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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了非常漂亮的一篇稿给宝儿,而她在总编会上大力为我争取:“……像庄锦颜,才来一个月,这期拿出一个头条,一个策划,还不该拿一级版面费?……就因为是新人,才应该好好栽培……不服气,拿稿子出来比呀,”大喝一声,“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我听得眉开眼笑,几乎当场爱上她。 自然不是为我。 八个编辑分为两部,宝儿和老董分别统领,我们拿版面费,他们则视手下总额而定。 故此明争暗斗,每编一期稿都是华山论剑,决战江湖。 但即使这样,我仍是感激宝儿的。 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好,难道我还不明白? 4月总收入为2783元,注:税后。 先去买了一大盒金帝巧克力来。 又给锦世买了一辆他要的山地车。 非常卑微地奢华着。 但母亲只是眼圈一红,“锦颜,你瘦了。” 我大惊,连忙哄她:“真的真的?我瘦了?哇,”原地旋个圈子,“减肥终于有成,可喜可贺。” 有一夜编稿子,编到一篇写下岗女工的,里面引了一段顺口溜:“下岗女工不要怕,抬头走进夜总会,有吃有喝有小费,工资翻了十几倍,谁说妇女没地位,呸,那是万恶的旧社会。” 我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自己的笑声,变成一种空洞的渺茫的声音,凄惨地在房里回荡。 夜色越沉反而更澄澈,是透明的铅,一颗星也没有。我心深处,像被火苗一燃一燃烧着般地痛。 我并不钦羡娜拉的出走,但我的老日子,已经对我关上了门。 必得勇悍地,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伊人》所要的稿件,无非现代都市的三言二拍。 有情人终成眷属,奸夫淫妇一定遭天谴,心地善良的苦孩子终会上天垂怜,歹毒的富人会遭报应,历尽艰难为儿女换肾、治病、求学、复仇的母亲是伟大的。 不过如是。 千百年来,中国人的道德观及审美观都不曾有更大的变化。 我尽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太累了,便和龙文出去玩。 他新换了车,墨绿福特,敦厚形状,车前灯斜斜挑起,仿佛一双圆圆大眼,憨憨直直瞪着人。我欢呼:“小牛犊。”他便取笑我,“像你。” 我喜欢吃杏仁巧克力,香浓之中含着一粒硬核,像妩媚女子性情中的一点点傲气。不曾提起,却在每一次分手,他随手地搁在我掌心。 被爱宠的感觉,如被供奉,有观音般的端凝与温柔心情。 逛街、购物、嘻嘻笑笑,不挂心的交往最是轻松。想龙文对我亦如是。 樱花如粉红雪飘零时分,去看缠绵绯恻的爱情片,银幕上大雨滂沱,男女主角互喊对方的名字,扑向的瞬间,我便无可救药地睡着。 醒时,身上盖着龙文的外套,刹那间,却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自我掌心滑脱。 许久,我不敢去找沈明石。可是为着稿件,不得不。 他一个人,静坐在桌后翻看材料,笃定沉着,神色极其投入,仿佛手中不是一件寻常文件,而是秘笈。一种气度,从他身上辐射而出。 他抬头的瞬间迅捷如鹰,看到是我,微微一笑,站起来,“好久没看见你。”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他40年来积下的全部人生态度。 我开宗明义:“人传最近出了起大案,是千万富婆买凶杀小白脸的案子。我想写。” 沈明石一皱眉,很嫌恶,“男盗女娼,有什么好写。” 我纠正他:“不,男娼女盗。”胡言乱语,“怎么没意思,弘扬女权哪,为二奶们出口气,看,男人也有这么不要脸的,大快人心。” 他脸一沉,厉声斥我:“胡说什么,女孩子家,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默然半晌,决定坦白,“因为它是大稿的材料,也许可以上头题,被转载,拿一级版面费。因它是我的玛娜,上天赐给我每天的食粮。” 还有:编辑部又进新人,是清秀男孩,颇得宝儿欢心,时时逐字逐句教他编稿,一双手有意无意搁他背上。 人家是新欢,我连旧爱都算不上。 另外,锦世开始谈恋爱,频频向我借钱。 偶尔聊起他的女孩,脸容如天地初开,一切一切都是第一次的,天真喜悦的燃烧。 母亲的股市泄得一塌糊涂。 不是急功近利,只是不想往上爬的人,容易向下掉。 他分明震动。许久方问:“写这种东西,喜欢吗?”五月了,热风拂着他的脸,他一直看到我心里去。 我笑,吐露心声:“吃屎一样艰难痛楚,生理心理双双作呕。” 不由得低下头,抱住自己,像很冷很冷。 他突地向前跨了一步,却又趔趄立住:“我带你去。” 从拘留所过来,时将中午,我一路都很静默,他忽然一看表,“请你吃牛肉面吧。” 暗旧店堂,桌椅油腻,但朱底金字招牌微微生辉:“汪师傅牛肉面。”牛肉很烂,面也煮得入味,我也实在饿了,唏哩糊噜一会儿扒得精光,连汤都举起来喝得干干净净。一脸滚烫的油汗。 一抬头,沈明石早吃完了,抽一枝烟。店堂里电风扇呼呼吹着,满屋子只剩了我喝汤的声音,他忽然说:“你这人,性子真急。” 我不甘,翻他一眼:“谁说的?” 他随手自桌上纸里抽出一长条纸巾,递过来:“汗盛的人,性子怎么会不急?” 冰冷声音里的一丝疼怜,像铜墙铁壁间攀出一茎小草,格外触人心弦。 我还一直以为他没有注意。 只默默接过,细细地试了又试,纸巾很快湿透,他又再抽一张。 老板娘端来一碗暗绿浑汤,搁在他面前,他搅一下,我探头:“什么?” “绿豆汤。” “绿豆呢?这绿豆汤怎么没绿豆?”大呼小叫。 他答:“我不吃绿豆。” 我嗤一声笑出来:“哪有男人这么挑嘴。” 他只低头喝汤,等我笑完,才若无其事,“小时候,家里穷,难得煮一次绿豆汤,只喝汤,绿豆不舍得吃,要接着熬,直到熬烂、熬化,什么都熬不出,才捞了渣子起来吃。” 头终不肯抬起。 我动容,半日愧疚道:“对不起。” 他只很平静,泥土一般的素朴平静:“又不是你的错。” 老板娘又端一碗给我,与他搭讪:“太太好吗?孩子好吗?”再笑嘻嘻问我;“小姐第一次来?牛肉面好不好吃?” 我赞美:“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她胖胖的很得意,“那当然,我们是百年老店”,一指,“这匾是光绪年间,两广总督张之洞亲笔题写的呢。” 等她去后,我悄悄问沈明石:“真的?” “起码四十年。”如常言简意赅。 我恍然:“你小时候住在附近?经常来吃面?” “不,吃不起,总是从门口经过,看见有人把吃剩的半碗泼掉,口水直滴。”笑一笑,那一笑是时间的安详,都过去了。 很久之前的事,却像近在股掌的心情。 “一次也没来过吗?”我问。 “不,十五岁去当兵,妈妈带我来吃过。”儿童一样的称呼,儿童一样脸上放着光。 “我吃掉一碗,又吃掉妈妈碗里所有的牛肉,添了两次汤。那时,我想,将来有钱了,天天带妈妈来这里吃。” 我温和地说:“现在可以了。” 他微笑:“她去世了。”低下头:“我当时在办案子。等知道……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 结束之后,最深重的悲伤也只是淡淡的叙说。他只眨眨眼睛,仿佛有砂在梗痛。 “那,你父亲呢?” “哦,我两岁他就去世了。” 我不由自主说:“我也是十岁父亲就去世了。” 竟只记得二胡了。 诊断出是肝癌晚期,药石无效。父亲只说:要回家。 酷暑的夜,永远在停电,空气漆黑滚烫,像死去,没有一丝风。父亲坐在走廊上拉二胡,看不见他的身影,却听见琴音,无比的炽烈与凄凉,幽幽地在夜色里回荡。 母亲说:曲子叫《二泉映月》。 ……渐渐,听不见了。 那时的我,其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明石忽然说:“这一生,我们能决定的事,其实很少很少。” 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禁不住拖过他的手,将自己的脸孔埋进去。 梅雨将至的时节,编辑部里一桌一椅,所有纸张都生出淡绿霉点。浓茶亦经不起三次泡,越来越如清水,我只觉得口中寡淡。 中午他们送盒饭过来,掀开来,青菜、鱼肉、榨菜,皆颜色暧昧而气味可疑,重油重盐地混为一团。 我片刻犹疑。 只需一个电话,便可以和龙文去白玫瑰的富丽大厅,银盘托来精致餐肴,我偏爱七分熟的黑椒牛排……但我突然想念舌头的辣和刺痛,以及满头大汗的感觉,如同沐浴。 便遇上他的眼睛,自幽黑店堂里转身,如豹在密林里灼人的一闪。他只略一扬眼眉,不说什么。有人与我招呼:“咦,庄小姐,你也在这里吃呀?” 竟有十几条大汉,都是他的同事,个个挥汗如雨,小小店堂被逼得格外浅仄。 而他身边,坐了一个女子。 也穿了警服,但那份绿仿佛只缘于今季流行橄榄色,窄窄直裙,双腿内敛地并着。不时与他说些什么,他只默默聆听,很少说话。 她……是谁? 空气里充满躁动的热。我的汗,并无人知觉。 我在另一张桌前坐下,难堪至不能抬头。 而他们嘈嘈杂杂添汤加面,叫酱要醋,又自顾自讨论单位里的杂事,言谈间频频呼他:“沈处长。”“沈大哥。”又唤她:“沈大嫂。” 而她温和回应着,轻言细语。 在他的世界里,他是处长,大哥,某人之夫。 而我,并无立身之处。 他们吃完,一哄而散,还不忘与我招呼:“你慢慢吃。”我仓促应着,“好走好走。” 他夹在人群中,始终不发一言。 牛肉面这样辣,满碗红油。我挑一筷子,食不下咽,只连连呛咳,口中像要喷出血来,非常狼狈。 怎么止血?如何才能让伤口愈合? 我还记得,我的泪曾一滴一滴打在他的掌心,如陨石坠落,而他默默承接,一如大地。 但刚刚的他……像寒冰冷雪。 是我弄错了吗? 远远街外,有一首歌,柔绵唱着: “他爱我,他不爱我!” 拥抱的时候这么温暖,心却离我隔着十丈远; 他爱我,他不爱我; 对我说甜蜜甜蜜情话,说话时不肯看我的眼睛。 …… 哀怨地,唱彻正午的街。 我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编稿。 对作者甘言媚词,地宝儿唯唯诺诺,对主编花言巧语,对同事穷凶极恶,如此嘴脸,连自己都不敢对镜。 甚至对龙文:“不,不,我不想动,不想出去,什么都不想。我很累。” 龙文沉默一晌,“锦颜,何必如此?我乐意与你在一起,陪你玩,但你不能这样对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吧?” 许久都不再有他的电话。 连他都舍弃我了。 尝试做一个聪慧婉转的女子,给沈明石打电话,唤他“沈处长”,客气拜托,用上许多“请、谢谢、对不起、劳驾你了”,请他吃饭,了解一桩人情。 不过是人情罢了。 但接电话的人说:“他出差了,去南宁。” 我忙问:“去多久?几时回来?” 但电话已断了,一声声的嘟嘟嘟。 突然间的一沉,是我嘴边酝酿的言语都无处可去,落入心底。 火车在深夜里穿过市区,熄灯后的车厢只有“哐当哐当”的声音,我坐在窗边,掀起窗帘的一角。 灯火在非常逼近的地方繁华流丽着,却一闪而逝,火车径直驶向无尽的黑暗,仿佛驶向人生的漫漫长路。我轻轻抚着玻璃,唤着自己的名,问:庄锦颜,你在做什么? 假借公差之名,打着约稿的旗号,万里迢迢,我去到南宁,所追寻的,究竟是一段心事,或者生命中不可推拒的定数? 终于昏昏然睡去。 南宁山水皆绿,处处繁花盛开,六月的街巷,小家碧玉般的清秀明娟。清晨或者下午,会无端地落一场微雨,有如微泪。 我忘了带伞,只是奔来奔去地避雨。孤单地抱着背包,踏着自己的脚步,有时无处躲藏,便仰起脸,任雨点落在我脸上,密如轻吻。 少刻,便也停了。 当地杂志社的熟人曾招待我一餐,席间,我问:“南宁有多大?如果想找一个人……听说一个朋友好像也来了这里……好像……”他们便笑,道:“比起你们那里,南宁很小很小,但还没有小到,每个人可以遇到每一个人的程度。” 明石! 但我们曾在另一座大许多许多的城市,蓦然遇上,在我们彼此不相干的人生行路上。 或许他已经回去了,沿着长长的铁轨。 睽违是什么呢?也许便像一首乐曲里相隔的两个音符,生生世世在一起,却永生永世不能遇到。 一念及此,只觉这城格外宁静,万事万物都不留痕迹。而已是第四天了。 我不能无休止地耽搁下去,或者去桂林兜一圈,回程时要么在长沙停一停。约不到稿子,空手回去,宝儿会劈了我,而我的差旅费将泡汤。 也许杜撰个爱情故事吧?在南国的小城里发生与结束。 最后的下午,我在民俗园里照相。园中有桥,桥上有廊,令人想起一部叫做《廊桥遗梦》的电影,下着雨,白玫瑰花瓣似地溅着。 我奋力爬上大戏台,远远地,要选一张廊桥的远景。园中游人稀落,鸟儿啁啾,我举着镜头,忽然之间——— 取景框里出现了一个凛然高大的身影。 我轻轻放下相机。 是真的,他就站在戏台下,磊然抱臂,悠闲地看着我。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他穿便装的样子,简洁T恤,淋得略湿,透明地贴在身上,露出他黧黑的臂膀。 他忽然出声,“别跳。”着地的一刹,我只觉踝间一阵剧痛,“喔”一声叫出来,疼得身子一歪。他一步抢上前扶住了我,让我靠坐在戏台前。 沈明石便在我面前跪下来,将我的脚举高,抱在怀里,上下摆动,又用力揉搓,“疼吗?疼吗?”他一声声问。 疼吗?疼吗?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在我面前一寸之地,头发短、黑,粗硬而茂密,像北方的青纱帐,抚过去微微地辣手,有芒在我的手心,分明是个骄傲的男人。 我叫他:“沈明石。”他应:“嗯?”我又叫:“明石。”他抬眼:“什么?” 是人生的掷地作金石声。 我一垂眼,便有泪,落在他的黑发上。 他的样子。他的样子。他的样子。 当我遇见他,在尖叫、惊恐、血与温柔之间,频频后退,跌入他的怀中,如同跌入不可测的幽谷。不得不遇见的,是他。他的脸孔,仿佛沙漠里的水晶玫瑰。 而我,是否终将只是他的歧路桃花? 我只噙着泪,看着他,一直笑一直笑,像心里有一眼泉,汩汩流淌,水泡活泼地迸裂,溅得一天一地都是笑。 这个男人是我的。 这眼前的一天一地都是我的。 雨就停了。又是热辣辣的大太阳。 旧街,两旁有纯朴的木房子。 阳光晒着,明石黝黑的肌肤有汗珠密凝。 这男人高大,坚挺,沉默如岩石。纵使赤手空拳,也像全身甲胄的青铜骑士。 他青铜一样的身体里,是否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我被他轻轻握着的手禁不住扣紧了,指甲陷进他的掌心,该是镂了一弯浅浅的新月印痕吧,微泛血色。他只若无其事。 车水马龙,倒像洪荒,只我们两人,牵手而行。 我忽然道:“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十分无情。” 他微笑:“见多了,自然麻木,这不是一个多情的职业。” “那你看我呢?是什么样子?”我追问。 他看我一眼,但笑不语。我轻轻曳他的手,“说呀。” 他笑道:“傻乎乎,又凶巴巴。随时都像要和人打架,你打得过谁?”我气得插他。 他忽然沉默少顷,“我年轻的时候,也傻。你信不信,我第一次办案子,抓人,那家老母哭着抱住我的腿,我……想起我妈妈,心里一乱,给犯人上了手铐,居然不记得扣叉簧,他就逃跑了。” 我大惊,“还有这种事,后来呢?” “又抓回来了。那以后,再没犯过这种错误。”不胜遗憾。 谁不曾经傻乎乎呢?但生命本身便是最好的导师。 玩疯了一样,在中山路宵夜时,老友粉、牛杂粉、炒肉虫、猪肺汤……林林总总叫了一桌子。我拈起一块肉类研究半晌,看不出名目,就丢到他碗里去,十分娇纵任性。他反正来什么就吃什么。 又喝凉茶。有一种叫王老吉的,喝得我简直龇牙咧嘴,“什么叫自找苦吃。” 卖凉茶的妇人笑得金牙灿烂。明石笑道:“你看人家都笑话你。” 我嗔他:“那你喝。” 他不打二话,接过碗去,一手撑腰,喝个精光。突然将碗底向我一照,身子一侧,孩子似的顽皮。我掩脸笑得不亦乐乎,忽然只觉掌心滚烫。 夜极深的时候,我们在邕江上最后一班游船上饮啤酒。闪闪的车灯,星子般游走,邕江大桥如银河般闪耀。 从此岸到彼岸之间,轮船缓缓掉头,正对着大江东去的方向。我忽然问:“明石,如果这船……” 如果这船出了事,生死关头,你愿意与我偕沉吗?如果这船的对岸是桃源,我们是否可以将一切天堑穿越,自由地发生感情?如果这船自此开向大海,在七大洋间漂流,你会生生世世陪在我身边吗? 他一低头,避开了我所有的如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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