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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秋月又满,城阙夜千重。 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 风枝惊暗鹊,露草覆寒虫。 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晓钟。 戴叔伦·江卿故人偶集客舍 “元朗,这两个字怎么念?” 朱元朗瞄了一眼,回道:“鸳鸯!”话甫落,他复提笔蘸墨,抄写佛经。 “那么这两个字呢?” 朱元朗又瞧了眼,手下未停,迅速回了句:“波澜!” “元朗,你可不可以帮我解释这首‘烈女操’的意思?”杨纱织瞧着他的神情,仿佛私塾里的学生瞧着教书先生一般。 朱元朗挣扎了会儿,终于搁下笔,回道:“这首诗是形容一个贞节女人在丈夫死后,心如古井里的水一样,永远不再有别的妄想。”如今他总算明白什么叫作求知若渴,一个早上还未过半,他已经为她解释过十首诗词,佛经却一篇也没抄完。唉,谁教他欠她一份人情呢? 连日以来,少夫人除了晌午做饭之外,不是读诗便是练字,勤而不倦。朱元朗常想,她若生为男人,说不准还可以考取功名,谋个一官半职呢!唉,别多想了,还是提笔疾书吧! 杨纱织瞧着诗词,忍不住轻轻吟咏道:“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她反复吟咏,心中感动莫名。 “元朗,你说什么样的夫妻会有这样的感情呢?”杨纱织眸光落在书肆门外熙来攘往的人群。 朱元朗抬起眼,瞧着她的侧颜。头一遭,他忽然觉得少夫人其实挺顺眼的,愈瞧就愈舍不得移开眼。 “元朗?”杨纱织转过头来,对上他的视线。 朱元朗一回神,连忙轻咳几下,以掩饰窘态。“呃,元朗尚未娶妻,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压根儿就不信这世上会有如此贞烈的深情,殉夫!?他不认为有几个女人可以做到! 杨纱织浅浅一笑,“你今年多大了?” 朱元朗瞧着她,不甚自然地回道:“比少爷小一岁,二十七!”她问这作啥? “为什么还不娶妻?” “我爹娘早逝,家里还有七个弟妹要养,哪里来的钱娶妻!” 青玉在这时走了过来,笑盈盈地开口:“凭你这种个性,有钱也娶不到妻子。” “你一天到晚凶巴巴的,我看也没人敢要你!”朱元朗回敬道。 “要你管!” “哼!” “你们两人既然这么爱吵,不如由我作主让你们成亲,天天吵个够。”杨纱织忽然开口。 朱元朗和青玉登时愣住,互瞧了一眼,同声回道:“我才不要!” 杨纱织唇畔含笑,不再言语。 此时书肆外走进两个客人,杨纱织瞧见他们掸着肩上的雪花,这才注意到外头已开始降雪了! 蓦地,她回首。“元朗,我记得咱们后边的仓库里还有纸被与纸衣对吧?” 朱元朗点点头,“纸被尚有一百多条,纸衣七十八件。”临安城的紫宣堂主要是制造御用以及官用的纸品,至于纸被以及纸衣则由紫宣堂位于歙州、池州分堂的工匠所制,朱元朗记得十分清楚。 杨纱织略琢磨了会儿,对青玉说道:“到后院去叫工人把马车牵到前头来。” “少夫人要做什么?”青玉好奇地问。 朱元朗亦觉奇怪,莫非少夫人要远行? 杨纱织微微一笑,“天气愈来愈冷,我想取些纸衣、纸被赈济贫民。” 青玉闻言,二话不说便到后堂。 朱元朗却微微踌躇,“少夫人,我……” “有什么事直说无妨。”杨纱织瞧住他。 “我到后头去搬纸被。”该死!瞧着少夫人温婉的神情,他居然无法开口拒绝。倘若待会儿少爷由外头回来撞见,肯定饶不了他。唉! 不多时,马车上已搁满几十床纸被。 “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杨纱织对青玉道。 正要坐上马车,杨纱织却远远地瞧见文昊与世晓风。 “少夫人!”青玉唤了声。 “等一会儿!”她瞧着笔直而来的文昊说。 每一回见到他,她的心口总会莫名地热起来,一颗心涨得满满的,好似随时要由胸口跳出来似的。 不消片刻工夫,文昊与世晓风已来到紫宣堂外。 “你们要上哪儿去?”冷眸瞥了眼她身后的马车与纸被。 “我想天开始降雪,城外那些贫苦人家一定很需要这些纸被,所以我想……” “上车吧!”文昊打断她的话,“既然是做善事,怎能少了文府一份?”他顿了下,喊道:“元朗!” “在!”朱元朗冲了出来。 “锁上大门,咱们往城外派被子去。” “是!”朱元朗立即关上大门,并落了锁。 于是一行人匆匆往城外而去。 ☆ ☆ ☆ 雪愈下愈大,四周开始蒙上一片雪白。 江南虽是鱼米之乡,但入冬之后往往仍有因冻寒而死于路边的人,虽有善人制纸衣济民,但往往缓不济急,冻者成丘。杨纱织自小随娘亲四处谋求生计,自然冷过、饿过,点滴滋味至今仍时时浮上心头。 “冷吗?”文昊突地开口,目光落在杨纱织冻得微微发红的小脸上。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了下,随即轻轻摇头。“不冷!”他极少展现的关切让她心口蓦地泛疼。 他并不全然是冷淡的……她失神的想着。 之后,马车内是一片静默。 杨纱织开口打破沉默,“纸衣是怎么做的?”她很好奇纸如何成衣! 文昊瞧着她说:“每一百幅纸用胡桃、乳香各一两煮之,待其阴干之后再以箭干横卷而顺蹙,就成了缝制纸衣的原料纸。” “纸被也是如此?” “大抵上相同。” “对不起!”她半垂下眼。 “你做错了什么?”他扬起眉问道。 “制造纸被的成本很高吧?”她讷讷地问。 “难道你在做善事之前没想过?”他的语调是惯常的淡漠,听不出喜怒。 “我……”她抬眼瞧着他。 半晌—— “放心吧!那些不过是便宜的东西,要不了多少钱的。”顿了下,文昊又添了句:“以后行事前须得再三思量,明白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明白。”她点点头,心里却乍然涌上一丝微不可辨的喜意,他们之间会有以后,会有吗?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下,朱元朗揭开布帘。“少爷,咱们到了。” “挨家挨户去送被子吧!”杨纱织开口道。 “随你!”文昊淡淡地道。 于是杨纱织领着青玉和朱元朗到一户户简陋的农舍前敲门送被子。 朱元朗瞧见其中一户人家,只有寡母带着四个孩子,不禁心生感触而红了眼眶,悄悄掏出怀里的碎银送到妇人手里。 杨纱织默默地将一切看在眼里。 “少爷,少夫人真是个善良的人。”一向少言的世晓风忽然开口。 文昊远远地瞧着杨纱织细瘦的身子,没有回答。 不多时,杨纱织、青玉与朱元朗送完被子,走回马车边。 “你的斗篷呢?”文昊蹙起眉,冷声问道。 这一问让青玉着实吓了一跳,怔怔地未出声。 杨纱织取下手绢,睁眼瞧向青玉。“如果你真当我是朋友,就不要瞒我。” 青玉叹了口气,随即回道:“芙儿小姐是少爷的表妹。”她停了停,看着杨纱织,而后深吸了口气又道:“她同时也是少爷指腹为婚的妻子。” 对青玉说的话,她并不感到讶异。“既然她与文昊有婚约,为什么没成亲,反倒娶了我?”尽管表面上瞧来平静,但她心头却是深深的痛楚。 青玉再度叹气,“五年前,少爷原本打算迎她过门,谁知道芙儿小姐她……她竟然在成亲前两个月与一个穷秀才私奔。” 杨纱织怔住,嘴边喃道:“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少夫人,这事儿还没了呢!”青玉脸上有凄然之色。 “还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些心惊。 “芙儿小姐在失踪大半年后来了封信,少爷瞧过信之后,立即去了邕州一趟,谁知道当少爷到的时候,芙儿小姐已经积劳成疾,病得不轻。” “那秀才人呢?”杨纱织问道。 青玉脸现气愤之色,“他见芙儿小姐得了痨病奄奄一息,早离弃她了。”她顿了顿,接着又道:“元朗告诉我,当晚芙儿小姐便过世了,还咳了少爷满手鲜血。芙儿小姐自小与少爷感情极好,却为了一名薄情秀才而落得这番下场,真是前世结来的冤孽。” 倘若那秀才与芙儿是前世结来的冤孽,那么她呢?她和文昊是良缘亦或是孽缘? “后来少爷把芙儿小姐葬在城外的黄土坡,昨日便是芙儿小姐的忌日。” 莫怪他昨夜大醉而发狂。他一定是爱她至深!杨纱织心底再度涌上微微的悲凉。然而这悲凉是为了这段哀伤的感情还是为了自己,一时间她竟说不上来。 “少夫人,你没事吧?”青玉微微地担心。 杨纱织撑起一抹淡笑,“我不碍事。”她停了下,忽然问:“那秀才呢?难道芙儿的爹娘不追究吗?” “芙儿小姐败坏门风,沈家早已与她断绝关系。”青玉随即又道:“不过那秀才也不好过,少爷寻他月余,终于在兴元府找到人,便狠狠地打了那薄幸之人一顿,若非元朗和晓风及时阻拦,只怕那秀才早已被少爷打死!不过,少爷发起狂来也着实可怕,听元朗说那秀才被少爷废了一条腿,这辈子只怕好不了。” 杨纱织起身,站在窗前。“雪停了,咱们上紫宣堂去吧!”她回首,对青玉浅浅一笑。 青玉瞧在眼里,忽然觉得少夫人的笑好生寂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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