冰冻三百年的躯体。她活着,伟志。我活着。”
  她伸手覆面,轻轻啜泣。
  伟志看了她许久。“我从来没看你哭过,小筠。”他轻声说,有些手足无措。
  她缓缓放下手之前,用手背抹抹脸。“我不能走,伟志,现在还不能。”
  他又看她好半晌。终于屈服的吸口气。“好吧,我等你。你需要多少时间?两天够不够?”
  她失笑。“我哪里知道。你不能等我,你得回你的实验室……”她张大眼睛。“你要如何回去?”
  他从他衣服口袋拿出转控器给她看。“有这一个,就可以回去了。这是我后来研究出来的,若不忘了拿走,就是我来不及告诉你。”
  “你没告诉我。”她看过之后还给他。
  换了来此之前的她,定要锲而不舍问他一大堆这个转控器的研究过程。伟志摇摇头。
  “你倒很庆幸你不知道有这个东西似的。”
  “你错了。我走的时候若已知道有它,我绝不会不带的。”
  他点点头。“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我没有说不回去。”但她的口气并不坚定。
  “这样吧。你今天再想想,明天你若仍决定暂时留下,我就先走,过些时候再回来接你。”
  章筠一时想不出其他方法,她的确还在走与不走间徘徊,真正牵引住她的,还是以初。她若最后还是要走,没有伟志的转控器,她仍回不去。
  她拨电话找以初来接她,电话没人接。放下听筒时,看到伟志的表情,她不禁莞尔。
  “你已经比我学得快了,我来了好几天才会用手开门。”
  “我观察,并将视窗里吸收到的立刻输入行动组织,而且,”他向她眨眨眼。“我没有双重身分的困扰阻碍我的专注。”
  “是,你厉害,科学家。”
  “找不到以初,你如何回去?”
  “哦,不要紧,我口袋有钱,我现在会叫计程车了。”
  “计程车?”
  “你还有得学呢,科学家。”
  章筠在医院时搭过电梯,因此她驾轻就熟地用手指操作它,回到大堂,结果以初就在那里等着她。
  “你是……来说再见?”他全身紧绷。
  “我找你带我回家。”回家两个字如闪电般又敲醒了她部分仍处于昏乱的意识。她挽住他的胳臂,轻声说:“我们回家吧,以初。”
  是的,这儿是她的家。她怎么还犹豫着要回去二三○○年呢?她几乎想立刻上楼告诉伟志,她不走了。
  以初眼中升上一层湿雾,骤来的松弛感几乎使他站立不住。他勾紧她。
  “好,我们回家。”他快乐地颤声低语。“我……现在该叫你什么?”
  “啧,恩慈呀,这是我的名字,不是吗?”
   
         ☆        ☆        ☆
   
  章筠没有听到电话响。是以初起床的动作惊醒了她。但她醒了一半时,仍在梦中的一半却听到了电话铃声。迷糊中,她看到以初坐在床侧的背影。
  “我马上来。”他小声地说。
  我马上来。
  另一个以初,另一个声音在她脑中重复。她闭上眼睛试图分辨、思索时,以初正好回头,见她熟睡着,他悄悄下床,很快地穿衣,出去了。
  章筠听到轻轻的关门声,撑起上半身,看床头的夜光钟。一点四十五分。
  这个时候,三更半夜的,他去哪?会不会他家人出事了?
  她立刻起来。穿了衣服,跑下楼,正好听到以初的车子开出大门。
  章筠跑到大门外,他的车正开下车道。他们一起去酒店见伟志时,以华的车留在这儿没开走。
  接下来她的行动和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不在她思考能力中。她上了以华的车,顺利地启动加足油门,追了出去。
  章筠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追以初,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这个时候,他去见什么人?
  这个疑问是她脑子里那个纠缠了她好久的声音,不是她的。
  当她看到以初的车在前面不远处时,她十分意外,他出发时开得很快,她不以为她追得上他。
  倾盆大雨没有半点预兆地忽然哗哗而落,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头和车窗。
  章筠惊骇地看着她熟练地握着方向盘的手,然后好象眼睛有自主意识般,卖力地穿过浓密的雨雾,盯住以初的车尾灯,他的车驶下了以华带她去念慈住处的山路。一个闪电照亮了迷蒙在大雨中的以初的车子。她眼睛眨了一下,再向前看时,她的身体忽然开始发冷。
  以初了解。他对我好……我没有和你争……他对我好……
  她甩甩头。他了解……他统统了解……他对我好……你不了解……你没有痛过……你不了解……
  “念慈。是你。原来那些神秘的电话,是你,你和以初……我的亲妹妹,我最疼爱的妹妹和我丈夫……”
  雨突然停了,像刚才那场骤雨,是她的想象一般。她停了车,注视以初下保时捷。
  当他把扑向他的念慈拥住,章筠——恩慈,脑子里一片空白之后,所有被冷冻的。一切都回来了。
  不。这不是真的。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发生过的事是一场噩梦,她现在又在作相同的可怕的梦,她不要再经历一次。
  你错了,念慈,我会痛的。你用这种方法来教我认识痛吗?你知不知道,当你小时候,你受尽病魔的折磨,你那么的瘦弱,我有多心疼?你没法上学,在学校受人欺负。我多心疼?我必须离家上学校,没法再在你身边保护你、照顾你,我多心焦?我每个星期赶来赶去,为的就是要回家来看看你。
  你走了……你丢下我……你走了……
  她想走,想离开,她的四肢和身体都不听她的大脑使唤。她木然坐着,等着,好像她手无缚鸡之力,呆等着她已知将会看到的打击来击得她粉身碎骨。
  破晓时分,以初出来了。一切都和上一场噩梦一样。当他呆若木鸡看向她,她僵硬的手脚才去发动车子。
  以初简直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上帝,不,别让同样的事再来一次!不!
  “恩慈!”他喊着,跑向她。
  她掉转车头时,他跑到她车窗边,用力敲打。
  “等一下,恩慈!听我说,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他飞快地说着,但还不够快,几乎把他撞倒在地上后,她飞也似的开走了。
  这次以初没有浪费时间,立刻跳上他的车,疾追而去。
  车身因车速过快而轻颤起来,但仍不够快,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
  不要,恩慈,求求你开慢一点。不要再来一次。千万不要呵!
  再一次,上帝忽略了他的千祈万祷。当他看见她的车迎面撞上大货车,弹飞向空中,重重坠落,开始朝山坡翻,以初发出一声撕袭他心肺的锐喊!
  “不!恩慈!不!不!不!”
   
         ☆        ☆        ☆
   
  “以初!”伟志意外的声音尾音还在,又发出更意外的一声:“以初!”
  面色惨白的以初砰地跪在他面前。
  “以初!你做什么了?起来,起来!”他怎么拉他都不动。
  “求求你,伟志,求求你救她。我知道你可以救她。求求你!”
  “救谁!你起来再说好不好?”
  “恩慈,救恩慈。你一定要救她,伟志,求你救我的妻子。求你救她。”
  伟志叹一口气,放弃了,不拉他了。“以初,你不起来,你去找别人救你妻子,我不理会你了。”
  以初这才摇摇晃晃站起身,伟志把他拉进去,关上门。
  “发生什么事了?”
  “一模一样,”以初仿佛掉进了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深渊,整个人完全没了生气。“和两年前一模一样。若早知同样事情无法避免,我情愿她不曾回来过,我但愿我没有全心全力的挽留她,让她再受一次相同的苦。”
  伟志听他凄怆的说明时,也觉得整件事巧合得匪夷所思。
  “他们这次甚至几个小时内就宣布她没救了。可是我知道她还有救,因为你在这里。”
  “喂,你别再下跪啊。”伟志揪着他的胳臂。“你不必如此的,我若能救她,会袖手旁观吗?她在哪儿?快带我去吧。”
  到了医院,伟志发现则刚、于婷,那位姑奶奶小姐和以华,全部都在。他们看他的眼神使他知道他们已知他来自未来。他们也和以初一样,相信他是章筠的唯一救星。
  看到加护病房内的各种维生器材,及接在她鼻子上的管子,伟志皱皱眉。这些东西搬进他的研究室和实验室的话,他看都不会看第二眼。
  他简速地为昏迷的章筠做了些必要检查,转身面向屏息看着他的以初。
  “她还活着。”
  以初说不出话来,只在喉咙发出个松弛的声音。他奔出病房去告诉他焦急等候的家人。
  “她活着,爸。他说她活着,妈。以华,她活着。她活着,以欣。她活着。她活着。”一个一个地说过之后,他承受不住了,面朝墙,脸靠着臂弯,闷声喜极痛哭。同时,他不住继续喃喃;“她活着……她活着……她活着……”
  听到伟志的申明,在病房的护士跑去把稍早劝以初节哀,要他准备后事的医生紧急找来。
  他崩着脸直接找上还在病房里凝视着凌恩慈的大胆妄为男人。
  “这位先生,我必须请你离开。你不可以在这危言耸听,影响病人家属的情绪。”
  “你是……”伟志看着他白色外衣的名牌。“赵医生。幸会,我姓向。”
  医生满脸不高兴,还是很有风度地和他握握手。
  “你宣称凌恩慈还活着?”
  “我不是宣称或自称。她的脑暂时停止活动,但没有死。”
  医生皱眉。“你还是离开的好,向先生。”
  “他是我请来的。”以初又进来病房。“我信任他的判断。”
  “那么,看他来自哪家医院,娄先生,你可以为尊夫人办转院手续,移送过去。香港其他医院,任何一位专科医生也希望她有能够苏醒,我祝福你。”
  “请留步,赵医生。”伟志留住欲拂袖而去的医生。“你的观察和诊断没有错,但是请再给他们……至少一个星期的时间,还不要忙着宣布她的死亡。”
  赵医生的表情和缓了些。“我是为病人家属设想。她在这里多待一天半刻,他们就增加一笔可观的负担。人力无法挽救,机器,以她的情况,恕我直言,就算能帮她苟延残喘,对她需要安息的躯体也是种不必要的拖延。”
  “是,我们了解。”伟志抢在以初之前发言,边使眼色要他不要插嘴。“我想他们有能力负担,只请给病人和她的家属最后一个机会。”
  “随便你。”医生走了。
  “不要怪他。”再次,伟志阻止以初的不满。“他的观察和诊断真的没错。”
  “但你说……”
  “我知道我说了什么。她的脑部活动是呈现静止状态,对周遭的一切都不会反应。以这里的医疗设备,赵医生的说法是正确的,人力或机器都帮不了她。”
  以初方才的喜悦瞬即冻结。“这里是香港设备最好、最齐全的医院了。”
  “我不能在她昏迷的时候带她回去,她无法承受这种强劲的冲击。”他双手搭上以初的肩,凝肃地说:“所以,她能不能醒或活过来,以初,全看你了。”
  他怔住。“我?”
  “对,你。”伟志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他现在确知她的确是凌恩慈的手。“你要用无比的耐心,用你对她的爱,把她唤回来。”
  “唤?”
  “唤。每天,只要你有力气。夜以继日,对她说话,任何话。你们分享过的美好事物,你们曾计划一起做的事。说真话她听。叫她的名字。若你们曾发生误会,对她说明。说话,不停地对她说话,逼迫她听你的声音。用你的声音唤她回来,以初。”
  第一天。
  “……还有,你记得吗,恩慈?那时候我好紧张。当我们经过你家后山那棵大树,我终于鼓足勇气,吻了你。那一天,恩慈,才是我生命的开始。认识你那天,是我的双眼首次见到世界上最美最好的事物的……不,不,我不是指你是事或物,我的意思是……我爱你,恩慈,我爱你。你醒一下好吗?张开眼看我一下。好不好?恩慈,恩慈……”
  第二天。
  “我说到哪里?对了,我急着去看你。两只脚穿了不同颜色的袜子,有一只还里外颠倒。你爸爸问我现今的男人是不是流行这么穿。我窘得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硬着头皮说是。结果你的爸爸妈妈应我爸妈的邀约到我家里吃饭,互相介绍时,你爸也穿了一只一个颜色,一只里外倒过来的袜子,还把双脚举给大家看,表示他很时髦,并不落伍,大家都笑翻了。哈哈哈。”
  他硬从干哑的喉咙挤出笑声,笑着笑着,眼泪滚滚而落,他趴在床边,抓住恩慈的手贴在脸上,哽咽低语。
  “恩慈,你醒一醒,醒一醒吧。五秒……半秒也好。你听见我的声音了吗?眨一下睫毛,或者勾一下手指。眨一下?”他盯着她的眼睫。“勾一下?”他盯着她的手指。没反应。
  “好,没关系。你大概很累哦,你睡吧。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第三天。
  “……结果他去了那边,一直傻等,她却在另一个地方等。过了几个小时,她忽然想起来,啊,他也许在那边,于是她急忙赶过去。但她过马路时太急了,没注意到一辆车对她开过来……不,不,不,这个故事不好。我重说一个。重说一个。哦,恩慈,把刚才那个忘掉。我重说……说……说……”
  他抓着头发,跪伏在病房地板上,压抑着不敢出声地啜泣。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瘦削的身子,晃到床边,执起她的手,用双手捧住。
  “恩慈,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样。自从爸——你父亲——和弟弟的事件后,念慈一直恍恍惚惚,她相信一些无聊的人对她的指责,认为爸和弟弟的死皆因她而起。她内心深深自责,她不敢告诉你。你在她心目中太完美,小时候你是她的偶像,她爱你,崇拜你……”
  “长大以后,你变成我的压力和负担。”
  以初愕然抬头,慢慢走过来的念慈没有着他,她悲伤地笔直走到病床另一侧。
  “你拥有我想要、想望,但心眼自知我永远得不到的一切。面对你时,我自卑得抬不起头,于是我再也无法面对你。但是我最最绝望时,给我一个安身之处的仍是你。”
  闪一下眼睛,由着泪水滑落,她吸一口气,再凝望着恩慈宛如死去、又宛似在平静沉睡的面容。“你教我读书,充实了我本来空白、贫瘠的生命。也因为看了那许多你买给我的书,我知道人要坚强,不要轻易向环境屈服,向命运低头。可是,姊,我不是你。我仍然是脆弱的。当我需要你,却无法面对你,我转而找我认为可以代替你来爱我,了解我,关心我,不像别人用轻视、嘲笑对待我的人。我找了以初。”
  悲泣使得她停了下来,慢慢吸口气后,她低低地又说:“我没有和他怎样。我没有和你争。那天你来……你走以后,我明白了。你是爱我的,姊。你爱我,所以你死了一回,又回来,来给我一个解释和消除罪恶感的机会。我现在解释完了,你如果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我,请你睁开眼睛,好吗?”
  床上的恩慈依然没有丝毫反应。
  病房的玻璃墙外,则刚夫妇、以欣、以华都来了。他们都听见了念慈的痛苦泣白,望着一动也不动的恩慈,和已憔悴得不成人形的以初,每个人都落着泪。
  以欣伏在以华肩上哭,以华伸手按住她。这是他们长这么大,第一次在一起不斗嘴的一次。
  “恩慈,你听见了吗?你明白了吗?我答应念慈,不把她的无助和她的自觉懦弱的无能告诉你,所以我瞒着你。我也是想不要你担太多心,我知道你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念慈。我没有做背叛你、对不起你的事,恩慈。”
  “只要你张开眼睛,亲口告诉我你原谅我,姊,我再也动不动就厌世了。我会走出来,姊,我不会再躲在山上。我今天走了好长的路下山的。你张开眼看看我,我今天一次也没跌跤。你看看我,姊,你看我一眼吧。”
  “醒醒吧,恩慈。我爱你,我是如此如此爱你呵!你怎能舍得下我?你怎能啊?你不能死,恩慈。你不能再一次离开我,丢下我。你要是执意不醒过来,这一次,我不要再经历没有你的痛苦了。你非去不可,我和你一起去。我陪你一起。”
  “以初!”她父母慌得大叫。
  “大哥!”以华、以欣也大喊。
  病房门外另一边,几个护士早哭成一团。
  “姊,我跪下了。”念慈屈下膝。“你几时醒,我就跪到几时。”
  “我也跪下来求你,恩慈。”以初泣不成声,日夜地说了三天三夜,他喉咙沙哑得像装了砂子。“你若必得回二三○○年,你回去吧,我不留你。只要你别死,只要你活着。恩慈……恩慈……”
  “她哭了!”以欣喊,手舞足蹈地隔着玻璃指着病床上的恩慈。“她哭了!大嫂哭了!她听见了!”
  跪着的念慈和以初同时跳起来。
  两行泪顺着恩慈紧闭的眼角滑过太阳穴。
  “她活了!她活了!”以初为她拭去泪,又滑出两行。“恩慈……哦,恩慈!”
  “她的手指在动!”以华大声告诉以初。他们全部兴奋地跑进了限定只能有一名家属作陪的加护病房。
  “勾了两下了!”于婷欢喜地抽泣。
  以初盯着看时,她在他这边的五只手指都动了,很轻很轻地向手掌弯了弯。
  “看到了,我看到了,恩慈。”他又哭又笑。
  “请出去,各位,请出去好吗?”得到护士通知赶来的赵医生把所有的人赶出去,只留下以初。
  他揭了揭恩慈的眼皮,拿听筒听她的心跳,测她的脉搏,再盯着脑波仪器看了半晌,他不可思议、不可置信地摇摇头,然后他拉掉了恩慈鼻上帮助她呼吸的管子。
  “你这是……”以初紧张起来。
  医生转向他,满面惊奇。“恭喜你,娄先生,因为你的真情感动了天,才制造了奇迹。”
  “啊?”以初伸出双手接握住医生恭贺的手,用力摇着。“谢谢,谢谢你,医生,太谢谢你了。”
  “你不用谢我,谢你自己吧。你太太醒来后,也该好好谢你。现在,你在这吵了她几天几夜,说学逗唱无所不来,既然她没事了,你何不去睡一觉,好好洗个澡,刮刮胡子,也好让她清静一下”
  “姊说医生说的对。”念慈说。
  以初马上来到床边。“她说话了?”
  恩慈没有张开眼,但眼睑清楚地眨了两下,手指则朝外摇了摇。
  “好,恩慈,我回去洗个澡。我一定臭死了吧?对不起吵了你这么多天。我回来的时候,你要是睡着的,可不可以和你说话!”
  她眨一下睫毛。
  以初还没走到门口就昏倒了。大家怕惊动恩慈,再把她急晕过去,悄悄地赶快把他抬走。
   
尾声

  以初含笑注视在花园中悉心照料新种玫瑰、大腹便便的妻子。劝她不要太劳累是多费唇舌,事实上自她“复活”后,她精力格外旺盛,现在她做的衣服交给已大学毕业的以欣,和逐日开朗起来的念慈,一同经营管理她和恩慈合资的服饰店销售,几乎供不应求。恩慈这个自称没有一点生意眼和生意头脑的人,已和以欣商量着要开分店。
  有时候,以初会忍不住忆起她睁开眼睛那一刻,他和伟志分立床两侧。
  “章筠,恭喜你去而复返。”伟志说。“这趟路走了三百年哪!难怪你睡这么久才醒。”
  恩慈奇怪地看着他。“去而复返?三百年?你在说什么?”
  “恩慈,”以初对她说,“他是伟志,你不记得了吗?”
  “谁是伟志?章筠又是谁?”
  伟志后来匆匆走了,回去二三○○年,深入研究以后再使用冷冻体时,恩慈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有多大比率。他们可不能每次完成创造出一个新的人,随即又失去他们。
  以初对他的研究不感兴趣,他珍惜每一份拾回的爱,不管恩慈是否完全忘了二三○○年,他绝口不提。
  电话铃声使他折返进屋。
  “大哥,你猜谁到我们店里来?”以欣不是问,她在那哇哇叫。
  “我哪知道?快说吧,恩慈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她预产期就在这两天。”
  “是那个向伟志呀!他从屋顶下来,把我们的天花板穿了个大洞。”
  以初吃一惊。“他人呢?”
  “呃……我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人,拿椅子砸他……”
  她还没说完,以初大笑起来。
  这时恩慈捧着肚子进来了。
  “恩慈!”以初连忙摔下话筒,赶过去扶她。“怎么样?要生了吗?你别动,坐着,别动啊,我打电话叫救护车。”
  他拾起吊在桌子边的话筒。
  “大哥,喂。大哥?”以欣还在那叫嚷。
  “你去应付伟志吧,恩慈要生了。”他挂断,却忽地怎么也想不起医院的电话号码。
  “伟志来了?”恩慈在阵痛间问:“你不用打电话叫救护车了,告诉以欣,赶快把伟志送过来。”
  “哦,好。”
  以初打完电话,才想到——“你记得伟志?”他瞪大眼睛。
  恩慈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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