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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大皮箱、一只足足半人高的红毛猩猩玩偶和一盆枝叶枯黄、奄奄一息,名叫“卷柏”的植物,小貂就这么投靠到花街来,成了辉煌的同居人、扬波的邻居。这下花街更热闹了,因为增添了新话题。 “它跟了我十五年,虽然看来破破烂烂又占空间……”小貂一再为她那个十岁时从垃圾堆捡回、浑身毛发稀疏的猩猩布偶作解释。 “看来好得很。”辉煌拎过箱子,就这么收留了她;他的“契约妻子”。 两天下来,小貂完全掌握了辉煌的店务和大小作息;学着打理内外,果然实践她“吃苦耐劳”的诺言。在她一番勤快打扫刷洗下(辉煌几乎是求她不要动手,跟在她后头阻止哀恳了一整天!最后看她手停也停不住,只好赶在前头把该做的事都抢着做完),本来就够卫生干净的“清凉薄荷海”和后头居室全亮晶晶、光可鉴人!打了蜡的地板简直就能当镜子用。她也学着煮茶、调茶、做吧台、做帐务,把她在做编剧那一套电脑化作业运用到这上头,所有帐目一清二楚,叫货补货更加便利。 “清凉薄荷海”有了“老板娘”的消息简直是惊动武林轰动万教,沸腾了整条花街!一天里店内生意好得不得了,人气旺盛!原来街上的小姐姊妹淘全轮流结伴来看“辉煌那个”的庐山真面目。“相”完小貂后又成群朝辉煌起哄开玩笑。小貂也不介意,大大方方当“老板娘”,还和里头一对叫小香、春春的双胞胎姊妹特别谈得来。 辉煌在事后一再为她们那些X级笑话向她致歉,小貂反而笑不可抑。“我看你比她们都紧张。” “是吗?我?”他说罢抓抓头笑了,傻里呼噜的。“我怕你会感觉不太好。” “还好啦!”她回头看他一眼,又继续低头清洗杯子。“其实当当‘老板娘’也满有成就感,听着很过瘾,以前没试过。告诉你,我一直就想开家小店,卖卖咖啡、艺术品,兼跑单帮卖衣服,标榜个性化,很感性舒适的气氛,这几年就流行这类小店铺,只是一直没能实现。” “你的想法跟阿波一样,只是你们想开的店性质可能有点距离。阿波说他将来要开间亚洲最大的情趣商品城,从一岁到一百岁都可以在里面找到乐趣和惊奇,对小孩子有教育性,对虚弱老人有强健心肺的功用,从进门到出了商品城都是带着最开心的笑容。阿波是说真的。” “我知道他是那种说到做到的人,等他的商品城开成,我们会是第一个顾客。亚洲最大,呼!很合他的劲道。”小貂拿干布拭手。“大哥,我一直觉得你们俩很有意思,你们为什么会守在这里?跟校花合在一起就像是保卫花街三剑客,恰好驻守街头巷尾。”不是“沉沦堕落”,只是她眼中的他俩多了那么些不凡和光彩;尤其扬波,他像花街上的一条真龙,走到哪儿都嫌耀眼!真龙该到外头去闯天下,而不只是窝藏在阴暗异色的花街破旧木楼房上。 在影剧圈幕后混几年下来,她也算识遍奇人,可是他们仍引她惊奇。 “在花街开诊所大发啊!阿波说的。别看他那地方之破烂不起眼,据说是风水宝地,各路祥气交冲所开的‘眼’。当初他花五百万买下那块地,现在地价飘涨百倍不止。他说兄弟当然要在一块打拼,我想想也好,就跟着来了。” “这么简单?” “我本来是打橄榄球的,后来脊椎跟膝盖受了伤,没法再打球,这里就成了一个退休运动员的替代梦想。” “你很怀念以前的生活?” “很少。回首过去的日子不如扎实地过好现在,这是我的生活观。很枯燥,你一定这样觉得。” “不会。无所谓,你就是你。” 要是说共处同一屋檐下的日子有什么别扭,就是辉煌为了给她个舒适居室,将自己的小卧室让给她,他则窝居在本来用来做储藏室的两坪大房间。这让她非常过意不去!辉煌是很俭朴的人,一切为她料理妥当,棉被用具打理俱全,他自己的屋里则连张床都没有,直接铺了垫子被褥,地方小得连桌子电视都摆不下。除了床垫就是一叠叠的书;他爱看书,没什么夜间娱乐活动,总看书看到人夜。 小貂若知道她搬来会害他“委屈”成这样,是怎么也不会肯的。然而他全然不在意,说这是小事。 她叫他大哥,辉煌却开始扮演多重角色——最温和的老板、像老爸爸叮咛她这个照应她那个,如师如兄,只有在一个时候,他才显得像个孩子,让她充满保护欲地出马捍卫—— 头一次发现这么一个大男人竟然怕蟑螂怕到跳到桌上!实在让她差点跌破眼镜! 这一天,她才爬到柜子上擦大片落地玻璃窗,他马上“请”她下来(实际上是像抱娃娃那样赶紧小心翼翼地把她给安放到地上),确定了她无异状,才严肃地申明—— “你没有必要做这些工作,都由我来。你现在身体状况不同,要事事小心别动了胎气,想运动的话,我可以每天陪你去散步。” 小貂的抹布、清洁剂都被抽走,两手空空!她好气又好笑。“我没有那么娇贵,我什么活都能做,而且保证小心。”他真拿她当娃娃看了。胎气?她摸摸自己平坦如草原的小腹,宝宝还很安全哪!何况她只是爬个一公尺高,又不是攀高楼走钢索,他竟把她看得那般娇嫩!小貂向来东跑跑西跑跑活动惯了,她只是想证明自己是个帮手,不要是负担累赘。 “我知道你很能干,可是这些工作由我负责就好,我不能让你冒险。不要让我对不起你肚里的小宝宝。这样吧,你去擦杯子……” “早上到现在总共重新擦过三次了!”小貂又想到——“我去煮午饭!” “你千万别大劳累。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买便当就解决了,如果你想吃粥,我去弄。”他又抢着有意见。 天啊!她要是碰到一个“严酷”点的同居人还安心些,谁叫她偏偏遇到这么个对她好到令她坐立不安的萧辉煌! 小貂几乎可以预见她将临盆时的模样——小小个子,顶个像山一般的圆滚肚子,胖如小猪,连移步都有困难!只要他再这样“保护”“娇纵”“眷宠”她下去—— 小貂苦着脸—— 宝宝啊!我绝不是自愿做个懒猪妈妈的! ※ ※ ※ 白画的花街繁华笑语沉睡,换上各式鱼肉生鲜、杂货批发小贩,形如小型流动市场。 扬波今天穿戴特别整齐潇洒,嘴里却叼了根牙签,一路招呼、大摇大摆,如同威风出巡,还不时蹲在地摊上或小巷廊柱脚跟人闲聊。 他把一包药袋交给青菜摊的姚婶。“大妈,这是半个月分量,千万别当一个月分用,再不准时乖乖吃药,当心我打你屁股!” 那个胖大豪爽的女人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露出一口金银牙。“知道了!知道。今天的菠菜好哩,大妈捆一把让你拿去尝鲜,配炖肉丝和小鱼埔仔,是我家里那死鬼最爱吃的。” “我现在要出门。”扬波笑道,“不能把菜藏在外套里。” 姚婶在背后叫:“我叫孩子放到你楼下木箱啊!” 拐进垃圾堆边的大柱子底下是两个瘦骨嶙峋、跷着脚在下棋的两个干瘪老头子。吞云吐雾中,廖添丁的义勇正进行到惊险精彩处。 “虾头叔、强叔,又在讲古?”两小包药粉像救星廖添丁般受到热烈欢迎。“要节制一点,最近货难拿,而且这总不是好东西,伤身伤得厉害。好了好了!不说,你又要嫌儿子教训老爸。”他拍拍膝盖站起来。“弃马动车,否则三轮之内人家就将你的军了。” 秃头斜眼的虾满意地救回将军一命。“好孩子!眼睛跟我一样利,这一着我早就破解了,想偷天换日瞒天过海?” 在老李猪肉摊后头是个窝在凉椅里的瘦小女孩,身子瘦弱,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大得出奇,仿佛整个人的精神都灌注在那双大眼里,猛一看老是要惊奇。 “李哥,小棋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昨天吃了药烧就退了,不过她还是嚷着说肚子痛。喉咙痛、头痛,可是要她拉也拉不出来。昨天到现在什么都不肯吃。” “下午把她带来我那儿看看好了。”扬波从后裤袋摸出包水晶糖。小棋蜷在椅子里甜甜笑了。 转出花街,是林立高楼,蓝天白云飘移在摩天楼的玻璃帷幕窗上,和狭窄杂乱的花街截然两对比,这就是这个怪异混杂都市的面貌。 “龙鑫”证券公司内从一开市就人潮熙攘,然而今天一眼吸引住扬波眼光的不是全面见红的电子看板,而是那个看板前的美丽女人背影。 单单是背影,就像磁铁般紧紧吸引住人的视线。 非关裸露或挑逗,事实上那女子不过抱臂亭立,浑然无觉于他人的注视。简简单单的连身线衫,长过腰的一头乌亮青丝一半飘垂一半松松挽起;还没见到她的面庞,就已被那浑身散发的妩媚气息折报。 三分性感七分感性!单单是那婀娜有致的曲线就像串跳跃的音符,凝定,起舞,引人入胜! 这世上一定有些非属命定不可的人或事;甲散放的电波偏让乙接收到,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全然无抗拒能力。 比方说眼前这位连背影都会电人的美女。 连风流浪荡成性的扬波都为之目瞪口呆的美丽身影。 他当然不甘放掉这样的机会。 “有人说台湾股市就像女人心,莫测高深难以捉摸,所以我猜由女人来操盘说不定胜算更大,你认为如何?” 她转向他了;没有叫她失望。 不是“半面美女”,肯定了!这是个百分之百的美女,百分之百的女人。 她那仅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的脸庞散放特殊的高贵冶艳,带着傲气的美。她望着他的眼光没有笑意,显然对“登徒子”的搭讪早习以为常,且鄙视不理;虽然扬波有点出乎她想象,她的“处理方式”维持一贯。 冷艳的脸上不带表情,纤长手指递出名片。“如果问题需要讨论或委托,欢迎与我的助理联络。” 那张白底刷银字的精致名片印着某著名律师事务所的名号,简明,大方,正中是她的名字:朱尹嫣。 乖乖!美女是律师?他向来对咄咄逼人的律师辈人物敬而远之,这样一个美女竟然也是彼团队中人,真是可惜了! “真专业;不过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扬波两手闲闲地插在裤袋里,身子挺得笔直。美女个儿高挑,穿着低跟凉鞋就快与他等齐。“你很让我有种熟悉感,就像是……” “就像是看到你妈对吧?”她揶揄道。从头到现在都从容自在得让人生气、沮丧挫折,亏得这回她碰上的人是孟扬波。是在法庭上见识过场面的缘故?她沉着得异于寻常女子,她才多大?他打赌她不会超过二十七,然而她浑身那冷冷的优雅都宣明了不可侵犯的距离。 “我已经有快三十年没见到我妈,而且永远都见不到了。”他笑笑。“不过你跟她一点都不像。” 尹嫣故作冷漠矜持的伪装一下子消解无踪!她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懊恼,无心的言语去侵犯到一位故去的长辈,即使是不相识的人,她都不忍。“抱歉。” 美女温柔的表情融化了他的心。扬波情不自禁地盯着她那柔美的轮廓,这是个千变万化的女人,从第一秒钟就紧抓住他的心。“用一杯咖啡表达友善如何?我知道路口有家咖啡馆的热饼和小蛋糕相当不错……” “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还有事,实在抱歉。”她淡淡婉拒。 “无妨,我们可以把这个约定暂延,反正我有你的电话。”扬波很潇洒地一扬手中名片纸,风度翩翩地一颔首,标准大众情人的丰姿!一边用深沉迷人的眼神朝她放电,作无声邀请以加深印象,一边移向交割柜台。“相信我们很快会再见,我不会让任何的遗憾发生在我们之间……” 他的话被一阵呕嘟声打断——要命!他一不留神竟撞上大厅摆放花瓶的立柱!还好他及时将花瓶扶稳,太阳穴受这一猛撞疼痛不轻! 出糗了!这是第一回他在爱慕的女孩面前闹这种笑话,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青少年,连路也不会好好走,最难看的样子被她一览无遗! 可不!她在证券公司玻璃大门外睁大眼睛对着他瞧,不可思议的眼神下,笑得开怀。 美女笑了!她笑起来比冷冰冰的表情好看不止百倍,如春风将寒冬解冻,那一瞬间的温柔表情驻留他心。 他抚着疼痛的左颊,右手朝她比了个OK手势。美女放心了,翩然离去。 扬波还站在那里神魂颠倒。笑了!她笑了! 美女叫朱尹嫣;她像个惊叹号,翩翩勾起男人的白日梦。 他保证很快就会再见到她的笑容! 暂时莎哟娜啦!我的冰山美女。 ※ ※ ※ 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像这种比菜市场更像菜市场的诊所!十一点整,孟扬波的诊所闹哄哄地挤满人,莺莺燕燕的抱怨此起彼落,有的都摸完了八圈还等不着医生看病,原因是今天医生也出问题了! 一早开始,杨波就和校花轮流抢厕所拉肚子,几场下来拉得两人捧着肚子、脸色苍白状似虚脱。扬波那帅气十足的脸泻得全瘪了下来,抓着白玫瑰的同门姊妹白蔷薇控诉道:“你们大娘昨天摆的生日酒是毒筵啊?好心好意请我,结果怎么把我害成这样?” 白蔷薇笑得丰满的胸脯微微颤动。她是个标准的小肉弹,娇小玲珑,却有三十六吋的上围和二十吋蜂腰,有花街叶子楣之称。“我们吃了喝了都没事,就你跟阿Sir出问题,可见得事情出在你们自己身上,们心问问,是不是吃完酒筵还去哪儿打野食啊?” 众家姊妹全笑了,莺声燕语又此起彼落。 “就是嘛!” “好坏唷!” “医生专治妇女病,却拿肚子痛没辙。” “你们看!你们看!阿Sir又在‘阵痛’了!” 扬波和校花不约而同像高射炮直冲里间厕所,为抢一座小小马桶龙争虎斗大打出手!终于扬波技胜一筹(情急外加狠心),一脚踹开校花,抢先一步钻进门缝,扣上铁锁,留下对门拳打脚踢的校花,咬牙忍疼,诅咒带哀求催促,只差没下跪。 好不容易扬波表情轻松舒畅地打开门出来,狠狠挨了校花一记。扬波一看到满屋子乱七八糟,肚子又开始作业,烦躁地吼了:“大妈!大妈!人来了没?太阳都快下山了还不见人!又去幽会了是不?”大妈是他请来打杂。帮忙挂号包药的欧巴桑,平常还很勤快出勤,最近交上一个偷渡渔郎,开始三天两头缺席,来了也是对着窗户发呆哼海港情歌。 “大妈说她不干了!”校花从厕所里喊出来。“她要专心生孩子!” 偏这时候!扬波连连叫苦。请人难,花柳诊所请人更难!以前老是十天半个月换三四个人,好不容易来个超强耐力的大妈做了半年,这下又被人给拐跑了。 “都五十了还能生!不嫌累吗?” “那要看你是不是传授给她什么秘术奇招啊?” “不关我的事!大妈天赋异禀。”扬波又去大力捶厕所的门。“你快点!你也躲在里头生完孩子才肯出来是不?” 里头传来抽水马桶的冲水声,这下换校花慢条斯理。“好了,就好了。这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 两人像接力一样向厕所报到。就是这么缺乏美感兼动作粗鲁,扬波一把拎了校花出去,继续跟作怪的肚子奋战! 就在这么一团杂乱无章里,陶儿探头探脑找上了楼来。等看到没精没神的校花,她终于确定找对了地方,兴奋地用力捶他的肚子。“万人嫌!你们这儿真难找!唔,好臭!”她捂着鼻子也扇不去小诊所熏鼻的药水味和不知打哪来的浓浓异味,那大概是人体味、香水、脂粉味和汗味在这小蒸笼似的小屋子烘发出来的味道大综合。“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我给找着了!”她东张西望,要找另外那个真正教她朝思暮想的人。 校花不由分说地把她推到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前。“凶丫头,你来得正好!帮个忙,把这些挂号单排好……” 陶儿一头雾水。那根本不是什么“挂号单”,是一张张撕得歪七扭八的纸条!上面写着珍珠荷花莉莉秋霞阿香之类的名字,显然是从墙上那本泳装清凉美女月历所撕下。校花口沫横飞,纸条飞散了满地。“我又没当过护士,我不会做这些……” “你不是今年毕业?” “对啊!”陶儿一谈到自己的职业就自动抬头挺胸。“我们报社是名气最响亮的三大报之……” “很好,那你识字。随便把这些纸条排个顺序,不然那些泼辣的女人会打架……”校花这句话才真的换来不少粉拳。 “可是我要找医生……”陶儿的心根本没在他的话上。 厕所门应声而开,扬波很潇洒自若地走出来。陶儿脸上的表情丕变,百分之百甘心乐意、心花怒放!“医生!就只有这件小事需要我帮忙吗?我马上开始工作!” 未免也“偏心”得太明显!校花还是不免牙齿冒酸地再度向厕所报到,不忘丢一句:“我也要挂号!排第三个!我牙痛,香港脚也犯了,今天有空档,正好看病。” “你的病就算看了也药石罔效吧?”陶儿快嘴快语。“不要占用大家的时间了,把你排到最后。”她挨到杨波身边坐。“我们可以开始了吗?这样对不对?……” 好不容易折腾了两小时才把整个诊所烘腾腾的病人都打发走了,最后轮到校花看病时,楼下却来了个“迎春阁”的王大妈说要阿Sir去帮忙铺屋顶,否则破砖瓦掉下来马上砸死人。校花正脚痒牙疼得难过,可是人民保姆爱民助民第一优先,再说要是出了人命,也是由他这驻街警察扛全责,只好苦着脸乖乖去了。 “干警察连铺屋顶这种杂工也得做啊?”陶儿无限怜悯同情。“花街的人连水泥工钱都可以省下来,太厉害。” “警员模范、警察之光!你懂不懂?”校花从楼梯间喊上来。 陶儿自顾自地笑起来。扬波有气无力地趴在桌面上。“不止铺屋顶,连申请地下水道铁盖、救火、送大肚婆上医院、修热水器、免费接第四台天线、联络环保署处理野狗野猫尸体……他没有一项没做过。” “那你呢?你一定也很能干!”陶儿发现他的脸色不对,关切地俯身察看。“你今天的脸色好差,跟上次完全一判若两人,你生病了吗?” 扬波衰疲的眼皮好不容易撑开一道小缝。这样泻半天下来,他已经精神耗弱,大概得补上几天才回得来。“我们见过?”事实上他还以为这个小丫头是校花从哪找来的临时工读生。他都快拉虚拉疲了,天知道他今天看病时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又一个患部,谁跟谁的脸蛋根本都串连不到一块!他看他该上医院去吊三天点滴了。 陶儿却是失望极了!她对他念念不忘,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找了来,而他竟然不记得她!几天前他才温柔有礼地跟她谈过话呢!否则他以为她没事那么勤快地帮他做工所为何来? “我是陶儿啊!你前几天救了我,你不可能这么健忘。”她叉腰嚷到他耳朵边。嚷是嚷,依然舍不得对他凶,温温柔柔。 噢!是了。难怪他觉得这个小娃娃很眼熟。他一定不只肚子出问题,还有老年痴呆提早罹患的倾向,否则不可能对小号美女不起一点反应。“原谅我处在非常时期,昨天有人设毒筵谋害我,我打从昨几个半夜泻到现在,去掉半条命,否则不可能连你的脸都看不清。不过说真的,”扬波强打精神,稍稍运气调息后果然马上奏效,“你比那天晚上漂亮多多,所以我认不出你是有原因的。” 是哦!他拐弯抹角的赞美逗得她心花朵朵开!当然了,那晚她是微服出巡作采访,说有多邋遢就有多邋遢!衬衫牛仔裤外带一顶鸭舌帽,加上她直直板板的身材,不仔细看还会被误认成男生。她也是有意扮作寻芳容鱼目混珠做良好伪装掩护。今天她特地穿了最流行的薄纱夏装。施淡妆,存心叫他惊艳,谁晓得反应岂止平平?根本是完全没有!腹泻对一个人的心智影响真有这么大吗? 扬波对她好意帮他倒的茶表示感谢。“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真的得内伤了?” 陶儿在来之前是编好了几十个借口,真的假的都有。假称受伤要看病当然是最方便的一个,直到看到孟扬波诊所的花柳科海报,叫她这句称病怎么也出不了口!说实话,刚找上这地方,她还怀疑是路边那个有口臭的老头子随意诳她,牧童遥指杏花村,乱找一幢房子充数!直到看到校花才像看到地标,晓得就是这儿了没错,只是她心中不免失望——没有少女不编织美梦的——怎料得到陶儿日思夜想的潇洒情圣会和暧昧的花柳扯在一块儿!还蜷窝在这么幢破旧古烂的小楼房上!尽管残酷的真相把她的梦想打了七折又八扣,能够重新见到她相思美梦中的最佳男主角,还是够她开心的。 适应力!适应力!主编一直这样对他们这群新进菜鸟耳提面命——要积极投入社会,热烈拥抱光明与黑暗面,今朝不能适应社会脉动与真相,明日就被它淘汰。最高原则:能屈能伸! 适应就适应吧!看习惯了破烂诊所,也不再多嫌它不称头;人说人鲍鱼之肆之久而不闻其臭,两个小时就足以麻痹与同化她的嗅觉。看!她现在连对一屋子熏人怪味都毫无所觉了。 “没事呀!来探望共同患难的老友,试试看你们忘记我了没。”陶儿从玻璃杯口偷瞄扬波;隔着桌子的距离,他的脸在玻璃的折射下放大了,眼睛斜了一边。她看着偷偷笑起来,发现斜眼的他还是颇帅。 颇帅的意思就是——比起那个早衰又没人缘的校花老头,扬波可就显得帅得太过分啦! “算你好本事,竟然找得到这地方。”扬波在吞了一堆维他命丸和独家汉药秘方后,精神回益不少,连说话都多了三分劲道,比较像原来的他了。 “我逢人就问哪!你在这儿很有名吔,有个女的说你有个公认外号:医生王子。满适合你的。”陶儿双手支着下巴,着迷似地看着他。 “你找我有事?”他学她,盯回去。 “没事不能来找你吗?”其实她本来还真没事,不过现在倒的确“有事”了。因缘凑巧,这个想法还是三秒钟前冒上她脑子的。“你要找事,我就说给你听。你诊所正欠人手对不?我来上班好了,当你的职员。” 扬波以为她在说笑,“要不要给你永久看病免费优待?” “我是说真的。” “你不可能当真吧?你这大胆小记者的位子不是待得好好?到我们这种没名没分的地方来岂不委屈?” “有助于我增进人生体验啊!再说有护士身分作掩护,更方便我渗透花街百巷,待我在这里潜伏个三个月,写出来的报导准让我一炮而红!第一手内幕!况且有你们这两部花街的活历史做参考,嘿!你不认为这样一举数得,对你更是好处多多?” 扬波一口否决了她。“不行。这种地方不是你这种娇嫩的小女生待得来的……” “我有充足心理准备。”陶儿坚决又顽固。 “你受得了每天泡在发臭的药棉药水里,看的尽是一堆堆脓疮和感染菌?说不定还会沾惹是非,随时有意想不到的危险!” “你刚才听到看到我尖叫或昏倒吗?我早上的‘试用期’表现很好,你得承认。” 扬波终于发现女人固执起来绝不输于一头牛。“你不会真的愿意窝在这个破地方吧?” “我不会让它再继续这样糟糕下去,我会改造它。”陶儿使出最有效的一记攻心术。“另外,我不拿薪水,当志愿义工,所以你也不准对我吼,或赶我走。我知道你经济困难,所以暂时来帮你忙,你不得推辞,否则就太不够意思。” 扬波瘫在椅子里,一副很“酥爽”的模样!眨眨眼。“你怎晓得我经济困窘?” “这是什么?”陶儿指着自己的眼窝。 “眼袋。”他想也不想。 陶儿瞪他一眼!“眼睛!火眼金睛!我帮了你一上午忙,看了二十几个病人,总共进帐四百一十三块。你以为你在开慈善机关吗?单单药钱就够你荷包破了底,没有人是这样开诊所的!” 他摸摸鼻子。这大眼睛(火眼金睛)的小女生在三娘教子哩。“医疗嘛!良心事业罗,当初我们作医师宣誓时就说……” “别管那一套,先活命再说!都什么时代了,你们不施行全民健保制啊?大凡一个组织要正常运作,制度健全是首务……”她想起上半个月跑的全篇健保专栏介绍,弄得她头脑打结!现在她可是标准的健保小姐,什么疑难杂症怪问题都难不倒她。 “那一套在花街行不通的啦!别说什么保,连选省市长都是花街地界外的事。你拿我们是化外之民看好了。”扬波跷着高高二郎腿。 “不管!要是你们以前都处在蛮荒时代,那我陶儿就代表新纪元的开创者,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一切以‘陶儿法典’做最高准则!”她想起他的反应,没拒绝就表示接受罗?她高兴地跳到桌上坐着。“你也同意我留下来了?” “你高兴待着就待着吧!”他很无奈地摊开手。“看你待得了多久。”他摇头、叹气,一副“屈从”“受迫于情势”的表情。 半推半就。反正对他没坏处,大妈弃诊所不顾跑去生爱的结晶,有人帮忙打杂总不坏;再说陶儿这长相甜甜的小女孩真的比粗里粗气的大妈悦目多了。他倒要看看这个初生之犊似的勇猛小记者有多大能耐,在这儿憋得了多久。 “你诊所的墙壁实在需要大力翻修、全面重新粉刷,叫那个校花来弄好了,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又不是天天都有枪击凶杀和抢劫案。”陶儿已在四处浏览盘算着她的诊所改造计划。“嗯,至少要挂个像样的招牌,丑陋的海报也得换掉……” “你慢慢想吧!”扬波拿着报纸,提裤带进厕所。“我有重要的事要办。” “对了,厕所太小,也需要扩充空间。”陶儿瞄了厕所门一眼,继续喃喃盘算:“要不然就再增盖一间,两个男人为抢情人打架还有道理,为了抢马桶座,实在是太难看了!” ※ ※ ※ 每回辉煌出去办事,校花就晃呀晃地踱进“清凉薄荷海”,照例坐在吧台边的老位子——他的专属宝座;小貂马上奉上他的最爱——超大号摇摇乐波霸奶茶。 校花梭巡越来越不一样的“清凉薄荷海”,频频默默感叹!一个地方有了女人就是不同,她们的手会施魔法,点石成金,连玻璃都亮得会在夜里发光!彩灯浪漫得要叫人陶醉,柔美的音乐中还有这么个美丽贤淑的女店主勤快料理店务,简直像人间天堂、幸福国度! 连小家庭的味道都俱足了,十全十美,让人称羡! 辉煌是上辈子积了多少善业福德才得来今生这么个好老婆?相形之下,自己的孤苦伶仃更显得是心酸事一桩。人的命运就是相差天南地北,还没得道理可讲。想来自己这一生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十几年兢兢业业奉公守法,连一枝公家原子笔都没贪污过!可他前途迷濛暗淡不说,连老婆都跟人跑了!天寒地冻时连个帮着暖脚的人儿都没有。花街满是货真价实的女人,他却当了十几年罗汉脚。苦行僧,不晓得的人还以为是他有隐疾,或成了现代社会第一个太监!不是他不要,要感觉不对;他不嫌人,人都嫌他。 谁叫他娘生他天生缺少女人缘! 看辉煌老弟讨得这美娇娘,校花看在眼里,祝福归祝福,更加心酸酸啊! “校花大哥,”小貂唤着,自己倒先笑了。“他们为什么这样叫你?” 校花掏出放在暗袋的证件。“董校华,我家老奶奶取的名字。他们乱叫一通,就算是警察也找不出法条来管制。” “大哥,我一直猜不透你到底多大年纪。第一次只闻声音不见人,以为是位老先生,看你甩枪又酷又帅的模样,一点不输年轻时的詹姆士·狄恩。”她保留的是等一近看他之后,发现他长相最大的特点就是找不出任何特点!人是够粗够壮够黑,可那排列在大饼脸上的五官硬是平淡模糊得找不出任何特别点的形容词,是走在大街上随处都可见、看过也留不下什么印象的那种脸。也许这种脸就是最适合当警察,方便伪装或卧底,就算办过案也不容易引起特别注意。不过看来看去,还是难以计算这张脸蛋的年龄,它的弹性非常大,从二十到六十岁都有嫌疑。若靠皱纹计算并不准确,小貂还有这么点基本常识,毕竟人不是植物,无法将大大小小纹路相加有如计算年轮。“辉煌不肯告诉我,神秘兮兮的。” “你猜呢?”校花兴味地剥花生壳,嚼得津津有味。 “你先闭上眼睛。” 校花依言合眼;又按她的要求左看右扫上吊下瞄。小貂在精密观察后有了结论。 “你的双眼皮跑出来时看来像四十五岁,斜眼变单眼皮就苍老一点,差不多……”小貂掂量了很久,还偷斤减两。“算你五十岁好了。” 校花的嘴马上塌下来!他直想去撞墙。 小貂还有新发现,兴高采烈地——“撇嘴的时候又老五岁,上翘的曲线好看多了!” 校花沮丧得想埋头淹死在那杯超大波霸奶茶里算了!四十五、五十、五十五!天!他的心灵还脆弱娇嫩得如同处在等待状况的青春期!他的外表真的等不及超前那么多了吗?天知道他离“不惑’还有好几个年头,他的心还蠢蠢欲动,期待一朝被“惑”哩!小貂对他的这个打击不啻是晴天霹雳! 小貂这下知道自己话说快了,犯下滔天大错,误伤了这个“不苍老男”的心。“大哥,你不要伤感。你一定是眼光放大高了,女孩子才不敢接近你,不然凭你这么好的脾气、工作稳定,人又忠厚老实……” “我还敢挑?没这口事,从来没有!”校花闷闷地。“现在别说是个女人,就算一头牛来亲近我,我都会高兴半天。这种男男女女的事说简单是简单,说难,更难于登天。有时候你不爱的偏偏自动贴上来不放,你中意的连注意都没注意过你,人到了三四十,还在玩十五六岁孩子的戏码。” 他这一串“抱怨”明明意有所指。小貂稀奇地从清洗台抬起头。“你好像尝了不少苦头,是现在进行式?” 校花掩饰似地摆手作罢,脸却微微红了!当然,小貂是距他非常之近才分辨出黝黑脸孔上那层罕见赧红。 “别提了!男女姻缘怎么说都没个准儿,至于我,早就不抱奢望,在花街是混不出什么名堂来的,还能妄想讨到什么好女人?还是辉煌命好,一征婚就有好兆头,我看我喔!”他以叹气作注脚。“也罢。” “你也可以试看看,我们来帮你想广告词。”小貂热心推荐。 校花敬谢不敏。“算了,我知道我没那么好的运气,女儿都要上小学了,我还是多想想办法打零工赚钱重要,少动这些脑筋,伤神又伤身。” 小貂忍不住笑个没完!不是他口没遮拦,多亏他没当她是外人不相隐瞒,所谓那“伤神伤身’也许是他行年三十好几最大的感触吧?“我不知道你有个女儿。” “三个!三胞胎。还好长得像她们娘,要是长相像我就惨了,以后统统嫁不出去,供在家里当老菩萨。没法让她们跟着我过,把她们托养在我洛杉矶大姊家。哎!女孩子是很可爱,长大了一样揪人心,麻烦多得不输给男孩。所以你要听句前辈的经验谈,小俩口可以甜甜蜜蜜地多过几年好日子,犯不着想不开急着生孩子;打从孩子一落地,爹娘就无宁日,死而后已,千万三思而后行。切记!切记!” 小貂这下可不敢应声。校花不知道她和辉煌的婚姻内幕,更不知她腹中就有个“死而后已”的麻烦;这小麻烦还跟他们的“感情”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是他晓得她这个征婚新娘还自动“附赠”一个小娃娃,不拿他们三个人当怪物看才怪!而校花没留意到她的安静,兀自拍着吧台板面嚷唱起来了—— “思啊想啊起,咿——咿,咿呀哪呀喂……” ※ ※ ※ 小貂看准了里间没人,拉紧身上浴巾,一鼓作气直冲房间,却在半路上杀出一个高大身子!她受到不小的惊吓,而辉煌比她更紧张兮兮,两个人像触电似地赶紧跳开,各自躲回房间。 “对不起!我以为你不在……”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见!”两人抢着说。 两人直说出来,原来的尴尬反而解除了。小貂害羞地躲在房里穿衣服,埋怨自己脱线,洗澡时竟忘了带睡衣,只得在门口张望半天,确定辉煌出去倒垃圾还没回来,才朝房间直奔。谁晓得他原来待在自己房里静静不出声,又好死不死这时候冒出来,这下她实在糗大了,衣衫不整,又全身湿淋淋滴着水珠,虽然不致曝光,可就是……怪怪的!再怎么和平相处,她是寡女,他还是孤男,就算他们是协定中的、别人眼里的“夫妻”,事实是事实,明明一条界线划清男女大防。小貂还没开放到那程度。 “我切了水果盘,你……你好了以后,出来一起吃。还有你爱吃的毛豆。” 她听到辉煌在外头咕嘟咕嘟,接着是沉沉“笃”一声,他又撞上那根门梁了。准是心不在焉! 这一下可不轻!小貂有些担心又觉得好笑。人长得太高又容易紧张就有这坏处;像她这般身高,永远没有这种受到“迎头重击”的困扰。 店里固定每晚十一点半打烊,此时花街夜生活正繁华,但辉煌有他的规矩,每天店面开足十三小时,不做夜生意。等店门一关,两人都料理好杂事、洗过澡,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安宁静谧。要是都还没睡意,经常泡壶茶就可以打开话匣子天南地北聊,从阿珠阿花捡的小土狗到市议会罢审预算风波,谈到疲了,便散伙各自投奔床铺。日子过下来,这反而成了小貂一天中最喜欢的时间,完全放松,无比惬意,从闲聊中点滴发掘辉煌许多不为人知的小习性,逐步加深了解。想起自己初次见面对他有种种主观的偏见误解,每每莞尔,却想不出原因何在。 “长得太高会常常卡到门哦!”小貂剥着毛豆荚,这是她觉得店里最好吃的小点心。打从她来了以后,毛豆叫货量增加了两倍以上,事实上有百分之六十的毛豆都是“内销”到她胃里。她一颗接一颗没停过,话越扯越多,喉咙越顺。毛豆就像是她的维他命、润喉剂。“我就不可能有这种经验。”不无惋惜地。身高矮小向来是她的遗憾!当她十五岁时知道考空姐有身高限制,抱着棉被痛哭了三天。她从小就向往当空中飞女,走遍世界多彩多姿的生涯。 “习惯了。天生下来就长成这样,所以走到哪里都要留心点。缺点是跟人讲话时都得低着头,挤公车时永远对着一堆堆的后脑勺。” 小貂作状仰头。“喂!你们上面的空气比较好吗?” 他回敬:“今天还不错。不过没嗅过你们下面的空气,要比较才知道。” 小貂将最后一块哈密瓜留给他享用。“大哥,你人这么好,为什么没交过女朋友?” “这该怪我还是归咎别人没眼光?”他笑着摇头。“我想我是对这方面的事笨拙些,有话也不擅表达,宁愿摆在心里咀嚼,这样轻松些,也不会给别人造成负担。我以前在学校里看到女生就脸红,更别说讲话,结巴得连对方都忍不住同情我。” 小貂不相信。“你对我不会呀!” “那不一样。” “你对客人也不会。整天都是莺儿燕子在面前穿梭,我看你乐在其中。” “客人是客人,在我眼里没有性别之分。”他说道。“这里的女孩子都熟得像自己姊妹,不是那回事。” “你把西瓜吃到头顶上去了。”小貂亲昵地从他发上取下一小颗西瓜籽。“跟小孩子一样。” 夜阑人静,各自归卧,辉煌总会帮她巡视整理好床铺被褥,叮咛她窗子别开得太大,免得着凉伤风;插上电蚊香,将床边水瓶加满热开水方便夜里醒来随时可饮用……小貂听他每夜必诵一口的“晚安经”,又是好笑。 “你真像老爸爸!” “哦!那也不错。”辉煌帮她放下窗帘。“反正你自己都还像个孩子似的,大孩子带小孩子,还是需要人来照顾。” 他会留下床边一盏小灯,细心带上房门。小貂总在平静又满足的心情中安然人睡,一觉到天明。 被人无微不至的照拂实是天大的幸福。小貂自小便失落的亲情温馨却在这个与她原本一点血缘或关系都没有的辉煌身上感受完整。一切像场梦一般。 还听得到他房里窸窸窣窣的声响,猜他也许在铺棉被,或拍净衣服上的灰尘,那是近在身边的人动作的细碎声音,夜里听来格外清晰亲切。 是安全感。 知道屋里还有个人,相伴、安稳细心地守护。单单是“知道”就够让她在甜笑中睡去,夜梦平静无波。 ※ ※ ※ 柏林爱乐的演奏中场休息时间。尹嫣倚在大厅西侧的玻璃门旁,手中是印刷设计精致详细的演出说明介绍;然而她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那上头,她的心思飞过华丽明亮的国家音乐厅,落在缥缈不可知的地方。 大厅的角落是三三两两服饰笔挺优雅、愉快谈笑的绅仕淑女。豪华高贵的地方,优雅得无懈可击的人群,音乐、诗意、高雅气息,像是穿梭在童话故事中的完美情节!然而她只感到窒问、恹恹的情调;她戴隐形眼镜过久的眼睛感到疲倦酸涩。实在糟蹋了一场好演出! 音乐,是她喜爱的。只是过多的烘染只会让人渐渐麻痹。当内心最初的感动不知何时消褪,再多的华丽都索然无味,只有徒增疲倦。 是的。她想起自己很久以来已忘记了感动的心情是如何。 回到台湾半年,惊奇地发现她离开才几年的小岛完全摇身变成另一副面貌。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和问题层出不穷,蕞尔之地小小台北都俨然披上国际性城市的外表!在这杂乱的城市,发达的资讯紧跟住世界潮流的脚步,这里的艺文风气居小岛之最,戏剧院音乐厅里天天都有各式艺术节目上演,传统新潮和古怪的实验交织,时间久了,她的好奇渐渐静息疲惫下来,再激不起一丝兴奋。这种转变连她都说不上原因。 在这些个场合久了,三两天就碰上熟面孔,发现这里表面蓬勃的艺术风气下,实际上经常看表演的也就只是那一两万人!尤其过了某个年龄、某些阶层,像是在她的这个圈子里,听音乐会就只是一种习惯、义务——身分之外附加的妆点。人们视为理所当然并乐此不疲;尹嫣却对此生厌。 她跟杰森舅舅说有时觉得上上菜市场还比到音乐厅有意思得多。 一个声音打断她游移的思想;她的最佳男伴。“小朱,想不想去喝杯咖啡?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麦良杰走向她。衣装潇洒、气宇轩昂的他走到哪儿都能引起女人注目。尹嫣不用看也知道周遭几位女士的眼光全不由自主瞟向了他。她习惯了,从无任何特殊反应。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引人瞩目的一对,郎才女貌是传统情节必备要素;就算没有杰森舅舅有意撮合,朱尹嫣和麦良杰并肩站在一块都是众人眼中天经地义的结果。两个出色的人才,又同是律师界明日精英,仿佛两人相识了无事才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只是难在两个恋爱老手真真假假地周旋;外人看的一回事,只有当事人才晓得那分寸。良杰彬彬有礼完美无缺,尹嫣惯于微笑以对。她是属于凡事冷静的那型人,在她的浅笑后无人揣度得出那距离;她神秘,美丽的女人因为冷淡,更掩盖上神秘外衣,致命的吸引与魅力。 “不了,下半场就快开演,我不想错过。”尹嫣望着他额前乌黑的鬈发和眼中奕奕神采。英俊的魔鬼!这样的男人是生来让女人受罪的。她还没能免疫,事实上能享受魔鬼的撩抚与温柔不也是乐事一桩?“你真体贴。怪不得我舅舅那么欣赏你,他已经处心积虑许久想挖角,有了你,他马上可以退休,大享他的钓鱼田园乐。” “那得看我爸放不放人。”前年拿到执业律师资格的尹嫣回国投效舅舅企业集团下的律师事务所,而麦家父子的名号是司法界专打刑事和出版诉讼的能家。麦石千三十五岁成为当局倚重的法律顾问,年轻时的惆搅飞扬不输给现在的儿子。“他还有意把你网罗过来,他叫我尽量使本事,麦家的天下就挂在我手上,可见得我爸有多欣赏你。” 尹嫣哪会听不懂他的意思?“跟专业律师打交道是很可怕的事,太聪明、太狡猾,和他们谈话,脑筋要提齐到备战状态。” “有那么可怕吗?”良杰失笑。“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律师。” “我的资历比起你和麦伯伯实是大巫见小巫,不敢较量。对了,舅舅明天想请你吃中饭,跟你商议个案子,他该早跟你敲定时间了。你月初打的容生案实在太漂亮,轰动天下,我昨晚在宴会里听的全是关于对你的赞美,每个人都看好你的未来,虎父无犬子,麦伯伯一定非常以你为做。” “我的座右铭就是要求凡事做到最完美。只要尽力,没有做不到的事。”他不卑不亢地听进了她的赞美。“不过这话出自你口中,分量和别人更是不一样。” “你很聪明。”怕是太聪明了!她想。 “怎么?”在相处中,她时常会跳开距离说些突兀的话。她已经调整很多了,学着抓住她的节奏。 “没什么。”尹嫣笑笑,看腕表。“快开演了,我们进去吧。你不会想错过提琴手的独奏。” 甜美忧郁的提琴,西方之灵魂。既是盛宴,她不想迟到。一个能够自由离开的人不会担心被黏滞,想沉醉时尽情留恋其中,等美丽的时光结束,能够不留痕迹第一个离开。 她就是这样子的人。 ※ ※ ※ 陶儿从泡沫红茶店回诊所,门上挂了大锁。她心想:准是早上扬波被她叨念得受不了,又跷班跑出去闲荡了。她开了门,把从小貂那儿借来的海报纸、麦克笔、彩带。胶带台和保利龙切割器全堆到桌上,先迫不及待开凉风扇祛除掉一身暑气热汗。想起害她劳累个半死的“罪人”她就又爱又恨,心里又聒聒絮絮骂起来:死阿波医生、小气阿波医生!连台小冷气也舍不得装,虐待小美女!一点怜香惜玉的良心都没有! 这是她本周进行“改革活动”的最后一项工程。一周有成,在她的日夜催促下,校花边咿咿呀呀抱怨,边把房子粉刷完成,粉红色的浪漫色彩让原本破烂的诊室焕然一新!陶儿拿出她在学校社团担任美工的看家本领,在四周墙上做了许多美轮美奂的装饰和标语。她是怀着“爱屋及乌”的心情任劳任怨地做这一切工作。不过,她怀疑那一位“乌”到底有没有注意到他的屋子已天地变色换了样子!嬉嬉闹闹从不见正经的扬波永远是垂着眼皮、像是从没睡饱过似地闲闲荡过来晃过去,一天中正正经经看诊的时间也没多少,对赏鸟玩棋压马路的兴头还大些。 陶儿除了彻底革新丑陋环境外,还要和他的脏乱奋战。她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有数不清的怪异习惯——在厕所看报纸吃蜜饯,在澡盆旁边烤地瓜和玉米,脏衣服全丢到厨房的水槽里;更怪的是,他脏归脏,乱归乱,迈出大门永远衣衫整齐,像是刚从美容中心走出来的一样。陶儿有一次跟他说。“波医生(她原本坚持叫他‘波’,害得他差点溜进马桶里头去),我觉得你好像莲花!” “怎么,你也喜欢我这种刮胡水的香味吗?”他的私人美容天地里有不下数十种名牌刮胡水和香水,加起来的价钱足够订十台冷气机! “不,是你实在伟大,出淤泥而不染。从那个又脏又臭的房间走出来,还能保持人模人样。” 说归说,并没什么实际效用。杨波刚开始还对连私人领域都要烦她整理而过意不去,不过再来看她自愿又勤快(实际上是脏污程度超过她的容忍界线,她怕自己处在这种恐怖的环境中,就算没染上皮肤病,也可能遭受传染病媒蚊的攻击),他的脸皮就加倍增厚,连管也不管啦!陶儿对男人这种恶劣天性实在是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气自己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不爱干净的男人!他就是有本事将她前一晚回家之前才整理好的秩序在一夜之间糟蹋成世界大战后的惨况!衬衫巴在厨房抽风机上,筷子插在浴室水孔里,椅子飞到药柜上……诊所夜间便成游民收容所,有时她早点来上班,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身体,酒瓶满地滚!是没出过事,不过够叫她沮丧的!久了下来,她也学会了别对改变现状抱太大希望。要让自己快乐一点,就得试着降低要求标准,适应而非改造。要“堕落”让他们去好了,反正他们“堕落”了十几年,到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乱中有序!乱中有序!这是贤慧女人能做到的极限。 现在她的最后工作就是要把门上那张难看的海报弄掉!一点美感都没有,连孟杨波三字都写得软软拙拙烂烂,好像肉快发烂、感染成片恶心的疮疹蛇蛇。 她刚纳完凉,校花就在外探头探脑半天,踱了进来。 “嘿!丫头。阿波不在?” “我去找小貂姊,回来就没看到人。”她很罕见地、友善地递给他一罐冬瓜茶。 “又去泡妞!” “什么!”陶儿的眼光变得很“凶狠”,好像“变节”的人是校花,气鼓鼓地瞪他。 女人唷!嫉妒唷!吃醋是女人的通病,从一岁到一百岁无人幸免。看陶儿紧张得连耳朵都要竖起来了! “没有啦!我什么都没说。阿波可能去收帐,不然就是到孤儿院博爱院去义诊。” “你不要想骗我。小孩跟老人需要看花柳科吗?他是不是跑去约会?你老实说!不然冬瓜茶还我!” “吐出来还你要不要?我怎么知道他上哪去?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虫。”校花赶紧转移开她的注意力,去赞美她做的海报。“看不出来你这么厉害,姿色不坏又有才华。” “要是让我晓得你知情不报,你就……”陶儿放过他了。“你也觉得好看?这样可以吧?”海报上很诗意地画上一片梅花树林,暗喻“梅毒”“淋病”;“孟扬波诊所”五个字很艺术化地点缀林间,再怎样都比原来那张粗俗的宣传海报可堪人目多了。 “很好,花朵画得很逼真。”他充其量也只能看出这样了。“你怎么热成这样?满身大汗的,谁罚你做苦工?” “我还怀疑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感觉器官全失灵,35℃的大热天,没有冷气还活得下去!都是阿波医生啦!人穷又不好好努力看病赚钱,连台冷气都舍不得装!” “穷?阿波一点都不穷!你别被他那副苦哈哈的外表所骗!他在瑞士银行开了秘密帐户,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单单这幢破楼就值几千万,他才不靠这间小诊所赚钱,这是他的副业,半做慈善事业啦!” 陶儿半信半疑。“他买卖军火啊?那么富有?” “阿波本事可大罗!” 她很乐。“这么说我没看错人,他果然有发展潜力!” “是啊,凡事俱备,就欠个老婆,看你有没有本事迷倒他。话说回来,阿波年纪也到了,男人总要成家的。男人的生命就像张白纸,女人是彩笔,白纸需要彩笔来丰富充实生命,否则拥有再多还是落得一场空。”校花说什么都能绕回自己的烦恼上去,感触感叹一发不可收拾。 “那是说你吧?你又思春了哦?”陶儿同情地。 “呸呸呸!小孩子说什么话!” 此时陶儿转头才发现有个瘦巴巴鬼鬼祟祟的老头在门边兜转,似在那儿待了很久。她招呼他:“老伯,挂号啊?医生不在,你六点以后再过来,我先帮你看看……”她看看那老头,又对照墙上贴的“百病图”。“伯仔,你的印堂发黑,眼白泛团状血丝,瞳孔缩小,口水分泌比较多喔?一定是链球菌感染!年纪大了,不要这么爱玩啦!” 老头听半天才搞懂她在说什么,呸地吐了口痰。“我健康得很,看什么病!跟阿波医生说隔壁财叔要过来收两件西装裤的工钱。” 老头忿忿下楼,校花笑都快笑岔了气。陶儿窘得要把他捶死了。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故意的!害我!” “我怎么知道他是来看病还是收钱?大概以前得的病全治好了。”校花为预防她来讨回冬瓜茶,将茶一仰饮尽,消凉消暑。“丫头,你在这儿要学的事还多得很,要做记者,三教九流都要能应付得来。不过凡事自己要放机警些,再有我们这些人帮衬你,这里还是花街,随时都可能有突发状况。你自己注意,否则哪天被逮去下海当站壁仔脚,这么个娇滴滴的小美女一辈子就毁了,没得翻身。” 陶儿听不懂站壁仔脚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嗯——那个——”校花也不好比划得太露骨。“就是那些‘嬷嬷’会在你比较缺乏的那个地方打些‘快速补充长大针’,派你去站岗,寄件收费。我不是故意吓你,你真的有可能……” “你好下流!”陶儿叽叽嘎嘎叫,拿纸卷砸他。“我一定要跟阿波医生说,叫他先给你打两针!不,要把你动手术变性!让你去站壁仔脚!……”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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