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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赶了半个月的路,考虑到宫莞不曾出过深闺,冉沃堂尽可能挑平坦官道走。
  两天前为了进入洛阳县境,马车不得不切人山径。婉蜓的险径崎岖陡峭,颠得宫莞娇容惨灰,头晕欲呕。即使冉沃堂将驰行速度减至最慢,也不能阻止那份恼人的晕眩感继续折腾她。
  “小姐仍觉得不舒服吗?”冉沃堂缓锾步进投宿的小客栈,将手上的小包袱搁在桌上。向小二要了壶热荼,他将她手边凉掉的半杯茶倒掉,重新注满。
  “好多了。”宫莞失血的恹恹病容,经过两天一夜调适,总算恢复了红润。“沃堂,对不起,我实在太不济,害你耽搁丁行程。你受伤未愈尚能撑著,我这个无恙的人反而累倒,深没用。”虽然前日在这个山中小镇歇脚时,沃堂说是为了换马匹才停留,她仍觉得他是为了让她安心,才编话安慰她。
  “与小姐无关,这里的马市很蓬勃,属下为了挑匹好马,才会多逗留一天。属下的伤势已无大碍,多谢小姐关心。”冉沃堂云淡风清地说著,扫了眼她面前几乎未动的莱肴。“莱色是不是不合小姐胃口,要不要属下去其他酒楼买……”
  “不用了,这些菜很好吃。”宫莞连忙动筷夹了口炒羊肉,文雅地咀嚼著。
  冉沃堂深瞳闪过一抹怜惜。“包袱里有小姐要的衣衫,属下去后院打理马匹,小姐慢慢吃。”
  “沃堂,刚刚好心的小二哥又帮我熬好药了,趁药还没凉,你先喝下比较好。”这两天每当她帮沃堂熬药时,那位小二哥就会与匆匆跑来帮她。他那么热心,她实在不知如何回拒。
  小姐很有男人缘。冉沃堂简单地向她点了下头,走向后院。
  宫莞用完午膳,拎起小包袱,喜不自胜地走进客栈后方的厢房。再出来时,已由一名婉约柔美的娉婷少女,摇身一变为白净端雅的翩翩小公子。
  不自在地拉扯著浆挺的合身衣衫,她款步向后院那个正在替马儿抬腿的修长人影,低垂的脸尽是新奇。
  几乎是房门一开,冉沃堂便转头瞥望,也瞧见她局促的举动。深邃的眼闪过一簇罕见的莞尔,他回头抬动马腿。
  宫莞在冉沃堂身后站定许久,险些咬破粉唇,才低低开口:“这……这样,沃堂觉得呢?”第一次著男衫,没有宽宽的大袖和曳地的裙摆,好像少了什么,怪怪的。
  冉沃堂回身看她,不忍心告诉她,明眼人一眼便可看穿她的易装。
  小姐清雅的容貌太秀气,大家闺秀的气质绝非一袭男衣可掩盖,连一举手一投足,甚至眼眉顾盼,皆处处流露了女子独具的柔美韵致,不论怎生遮饰均属徒然。只能安自己的心,起不了遮目作用。
  “小姐若觉不自在,要不要换回原来的衣衫?”冉沃堂闪烁笑意的眼溜向她的手。
  “不用了,这样很好。”宫莞抬脸回绝,扯著柚口的小手匆忙收敛在后,纯真的动作十分稚气、可爱。
  “小姐不用勉强,换装是可避掉一些不必要的注目,却不是绝对必要。属下会保护小姐的安危。”冉沃堂忽然执起她左手,拆下腕间的系带,重新绑著。
  “其实我……”
  冉沃堂等了会,见她无意继续,斜扬的剑眉淡淡地挑了挑,“小姐有事不妨直说。“
  宫莞别有所求地溜他一眼。“等一会儿我想和沃堂坐在前头,透透气,可不可以?”这才是她换装的主要目的,马车里好闷、晃得人头晕,而且她想瞧瞧异地风光。
  冉沃堂似乎不意外,看了看晴朗的天色,又观测了下路面。
  洛阳的残雪已陆续消融,地面微湿,风沙不大,越向南行天候会越暖和。比起终年积雪的云阳,任何地方都算温暖,应该可行。
  “再罩件外衣比较好,属下等会再去帮小姐多买几件替换的男衫和外袍。”他淡然道。
  “替换?”宫莞欢喜的小脸一亮,“以后我可以常常陪你坐在外头了,是不是?”
  “小姐若挺不住,请不要勉强。”系好一只手后,冉沃堂没多说什么,执起另一只手。
  “我不会硬撑的,沃堂放心。”太好了。宫莞快乐的合掌微笑,一脸心满意足。
  小姐的发式也要换一换。冉沃堂见她发上插簪,身著俐落男衣,模样有些滑稽,纤细的身子却更显单薄。
  察觉他的眸光短暂瞥向发顶,宫莞羞愧的低下头,“对不起,我……我梳不来沃堂那种发式。”头发高高绾成一束比梳鬟更困难,她试梳了几次,都松松垮垮,兜好这绺就溜了那绺,两手都抓不住,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好多、好滑。冉沃堂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些。
  “属下帮小姐。”他简洁说完,将傻住的她扶上简陋的小马车,自己跟著一个跨步上去,顺手带下布幔。
  宫莞白净的脸庞红通通,怎么也想不到冉沃堂会帮她梳发。
  密闭的空间在加入高大的冉沃堂后,变得十分狭窄,就算冉沃堂收敛了身上的冷薄气息,他与生俱来的刚毅之气亦充斥其间,让宫莞更局促不安,呼吸浅乱,好像稀薄的空气不够分。
  燥热烧遍全身,宫莞直挺挺的不敢乱动。
  一路上,皆是沃堂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能不麻烦沃堂,她希望能自己动手。这……这样妥当吗?
  她不想像以前,连喝个水也要人一旁伺候,不想娇贵得像尊琉璃观音。她想当凡人,当个值得沃堂喜欢的平凡女子。私人的贴身琐事、到河边打水、生火、帮沃堂熬药……一件一件慢慢学,她想当个匹配得上沃堂的女子。
  为了这个目标,她很用心在学每件事,日子因此变得充实且乐趣十足。她还从中发现自己并非一无是处,是过往太沉重,令她畏缩、悒郁,做什么都目觉不如人,浮躁、忧郁的心无一刻安定。
  “请小姐拿出梳子。”冉沃堂弯身将一个置放衣衫的木箱移至前头,铺上厚被。
  宫莞慌乱的翻找出玉梳,迟疑不定,“沃堂,还是我自己来好了,不能老是麻烦你。”这……好像太委屈他了,要一个大男人帮女人梳发,总是不妥。
  冉沃堂以瞅得她喘不过气的奇异眼神,深深看她,眸光流转过许多深敛的情感,自制与疏离逐渐自他冷眸中撒去。
  “小姐的手太小,兜不拢头发,由属下来比较容易。”接过她手中的梳子,他轻推她坐下,移至她身后。“梳发只是举手小事,请小姐不必在意。”抽起白玉簪,他轻轻抖散她滑顺的发,溜溜的乌丝霎时似流动飞爆,直泄下地。
  马车内飘浮起淡淡幽香,与另一股刚毅之气完美融和,结成浓浓的暧昧与压抑不住的情愫。
  宫莞敏感地察觉气氛有异,心跳急怦,粉色小脸火速烧红。
  “会……会不会太长,要不要剪短一些?”好像必须说些什么,来冲淡什么。
  “不用麻烦。”冉沃堂感受到她的紧张,笑意终于盈满他清冽的眸子,却未扩及他冷峻的脸庞。
  沃堂的手在发间穿梭了,呀!“那……那……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小七那里?”宫莞动也不敢动,全身僵直,颈背烧烫。以前即使依偎在沃堂怀里,心也不曾绷成这般,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会转进洛阳城,可能会在城里耽搁一些时日。”他以一贯的保留态度,简洁说道。
  沃堂从来都只让她知道最安全的部分,这是沃堂的行事风格,非旦夕能改。不急呀,慢慢来,没人在一旁不时提醒她令人厌憎的阶级观念,沉郁的心自然开阔了。以前勘不破的种种事,现下只觉是自寻烦恼。
  不过……好热哦,是不是应该再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
  “沃堂是不是上洛阳办事”宫莞捧著红透的颊,氤氲的水眸目不转睛地瞪著被风撩动的布幔,以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属下想顺道拜访故交。”两手握不住的滑溜乌丝,冉沃堂一手轻易地兜著,原本三两下可梳成的俐落发式,被眼带笑意的人刻意拖延著。“小姐若觉得痛,请告诉属下。”
  “沃堂……”宫莞忽然皱起眉眼,双手紧张地交握。“你能不能……不要再目称属下?”
  冉沃堂手顿了下,眸底的淡笑迅速被炽热的浓情取代,好像她的请求深深扣中他的心。她一句话彻底揭去他的自制与保护色,没了“属下”,已不能再以护卫身分时时提醒自己收敛逾越的情感。
  小姐要的,正是他等待却不敢奢望的。泛滥的感情一旦溃决,无论如何都收不回了。
  “沃堂好不好?”在她未能匹配沃堂前,不要求他改变对她的称呼,但他可以先从自己的改起。她要的不多,只是身分的平等,让她可以比较容易拉近两人的距离而已。冉沃堂结好发式,随手拿起斗篷护住她光洁的颈子,静立她身后片刻。
  “属……我知道了。”他倏然弯下身子与她颊贴颊,累紧环抱了她一下,转身下马车,留下一脸呆愕的宫莞。
  刚刚沃堂是不是很亲密的……抱了、抱了她一下?
  宫莞张口结舌,瞪著飘飞的布幔好半天,一意识过来,火红的小脸马上炸出一层艳彩。脸上持续烧灼的燥热,让她害怕的以为就要带著这种脸色过一辈子。
           ※        ※         ※
  第一次见识到洛阳城的热闹,宫莞开足了眼界,早忘了路途巅簸之苦,以及咋日那件羞煞她的小意外。
  马车驰至城西一座幽静的庄园前停住,冉沃堂先下马车向门房说了什么,门房点头进去,才回转马车欲扶宫莞,却见她心不在焉地瞪著他的手,彷若没瞧见。
  小姐,这是洛阳友人的宅子,咱们要在这里住几天。”冉沃堂等了会,淡淡开口。茫然回神的宫莞,看到眼下的大掌,突然手足无措。
  “对、对不起,我一时闪了神。”急乱地递出小手。
  自昨日那件困扰人的意外发生后,她开始对两人之间所有自然的举动起了不自然的感受。原本天经地义的任何事,均严重干扰起她的思绪,现下竟连让沃堂扶下马车这等再寻常不过的寻常事,也能令她脸红心跳好一阵子。
  她怎能拿这张脸见沃堂的故友呢?宫莞低下头,苦恼地抚著红通通的粉颊。
  见她白皙的优美颈项泛红一片,冉沃堂眼神柔和。扶下她后,他倾身帮她拉顺被风吹乱的柔亮发束。
  又开始喘不过气,脸好像越来越红了,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不及冉沃堂肩膀高的宫莞,整个人被他冷毅的气息包围住,脑子有些昏沉。
  “这里……嗯,这里是你故交的家吗?”呃,这个问题好像有些多余……
  宫莞眉心困惑地攒起,冉沃堂嘴角的笑意再也隐藏不住。
  接获通报,不慌不忙从内院走出的男子,猛地煞住步子,看著门外人。
  哇!门前那位银衣小公子粉粉嫩嫩的,活像粉堆出来似的,模样竟比女子清秀。闯遍大江南北,阅人不知凡几,尚未见过如此婉约柔雅的男子,说正经的,还真恶心心一
  把。不过,最恶心要属他身边那位人模人样的青衣兄台。
  瞧瞧他,明明一身寒到人骨子枣的肃杀之气,却尽敛戾气为温和,柔情似水地帮粉雕小公子东拍西扯的,像话吗?两个大男人当街暧昧不休!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耶,瞧他兄台气定神闲的模样,压根儿是不将过路人的目光瞧人眼中……
  咦!男子不屑的眼忽然狠狠眯起。
  奇迹出现了吗?那个高个头的好像……好像失去昔讯多年的狠心义弟!天,可能吗?那个只会用冷漠表情让他伤心的孤僻义弟,不是一出生就那副死样子吗?
  “天哪、天哪!没错,正是那个薄悻义弟!”男子像发了狂般扑向他们,吓了低头苦思的宫莞一跳。
  早已瞥见故友的冉沃堂,手滑至宫莞腰侧,使劲一带,脚步跟著挪移。贬眼间,他已在五步外冷睇扑了个空的故友。
  “哇哈哈哈哈哈,贵客临门,我展中南今年要发了?”展中南热情不减,再次扑向冉沃堂,又被他偏身闪过。“老弟,别这么冷酷无情嘛,久别重逢,抱一下有什么关系。”说著,又扑向冉沃堂,这回冉沃堂不再闪躲,出掌相迎。
  武艺相当的两人一前一后,打进了大门,直闹向遍植紫竹的清幽后院。
  被冉沃堂护著四下挪移,宫莞习以为常,只好奇这人与冉沃堂的交情究竟多深。
  这位大叔年约四十,相貌平凡却可亲,身形与沃堂一般高大瘦削,全身透溢著华贵的斯文气,却有一副与外表相冲突的大嗓门,生动的表情十分逗趣。
  她感觉得出来沃堂对这位大叔并无防范之心,很信赖他,不像与……宫色祺交手时,全身戒慎地绷紧。
  冉沃堂自假山翻跃而下,趁空将宫莞安置在藤架下的竹椅,扫了眼桌上的酒莱,他劲捷地拔身回击故友。
  足尖划过拱桥,展中南借力旋体,侧接身后的冉沃堂三掌,眉头忽然一皱。
  “好了、好了,不闹了,年岁有一把,禁不起折腾。”展中南嚷嚷著猝然收掌,大刺剌坐在宫莞身旁,上下瞧了眼,像明白了什么。“哇,这位白里透红的粉面小公子,长得真是……秀气。成亲了没呀?我有个女儿很美很美,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真的是绝世而独立的俏佳人,美得不得了。偏有人不识货……”不满的眼横了横翻身落他的冉沃堂。“粉面小公子可有成亲的打算?”
  “可是我、我不是……”宫莞羞窘他支吾半天,答不上话,只好逃至冉沃堂身边,低声嗫嚅:“沃堂,你告诉大叔。”
  “小姐别怕,他只是在寻小姐开心。”
  “小姐?她叫我大叔?”打击接连著来,展中南决定一件件心碎。“粉面小公子居然是女的,我女儿的亲事又要泡汤了。”展中南哀怨地绕前绕后检视宫莞。
  被一双不带玩笑的锐眸瞧著看著,宫莞浑身不自在,差点失了礼数,逃进冉沃堂怀忠。
  “你吓著小姐了。”冉沃堂将僵直的宫莞护至另一侧,一手推故友回座。
  “哈哈哈哈哈,粉娃儿莫见怪,在下开个小玩笑。两位稀客请坐啊!”展中南殷勤地替客人斟酒,状似不经心问道:“我说义弟,这位该不会就是……”
  “不是。”冉沃堂生冷地打断话,淡漠的语气颇有警告意味。
  粉面小公子竟不是弟媳?嘿,莫非义弟开窍了,诱拐人家寅花大闺女私逃?
  “瞧瞧他!这小子见色忘兄,在小姐面前轻言轻语的,对自个儿的拜把义兄,老是这副爱理不睬的死样子。”展中南一脸委屈。
  看得出这位大叔并无恶意,甚至带了些淘气。一个已人不惑之年的成熟男子,以”淘气”形容之,实在滑稽。宫莞悄然失笑。
  “怎么觉得粉面小公子的笑容,挺眼熟……”展中南忽然摸著下巴沆吟道。
  “这位大叔,我……我……”又叫她粉面小公子,感觉好像在取笑她。
  “小姐,唤他展叔即可,他便是这座庄园的主子。”冉沃堂将她面前那杯酒倒掉,执起荼壶冲了冲杯子,帮她重倒一杯。
  展中南下巴滑掉,拿他当鬼怪在瞪。
  这个人真是那个与人保持遥远距离、不让他亲近半寸、未普喊过他一声“义兄”的狠心义弟吗?他竟会这般照顾人!…….刚刚在门口,他好像也是在帮小佳人顺头发……
  青天霹雳!他器宇非凡、卓尔不群的义弟居然当起粉娃儿的奶娘!他怎么可以作贱自己,走投无路还有他这位有钱的义兄可以依靠嘛,何必让别人糟蹋呢?
  “晚辈宫莞,见过展叔。”她发现沃堂虽年轻,却有阅尽风霜的沉稳性子,展叔则恰恰相反,好有趣的两人。
  “宫莞?”展中南戏谑的神色疾变,惊问冉沃堂:“她便是宫家六小姐?”不待冉沃堂回答,他急急招来侍仆。“快请夫人来这里!”
  “我和小姐想在这里待几天,希望不会打扰你。”似乎对他的举动不意外,冉沃堂举杯向他。
  “自己人,说什么蠢话,我巴不得你从此留下,别再走了。”展中南回敬一杯,表情复杂地研究心思难测的冉沃堂。“义弟无情无义失踪那么久,居然一点也不想念我这位义兄的样子,我真是太伤心了。”
  “沃堂不是有意的,展叔莫怪他。”宫莞小小声帮腔。
  冉沃堂无意理他。“小姐,你累不累,要不要先歇息一会儿?”
  “小姐来、小姐去,早晚是一家人,何必这么生疏。”虽然义弟的冷漠让他伤心又难过,却还是不由自主想为自甘堕落的他抱不平,他这个义兄实在太好了。
  冉沃堂斜睇他一眼,嫌他聒噪似的。
  他们的感情真好。宫莞咯咯笑出,引得冉沃堂侧目一瞥,深幽的眼瞳缓缓放柔。
  莞儿对义弟必然很重要,从没有见过义义弟么像人过。瞧,他嘴角依稀还挂了抹笑。义弟以前根本是冰雕出来的疆尸,试问,疆尸哪里懂得笑?
  展中南决定烦死义弟。“这小子真的不大一样,虽然还是那副死样子,不过感觉已经有些变,尤其当他和和粉娃儿对话时,最是明显。”
  “呃,死……死样子?”宫莞一怔。
  “多嘴。”冉沃堂一脉气定神闲。
  “快快!”展中南忙向宫莞挥手,比比冉沃堂。“瞧见没,就是这种表情,我通常称作死样子。你倒评评看,这张冷冰冰的脸若不是那双眼睛会剌人,可感觉得到人气?“
  宫莞笑不可抑地低下头,冉沃堂瞅著她开心的侧脸,嘴角的笑意不自觉加浓,展中南则欣慰得快哭了。
  呜,他的义弟好像真的有在笑耶……呜,太教人感动了……
  “宝儿,别跑太急,小心跌跤呀。”远处传来低低柔柔的叮咛声,及小娃儿咿哑的声音。
  听闻这个轻柔的声音,宫莞好奇地看向右前方拱桥。一名纤雅的美丽妇人出现在桥上,正追著前头一名年约岁余的稚童,满脸是笑。
  模糊丽影追下了桥,宫莞逐渐看清那张神似自己的柔媚容颜。她不敢置侍地低呼出声,慢慢起身,波光已在瞪大的眸中摇曳。
  “娘……娘……”她情难自禁地低呼。
  那位歼柔的中年美妇抬头,望向这裹,看到易装的宫莞时,只和善一笑,礼貌地点了下头。直到宫莞抖著手将头发散下,妇人才惊愕地掩著嘴,泪水夺眶而下。
  “娘--”宫莞飞奔了过去,紧紧抱住她。
  “真是……莞儿吗?老爷,这回不会又是作梦吧?”展夫人不敢相信地回抱以为今
  生再无缘相见的女儿。她有多么思念她呀!
  展中南抱起摇摇晃晃的女儿,对夫人眨了眨眼。“义弟帮你把莞儿带来了。”
  展夫人感激地对冉沃堂颤声道:“谢谢你,堂儿。”
  “夫人客气了。”冉沃堂疏离的语气,赢得展中南一记重捶。
  宫莞了悟地回睇冉沃堂,与他深邃的眸对望,挂泪的嘴角温柔地弯高。沃堂并不是顺便拜访故友,他是为了带她见娘,才专程转入洛阳。
  他知她、懂她、惜她,总是以她的感受为优先考量。沃堂对她……是否同样有情?不止将她当成自小守护的小姐,他对她的好已经超出那许多,是否有情?
  宫莞掩下的眸滑过一抹深情,回头注视同样泪眼汪汪的娘亲。原来展叔便是带娘走的人,看得出来,娘被照顾得很好。
  宫莞望著展中南,“谢谢展叔照顾娘。”
  “这对母女当真是一个样子,这个谢来、那个谢去的,真别扭。”展中南难为情地乾咳数声,将手上的稚女塞给宫莞。“好了、好了,我和义弟要叙叙旧,你们这些女人统统回房去哭个尽兴。”
  “她是。”宫莞惊奇地接过柔软的小娃娃。她眨巴著圆圆的大眼,吸吮圆圆的拇指,不畏生的圆圆脸蛋正瞧著自己。从未见过圆得如此彻底的娃娃,宫莞笑得十分开心,“娘,她好可爱。”
  女儿的宽容与谅解,让展夫人久悬的心徐徐落下。
  “是……你妹妹。”展夫人挂泪的脸庞微红,娇柔的模样犹似情宝初开的少女,一度看呆了展中南。“咱们进屋谈。”女人家的贴心话,不好在这儿谈。
  “妹妹!”宫莞讶异地随娘亲款步向屋内,母女俩亲匿地偎著头,喁喁交谈。
  直到纤柔的身影没去,展中南才快步移至冉沃堂身后,凝聚真气,连出四掌击向冉沃堂。
  “你这蠢蛋不要命了!拖著这副破身子竟敢长途跋涉,还死要面子的陪我过招!”将内力源源灌入他虚孱的身躯,护住受损的心肺,展中南收掌,抓起他的手,纠结浓眉随著稍稍平稳的脉象,满意地分开了些。“好,义兄知道你了不起,有过人的毅力。请告诉我,你怎么熬过来的,居然能瞒过粉娃儿。说来惭愧,我活到三十九岁,尚没见识过意志比你刚强的好汉,快些说出来让我佩服、佩服。”
  “这几天麻烦你了,请不要惊动小姐。”冉沃堂气若游丝吟完,身子软软的向前瘫下。
  “居然不赏脸的昏了!”展中南跪在冉沃堂身侧,既欣慰又感动。“你这什么都不在乎的无情小子,居然也会有求人的一天。果不愧为我一见就投缘的义弟,多么有担当的好汉子,所做的事都让人费解。奇了,从以前费解至今,我却不正常的越来越欣赏义弟,真是自找苦吃。”
  展中南撑起昏迷的人走了几步,喘吁吁地越想越委屈,不禁喃喃抱怨道:“可是欣赏归欣赏,不能和活该倒楣混为一谈。义弟,你好歹撑进密室,要昏再昏嘛!”他未免太偏心。
           ※        ※         ※
  宫莞对镜整妆,陪娘亲哄宝儿午睡,一边对娘亲娓娓诉说离开宫家的始未,直到圆圆的小娃娃人睡。
  “娘自己带宝儿吗?”宫莞随娘亲移至花厅,听闻宝儿的生活起居均由娘亲一手打理,不禁讶异。
  “以前娘无法和莞儿多聚些时日,以致母女情分疏薄,甚觉遗憾,娘不想……”展夫人感慨地梗住话。“娘真的不能忍受那么遥远的亲情,连见个面也不成,无法看你一天天成长,无法分享你的心事、泪水。”莞儿是她心爱的女儿呀,她怎狠得下心,不去疼她、念她,任她可怜的女儿孤苦无依。
  “娘,女儿不怪你,我知道娘是逼不得已的,别难过好吗?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女儿看到娘安然无恙,便已心满意足。”宫莞体谅地抓住她抖颤的手。“其实女儿很庆幸展叔带你走,我们母女俩都无法狠下心漠视一切,所以不适合待在那个家。”宫莞忽然垂睫犹疑了下,不知道该不该提起宫家人的不谅解,怕伤害了脆弱的娘亲。可是不提又怕娘亲心中有遗憾,无法全心的展开新生活。“展叔待你那么好,相信爹在九泉之下必能谅解,娘不要……”
  谅解?“当年是你爹要娘随老爷离开,并不是老爷的意思呀。”展夫人奇怪地抬起迷蒙的美眸。
  宫莞瞠圆了眸子,震愕不已。是爹要娘离开宫家,并不是、不是宫家人以为的不守妇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幸好沃堂带你离开宫家,娘安心了。娘也觉得宫家是是非之地,不宜久待。当年你爹突然要娘离开,也是这么对娘说。”展夫人沉溺在重逢的喜悦与缅怀亡夫的哀伤中,未发现女儿的异状,一会儿摸摸她粉嫩的脸,一会儿拉拉她软腻的小手,恨不能将生疏了十八载的亲情一口气补回。
  宫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爹何以要娘离开?宫莞脑子一团乱。
  “莞儿,你和沃堂便在这里待下,别去什么湖州了。以前无法在你身边照料,娘希望至少能送你出阁。”展夫人想起过世的亡夫,与疑情对待的展中南。“中南和你爹一样,待娘很好,所以三年前,娘答应与他偕老。”她有些担心地看著女儿。“莞儿,你……会不会怪娘?”
  宫莞回神,笑著摇头。“谁都没有权利怪娘追求幸福,女儿只要娘过得好。而且娘给了女儿一个那么可爱的妹妹,女儿高兴尚来不及,怎会怪娘。”
  与女儿一样善感的展夫人,窝心的笑出泪水来,“莞儿呢?何时与堂儿成亲?”
  娘亲的话令宫莞愕了下,小脸猝不及防地红了。“沃堂只是带我走,我们不是……不是……”
  展夫人看出女儿家的忸怩,不禁失笑,“娘记得莞儿从小就离不开堂儿,宁可没有娘,也不能片刻没有堂儿。”
  “那是、那是……”宫莞羞窘地压低脸,只能摇头否认。
  迟来的温馨亲情,令展夫人既开心又感伤。母女天性,终究不是几道院墙能阻隔,莞儿的爹的教养方法,实在太残忍。
  “瞧你亭亭玉立,已经十八岁了,赶明儿个说不定也当娘。咱们母女俩竟要到这时才能坐下促膝长谈,怎么不教人叹息。”
  “娘,你不要取笑女儿嘛!”宫莞嗔道。
  “真的吗?夫人会取笑人吗?”笑呵呵的展中南提著一只精巧的竹笼与荼酒进房来。“莞儿,来来来,这是展叔刚学会的二十四节气馄饨。快瞧瞧,二十四个形色、馅料各异。”他掀起笼盖,一股鲜香立即透溢了出来。
  宫莞低呼一声,瞪大眼瞧著精巧的绿色竹笼,其内置故了三个花形馄饨,分别是白水仙、紫郁金与金色的迎春花。第一笼看得出来是春季花卉,逐笼下去则有夏荷、秋菊、冬梅等各季花色,最后三笼则是以十二生肖为形,设色概以粉色调为主,惟妙惟肖的形状活泼、生动。
  每个馄饨均呈饱满晶莹,色香味兼具外,形也十分赏心悦目,让观者食指大动。
  “好好吃的样子。”宫莞惊叹。宫家膳食不比御膳差,但精致的佳肴若无情境配味,纵是稀世珍肴,食来也不会有半点滋味。
  “老爷,辛苦你了。”展夫人看著馄饨,眼儿泛红。她因中年才怀有宝儿,有孕在身的几个月几乎天天孕吐,无法下榻,食欲极差。
  老爷为了她,从一个不知米饭如何炊出的大男人,精心研习各式可口的菜色,以提振她胃口,到如今已成了厨娘偶尔请益的厨事高人。三年过去了,老爷只要在家仍会天天变换不同的点心,让她品尝,就连出门做生意也不忘搜集当地佳肴。
  老爷对她的心,她怎能不明白。
  “知道我辛苦,就快些吃完。”展中南摆好食物,推妻子与莞儿坐下,又忙碌的倒著酒。“夫人,这是百花蜜酿,这些天比较冷,小饮一杯可去寒又不致醉人,就不知莞儿酒量如何。来,你先浅酌一口试试。”义弟睡死了,不打紧。
  宫莞自知洒量极差,又不忍心推却他的好意,便柔顺地小啜一口。孰知入口未久,她雪白的容颜立刻红成一片。
  “哇,夫人,莞儿连酒量也同你一般差。”展中南拿走莞儿的酒盏,冲了杯浓荼让她去酒气。
  “莞儿是我女儿,自然一般。”展夫人噙著笑,一口口浅啜佳酿,媚容已扫去往昔那抹思亲的郁愁,让展中南跟著开心起来。
  “展……”宫莞突然不知如何称呼展中南,唤他展叔太见外,可是初次见面,要她唤他继爹也颇不自在。
  粗中带细的展中南帮她解决了难题。“唤我展叔就好,我英年正盛,可不想太早被催老。”
  展夫人与女儿对视一眼,皆莞尔笑了。
  清脆的笑声不时从半敞的窗子飘出,生疏或从未有的亲情,在三人心中滋长、蔓延。
  对亲情绝望的部分,重新被滋润、温暖,宫莞残余心中的阴霾与不安,已在这场笑谈中连根消逸。
  用完点心,展中南决定带继女四下绕绕,却不让夫人作陪。拗不过夫婿的坚持,又有女儿帮腔,展夫人只得快快地陪宝儿午睡。
  “莞儿,你真不打算住下?你那个疯子二哥,有展叔盯著,不会有事。”展叔慈爱的眼闪过悍戾,带宫莞绕出长廊。
  隐约知道展叔交游广阔,非寻常商贾,与爹是知交二十载的旧识。能让不轻易相信人的爹,推心置腹知交二十载,展叔绝对是不凡身。
  “不是他的问题,我想去比较暖和的地方走走。”这里是娘的归处,并非她的。而且这座庄园太大,纵然主子很温暖,在她眼中空洞的地方仍然多了些。
  “和义弟吗?”展中南打趣道。
  宫莞小脸又红,却拿他当成亲人般吐露心声。“是的,只想跟沃堂。”
  展中南终于明白他优秀好义弟,何以甘心为莞儿折腰一辈子。除了爱她至深,他想不出别的原因。莞儿善良温婉一如夫人,配得上超拔的好义弟。
  唉,他与义弟这样铁铮铮的风云好汉,均栽在一双纤纤玉手上,尽弃荣华利禄,为了与疑爱的女子长相斯守,便是做牛做马,折腰生生世世也在所不辞。他们真是举世罕见的情疑义兄弟。
  “展叔,爹为何要您带娘离开宫家?”沃堂必定知情,但他为了保护她,他绝不会告诉她。展叔也是吧,所以他没让娘知道太多。“与二娘和大哥的死有关吗?”记得那几年,爹常带著沃堂束奔西走,那是她最难熬的日子。
  展中南深沉一笑。“你知道你二娘和大哥是义弟杀的?”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嗯,我相信沃堂有他的原因。我是一部分原因,还有另一部分是很丑恶的,所以他不让我知道。”她不想往坏的方向去猜想,可是假若连爹都要娘远离那个家,必然是察觉到什么。
  “义弟不想让你知道是为你好,你尽管相信义弟,他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义弟不爱解说什么,行事必定有他的道理在。”
  天,其如她所料吗?宫莞心头发寒。
  展中南慈蔼的将脸色灰败的她纳入怀中。“不知情是一种幸福,别再追问了。”
  宫老哥教养子嗣的方式,原意是想让孩子们坚强的应付一切,却算计不到人心的多变,以至于养成他们扭曲、残暴的性格,待他幡然悔悟,已经太迟。
  那几年宫老哥经常遭暗算,才会将义弟带在身旁,他因此结识了义弟。他们防来防去,谁知竟是亲情出问题。
  世上可有比父子相残更悲哀的事?
  为了争得一世荣华富贵,竟闹出如此丑陋的人性。那年老哥被宫魄那畜生与宫二夫人连手谋害时,央求他将夫人带走,并要义弟杀了两人,以绝后患。
  后来曾听义弟不经心提及,宫魄真如宫老哥所料,在他死后未久,便迫不及待暗杀宫色祺。之后种种想再探询,义弟冷眼一瞥,他便知道宫家事没他插手的余地。
  “莞儿,过去且让它过去,你好好陪义弟过后半辈子。展叔也是到现在才知道义弟爱莞儿。”
  “爱?”宫莞按住冷飕飕的心坎,脑子空茫,无法深入思量。
  她只能承受那么多了,别再追索,就听展叔与沃堂的话,到这儿就好。她不想再对亲情绝望一次,受创的伤口才刚刚愈合一些,偶尔仍会痛彻心扉。
  “是呀,若不是爱一个人太深,怎有毅力拖著那副破身子翻山越岭,而后积劳成疾,任伤势加重。”展中南成功转移了宫莞的注意力。
  “沃堂怎么了?”她脸色一下子刷白了。
  “需要好好调养才能上路,你们最好留到岁暮,陪我们吃一顿团圆饭再走。”展中南将宫莞带至密室,深知义弟只听她的话,算计地哄骗她。“你可要帮我在义弟面前说好话,他一再交代,不能惊动小姐。切记哦,要待到岁暮才能再长途奔波。”
  “他要紧吗?”宫莞紧张他奔至榻前,俯视冉沃堂,他鼻息勾停地酣眠著。
  “有展叔在,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他可是我唯一的义弟哪,我和阎老哥拚了命也要救回他。”展中南退出密室,临走前突兀地抛下话,“莞儿呀,义弟真的很爱你,为了你,即便要紧,他也会想法子让它变成不要紧。”他自认为他的疑心已打遍天下疑情汉,焉知义弟一出现,便粉碎了他的狂妄。好个义弟。
  宫莞这回终于将他的戏言听进耳里,死白的面容疾速充血。
  为、为什么大家都爱拿她开玩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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