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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有电话进来,龙文去接,一律“对不起,她在忙,可否留电话下来,容她复机?或者由我转告。”为着我这么一个没名没份的小记者,我受宠若惊。 告一段落。我看一眼龙文,龙文纹丝不动,“不早了,边吃饭边谈吧。”活脱主人口吻。 方萱亦说:“是呀,一起吃个饭吧。你是龙文的朋友嘛。” 我迟疑一下,“嗯,一般朋友。” “啊,”她仿佛有点失望,“锦颜,女人最终还是要回到家庭的,事业太盛反而影响感情,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 我忽然顽皮起来,“你呢?你的感情生活想必没受什么影响,十分丰富多彩吧?” 她幽幽道,“但我也没有嫁掉啊。”笑一下,“锦颜,我与你一见如故,如果不嫌,”略略犹豫,“我认你做干女儿好吗?” 我侧侧头,以为是听错。 这简直是唐伯虎点秋香时代的语言,此刻借尸还魂地回来,在电话、手提电话、传真机之间听来,如光天化日出现一个古装女鬼般不般配。 她双手互握,静静等待,有些焦灼了,不自禁缠绞着。 我期期艾艾,“方小姐,这个,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好吗?” 方萱眼皮的一垂像太阳的一阴,复又扬眉一笑,眼神莹亮,“既如此,这块玉送给你做见面礼吧。” 自颈上取下玉佩。我还要推拒,龙文已经替我接过来。圆润柔腻的长方,握在手里十分冰凉沁人,一刻一刻地微微闪光。 我信手塞在皮包里。 一路赞叹不休:“对人如对花,何花娇欲语。所谓柔艳刚强,方萱便是了。坐下时嫣然百媚,行走时香风细细;又这么精明厉害,只手擎天,真是惊动上下八方的美女。龙文,你觉得怎样?” 龙文专注开车,淡淡道:“我第一次跟她去谈生意,对方先发货,我暂且抵押在那儿,言明货到付款,大概就三四天吧。她押着货走了,便杳无音讯。” 我问:“多少钱?多长时间?” “两个星期里,我象征性地值两百万。” “哇,他们有没有对你拳打脚踢?”我幸灾乐祸。 “怎么会,有吃有喝有玩,晚上还问我要不要美女侍寝。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又不敢发作。”龙文在红灯前停下,如说人家的事,悠然自得。 “其实很危险的,如果她不付钱。”我理智地说,“你怎么答应了呢?” 他答:“我自己要求的。如果烈士就是为理想牺牲的人,那么我为我的信仰牺牲,我是我自己的烈士。” 我纠正他:“不是信仰,是信任———而且根本不值得,你有多了解自己的老板?真盲目。” 龙文的声音忽然低不可闻,“有些人不必了解便可以信任的。”轰一声开动了车。 是傍晚了,我还拖延着在编辑部里写关于方萱的稿件。墙壁上长长斜阳,一如梦幻。 电话忽然响了,许久没有动静,然后说:“我是沈明石。” ———我突然记起,他带我去戒毒所的那一次。 接连问了三个吸毒者,同出一辄,都说:“想戒,本来都戒了半个月,结果在路上遇到朋友,一回两回不理他们,三回四回……” 当时只刻薄笑,“看来人不能交太多朋友,不然在路上总是遇到。” 原来时时遇着的,是内心潜藏的渴望。 爱情,本就是生命中的鸦片。 我刻意冷淡,“有事吗?” 不肯再叫他:沈明石,可是也不肯叫他:沈处长。 他恍如未觉,“我女儿卓然,被评为区三好学生,要写一个发言材料,老师说不生动,你能帮忙修饰一下吗?” 不,我不相信他身边真的没有一个笔杆子。是借机为了接近,抑或提醒我,提醒他自己,他生命中的种种羁绊? 我说:“当然可以。” 他略略迟疑,我已说,“如果方便,传真给我好吗?我在办公室等。” 他答:“好。谢谢你。”亦无多话。 传真机吐出纸来,神仙八十七卷般长卷,无尽地缠绵着,迤逦拖下,忽然嘎地斩断,纸卷哗一声跌了一地。 沈明石的女儿名叫沈卓然,字迹秀丽。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您们好!” “……多次获省市大奖,还曾获得‘我爱祖国’小学生钢琴大赛的全国金奖……小学六年级时,荣获了第四届市十佳少年的光荣称号……《现代少年报》、《中国少年报》等多家报社的记者采访、报道了我的事迹……成绩优秀,年年被评为三好生。” 这当然应该是他该有的。 美丽贤惠的妻,聪明活泼的女,平步青云的事业,如意幸福的家,只有这样的日子才配得起他。 但就足够了吗? 他就不再有别的欲念? 静夜里醒自一室皆春,妻女之间,他的身体温暖,但他的心灵是否寂寞? 而他沉默下来的瞬间,眼神总像鹰飞到极远处极远处。 我只是匆匆搜寻关于明石的一切。 “我的爸爸是一名人民警察,曾在老山前线负过重伤,缝过40多针,立了二等功。他经常拿老山烈士的事迹教育我……” 我很意外,他受过伤,立过军功? 如此辉煌成就,是人人都知道吧,除了我。 除了我,我不曾了解他的过去,我不能参预他的将来,我不可以把握他的灵魂,我甚至,没有机会细阅他的身体。 我的爱却不可救药、无所反悔。 “我跟爸爸同一天过生日,都是7月16日,爸爸总带我去烈士陵园……” 我给该文取了十分夸张造饰的三个小标题:一、学子苦心,十年卧薪尝胆志;二、融融爱心,愿化春雨暖人间;三、拳拳孝心,寸草报得三春晖。 大加润饰,如编稿般精致。甚至细加眉批,注明:“可增加学琴途中遭受挫折后,父母师长说故事或举物设喻的例子。参见《读者》第某期某文……”。 心平气和传回去。 传真机嘎嘎地吃进去,又自另一端吐出,原封未变,那端也没有动静,但下角已经打下小小红色的:传送完毕,一切OK。 高科技下,许多不得不的言词都免了。 忍不住买了个半人高的黑猩猩,遍体长毛,双手捧着一张纸:生日快乐!用特快专递寄出,是7月15号寄,还是16号?怕到得太早,又怕到得太迟。 但,竟然,怎么会,的确是,为什么———一无回音。 我尽日里坐立不安。 漫不经心拆封信,一瞟信封:某某县公安局某某派出所。多的就是不相干的人用着公检法的信封信纸,以证明其真,偏偏这批稿子,假的相当多。 假做真来真亦假。 “锦颜:你好! 第一次给你写信,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像有轰的一声,在我心里。眼睛在信纸上跌跌撞撞,赶不及地要到最后,识出他的名字。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海也不再有了。 “我现在是在云南。正好要出差,便抱着你的猩猩上了火车,一直带到这里。已经很多很多年,我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 他喜欢他喜欢他喜欢。 ——我又看见圣城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 “但是因为实在太大,不方便背,我就在这里送了朋友。对不起。” 可以抱着它千里万里,却不能带回身边。是魔幻世界的宝物,在真实人生里,原无用武之地。 底下许多行,才起头,又划掉,一个一个墨团,仿佛是半个我,又仿佛是半个你,犹豫矛盾,不能写尽一个字。 “其实我算过,等你收到这封信,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但还是觉得,写下来比较好。太多年没有写信了,都不懂怎么写,如果有错别字,不要笑我。” ——他是将生命泉的水给那口渴的人喝。 翌日清晨我醒来,阳光是金色的。 “我们的祖国似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我不断地重复着,“啦啦啦,啦啦啦。” 龙文来的时候明显愣一下:“你叫这是和暖的阳光?”户外天气是42℃,8月鞭也似的阳光敲在玻璃窗上,呖呖有声,清晰灼痛。他嘘一口气,“难怪女人不能作气象预报,她的心情便是她的天气。” 我但笑不语。 他看我一眼,摇摇头,递过一个小包,“喏,她给你的。” 胭脂粉黛香水,皆精致小巧,醉花月的奢迷。我问:“什么?毒药、夜巴黎还是克里斯迪奥小姐?” 他莞尔,“真懂还是看时尚杂志学两个名字?这是妒忌,现在最流行的牌子。” “妒忌?”我讶异。 他哼一段歌,自然而然脚下有些舞蹈之意,“巴黎这一季榜上金曲:‘一点点妒忌,激起一点点的爱’。” 我忽然心内一动,只甜甜笑:“龙文,我带你去个店吃牛肉面好不好?” 龙文一身的名牌衣饰,与小店的油腻桌椅,各自立场分明,他端着一个破口的碗不尴尬,小心地喝一口红油,“嗯,味道不错。” 所谓修养———不喜欢,仍表示尊重。 而他笑容越来越苦,因已是第三天的第三顿。终于听见老板娘与谁招呼:“沈处长,来了?好久不见。” 像嗖地一声,什么自我颊边掠过。 他第一眼看见我,愣一下。 他在另一张台子前坐下。神色如常,与老板娘寒暄的声音如常,低头吃面的姿态如常,脸孔一仰一仰之间,却频频注目于我们。 眉宇之间隐约震动。 不待他吃完,我便和龙文走了。 奔月似轻盈步伐。 不数日,明石打电话来,一贯地不着力,“有几张博物馆的赠券,过来拿两张,跟男朋友去看。”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明白地提到———“男朋友”。 我轻声而肯定:“我没有男朋友。” “那天那个呢?”问得若无其事。 我笑:“如果他是,那你也是。”是否太暧昧,不留余地,“反正都满足条件1:男;2:朋友。一个人不想去,你还是和太太小孩去吧。” “她们哪有时间,卓然星期天钢琴考级,她妈妈陪她,忙得不得了。” 忽然两人之间是冗长至不必要的沉默。 我心如黑人劲舞的鼓点般急骤跳动。 过滤掉我身边的人,也淘汰掉他身边的人,只剩了我们两人,弯曲缠绕的电话线像银河般浩瀚不可跨越。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原来呼吸也是有重量的,一波一波沿着电话送过来。我听着他的呼吸,慌张得不能自已。 “那么,我们一起去?” 他终于说了。 烈日已经落下,可是地面依旧是滚烫的,像一个热情女子,记起旧事仍心潮澎湃。8时,我准时来了。他在路灯下转身。 霎时,所有南国日子都回来。 茂茂竹林,在夏天格外森绿荫凉,有蝉的叫声,疯狂燃烧,叫成透明的一根线,那狂喜的颤栗。我只是看着他,心悦君兮,君知不知? ……怔一下问:“你说什么?” 明石立住看我,“不肯告诉我吗?” 我愕然,“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他迟疑一下,“没什么。哦,你跟伊龙文怎么认识的?” 已经打听出他的姓名?我笑道:“跟认识你一样,与一场血和死亡有关。” “那么,忘忧草呢?” “方萱?我采访过她,写了一篇她的文章,大概,我想想,11月可以登出来吧。” 明石的眼光压下来,“你们熟吗?” “不算吧。”有点惊惶,他的目光如此沉重,我只觉承不起。 在博物馆的水磨石地板上,他的脚步一时轻一时重,他终于说:“锦颜,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的帮助?”我讶然。 他说:只是幌子,所谓贸易、进出口,忘忧草其实走私,偷逃国家税款,他们早已掌握线索,苦无明确证据。 他还说…… 全世界充斥着的,都是蝉的叫声,我快聋了,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像嚼着一块吃不完的口香糖,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竟还在说:“锦颜,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此如此恳切。 这世间的丰盛,情爱的抚触,让我不能控制我的爱与欲望,而生命只是短暂悲伤,你怎忍将我这般伤害? 我的声音陌生,全然不似我自己:“你约我出来,为了跟我说这个?” “锦颜……” “不用说了,”我粗暴地打断他,转身便走,一步步踏在自己心的碎片上。 像一场全军覆灭的战役,我的爱损失殆尽。 但方萱……他说的是真的吗? 再见龙文,我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你们公司,主要做什么?” “贸易啊。” “贸易是什么?”我直通通问。 “买进卖出。” 我冷笑,“我知道,街口小卖店,都是买进卖出,一张八毛钱的邮票,可以赚四分钱。我是问,你们买进卖出什么?” 他正在帮我拆信,此刻慢慢停下,“锦颜,你究竟想问什么?谁跟你说了什么?那个老男人?” 良久我才道:“龙文,我们去喝酒。” 两个人,干掉三瓶不知年红酒,都有点过了。龙文脸孔似关公,我便极爱笑,总是呵呵呵,凡事无一不可笑。夜已寂,我们东倒西歪在长堤上,听见远远海关大钟沉沉敲着,数都数不清多少。 我问龙文:“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家里,做清高状,表示你不沾家里光?” “我来告诉你,”龙文笑:“我高祖父点过清朝的翰林,曾祖父参加过同盟会,祖父在国共两党都是高级将领,父亲是有建树的结构工程学家,母亲是留日的医学博士……到我,便强弩之末了。” 我笑嘻嘻:“你也不差呀。” “我,”他自嘲,“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做一份莫名其妙的总裁助理,大太监李莲英身份。”苦笑,“据说这样的人家是天生要出败家子的。” 我大笑:“龙文,你怎么会是败家子?” “还不是,”他叹一口气,“我十六岁早恋,十八岁出国,在法国呆了七年,只混了张文凭回来。” 我稀里糊涂地拍拍他,“大学是梦想的准备。如果跟梦想无关,学得差一点有什么关系。”忽然省起,“你有梦想吧?” “有。”他非常肯定,“但是很幼稚。我要和相爱的人一生一世,地老天荒。像中学生是不是?” 我大笑,“地老天荒?你能活多久?地球爆炸了都活不到地老天荒,我要求没那么高,我喜欢吃巧克力,就想开家巧克力专卖店,叫做———什么呢,‘锦颜之梦’?在一个巧克力色的下午,坐在阳光里,咬一块香浓的巧克力,喝一杯酽苦的秋茶,看一部叫做《威尼斯之死》的电影或者叫做《金阁寺》的小说,而人生并没有更苦的事了。然后,把我一生吃过的巧克力盒子都挂在墙上,等我老了,再没人送我巧克力的时候,我就坐在店里看它们,看,我的一生都在墙上了。” 不知为什么那么可笑,我伏在堤上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了。 龙文靠近我:“锦颜,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睁开半只眼,“然后明天早上被我妈妈痛骂一顿,女孩子家在外面喝酒?人长大,的确有些行为要背着家人了。龙文,不好意思,我信任你如同信仰,你家有没有空房间?” 龙文迟疑一下,先说:“我打个电话,”然后才答:“我一个人住。” 但也并不是诱惑,我倒下来就睡着了,所有轻怜蜜爱,抵不上一夜好觉。 惊醒,天已大亮。我松开酸麻的手臂,才怔忡发现,千般温柔,只来于一个枕头。而那梦中的脸容……我掩面,不肯向自己承认。 龙文住的地方很大,所有门都闭着,我数一数,十一个,连龙文睡哪一间都搞不清。也不敢去搜寻卫生间。只头痛欲裂,匆匆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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