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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曼已渐渐习惯在中午之前接子樵的电话,他常常来中环,所以他们有机会在一起午餐。 思朗有时参加有时不。她的工作不定时,加上男朋友也常来陪她,故多半的时候,都是思曼和子樵。 子樵永远是那么冰漠、淡然的样子,可是思曼——思曼自从那次在小艇上互相瞪视后,心中对他已有一种奇异的感受。 这奇异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她却也说不上来。 两个人又坐在一起午饭。他们之间永不多话。 子樵低着头吃菜,他对中国菜特别有兴趣。 “我一直想问一件事,”思曼似乎是考虑了很久之后才说出口。“那天在小艇上,你直挺挺的躺在那儿,真——真在想事情?” “其实——也不是想事情,”他抬起头。胸有成竹的仿佛早在等她这问题。“我在享受。” “享受?!”她完全不明白。 “享受闲散的时候,享受那几小时闲云野鹤的感觉,我什么都没有想。”他说。 “你不象这样的人。”她说。 “谁的外表能代表他的人?你吗?”他反问。 “你实在很矛盾。”她说。她记得上次已说过同样的话。“你过的生活和理想完全相反。” “这是人类的悲哀。”他垂下头。 “我不觉得会有这种悲哀,”她说:“我若喜欢这种生活,我会毫不考虑的去追寻,没有矛盾。” “我与你——不同。”他摇头。 “有什么不同?你不见得有家累,是不是?”她凝望着他。大胡子后面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你是不必负担家庭的。” “不必。”他说。漠然的。 “那不就行了?”她十分不以为然。“辞了工作,背着行囊,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毫无牵绊。” “我已去过全世界。背着背包流浪的梦是我十五岁那年有的,二十岁的我,不会再倒回过去。”他冷笑。 她有点脸红,是否她太幼稚? “但是——你似乎说不出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没有理想。二十岁之后知道理想是不切实际的之后,我再没有理想。”他说。 “那你——”她没话好说。 “不要试图了解我,我内心也许一片空白,完全不是你所想象。”他是警告吗? “我没有想象——”她立刻声明,又觉得太着痕迹,脸又红了。她的脸红的好美,那种介乎于成熟与小女儿的娇态引人遐思。 “你——还没有告诉我什么时候学的划船技术。”他凝望她好一阵后,才慢慢说。 “你并不真想知道。”她摇摇头。“那不是重要的事。” “对你来说,什么事才算重要?”他目不转睛。 她沉默良久,然后才说: “目前为止,还没有。”停一停,再说:“你呢?”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他又笑起来。“你信不信?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她没有移开在他脸上的视线,好半天才说: “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分别?” 他呆楞一下,立刻笑起来。 “是。信与不信没有分别。”他说。 她聪明,他也不笨,两人有棋鼓相当之感。 “你似乎很喜欢一个家庭。”她说。努力把自己装扮成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我只是懒,”他没说真话。“依附着你们家,至少可以免除自己烧饭之苦。” “你请不起一个烧饭佣人?”她笑。 “今天——目标你都针对我。”他摇头。 “怎么不说从开始我就针对着你?”她问。 “开始——不算针对,是不接受,”他很清楚。“现在是针对,因为你不承认也好,我的确算是你们家的一份子,即使只是外围。” “跑马吗?外围。”她笑,十分轻松。 “是不是针对?”他再问。 “可惜你太深藏不露。”她说。 “我深藏不露?”他摸摸胡子。“你真看不清?” 她只笑一笑,不再绕着这题目讲。 “该完全习惯了香港吧?”她问。 “哎——”他竟讲了十万八千里外的话。“我们常常出来吃饭,那位傅先生有烦言吗?” “傅先生,傅尧?”她失笑。“他凭什么有烦言?而且为什么会有烦言?” “谁知道?”他耸耸肩,也避而不答。“星期天再出海?” 这算一个邀请?一个约会? “问过爸爸他们吗?”她只这么答,不置可否。 “先问你。”他说:“怎样?” 他望着她的那对眼神,有一份孩子气的固执。 “我没问题。”她笑。笑得愉快,不知道是否因他那份孩于气的固执。 “那就行了。”他用手指做个OK状。“一样的时间,十点钟来接你们。” “又去看你睁大眼睛冥?”她打趣。 “这一次也许不会呢!”他显得十分开心。 午饭之后,他陪她步行返回公司。这是很少有的情形,以往他们都在餐厅门口分手。 “你的理由和目的,是不是想爬上公司老总的位置?”忽然问。 “完全没有这份野心,”她淡淡的。“前阵子我看了两本上下集小说,女主角事业野心太强,再加上一点误会,几乎破坏了她一生幸福。很感人,也给我很大启示。” “小说终究是小说。”他说。 “小说是人生缩影。”她摇头。“我觉得女人还是重感情一点才比较象女人。” “说得——很有意思。”他说。 “我只说事实。”她望他一眼。“我向往的是个温暖的家庭。互相了解、相爱的夫妇,即使没有孩子,能相扶相伴到老也很圆满。” 他不响,仿佛在沉思。 “不以为然?”她问。 “不——在听你说。”他有丝恍惚。你说得很好——象幅美好的图画。” “不象真实的?”她立刻反问。 “事实上,世界上可否有这样美满的事?”他反问。 “什么事令你没有信心?” “不——我只是不爱好爱情,”他冷冷的笑一下。“爱情是天下最虚伪的事。” “受过爱情打击?”她反问。 “我?你以为有这可能?”他骄傲的。 “那——为什么如此骄傲——不,或者该说如此看不起女人?”她问。 “我有这样吗?”他皱起眉头。“有吗?” “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她说。 “坏了!我怎么给人这么一个印象呢?”他自问。 “以前我和思朗不接受你就是这原因,”她笑。“你很自大,很骄傲的样子。” “样子?样子可以害死人。”他说。 “你可有以前的相片?”她忽然问。“我是说没留胡子以前的。” “我读完中学就留胡子一直到现在。”他笑。“或者——高中的毕业册?” “有吗?”她有丝莫名的兴奋。 “回去找一找。”他不置可否。“出海时你喜欢吃什么?” 她歪着头想一想,这人今天真特别,居然会细心到关心别人喜欢吃什么。 “没有特别偏爱,什么都吃。”她说。 “女人怎可以不偏食?不拣饮择食?这是你们的专利。”他说。 “你对女人有偏见。”她摇头。“我到了——” 他抬头望望她公司的大厦,点点头,转身离开。不说再见。也不打招呼。 她望着他高大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们之间多了一份的——了解的情绪。 了解?或只是今天的一席话? 不知道他们是否故意,或者真的有事,方家除了思曼外,谁都没空,包括思奕在内。思曼想既然答应了子樵,总不能出尔反尔,两个人去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很安闲的靠在甲板的轮椅上。 游艇上除了一个驾船的人外只有他们俩。子樵跑到舱顶上晒太阳已一小时还没下来,她见怪不怪,他原是这么一个人,只不过这样的游船河,她还是首次见过。 两个人互不讲话,各据一方,算什么呢? 驾船的水手(他穿着水手衫)走过来问她。 “雷先生说的地方到了,是否就停在这儿?” 她无所谓。海这么大,四周又没什么船,停哪儿都没有分别。 “好。”她微笑。“舱里有很多食物、水果,你不必客气,随便吃。” “谢谢。”水手又回到驾驶室里。 如果没有睡着,子樵该知道船已停了。可是他没下来,舱顶有什么吸引着他? 正午时分,他不怕被太阳晒焦? 思曼开了收音机,寂寞还是围绕四周。这么闷,真不如留在家里好得多。 再等一阵。舱顶上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肚子饿,径自去拿三文——忽然觉得不甘心,雷子樵什么意思呢?约了她来又不理,他有毛病? 多拿一份三文治,她也爬上舱顶。 他又是直挺挺的躺在那儿,仍是那身牛仔裤白棉T恤,一顶白帽子盖在脸上,隔开阳光。 她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下。他仍没反应。莫非真的唾着了?轻轻手掀起他脸上的白帽,遇到一对茫然的眸子。她吃了一惊,一松白帽再度盖着他的脸。 她不知道该讲什么,此人真的不妥? 然后,他有了动作,缓缓用手移开白帽,上半身撑了起来,半侧面对着她。 “午餐时间?”他问。眼光突然凝聚,变得好深好蓝——蓝?她没看错吗? “你的眼珠是深蓝的?”她冲口而出。 “我加了墨水。”他淡淡的扯动一下嘴角。 “你有外国血统?” “大概是,我是正牌美藉华人。”他一本正经的。 她呆愕愕,美藉华人?什么意思?看真了,察觉他眼中的一丝顽皮。他捉弄人。 “我们是港籍华人。”她也笑。 “下去吧!我知道你不爱晒太阳。”他想扶起她。 “不要自说自话,”她坐着不动。“今年是阳光活力年。” “我看过电视广告。”他又坐下来。 “其实你心里很挂住工作的。”她望着他。 他但笑不语,笑容在大胡子后面隐隐约约,似真似幻,十分引人。 “对不起,刚才闷坏了你。”他主动说。 “很好的机会,令我也有时间回顾这些日子的对与错。”不知是否真心话。 “的确,办公室里太忙,我们永远得记住受人之托,同时要付出同等的精神与体力。”他说。 “其实你该每个星期都出海。”她有点讽刺。 “你这么想吗?”他天真得很。“你愿意每星期出来?” 她皱眉。关她什么事?为什么要把她算在内? “我是指你。” “我——如果我自己来就太寂寞了,我很怕。” “但是我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关系?”她笑笑。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能解寂寞? 思曼望着子樵,一脸的不解。 多怪的一个人啊!邀她同游,却老半天独个儿躺在舱顶,留她一个人在甲板上,这会儿,又说,若他一人来就太寂寞了。 他凝视半晌,很严肃,很认真的说: “感觉到你在附近,很不同。” 她又呆愕一下,想不到他会这么说,而且坦率自然——莫名其妙的,她又感动了。 他的话,他的表现,真的常常感动她。 “吃——三文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食物递过去。 他接过来,两三口就生吞活剥下去,不理会它是什么,也不管味道如何。 “你对中国食物,并不这么生吞活剥。”她说。 “中国——是要细细咀嚼的,”他说:“那才能有领会,有体会。三文治象汉堡包,没有文化。” “没想到你也会挑剔。” “我应该大而化之,无心无肺。”他说。 “你是吗?”她笑。 “你的神色分明这么告诉我。”他肯定的。 “不。我相信你是艺术创作者。”她说。 “因为我留大胡子?”他盯着她。 “我们还是别再针锋相对吧!”她耸耸肩。 “思曼,我很喜欢跟你聊天,”他突然说:“无论我说什么,我知道你都懂。” “很抬举我。可是错了,我并不懂得,这是真话。”她笑。“我觉得你很艰深。” “艰深?!”他眨眨眼。“你用了很特别的两个字。” “事实如此,并不深奥,是艰深,要了解的话是需经过艰苦、困难的过程。” “说得我很可怕似的。” “并不可怕,也没啥好怕,”她立刻说:“我并不打算尝试,我比较喜欢简单些的人和事。” “看来你不象,”他摇着头,眼中一抹怀疑。“你也并非那么容易了解的。” “错了。我没打算让人了解,所以把自己的一切收藏起来。”她笑。很清朗的。“如果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我会把一切公开,象一本摊开的书。” “希望这一次合适的人、时早日出现。”他说。 她强忍住要皱眉的念头,她不想把心中的感受让他看出来。她——不喜欢听他这么讲。 他说得这句话象刺,刺得她不舒服。 “或者永不出现。”她扬一扬头。“我并不以为这世界真会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我极挑剔。” “挑剔的女孩总比随便的女孩子好。”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沉下脸。她误会了。 “绝对不是批评你或任何人只是一句普通的话,”他立刻说:“或者是我语气不对。” 想一想,他也没说错啊!她根本没有生气的理由——也许还是刚才那根刺在作怪。 “下去吧!”她吸一口气,笑。“正午的太阳令我们都紧张。” 不等他的反应,她领先下去。她听到他跟来的声音。 食物实在太多,他预备方家所有的人都来吗?她替水手拿了好大一盘过去,还有水果、汽水什么的。 坐在阴凉的舱里,他的眼神又深了许多,变成又深又浓的黑。刚才那一抹蓝是错觉吗?又或者是—— 她看看自己白裤蓝T恤,是她衣服的反映?谁知道! “你为什么肯来?”他远远的凝望她。 “为什么不?”她愕然。“不是你的邀请吗?” “但你的全家人都没空。” “已经答应的事,我不反悔。”她说:“而且我也想在星期天轻松一下。” “你不介意只是我和你?”他又说。 “这又有什么不妥?”她不解的反问。 他紧紧的盯着她好半天,失笑。 “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说。 “我不明白。” “女孩子很少象你这么坦然大方的,男人一约她们,就以为别人追她。”他说。 “哦——”她拖长了声音。“或者下意识里,我早把你当成思奕一样,而且我的心又冷又硬,永不自作多情。” 他反而不自在了。他这么说——是否太小家子气? “思曼,你的确与普通女孩子不同,思奕没有说错。” “思奕?!他讲我什么?”她叫起来。 “记不得了,下次问他,”他思索一下,也不知真假。“他只说思朗不象你。” “我也不象思朗,”她笑。“别卖关子。今天的你完全不象平日的你。” “人多的地方,我很敏感,很怕羞。”他说。 “甚至你当成一家人的方家众人?”她说。 “一对一我比较有把握。” “把握?是什么?打仗吗?”她笑。 “有把握应付或说控制场面。” “你能每次主持与大客户的那么多会议,这不是成功的控制场面吗?” “公与私,对我是极端的不同。面对客户,我代表公司;面对人,我是自己。” “你不象这么没有信心的人。” “也许不是信心。人太狡猾,太厉害,我怕失败。” “失败过?”这是她一直怀疑的问题。 她认为他以前一定在某方面受过打击,受过挫折,否则不会把自己保护得水泄不通、刀枪不入。 “可要看看我的履历表?”他笑。 每次讲到他自己,他就很巧妙的避过。她更怀疑了。 “我不喜欢看表面的东西,这并不代表什么。” “你能看到多少人的内心,或深入的东西?”他问。 “我从不贪心,也没试图看过,因为从来没有人引起我的好奇。”她很骄傲。“但是——” “但是什么?”他目光炯炯。 “不要再对我挑战,”她扬一扬头,笑。“否则我不会客气,真的。” “挑战?!”他似乎是意外。“我?” “表面上你没有,但我能感觉。”她说得肯定。“相信我,我是个不甘示弱的女人。” 他只是深深的望住她,那眼光——仿佛在说:你是吗?真是挑战? 子樵回美国开会,方家仿佛冷清了不少。感觉最强烈的是思曼。 中午没有他来约午餐,下班时没有便车可坐,虽然这些都是小事,但她心——若有所失。 或者不能说这四个字,若有所失说得太重些,至少她心底是挂他的。她失去一个谈话的对象。 才不过三天,她已觉得好久,好久。晚上,她忍不住走进思奕的卧室。 思奕躺在地毯上听唱片,奇怪的中国音乐,不知是哪一个省份的民谣或戏曲。 “会不会打扰你?”她笑着问。 “大脑正便秘,听了这么久的甘肃民谣,脑子里居然什么都没有。”他还是懒洋洋的躺着。 “江郎才尽。” “我才三十岁,小姐,”他瞪她一眼。“别咒我。” “其实灵感不能在家里找到,你太少接触世界了。” “谁说?创作最重自我风格。” “多接触人群并不损你风格,只会使你胸怀更阔,眼光更广。”她说。 “我并没有闭关自守,”他没好气的。“我看很多书,很多参考资料。而且下个月我会去美国三个月。” “做什么?要三个月这么久。” “子樵让我去念一个课程,公司付钱。”他说。 “他假公济私?”她笑。 “狗眼看人低。我潜力深厚。”他挥挥手。“思曼,今天怎么视我如敌人?” “子樵也回去三个月?”她装作很自然。 “想念他了唷!是不是?”他坐了起来。“我的灵感真是很灵的。” “你在胡说什么?”她皱眉,掩饰的说。 “我早知道你会喜欢子樵这种人,你们俩在某方面上十分相象。”思奕颇为自得。“我没看错。” “三分颜色上大红。”她故意瞪他一眼。“我以为你们兄弟两人轮流浪费公司钱,轮流上课。” “子樵需要吗?他已是美国第一流人才。”他叫。“喂!上回你俩单独出海,结果进展如何?” “不知道哦!他坐舱顶,我坐舱里,我们没怎么见到面。”她说。 “有——你们这种怪人。”他喃喃说:“上次子据说他在小艇上睡觉,差点没被你吓死。” “他居然——这样说?”她几乎跳起来。想着子樵那种茫然望天的情形,又忍不住笑。“他才吓我一跳,直挺挺的躺在那儿,象——象摊尸。” “方思曼也讲这‘难听’的话?”他笑。 “还有更精采的,要不要听?”她也笑。 “不和你罗嗦了,冲凉上床了。”他跳起来,并顺手关了那古古怪怪的音乐。 她只好退出去。仍然不知道子樵的归期。 “思曼,”思奕叫住她,故作神秘的。“子樵后天晚上回来,要不要去接机?” 思曼不理他,迳自回卧室。 子樵后天晚上回来,她松一口气——但——为什么松一口气? 为什么释然?她自己莫名其妙。 但子樵回来——无论如何是很好的事。 打开一本书,她甚至轻松的哼起歌来。 或者思奕说得对,她和子樵在某方面十分相似,至少他们谈得来,能交通。 这年头要交一个谈得来,能交通的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得三生有缘才行——三生有缘?怎么想到这些字? 思朗悄声推门进来,带着一脸孔的疲累。 “怎么了?好象一天一夜没睡过似的。”思曼说。 “恋爱真辛苦,真累。”思朗夸张的。 “是不是你个人过分投入?别人都神采飞扬的,一点不象你。” “或者吧!我们把一年恋爱的时间浓缩起来,所以我们俩都觉得辛苦,觉得疲累。”思朗倒在藤椅上。 “愿闻其详。” “还有什么详不详?”思朗苦笑。“一年的感情在这两个多月中付光,一年中的话都说完,如今两人天天相对竟觉得无话可说,无话可谈,真是荒谬!” “的确荒谬,”思曼笑。“相对无言之下,你们预备怎么办?” “不知道,”思朗有点迷惘。“真的不知道,我和他的感觉都一样。” “难道爱过了就——算了?” “不。我们仍相爱,只是再无火花,”思朗象在呻吟。“你知道,我是追求爱情火花的人。” 思曼只是摇头,并不插嘴。 “思曼,你不明白,让我这样平平淡淡的爱,是不可能的,我要爬一个又一个高峰——但——我相信,他无力再陪我。” “什么意思?你们想分手?”思曼皱眉。“你才说你们还是相爱。” “是相爱。但我们在一起再无快乐。” “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矛盾得要命。”思曼打开书本。“爱情并不只是火光一闪,该是恒久的事。” “那是过时的论调,现在没有人再如此了。” “你开玩笑。爱情有什么过不过时?永永远远,世世代代都是一样,除非不是真爱。” “我爱他,真的,”思朗皱着眉头。“我们已协议分开一个月试试,我们都要冷静。” “科学越进步,世上的事就越荒谬怪诞,”思曼笑。“爱就爱了,还要什么冷静?这一冷静,怕什么也不剩了。” “那也是好事。相爱的人未必凡事合得来,趁现在还不迟,早分开对大家的伤害都少。” “你们已决定分开?”思曼认真的。 “我没有办法,我不能整天对着一个不能令我快乐的人。”思朗说。 思曼思索一阵,慢慢说: “你对爱情看法不正确。” “我不承认。只能说各人的爱情观念不同,”思朗很肯定。“我是一生一辈子追寻爱情,不怕遇到任何困难险阻,直到追到手为止。” “那么——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哪一种爱情?” “每天清晨起床,他必须给我完全不同于昨日的感受。他的爱永远新鲜,能令我每天活得开心,永远没有疲累的感觉,永远活在阳光下。” “你这么说——生命中除了爱情,你什么都不再追求了?”思曼问。 “为爱情我可以放弃一切,”思朗肯定的。“我要为对方而生,而活,而死。” “说得太可怕,太偏激,”思曼说:“我觉得你有点不正常——或者说走火入魔。没有人会象你这样。” “谁说没有?有个男明星不是因为太爱老婆而伤了她吗?我会是他那种人。” “你别吓我。”思曼笑起来。“我们方家兄妹都没有这么强烈、激动的个性,你也不会是。” “相信我,我是。”思朗肯定的。 “别再讲这些了。你的男朋友肯陪你一起颠吗?” “他尊重我的意见。”思朗说。 “所以有些成语是很对的,物以类聚。”思曼笑。 “我跟他真是合得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所有的感觉都不对了,大概是无缘。” “大概是感情基础不稳,”思曼摇摇头。“你俩当时是一见钟情,立刻火热起来,是不是?” “爱情应该如此。” “爱情应该相处,了解之后慢慢培养。” “怎么可能?”思朗怪叫。“那是感情,不是爱情。” “不必争,我们见解不同,但仍是好姐妹。”思曼淡淡地笑。 “你呢?你和子樵如何了?”思朗很自然的问。 “我和子樵?怎么会这样想?我和他就好象你和他,思奕和他一样,一点也不特别。” 思朗呆愕一下,也傻傻的笑起来。 “是啊!你和子樵根本没什么,怎么我会极自然的把你们想成一对?”她摸摸头。 “还是顾你自己吧!”思曼也笑。“你的爱情这么强烈,我怕你以后会撞壁。” “不,我深信世界上必有一个适合的男人为我而准备,我一定能找到他!”思朗说。 子樵回来了,上班第一天就在中环开会,极自然的,中午时他打电话约思曼午餐。因为在思朗工作的那个酒店开会,就近约在那儿。 对思曼来说这已是习惯的事,按时按候她就走过去。子樵早已恭候。 他用视线迎着她,直到她走到面前。 “一切没有改变。”他说。很安慰似的。 “一切没改变?”她不借。 “就是——很好。”他皱眉。怎么讲出这么一句话?“我是指你,我,大家都很好。” 真是越描越黑。 她笑起来。今天他看来很不同,口气不同于以前,神情也不同于以前,仿佛开朗些。 “昨天回来今天就开会,你们这种生活我过不惯,时差没调正,头昏脑胀的。”她说。 “从香港到美国,一下飞机就赶去公司开会,时间早定好,不可能迁就某一个人。”他说:“在工业的世界是现实又残酷,有的事不行也得行。” “说得过分可怕。”她淡淡的。 思朗从门口一直走过来,脸上带着暧昧的微笑。 “两个人撑饱就行了,怎么没想到我也没吃午餐?”她坐下来。“才回来就约会?” “以前请你吃饭你都不来。”子樵说。 “如今不同,和男朋友正处于冷静期,一个月内我们不见面。所以时间甚多。” “我不懂男女感情事,一定要有冷静期?”他问。 “感情陷低潮,没有进展,大家都觉得累,为什么不试试大家冷静呢?”思朗反问。 子樵望着她半晌,突然说: “会不会不是真爱情?” 思朗呆愕一下,脸都变了。 “也许,”她却勉强的说:“我正在寻求答案。” 思曼觉得他不对,怎么可以这样说?却也不便插口。 “还是你们好,”思朗仰起头来笑,把刚才的呆愕抛诸脑后。 “稳步上场,你一回来立刻向思曼报到——” “思朗——”思曼急切阻止。“不要乱说。” 子樵却没出声,黑眸变得更深更浓的慢慢转向思曼,他那深思又仿佛疑惑的视线令人不安。 然后,三人之间就静下来。除了咀嚼的声音外,没有人再说一句,气氛变得好怪、好僵。 思朗只吃了一点点东西,说有事先走。剩下子樵和思曼就更别扭了。 从来他俩相处就坦然,即使单独在一起。今天就是怪异,象各怀鬼胎似的。 其实,思朗说错了什么呢? 离开餐厅时,他默默的伴着她走在马路上,分明是送她回公司,却不言明。 思曼知道他想说些话,几次想开口,又不知道他为何意念所阻。快到她公司大厦,他才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可曾令你误会?” 她不明所以的望着他,误会?什么? “可曾有?”他急切的追问。 “没有。”她吸一口气,这是事实。“怎可能?” 他松了一口气,很安慰似的。 “这样就好。” “子樵,你到底想说什么?可以直说。”她问。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退后一步。“很谢谢你陪我吃午餐,我回去了。” 说完转身就走,好象“逃”一样。连再见也不说。 思曼望着他背影消失在人群,才摇摇头,笑一笑,走回公司。 子樵是个怪人,从前不懂,将来也——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回到办公室,思曼觉得闷,心情莫名其妙的烦躁,自己也难明所以。难道就是刚才子樵的怪异?然而子樵——没有理由影响她。 思朗打电话来,劈头就说: “对不起,午餐时把你们气氛搞坏了。” “什么话?你明知我和子樵没事。”思曼努力笑。 “我也知道。可是——自己也不明白开玩笑的话会冲口而出。我大概中了邪。” “你本来就口无遮栏,”思曼还是笑。“我很习惯你。”“可是子樵不,我看得出。” “有什么关系呢?没有理由要在意他,”思曼心中翻腾着,也不知道为什么。“而且一个大男人,没理由那么小器。” “但是他的神色——算了,近日我运气不好,到处撞壁。”思朗叹息。 思朗也叹气?这该是大事了。 “思朗,情绪不稳定可是因为男朋友?”思曼问。 “原本也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思朗说:“刚才子樵问我可是真爱情,我突然就害怕起来。” “怕什么呢?你大概想得太多了。” “不,思曼,你不明白。”思朗的声音越来越低。“你看我平日大颠大疯,敢爱敢恨,可是我心中茫然,好象每个人都是我的理想,又仿佛都不是。我越来越怕接近男人,了解之后,希望、理想就幻灭了。” “你的标准和要求太高了吧?” “不,我只要他全心全意爱我,没有一切不良嗜好和习惯,有正当职业,外貌顺眼就行。但是,每一次都令我失望,非常失望。” “包括这一次?”思曼小心的问。 “他——对我很好,可是相处久了,我对他的感觉越来越淡,仿佛——全没有爱过他似的。”思朗苦恼极了。“我想,大概我有毛病。” “不许乱想,”思曼警告。如果她这么下去,会是很糟的事。“也许子樵说得对,你没有真爱上他。” “不,前些日子我真的很爱他,那个时候我几乎考虑结婚。” 思曼考虑一阵。这件事是有点不妥,然毛病出在哪里呢?她可也说不出。 “或者——你不是真爱上那个人,”思曼小心的。试探的说:“你爱上的,或享受的只是那种恋爱过程?” 思朗好半天出不了声,最后她说: “我要好好想一下,晚上回家再跟你聊。”她挂断。 思曼拿着电话筒,摇摇头。女孩子大了就多烦恼,看!最乐天开朗的思朗也知愁滋味了。 处理了所有公事,时间也差不多,她离开公司。 她知道子樵可能还在中环,既然他没约她一起回家,她自己走便是。 思朗有事要晚些回去。她幸运的叫到一辆计程车。那么巧的,她看见子樵的车在前面。这情形之下更不好意思招呼了,她转开脸去,装作没看到。 回家直到晚餐时,子樵没出现,回来的只有思奕。 她不敢问,怕被思奕笑,只好闷在心里。 一直到晚上思朗回来前,都没有人提起这件事。 “怎么不见雷子樵?”思朗问。 “这儿又不是他的家,他当然回家啦。”思奕说得理所当然,振振有词。 “没有晚餐?”思朗意外。 “他请的‘宾婆’来了,有人替他煮,自然不来长期寄食啦!”思奕头也不抬。 “宾婆?”母亲问。 “人家请的菲律宾女佣是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的,”思奕笑。“他请了个五十多岁的阿婆,当然是‘宾婆’。” “五十多也不是‘婆’,”母亲抗议。“象我,是‘婆’吗?‘宾婶’才对。”母亲笑。 “雷子樵多余,我们家又不收他饭钱。”思朗不以为然。 “孤家寡人当然有人照顾比较好。”母亲说。 思朗想说什么,看思曼一眼,没说出来。 “思曼,我们到你房里聊天。”思朗拉着思曼。“我有些事告诉你。” “和男朋友闹翻,是不是?我早知你没有耐性,三分钟热度。”思奕打趣。 思朗白他一眼,没出声。 “真有话告诉我?”思曼坐在床沿。 “我想过了,你的话有道理。我可能没爱上他,而是非常享受恋爱过程中的一切,”思朗长叹一声。“我这人真糟,难道以后不停的换男朋友?三分钟热度一过就算了?” “不会那么可怕吧?”思曼笑。“当你遇到一个真正的恋爱对象时,你的一切会改变。” “我怀疑真会有这么一个人吗?”思朗说。 “怎么一次失败,就变得全无信心?” “我是个经不起失败的人。别人看我嘻嘻哈哈,感情脆弱得很。” “真还看不出哦!”思曼笑。“真预备分手?” “我要当机立断,感情的事不能拖,越拖越惨。”思朗深深吸一口气。“我已经约他明晚谈。” “说起他还真好笑,你们约会了那么久,我竟然没问过他的名字。” 思曼凝视妹妹半晌,柔声的说: “你真没有伤心的感觉?” “我大概是铁石心肠。”思朗苦笑。“喂!雷子樵搞什么鬼?怎么突然不声不响请了佣人?” “这本是长久之计。” “他可曾告诉你?”思朗问。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思曼反应过分强烈。“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思朗皱眉,莫不是思曼心中真有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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