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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阿绚一早醒来,便觉得浑身不对劲。她睁开眼,看到危墙裂柱,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可是显示终究毫不留情地掩过来,也难怪她的骨头仿佛要断掉般,这可是她生平第一次宿在荒野,横坐而睡,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而这些可怕的第一次,还包括被人绑架,无法梳洗,抛头露面,丛林里解手……一切都超出她忍耐的限度。
  她眼光梭巡到缩在一角的耿继华,而这一切,又都是因为嫁给他,必须来到福建才碰上的,真教人越想越丧气。
  唯一能仍她打起精神的只有顾端宇,若非这场意外,她还没机会见到这位名扬北方的奇男子呢?
  阿绚才伸直脚,潘天望便在门外说:“格格醒了吗?我们侯爷说,格格要到林子去,由我负责保护。”
  一提去这件事,阿绚就发窘了,顾端宇就非有弄得天下人皆知吗?她走到门口,忿忿地说:“去叫你们‘侯爷’来,就说‘格格’有令。”
  她凶巴巴的说,还特别强调那两个头衔,有一阵子,她甚至还怕顾端宇不理会。
  没想到他很快就出现,冷淡而有礼地问:“格格有何吩咐?”
  “陪我到林子,是你的工作,你忘了吗?”她下巴抬得高高地说,并且很得意的看到他霎时的惊愕表情。
  “本格格沦落到今日田地,都是拜你之赐。现在连这种事,都要一下张三、一下李四,不是欺人他甚了吗?”她继续说,脸又不自觉的泛红。
  顾端宇是没想过这一层,但他堂堂的定远侯,就算在最落魄的时候,也没去伺候过女人……呃!出恭,她把他当成什么了?
  这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置之不理,她急了,自然不管张三或李四。可是,她那红红的脸,以及要维持尊严的模样,让他说不出嘲弄的话,只有好男不与女斗地奉“令”行事。
  他们来到昨日的千仞崖边,她找到矮丛的位置,他则站得更远,一句话都懒得说。
  有两只蓝鸟在树林间来回飞着,雾气在阳光下渐渐散去。阿绚深吸一口那带着朝露的空气,林深渺渺,充满祥和的气氛。她突然不想回到那囚禁的破庙,怕和耿继华整天大眼瞪小眼的,那还不如就坐在这里,和花草鸟儿为伴呢!
  “格格,好了吗?”顾端宇不情愿的声音传来。
  他越催,阿绚就磨蹭地越慢。
  他背对着她,顶天立地的站得直挺挺的。奇怪,芮羽纤秀,怎么会有个哥哥长得如此高大,倒像他们骑马打战的满洲男人了。
  她想起他昨日扛她的力道,差点把她的腰部折断了。还有他身上的味道,最初让她几乎要掩鼻;后来慢慢的,她发现那是混合着青草味、泥土味、汗臭味,和那股属于男人的蛮味,令她忆起西山那些昂首壮硕的雄马,也就不排拒了。
  今天早晨他又干净了一些,头发用带子绑着,露出清爽的额头,俊逸的气质也出来了。只可惜他的下巴仍有须碴,离她心目中定远候的标准还远呢!
  “格格再不走,别人会以为出什么意外了。”他又说。
  阿绚走到他面前,发现他眼中有着隐忍不住的怒气。哼!谁怕谁,她见过的武士不知凡几,多的是比他更威猛的,他还吓不倒她呢!
  他见了她,向前跨一步就要走,她不禁逗他,“会出什么意外?难不成他们会怕格格我杀了你,逃脱出去?”
  他还是不理她,阿绚故意停下来,突然看到左边有个水塘,便叫道:“我要梳洗一下。”
  顾端宇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女人真麻烦,可这格格又是麻烦之最,他看她的脸已经够干净了,还有什么好洗的?
  但阿绚还真够忙呢!她解下脖子上的丝巾,沾了水,细细的擦脸和手,然后拔掉挽髻的簪子,披下一头长发,再简单的扎成一条辫子。
  顾端宇不想看,但又不得不承认,她那份情淡优雅的姿态真是美。自从东西奔波后,他有多久没接近女人了?念头至此,一股血气充斥到他的胸臆,又恰好她的目光望过来,他再也沉不住气的说:“可以走了吧?”
  “当然不可以。”阿绚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惹他,想打破他脸上那一层面具,“我以前梳妆打扮,可比这个多好几倍的时间。”
  “现在你可不是在王府里!”他咬着牙说。
  “是谁害我的?”阿绚话一出,像要吐出下嫁耿继华的种种委屈般的说。“我根本就不想到这里来,是你绑架我,强迫我来的。最起码,你……你也要侍奉我像个格格!”
  什么?她还敢大言不惭地要求?顾端宇也火大了,“格格?格格又是什么东西?想你们女真人,当初也不过是为明朝守边的藩部,后来拥兵自重,入据紫禁城。在我们眼里,大清是明朝的叛臣,和吴三桂之流的人根本没什么两样。而你一个小小的格格,还以为自己真的是皇族公主吗?”
  阿绚简直太过震惊了,她一辈子被人捧在手掌心里,还从来没有如此被人羞辱过!她知道父祖们一直讳言“女真”二字,因为那是野蛮的象征。她一出世,大家都自称满洲人;而她引以为傲的族人,在他眼里不过是叛臣……还有,他还把格格两字踩在脚下……
  阿绚打出娘胎就没有那么愤怒过,她全身像是一团火,手一扬,巴掌就要落到他的左颊。
  顾端宇快速一闪,让她落了个空。她更气了,大叫道:“你大胆放肆!”
  “大胆放肆的是格格!”他也在发内心那股无名火,“我不知道你们满族女子的教育是什么,不过,我看格格做这些隐私之事,不让丈夫跟,而由陌生男子陪着,倒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她终于领教到他强硬、冷漠又无情的个性了,阿绚此时只有鞭他一顿再痛哭一场的冲动,但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用最凶的声音说:“什么丈夫?你没打听清楚吗?耿继华和我还没有完成婚礼,我们根本不是夫妻?”
  这倒是让他讶异了,但他们是不是夫妻,却不关他的事,“无论如何,耿继华是你的未婚夫,也总比我这陌生人适合吧?”
  “我……我找你陪,是因为我听说南明定远侯为人正直,不近女色。我……信任你,没想到你还是小人一个!”阿绚骂了回去。
  “是谁说我不近女色的?”顾端宇瞪着她问。
  “大家都这么说!”阿绚不敢扯出芮羽。
  “那么‘大家’都错了,我顾端宇多得是红粉知己。”他上下看了她一遍说:“不过你放心,‘格格’是引不起我任何兴趣的!”
  如果她手里有一根马鞭就好了!不知为什么,他最后那句话比前面那些都要让她觉得受到伤害。她当然不要他感兴趣,但这话也要由她来讲吧?
  “走吧!”他在与她有一段距离处说道:“除非你又要让我扛一次?”
  不跟行吗?有一句汉语是怎么说的?对!虎落平阳被犬欺,今日就是这种状况,此刻能解她恨意的,就是在内心诅咒他。她真后悔自己的好奇心这么重,和芮羽说了那么多有关顾端宇的事。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宁可死,也不愿听到这杀千刀的名字!

  阿绚气呼呼地回到破庙里,看见耿继华正悠哉地吞着一碗稀饭,她的怒火更往上冒,只差没踢翻他的早餐。
  一整日她的心情都不能平静,闲着无聊,便叫吊书袋的耿继华把李后主、陆游、辛弃疾的诗,一首首背给她听,其中一堆哀江南、望江南和忆江南的句子,让他念得牙齿发酸,心里也发毛。最后,阿绚还不忘损他,“瞧你满腹诗书的样子,却不知学以致用,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都没有!”
  “我有学以致用呀!我爹所有的文牒文案,都是由我写的。”耿继华骄傲的表示。
  “还不全是拍马屁的文章。”阿绚就是看他不顾眼,“你们汉语中,有所谓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和‘书生误国’的话,明明说的就是你!”
  “格格言重了!”他忙辩解道:“继华一心为大清王朝效忠,对格格的心足以明志。”
  “你是汉人,忠的该是明朝呀!你没听先皇说:‘明臣而不思明,必非忠臣’,你一点也不忠!”她说。
  “格格何出此言?你总不会叫我去投靠南明吧?”他脸色大变的说。
  阿绚发现自己又失言了,在懊恼之下,只好忿忿的说:“我讨厌这里,你确定我们能平安且很快就离开吗?”
  “会的,我爹得到消息,一定会释放张煌言的。”他说。
  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好奇的问:“你爹放了张煌言,怎能担保顾端宇不杀我们呢?”
  “这你不必操心。顾瑞宇是个重然诺的人,他说到便会做到,我们闽海一带的人都很清楚。”
  “好哇!你倒称赞起敌人的义气来了!”她冷笑的调侃他。
  “我……我……”耿继华的脸又涨成了猪肝色。
  阿绚将头一偏,知道自己是太过分了!以前在忠王府,她是一个多冷静平和的人,所以太皇太后才说她足堪大任。但瞧瞧她现在变成什么模样?在耿继华西前,是尖酸刻薄的恶妇;在顾端宇面前,又是咆哮泼辣地任性格格。
  这两种人都不是她,但她内心就是有许多不平之气,让她自己也无法控制。而她所不平的,无非是终身必须托付给耿继华这种没风骨又没有原则的人,他为什么不有一点点像顾端宇呢?
  天呀!她捂住心口,她是拿耿继华来和顾端宇做比较吗?她不敢再往下想,只像犯了大错的孩子般,坐在那儿不能动弹。
  这一静坐,反而让她的心情沉淀下来。她走到窗前,看大院子那忙碌的一群,他们与她是处在不同世界的人。她此番南下的任务,就是嫁入耿家,来共同对抗所有反大清的势力,这是她如何也不该忘记的。
  黄昏时,笛声又起,但吹笛的人不是顾瑞宇,而是另一个削瘦的男子。他的曲调略带轻快,但也掩不住深藏的愁绪。
  “那个吹笛人是谁?”阿绚问潘天望。
  “他是大学士汪筹。”潘天望回答。
  “你们小小一个团,又是侯爷尚书,又是将军大学士的,高官还真不少。”阿绚看潘天望一脸不解的模样,便放柔声音:“你去问问‘江大学士’,笛可以借我吹一下吗?”
  “格格会吹笛?”他惊讶地问。
  “就是会才要借呀!”她正经地说。
  潘天望去外面。一会儿后,汪筹带着笛子而来,颇有礼貌地说:“听说格格要吹笛?”
  “解闷罢了。”阿绚端庄地说。
  汪筹那历尽沧桑的脸孔,摇明着不信她有多大的技巧。
  阿绚一接手,吹的就是昨夜顾端宇的三弄曲,她吹出的曲调没有男性的高昂,却多了女性的低柔。笛音传出,不但江筹和潘天望一愣,连外头的人都停下了工作。
  青鸟啼魂,缥缈入林间,音才落下,汪筹就鼓掌说:“没想到格格是行家!”
  “我现在要吹一曲‘西塞山怀古’,你会唱吗?”阿绚不管他眼中惊疑的神色,迳自发出第一个音……
  或许是因为阿绚吹得太忘我,汪筹忍不住和了最后一句。“故垒萧萧芦获秋呀芦获秋!”
  阿绚也像发抒了内心的郁闷,她轻轻放下笛子,就看见铁青着脸的顾端宇,站在几步之外。
  “瑞宇……”汪筹吓了一跳。
  “把笛子给我!”顾端宇说完,再对潘天望说:“带耿少爷到林子里去溜达!”
  “我……我不需要!”耿继华猛摇头拒绝。
  但潘天望却硬将他请了出去,一会见工夫,屋内就只剩下阿绚和顾端宇两人,她知道自己又激怒了他。
  “你这首曲子是哪里学的?”他豪不客气地问。
  “北京城。”阿绚决心不说出芮羽的名字。
  “跟谁学的?”他再问。
  “师父。”她简短地说。
  “你师父是谁?”他一点都不肯放松。
  “我的师父又与你何干?”她头一昂的拒绝说清楚、讲明白。
  “如果这笛曲是我做的,就与我有关!”他冷冷的说。
  阿绚感到意外极了,芮羽为何没告诉她呢?但事到如今,她也只有死鸭子嘴硬的说:“那你得去问我师父,我师父再去问他的师父。你的曲作出后天下人皆可吹,由南到北,你是问不完的!”
  顾端宇看了她一会儿,脸色渐渐转为正常,但眼眸中的波涛仍在,“这天下人人都能吹,就你这个满洲格格吹不得。”
  “为什么?”她不满的问。
  “先说潘天望好了,他是十一岁那年,清军攻舟山,全家被杀,一人流浪到钱塘江边,差点饿死,才跟着我的,再说昨日替你划船的王鼎,他则是你叔父多铎下南京那年,遭到灭门之祸,独自偷生至今。”
  他顿一顿又说:“还有为你唱曲的汪筹,他的妻母为清军所辱,上吊身亡,他悲愤地剖开她们的肚肠,为她们洗涤干净,才忍痛下葬。”
  “太多太多数不完的悲剧……事实上,有哪个投身反清复明的志士,不是背负着一身的血债呢?而你这造成他们家被人亡的满洲格格,居然还吹这种忆故园的曲子给他们听,你这不是在他们的伤口上洒盐吗?你怎能这么残忍?”
  阿绚听到那些故事,人都呆了,心像是放了一块铅石那样重。
  顾端宇再瞪着她说:“自古以来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一条铁律。但不能说你们占据紫禁城的人,就高人一等。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我们因为你是女流,所以才善待你;如果你是个男人,此刻脖子早就断裂了!”
  他说完,便举起手中的笛子,在她面前折成两截。那“咔”地一声,像利刃般刺进她的心里。
  他走后,阿绚愣愣地坐下,觉得她的双手因她父祖的征服,也染满了洗不净的鲜血。而她十九年来的锦衣玉食,亦是用许多人的生命去换来的。

  整晚阿绚都很安静,她的目光随着天上的月移动着,她想起学那些曲调的经过,芮羽把它们当作一门技艺在教,即便提到背后的哀痛,也是淡淡的,几乎不着边际。
  阿绚学得非常认真,但她纯粹是用美的角度和对汉学的崇拜去学习,她哪晓得每一个音和每一句词,对顾端宇而言,都是痛苦的印记呢?
  她是满洲格格,她真的不该学,也不配学,她更没有权利去吹给汉人听,不是吗?她曾以为自己是稳重世故,但现在看来,就世局的惊涛骇浪而言,她不过是个天真的孩子而已。
  更惨的是,她将嫁入耿家,只会随着耿家变得更愚昧、更无知,当一颗不再有生命的政治棋子。
  顾端宇是注定会为复明而亡命,而她则注定要为大清而牺牲,这些都永远不能再改变了吗?
  她越想心越乱,在朦朦胧胧中睡着,却又陷在许多噩梦中。由天地八方挣脱而出黑魅鬼影,它们拉住她的手脚,嘴里呜呜的叫着,一直想要扳她的身体、压她的头,要她行跪拜礼。
  “拜什么?我已经要嫁人了呀!”她挣扎着。
  “谁管你嫁不嫁人?我们只要你跪拜死在大清手下的冤魂!”众鬼说。
  “不!我没罪!我没罪!”她喊着。
  猛地,她惊醒过来,四周静得可怕,比梦中的凄厉追逐更教人毛骨悚然。她不敢睡,也不敢醒,深怕两边都有黑夜的陷阱,这种怪异的经验,是她前所未有的。
  她用脚踢了踢耿继华,他睡得和死猪一样,大院子里仍是小小的营火,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
  阿绚再也受不了,跨过门口席地而眠的潘天望,轻轻地走到营火旁,还差几步,顾端宇就回过头,眼中布满疑问。
  阿绚学他的沉默,一言不发地坐下。
  “你要去林子吗?”他终于开口问。
  她摇摇头,心有余悸的说:“那座破庙很怪,仿佛有很多鬼要抓我。”
  “你作了恶梦。”他了解地说。
  又过了一会儿,她诚心的说道:“今天的事我很抱歉,我不该吹三弄曲和‘西塞山怀古’。”
  “哦?格格竟然也会道歉?”他不太相信地说。
  “格格也是人呀!尽管我是满洲人,但也有恻隐之心,也能分辨是非善恶,和你没什么两样。”阿绚说:“我们的差异只是在立场上的不同。就如你所说的,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今天若反过来,败的是大清,有许多抄家灭门的悲就是我们了,不是吗?”
  顾端宇看着火光中的阿绚,心想这女孩实在太特别了。她虽有时骄蛮难驯,但却带着冰雪般的灵透,才思和胸襟都不输给男人。
  “所以,我绑架你来交换我义父,你也不以为错了?”他问。
  “以你的立场,你没有错。”她说。
  顾端宇投了几根树枝到火堆里,“我也要为早上在林子的鲁莽行为,说声对不起。”
  这就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和平吗?阿绚心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连天上的月及夜里的山峦,都有着异常的光辉和美丽,她忍不住要再拉近彼此的距离,老实的说:“教我三弄曲和‘西塞山怀古’的,其实就是靖亲王福晋。”
  顾端宇当然知道靖亲王福晋是谁,他也早就猜到阿绚的“师父”是芮羽,但真正亲耳听到时,身体仍然一僵,无法接受。
  “芮羽常常对我提到你,井且很担心你的安危。”阿绚放大胆子说。
  “不要对我提起她的事,我早已不认识这个人了。”顾端宇又丢了一截木头到柴堆里,引起更多的火花。
  “芮羽知道你恨她,也一心想祈求谅解。”阿绚说:“我本来也不想提的,但这么难得的碰到你,我就不得不把握机会表达一下她的心意,请你不要怪她,好吗?”
  “不要怪她?你在和我开玩笑吗?”他的脸上满是阴影,“你告诉她,我顾端宇没有这个妹妹;我看到她,一定杀她,一定会以她的鲜血来祭我顾家的列祖列宗!”
  那么,芮羽是猜对了,她的亲哥哥绝不饶她!
  阿绚颤抖着声音说:“你以为芮羽心中没有挣扎吗?她也为她的婚姻有着千万种思虑。但她和靖王爷实在爱得太深,超越了种族和国仇家恨的界线,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太皇太后甘冒忌讳,收芮羽为义女的缘故。不为别的,就为成全他们的幸福;而你这做兄长的,不要连太皇太后都不如呀!”
  “爱?他们又懂得什么是爱?全世界真正的爱只有一种,那就是爱民族、爱国家,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妄言!”他目光炯炯地瞪着她说:“在我看来,男女之爱不过是逞个人的私欲;这就和洪承畴叛国,吴三桂、耿仲明卖主求荣一样,都是为了保全自己,为自己的贪欲,全然没有一点羞耻之心;如此不忠不义之人,我又怎能不杀呢?”
  “不!芮羽和吴三桂他们不同……”阿绚试着辩解。
  “有什么不同?在我眼里,他们都是服侍伪满的奴仆,甘愿为人作践自己!”他恨恨地说。
  他这么说对丙羽太不公平了!但阿绚又说不过他偏激固执的观念,半晌,才轻轻的问:“你……你从来都没有爱过一个人吗?”
  “我当然爱过,而且不只一个人。我爱的是中原涂炭的生灵,爱的是不屈而死的忠臣烈士。”他突然站起来,走了两步有回头说:“我想,这些爱你是完全不会懂的!”
  再说似乎亦无益了,在这深深的长夜,又使一切更悲观了。
  “你进去吧!这个时辰和我这陌生男人在一起,怕又会有损你格格的身分。”他看也不看她的说。
  再留下来,就太不识趣了,阿绚离开了火堆,立刻感到一股寒意袭来。趁着黑暗隐藏了她的表情,她衷心的说:“对我而言,你并不陌生。在芮羽不断提及你的时候,感觉上,我也把你当成大哥了。”
  他没有反应,阿绚的话就像是自己往脸上贴金,她碰了一鼻子灰。她已经太没有矜持,她等于是在向敌人求和示好,但不为人接受,一股耻辱感漫过,她委屈地走回屋内。

  阿绚和耿继华被绑架的第三日,由福州传来了消息。那天中午,在前面森林守望的许得耀,领回了靳忠,还带了一名不速之客。
  因见到陌生人,顾端宇和同伴们都警戒地在各个防备的位置上备战。
  那个人骑在马上,身穿袈裟,顶着一个大光头,分明就是位和尚。
  但勒忠带个和尚回来做什么?
  “侯爷,你看是谁来了?”靳忠难按一脸兴奋的说。
  瞧靳忠的神情,此人必是有志一同的朋友,顾端宇仔细辨认,正觉得有一点熟悉时,旁边的江筹先叫出,“这不是方乐江方兄吗?”
  志士中有知道他的,全都“啊”了一声,无法置信。
  “阿弥陀佛,贫僧现已遁入空门,法号明心,各位施主们万福了。”方乐江下了马,双手合十的说。
  顾端宇才不管那么多,他们曾在舟山如难兄难弟地相处了两年,后来金陵之役战败,他们在皖南山中分手,方乐江深入西南去投奔永历帝,他则随张煌言出亡海外,算算已经有三年不见了。
  “方兄……”顾端宇激动地说。
  “叫我明心。”方乐江再念一声佛号,“皖南一别,沧海桑田,大家的心境都不同以往了。”
  “方兄,呃!明心刚由云南归来,有许多皇上殉国的消息,比传言中的还惨呀!”靳忠在一旁说。
  众人一听,全都围聚上来,打算详细听闻方乐江的亲身经历。
  方乐江长叹一声,脸上净是浓浓的哀伤,“吴三桂真是残忍呀!把皇上带回昆明,连十二岁的太子,一起用弓弦绞杀。死之前,甚至太子都破口大骂他为国贼,真是令人悲愤莫名呀!”
  他说完,已有人哭泣出声。顾端宇强忍住哀痛,咬着牙说:“那么西宁王病死,也是真的了?”
  西宁王李定国一心护卫永历帝,曾是吴三桂最头痛的人物。
  方乐江说:“没错,西宁王是六月病亡的。”
  “四月皇上殉国,五月延平郡王病卒,六月西宁王也走了,这不是老天要亡我大明吗?”汪筹发狂的哭道。
  “还有我叔叔靳统武也死了。”靳忠抹着泪说。
  “邓凯呢?”王鼎询问南明的总兵的下落。
  “和我一样,万念俱灰,出家为僧了。”方乐江说。
  接着,大家又问了一些自己在永历朝中的故交至友,有的被杀、有的自缢、有的下落不明,不时引来一阵又一阵的唏嘘和叹息。
  “此乃大明劫数,是祸躲不过呀!”方乐江转着手上的念珠说:“阿弥陀佛,据说鲁王已经到台湾了?”
  “没错,目前他算安全了。”顾端宇说:“现在唯一要救出的就是张尚书,等他一逃出魔掌,又可以召集闽浙的义士,重新筹措反清复明的大业。”
  “啊!我差点忘记好消息了。”靳忠说:“福州的兄弟飞鸽传书来,说耿仲明预定明天一早放出张尚书。”
  “比我预期的晚了一些。”顾端宇说:“不过仍在我们估测的范围内。等明天黄昏张尚书平安出海,我们就放出耿继华和三格格,结束这里的任务。”
  “侯爷,请恕我直言。”王鼎说:“吴三桂和耿仲明这群叛贼实在太可恶了,我们何不杀了耿继华和三格格,来出心中的一股怨气?”
  顾端宇脑中立刻浮现出三格格那张富有感情的秀丽容颜,立刻否决说:“我们献身反清复明的事业,本的就是一股良知良能。此刻若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岂不变成吴三桂一流的人物了?”
  “侯爷说的对,我们以义师为号召,行事就要光明正大,民心才会向着我们。”方乐江附和道。
  既然明心师父如此说,众人也就住了口。
  顾瑞宇感觉到四周激动的情绪依然没有散去,便悄悄走向潘天望,交代了几句话。
  潘天望点点头,打开那扇破门,尚未开口,阿绚就走过来问:“我听到外面闹哄哄的,是怎么回事?”
  “我们从云南来了一位朋友,大家的心绪都不太稳定。”潘天望表情凝重的说:“侯爷叫你们行事要小心,别惹出风波,否则,他也不能担保你们的安全。”
  “这是什么意思?”耿继华问。
  “是耿家方面不放人吗?”阿绚急急的问。
  “耿家明天就放人。顺利的活,你们明天黄昏就能离开。”潘天望说:“侯爷说的是,有人想杀你们为永历帝报仇。”
  “桂王的死,又与我们何干?”阿绚不服地说。
  “你们一个是满洲格格、一个是叛贼之子,不正好成为大家出气的对象吗?”潘天望说:“反正你们多留意,侯爷会尽可能不让任何人动你们的。”
  阿绚拥住双臂,本来已经平静的心,又随着这一番话陷入低潮,她望着脸色苍白的耿继华,心中更沮丧。
  “死”的字眼第一次进入她的心里,像个无底又可怕的黑洞。不!她还年轻,她不要死,更不要死在这远离父母家,又可能尸骨无存的地方!
  顾端宇会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吗?不!不可以,如果他袖手旁观的话,她做鬼也不会饶他!

  阿绚趁着去林子的机会,又和顾端宇争论起这件事,“你的人真的动了杀我和耿继华的念头吗?”
  “只是念头,不一定会做。”顾端宇说。
  “但也有可能会做,对不对?”阿绚不满意他的答案,“人家都说定远侯是个重然诺的人,我不信你会让这种事发生。”
  “对耿仲明之流的人重然诺,这话未免太可笑了吧?”顾端宇冷冷的说道。
  “所以你会任由你的手下杀我?”她瞪大眸子问。
  “不!我不会,”他说:“潘天望没讲清楚吗?我会尽力保你们的安全。”
  “还不够!”阿绚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必须发誓,除非你死,否则没有人可以动我一根手指头!”
  顾端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三格格实在是太天真了!她以为她在哪里,以为她是在和谁说话呢?但她眼中丝毫没有退缩的神色,经过几日囚禁的脸孔依旧显得高贵而骄傲。他突然有一种想笑的感觉,这是他亡命多年来所没有的心情。
  可以说,他走遍大江南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被绑架之后,她不哭也不闹,更不惧不求,只在这破庙和敌人之间,一直努力维持着她格格的尊严,更甚的是,她还有一份心去化解彼此的仇恨,还为芮羽说情,天底下有几个女人做得到呢?
  而这么聪明的女孩,此刻又如此的天真,他不禁有些被触动了。在日复一日的忧患岁月中,他早忘了人生阳光的一面,而阿绚就像是那片温煦的阳光。这样的女孩不该死,就仿佛乌云不该蔽日一般。
  顾端宇不由自主地就照着阿绚的话赌咒起来,“我发誓除非我死,否则,没有人和可以你一根手指头。”
  阿绚不但心满意足,还发出一个美丽的微笑。而一旁的顾端宇则眉头大皱,十分惊愕自己竟会说出这种愚蠢的话语。
  阿绚因为顾端宇的许诺,有了难得的一夜好眠。但天一亮时,当她看到外面云层阴霾的气候,情绪又受到影响,开始觉得诸事不祥。
  顾端宇是在她面前发了誓,但他有必要对一个满洲格格信守承诺到底吗?她应该让他多加几句“如有违逆,愿遭天打雷劈”的字眼才对。
  她走到门口,想叫潘天望,身后的耿继华说:“天呀!这是什么?”
  阿绚回过头,看他手上捏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三格格、耿少爷,请放心,靖南王军队已包围此地,只要处变不惊,必能擒贼脱困。”
  她抢过来,又读了几遍才问:“你从哪儿拿到的?”
  “我一醒来,就在我的袖口了。”耿继华兴奋地说:“我就知道我爹会有办法,绝不会让他们得逞的!”
  “这……会不会是开玩笑呢?”她不确定地问。
  “谁会开这种玩笑?”耿继华惊疑道。
  “那和尚来了之后,顾端宇一群人的态度更充满敌意,会不会是有人要陷害我们?”她实事求是的问。
  “那……我们该怎么办?”他又慌了。
  “嘘!你不能拿主意,至少也不要露出马脚嘛!”她责怪地又说:“我们来好好分析一下,若这纸条是假的,我们就可以置之不理,当它不存在;若是真的……”
  “真的又如何?”他焦急的问。
  “若是真的,就表示这群人中间有我们的人。”她眼睛一亮地说。
  “会是谁呢?”他说。
  好问题!阿绚——想着那二十多个人,几乎没有一个可能。但如果耿家大军已在方圆百里之内,耿仲明不必放出张煌言,也能救出他们,顾端宇不就任务失败了?
  不只如此,在寡不敌众之下,顾端宇不是被杀就是被擒,整个局面是完全不同了!
  阿绚心一惊,忙问:“你爹会杀顾端宇吗?”
  “据我所知,他会先招降,若顾端宇固执不从,当然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他老实回答。
  然而,依顾端宇的脾气,他是宁死也不会投降的。
  阿绚无法想像一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定远侯,很快地就要变成一具尸首,再不能呼吸说话,所有的理想也终止了,所有的生命结束……如此轻易地,仿如脚下的蝼蚁……
  天呀!芮羽若知道,一定会伤心欲绝的!
  不!顾端宇不能死,至少不能在她眼前死!无论真假,她都应该告诉他这封信的存在,并且要小心内奸。
  哦!她这是什么笨念头?如果顾端宇知道,全部的人一定会马上撤离,她和耿继华不但回不了福州,反而有可能身首异处,白白地就死在这里!
  她怎么就那样糊涂?她是大清格格,顾端宇是反清份子,立场绝然对立,她再没有头脑,也不该由他的角度来看事情啊!
  她是小皇帝敬爱的姑姑、太皇太后宠信的侄女,身为满洲人,耿继华才属于她这边,顾端宇是她的敌人呀!
  而她竟想帮他抓内奸,然后赔上自己的一条小命?
  她面色惨白,以至于当潘天望进水来时,不禁关心的问:“三格格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阿绚连话都说不出来。
  “侯爷说他正忙着安排格格离开的事,没空相陪。若格格想去林子,就委屈一下,由我护送。”潘天望说。
  阿绚点点头,没有像平日的抗议。她很高兴暂时不必见顾端宇,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好好地、理智地想一想了。

  阿绚没想到靖南王的军队会来得这么快!
  她整个早上都是浑浑噩噩的,在是真、是假和该说、不该说之间百般的挣扎,人都有些发热了。
  她不要顾端宇死,也不要自己死,但她要如何在这种危急存亡之际,两个都保全住呢?
  近午时,一阵达达马蹄惊破了宁静的山林,半身是血的许得耀大叫:“耿家军队来了,有几百个人……”
  他说完便跌下马匹,口吐鲜血,昏迷过去。
  众人围在他身旁,不知所措。顾端宇瞪大眼说:“怎么会呢?耿家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
  “会不会是靳忠出事了?”汪筹脸色惨白的说。
  在惊慌中,王鼎大声说:“无论如何,我们是宁死不屈的!项羽是如何死的?”
  “乌江自刎!”有人回答。
  “陆秀夫又是怎么死的?”王鼎又问。
  “崖山跳崖!”全体异口同声的说。
  “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王鼎喊得嗓音都哑了。
  顾端宇举举手,冷静地说:“我们不会死的。别忘了,三格格和耿继华还在我们手上,他们人多也没有用。”
  “对对!我们不要败也不要死,快带人质出来,我们好好部署一番!”汪筹说。
  阿绚在庙里早就听到外头的骚动,当潘天望进来用绳子捆住他们时,耿继华焦急的问:“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我们耿家军包围过来了?”
  “你死到临头了啦!”潘天望不再是平日的笑脸对他说话。
  她会死吗?还是如纸条所言,必能脱困?若依阿绚的个性,她倒能镇静地问清楚眼前的状况。但此刻她的内心有太多的忧虑及秘密,人仿佛病了般,当她看见被抬进来的许得耀时,忍不住在墙边呕吐起来。
  正在紧急动员的顾端宇竟注意到她的不适,远远的问:“天望,你是不是绑太紧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在他眼中看见了极复杂的情绪。他是否想起了那句“除非我死,否则,没有人可以动你一根手指头”的誓言;然而,她又如何能保证他不会被耿家军围杀呢?
  “我这和尚没用处,只能看人质,你去帮大家吧!”方乐江走过来对潘天望说。
  阿绚踉跄了一下,耿继华挣扎着,两人都被带到大院子。
  就在防御工事尚天完成一半时,以耿继茂为首的几百人,已从破庙的前、左、右三方,如突来的洪水般包围过来。
  “大哥!”耿继华首先叫道。
  而联继茂旁边有个身穿骑装的妇人,立刻用满洲话喊道:“三格格,你还好吗?”
  是佟太太!阿绚一听到乡音,几乎要流下泪来。
  “顾端宇,看你们进退无门,若不想死,就快快投降吧!”耿继茂在马背上叫嚣。
  “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顾端宇一定要弄清楚。
  “是靳忠告的密呀!”耿继茂得意地说。
  “你胡说,靳忠不是那种人!”汪筹大叫:“你是不是把他杀了?”
  “哈!只要投降就不杀!”耿继茂说:“不只靳忠投降,连你们的张尚书也降清了!他们正等着各位来个大团圆哩!”
  “我们不会相请你的,降清这种有辱祖先八代、绝子绝孙之事,张尚书绝不会做!只有你们这无耻丧义的耿家,才会去舔蛮夷的脚,让蛮夷当驴马来骑!”顾端宇冷笑地说。
  耿继茂在众兵之前受到羞辱,一张脸涨得通红,“顾端宇,你死期已到,还敢胡说八道?”
  “是谁死还不知道!”顾端宇毫无惧色地说:“三格格和耿继华可还在我们手上,若你轻举妄动,先死的就是他们。”
  “哈!我耿家兄弟多得很,少一个又如何?”耿继茂狂妄地说:“至于三格格,我朝皇恩明白她是为除贼而死,也不会反对的!”
  在场的志士全都骇然,耿继茂是真的不在乎两个人质,还是强摆出姿态呢?
  在后面的耿继华闻言,面包如土,两腿差点站不住。押着他们的方乐江低声说:“稍安勿躁、处变不惊。”
  阿绚猛一回头,看见和尚圆圆带笑的脸。啊!是他!奸细竟然是他!
  他曾是顾端宇生死患难之交、曾是永历皇帝身旁的保驾之臣,如今则是六根清静的出家人,他怎么会做出这种背叛国家和朋友之事呢?
  “好!我们就先取下耿继华的人头!”王鼎大叫。
  “我……我不要死!”耿继华哭着。
  “方兄,动手吧!”有人催着。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方乐江只欠欠身说:“阿弥陀佛,出家人是不杀生的。”
  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一拖,人往后一蹲,竟把阿绚和耿继华半扛半推地送到了耿家军的阵营。
  南明的志士都像是被点了穴般,不敢相信眼前的事!
  阿绚一被松绑,佟太太立刻迎上来,抱着她痛哭,“三格格,幸亏你没事,不然我怎么向王爷和福晋交代呀?!”
  阿绚只是看着顾端宇。
  他的眸子瞪得奇大,用一种很奇怪的声音说:“方乐江……竟然是你?!为什么?”
  方乐江往后避,不敢面对他们。
  “叛徒!亏你还是佛门子弟呀!”汪筹严厉的谴责道。
  “他当和尚是骗你们的,他现在是大清命官,有着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耿继茂皮笑肉不笑地说:“投降与不投降,就在你们一念之间。降的人,封侯封将,还有几十年风光快活的日子;不降的人,则血溅五步,立刻下地狱天向阎罗王报到!”
  “我们宁可向阎罗王报到,至少等在那里,还可以亲手送你们这些叛臣贼子,上刀山、下油钢!”顾端宇恨恨的说。
  “顾端宇,你何必如此固执呢?想你妹妹在已是靖亲王福晋,你若妥协,马上就是皇亲国戚,前途不可限量,又何苦守着一个已经消失的大明呢?”耿继茂试图替他洗脑。
  一句“靖亲王福晋”,一句“消失的大明”,让顾端宇怒不可遏,他对着凄暗的天大吼道:“莫为阶下囚!”
  南明的志士齐聚着往破庙退,耿家军则步步进逼。
  阿绚从没见过战争场面,又心急如焚,在震耳欲聋的马蹄中,对着原地指挥的耿继茂询问道:“你非要杀他们不可吗?”
  “能生擒最好。尤其是顾端宇,靖亲王有交代过,绝对要捉活口!”耿继茂说。
  那都是为了芮羽的缘故!但刀枪不长眼,马蹄不认人,以二十多个人抵挡数百名军队,存活的机率有多大?
  “三格格,我们到后面去吧!”佟太太扶着她说。
  “是的,三格格,这场面不太好看。”耿继茂也说。
  不!她不能走,她无法走!站在草地上的脚仿佛生了根;扶着树的手,似乎被钉牢。还有她的心,扑通扑通的直跳,她在为顾端宇的生死而沸腾、而煎熬!
  破庙的墙塌了,汪筹被一刀划破肚肠,就像当年他剖他妻母的肚胆一样;王鼎为长矛穿心,魂魄随他冤死的家人远去;还有潘天望,才十多岁,一向持她如兄弟般友善的人,竟满身是血,瘫在那里,为他生命中的最后几分钟而挣扎……
  然后是顾端宇,他一剑挡百,至今仍能毫发无伤,是因为士兵得到命令,不敢杀他。
  顾端宇看到兄弟们一一倒下,心神俱裂,仰天狂啸,凄厉声划破云端,也让阿绚哭了出来!
  “顾端宇,投降吧!”耿继茂鞭马前进说。
  “你作梦!崇祯帝不会烧你们,永历帝不会饶你们。所有汉人都会记住这个血海深仇,你们将会受万代唾骂!”顾端宇剑锋直指着逼近的大军说。
  “给我捉活的!”耿继茂下令。
  “方乐江,你数典忘祖,不仁不义,将会永世不得安枕,我们会取你首组的!”顾端宇说完,便奔向千仞崖。
  “抓住他!”一声号令,几百名将士往前冲。
  阿绚也跟着跑,想喊住他。但他们之间,隔着嘶吼不巳的千军万马,要跨越,真的是千难万难呀!
  “三格格,别往那里去,危险呀!”佟太太想拉住她,耿继华也挡在一旁。
  “不能死,芮羽会受不住的!”阿绚狂乱地说。
  她终于爬上一块大石,横过众人的头,看见站在崖边的顾端宇,大笑两声说:“宁为大明鬼,不为满清人!我,顾端宇,死得其所!”
  接着,他便往断崖一跃,毫不犹豫,在场的几百人都呆愣住了,天边闪过一道电,雷声震震,雨一滴一滴的落下,狂风怒吼着,大地愤怒得有如鬼哭神嚎,这景象显得十分诡异?
  “快!往断崖搜,看有没有活口!”耿继茂下令说。
  “报告将军,这千仞崖笔直而下,连飞鸟都不栖,人掉下去是不可能活命的!”士兵们跌跌撞撞地回来报告。
  仿如一场噩梦,她的南嫁却造成顾端宇的死亡。若是她说出有内奸,那二十几个血性汉子至今仍会活着。但她没有,因为她是大清格格,她怕死,她选择了站在叛臣这一边……
  到底谁对谁错?谁该生谁该死?苍天呀!一个豪情万丈、充而理想的顾端宇就这样死了?她想到血肉模糊,肢离骨碎……这完全不对呀!
  一阵昏眩,她如叶子般从大石头落下。有人迅速地接住她,阿绚勉强睁眼一看,竟是光头和尚……
  呀!恶人竟不死?在悲愤交集之下,她眼前一黑,在大雨滂沱中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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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江文学城   Helen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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