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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夕阳西下。
  髻玉独自一人,踩着金橙色的余晖,寂寞地踏进陌生的城镇。
  炊烟四起,家家户户都忙着人生中最大的事——吃饭。
  髻玉也饿了,她扶着墙,饿得再也提不起一分力气走了,当她发现转角处有个卖汤圆的摊子时,简直是喜出望外,忙买了一碗,悄悄靠在墙角边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卖汤圆对面有个摆字画的摊子,卖字画的书生杜之禹正卷着一幅一幅的画轴准备打这回府,无意间注意到了髻玉,他从她的衣着服饰与异于寻常女子的气质中忖度着她的身分,猜想她必定是出身于官家大户的千金小姐,多半是遭强盗洗劫,才会一身狼狈流落至此吧!
  髻玉吃完了汤圆,轻声问卖汤圆的老先生。“请问老丈,镇上可有比较干净的客栈投宿?”
  老先生打量着髻玉,好奇地问:“你一个人吗?”
  髻玉迟疑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老先生好心的指引她。“你往前走就会看见一间悦来客栈,客栈的老板是寡妇,人漂亮心又好,会照顾你的,就去那里投宿吧,也比较安全些!”
  “多谢老丈。”
  髻玉微微屈膝道谢,转身经过字画摊,没有留意到杜之禹热烈的注视,迳自朝前走过去。
  杜之禹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出神,卖汤圆的老先生哈哈大笑起来,对着杜之禹大喊。“杜秀才,别看见漂亮的姑娘就呆了,我看她无依无靠,也不知是不是到咱们镇上寻亲来的,我已让她到你家投宿去了,你要是看上她,还怕没有机会吗?光在她身后干瞪眼有什么用!”
  杜之禹听得面红耳赤,急急忙忙收拾好画卷,心慌地对老先生说了声“明儿见”,就赶忙回他的家——悦来客栈去了。
  悦来客栈的老板余凤娘果然是个大好人,她看见髻一身衣服又脏又破,头发散乱纠结的模样,心疼得急忙盛来了热汤给她喝,关心地问:“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呀!是不是遇见强盗了?最近我常听来往的客商提起,这一阵子兵荒马乱,盗匪也跟着猖獗起来,好多人都遇上强盗了,你是不是也遇上同样的事啊?”
  髻玉点点头,余凤娘温柔的声音让她感到安心,想起所有遭受到的委屈,眼中不禁漫起一层泪雾,哽咽地说:“我的爹娘都遇难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无处可去……”
  杜之禹正背着画箱从外头走了进来,余凤娘一看见他,招呼了声,便对髻玉说:“那是我儿子杜之禹,之禹,过来一下,这位是……噢!还没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我姓陆,名字叫髻玉。”
  杜之禹听见髻玉柔软轻盈的声音,脸上顿时一红,慌张地朝她点了点头便钻进柜台后了。
  “以后就叫你髻玉吧!”余凤娘亲切地说着。“你在这里住下,要住多久就住多久,这里有我照应你,不必担心。”
  髻玉从腰中取出一锭银子来,轻声问:“一锭银子能住多久?”
  余凤娘把银子推回她手中,笑了笑说:“等你要走的时候再算吧!一锭银子够你花的了,走,我带你去房间,等会儿让人给你送水梳洗。”
  髻玉被余凤娘拉着上楼,只听见余凤娘对杜之禹喊着,“之禹,店先交给你看着,我有事要去忙。”
  杜之禹听唤,回过头来望了她们一眼,眼光正好与髻玉接个正看,他的脸更红了,一时之间方寸大乱。
  杜之禹不自然的脸色逃不过余凤娘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秀才儿子一向是眼高于顶,还不曾对任何少女动过心,如今不过是初见髻玉就方寸大乱,可见得十分中意髻玉了。那也难怪,髻玉谈吐不俗,举止优雅大方,一看就知道是读过不少书的官家千金,正是之禹倾心的类型。余凤娘转念一想,如今髻玉父母双亡,正是最需要人依靠相伴的时候,若是能将髻玉配给之禹,可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了。
  想到这,余凤娘早已心花怒放了,为了之禹的婚事,她烦恼得不知白了多少头发,寻遍附近的两、三个城镇,想找一个才貌兼备的少女实在是难上加难,没想到上天会在这个时候送来一个髻玉,将她的烦恼一扫而空了。
  余凤娘把髻玉带进房后,轻声问道:“你还有亲人吗?”
  “我爹还有一个兄弟,可是已在彤云寺出家为僧了,其余的都是一些远房亲戚,我爹娘突遭横祸,根本来不及安置我,我甚少出门,也不太清楚那些亲戚都住在何处,所以……”
  “你爹可是朝廷命官?”余凤娘觑着髻玉的脸问。
  髻玉仔细打量余凤娘,相信她应不至于出卖自己之后,才点了点头。
  “我早就看得出来你出身不凡了,沦落到此,是不是觉得很委屈呢?”
  “我已不敢去想那些了。”髻玉的声音透着疲惫。
  “不想也对,庸人自扰罢了!”
  看着髻玉一脸倦容,余凤娘也觉不忍,便吩咐下去给髻玉备水洗澡。不多久,几名小厮搬进一个大澡盆,轮流提着热水将澡盆倒满,余凤娘准备了一套簇新的衣服搁在一旁,对髻玉说:“这衣服你先穿着,洗完澡就好好睡一觉吧!我先出去了,有事再叫我,千万别跟我客气,知道吗?”
  髻玉感激地点点头。
  余凤娘反手将门锁上,好让髻玉放松梳洗一番。
  房中水气氤氲,髻玉脱下一身的脏衣服,半躺进澡盆中,水很热,浸在热水中的雪白肌肤迅速泛红,她拭掉额上的细汗,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享受热水带来的松弛与舒畅,当紧绷的神经放松以后,便感到昏然欲睡了。
  水温渐冷,髻玉缓缓睁开眼睛,正准备起身时,水面上出现的白色倒影引起她的注意,她停住动作,在逐渐静止的水面上看清楚了倒映的影子,心脏陡然失速狂跳起来。居然是蛰龙。
  化成原形的蛰龙将身子卷在梁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髻玉的心中狂喜不已,原来蛰龙一直跟着她到这里来,仍然在意着她、担心着她的安危。
  她假装没有发现他,泰然自若地擦拭着身上的水滴,虽然明知他正在看着自己,却一点也不打算遮掩,甚至还刻意地把动作放慢下来,自然得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这屋中还有别人存在一样。
  当髻玉意识到自己竟然想用最原始的方式勾引蛰龙时,脸颊迅速绯红了,她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大胆,如此不顾一切想得到他。
  她红着脸,拿起一件薄纱罗慢慢穿上,然后坐到铜镜前,一边梳头、一边从镜子中看着身后的屋梁,他仍然一动也不动的伏在梁上,看样子根本对她的诱惑无动于衷,不免感到失望和沮丧。
  她对自己的聪敏与绝色一向自视甚高,但凡见过她的男子会出现迷恋倾倒的神情和目光也都让她习以为常,但是遇上蛰龙以后,总不能习惯他对自己那种冰冷淡漠的态度,蛰龙的想法让她捉摸不透,她已被说不出因由的爱情折磨得痛苦万分,为什么蛰龙还能像置身事外一样无动于衷,她真的不明白?
  她在床上躺下,并不准备拉下床帷,既然蛰龙喜欢躲在角落偷看她,干脆就让他清清楚楚地看个够吧!
  不过,与蛰龙同处在一个空间的感觉令她非常安心,紧张的情绪渐渐松懈下来,很快地便沉沉地睡去了。
  梁上的蛰龙动也不敢动,因为不放心髻玉的安危,所以一路悄悄跟她到此,没想到会意外撞见她宽衣入浴的这一幕。从她开始卸下衣服,他的理智便催他快走,偏偏身体却无法接受指挥,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凝住不动了,看着她洁白无瑕、柔软茬弱的身体,令他浑身血脉贲张,理智几乎崩溃。
  这一幕,让他回想起木云曾带给他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欢愉,身体就开始蠢蠢欲动了,他紧紧缠卷着屋梁,就怕一时无法克制,会不计一切后果,飞身下去要了她。
  他终于明白,愈是不想在意,就愈深陷其中;愈是不敢动情,感情就愈泛滥成灾,过度的压抑已令他的身心紧绷得无法负荷了,他必须在最后一点自制力用尽之前,尽快将髻玉的未来安排妥当,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一点对髻玉的歉疚,也才能放心离开她,没有后顾之忧,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从此便杜绝杂念,回到华山继续潜心修炼,再不与人来往了。
  但是,到底髻玉应该要有怎么样的将来和结果,才能让他放心回华山,却是一道令他困惑的难题。
  静寂的深夜,让蛰龙的听觉更为敏锐,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隔壁屋子传来余凤娘和杜之禹母子之间亲密的对话,他无声无息的婉蜒游到他们的房间,伏在梁上,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一对母子,想偷听他们说些什么。
  话题一开始谈的是住店商人提到的无故暴毙在山林中的盗贼身上,当然不会有人知道是蛰龙的杰作,于是出现了许多奇怪的揣测和绘声绘影的传说,都谣传是山中的魑魅魍魉在作怪。
  蛰龙听得有些无聊,刚想走,就听见余凤娘提起髻玉了,他屏息倾听着。
  “那些盗贼死了也好,否则像髻玉这么可怜无辜的女孩子又不知道要多出几个来了,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那批盗贼,凭髻玉这样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又怎么会来咱们这个小城镇呢?你说是不是!”余凤娘看着杜之禹,显然话中有话。
  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杜之禹也但承不讳。“陆姑娘的确与众不同,只是不知道她父亲是否已将她许配给人了?”
  “依我看……不久像,否则她早该投靠夫家去了,怎么还会打算住在这里,我看明天找个机会问问她,如果她还没许配人家,娘就想办法把你们凑成一对,你说好吗?”
  杜之禹低声笑了笑说:“那自然好啊!如果不是因为陆姑娘的双亲突遭不幸,否则以儿子这么一个小小的秀才,哪能娶得官家的千金小姐呢?”
  余凤娘笑逐颜开,兴致高昂地说,“就是啊!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幸亏来了一个髻玉让你终于肯点头办婚事了,否则娘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抱孙子呢!”
  蛰龙听出杜之禹想娶髻玉的心意,脑中一时之间竟昏乱复杂,他离开余凤娘母子的房间回到髻玉房里,回复人形立在她床前,凝望着她的脸,想到将有一个男人就要娶她,情绪竟浮躁得无法平静,他应该可以放心走了,却为什么还恋恋不舍?心绪复杂得静不下来?
  东方渐露曙光,髻玉从睡梦中悠悠醒来,下意识朝屋梁望了一眼,蛰龙已不在了,不过她相信蛰龙一定还躲在什么地方看着她,所以心情仍觉得特别愉快,她起身穿戴好衣服,神清气爽地下楼。
  经过一番梳洗整理,髻玉显得光采照人,尤其是脸上浅浅的笑容,令余凤娘和杜之禹眼前为之一亮。
  “大娘,公子,早!”髻玉笑意盈盈,昨日脸上的忧邑已不复见了。
  “来吃早饭吧!”
  余凤娘亲热地拉看她的手坐下,杜之禹则体贴地送上热粥和几碟小菜,不敢贸然盯着她瞧,转身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我儿子就是这样老实。”余凤娘直爽地笑起来,把想了一夜的话对髻玉说。
  “之禹是个读书人,去年考上了秀才,正准备明年春天赴长安应试,他画得一手好画,肚子里有些墨水,也很懂得上进,我可不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喔!我的儿子将来必定是前途无量的。”
  髻玉没听出余凤娘的弦外之音,笑望了杜之禹一眼,见他长得清秀斯文,看得出来是一个苦读的书生,她礼貌地笑了笑并没有答腔。
  “髻玉,实不相瞒,之禹已经十九岁了,还没订亲呢!”余凤娘索性开门见山地说个明白。
  髻玉停下筷子,不懂余凤娘对她提起这件事的用意。
  余凤娘再接再厉,乘势问道:“你爹娘生前可曾将你许配人家呢?”
  髻玉一凛,多少猜出来凤娘的心意了,原来她有意替她儿子提亲,讨自己为媳妇,虽然杜之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在长安城随手一抓就有一大把的那种书生秀才。但是如今自己处于这祥的境地,如果有个男人愿意娶自己,未尝不是一个机会,或许也是一个可以忘记蛰龙,去过安逸平淡生活的机会。
  髻玉的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却又不是那样了。
  “大娘,我爹生前已将我许了婆家,我的未婚夫婿名字叫蛰龙,我正在这里等他来娶我。”髻玉撒了谎,却觉得这个谎言带给她无穷的希望。
  余凤娘和杜之禹都听见髻玉的话,包括位于梁上的蛰龙也听见了,那一对母子难掩失望之情,可是蛰龙却大感震惊和意外,没想到髻玉居然会以他当借口推拒那个叫杜之禹的男人,这岂不是白白失去一个好机会吗?
  杜之禹显然失望极了,他微青着脸,扛起画箱低垂着头走了出去,余凤娘的笑容有点僵,艰涩地说:“原来……你已经订亲了,实在很可惜,本来还希望你能当我的媳妇哩!”
  “很抱歉,大娘,或许是我们没有缘分吧!”髻玉埋头吃粥,不敢去看余凤娘失望至极的表情。
  “你说得对,”余凤娘懒洋洋地站起来。苦笑着说,“是我儿子和你没有缘分,这种事强求不来的,你慢慢吃,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髻玉无奈地笑了笑,眼睛不由自主地朝梁上望去,虽然看不见蛰龙,却清楚地感觉得到紧盯在她身上的视线,她知道蛰龙躲着她,绝不可能轻易让她发现,她很想知道,躲在某处的他,是否已将她刚刚说的那一番话给听了去?
  吃完了早膳,髻玉无事可做,便主动帮余凤娘招呼上门吃饭的客人,还一边帮忙端菜送汤。髻玉生得清俊娇俏,遇见油嘴滑舌的客人,难免会遭到言语上的戏弄,不过总让余凤娘三言两语就给摆平,髻玉从没碰过这些人。这些事,倒觉得新鲜有趣极了。
  日落时分,杜之禹扛着画箱回来了,髻玉笑着朝地点了点头,杜之禹扬了扬唇角,回她一个尴尬的笑容。
  静伏在梁上的蛰龙默默将这一切都看进眼里,看这样子,可能因为髻玉的一番话,余凤娘和杜之禹再也不会向她提起亲事了,若这样继续下去,髻玉怎么可能还有出嫁的机会?
  必须想办法——
  他悄无声息地从檐下窜出,变回人形,慢慢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他必须好好观察人究竟是怎么生活?怎么处理周遭的人、事、物?他想深入了解个透彻,然后找到一个妥善安置髻玉的办法来。
  一阵抽抽噎噎的哭声飘进蛰龙的耳里,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穿过两条街才找到那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少妇,少妇哭倒在一幢挂满红纱灯的屋子前,怀中还抱着一个睡得香甜的孩子,哭声凄惨悲凉。
  蛰龙抬头看了看,这幢屋子挂着一个“宜春楼”的招牌,在招牌正上方有几个浓妆艳抹、婀娜多姿的女子斜倚在窗户边一迳指着少妇嘲笑。
  “看不住男人,跑来这儿哭有什么用呀!”
  “何大官人,快让你娘子回家吧!抱着孩子跪在门口怪可怜的!”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探出头来,搂着一个妖烧冶艳的女人,朝少妇啐了一口,不耐烦地赶着。“快滚回去,别在这儿扫我的兴!”
  那少妇抬起一双哀怨的眼睛,望着男人的身影再度消失于屋内,无可奈何地起身,泪眼汪汪地抱着孩子离开了。
  蛰龙远远地听见那少妇对着怀中的孩子低语着。
  “这样一个成日流连宜春院的爹不要也罢了!他要咱们走,咱们就走吧!娘带你回姥姥家,只当你爹死了!”
  蛰龙疑惑地看着这幢“宜春楼”,万籁俱寂,每户人家都已熄灯安寝的深夜中,唯独“宜春楼”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种奇怪的现象让他百思不解。
  他悄悄地从宜春楼的窗口钻进去,各房各院春色无边,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对对裸身纠缠的男女,忘我地调情狂欢,每一个男人都醉倒在女人淫荡的身体里。
  看着一幕幕荒淫的姿态,蛰龙潜藏在身体里那种原始的欲念轰然焚烧起来,他感到胸闷难受,呼吸乱了规则,飞快地从窗台隐身而出,逃开那个风月之地。
  月至中天,蛰龙转回悦来客栈,悄悄潜入髻玉的房,房内只留着一盏小小的灯火,床帷低垂着,他无声地走到床前,轻轻撩开帐子的一角,原以为譬玉应该早已熟睡了,没想到,她竟笑盈盈地盘腿坐在床上,瞥见他的瞬间,便整个人朝他飞扑了上去,紧紧搂住他的颈子不放,开心地叫着。“抓到你了,别想跑!”
  蛰龙吃了一惊,把紧紧箍在他脖子上的手腕抓开来,惊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心有灵犀!”她又重新抱住地,狠狠地将自己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只恨不得把自己镶嵌在他的身体里。
  也许是掌握住了蛰龙对她的在意和关心,她的心便像展开的翅膀,带着她的灵魂朝他飞扑而去。
  蛰龙只觉得昏昏然,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髻玉紧紧抵住他的柔软胸脯上,刚刚才好不容易平息的欲火,现在又轻而易举地被髻玉挑起了,他用极大的决心才将髻玉一把推开,语气刻意显得平淡。“我正好有话问你。”
  “问什么?”髻玉的表情认真。
  “杜之禹愿意娶你,你为什么不要?”他开门见山地问。
  “就算他想娶我,不见得我就想嫁给他呀!”
  “你总要有人照顾,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
  “如果你不打算照顾我,就不要来操这个心了。”
  髻玉故意刺激他。
  “你不明白我的顾忌!”
  “原来你的顾忌比我的生死还重要!”髻玉苦笑着。
  蛰龙脸色一变,不禁脱口而出。“对你如果只是单纯的照顾并非难事,最难的是我不见得能把持得住自己不去侵犯你。”
  髻玉错愕地看着他,双颊隐隐泛红,低声说:“若你愿意娶我,就算不上是侵犯呀!每一对夫妻不都是这样的吗?”
  “你不懂!”蛰龙豁出去了,决定对她全盘托出。
  “我身上流的血是冷的,体内运行的气是阴寒的,若与你有肌肤之亲,你必然抵受不住而难以活命,这就是我最顾忌的事,我说得这么明白,你究竟听懂了吗?”
  髻玉虽然有一点明白,但是还有更多的怀疑,她不以为然地说:“别想用这种手段逼我对你死心,我根本不会相信!”
  蛰龙望定她,冷冷他说:“白木云就是这样死的。”
  “我不相信!”髻玉的脸色发白了,心底掠过一丝惊惧。
  “静德方丈强调人与妖不能在一起的理由就在这里,不管你信不信,白木云因我而死的事实都不会改变。”
  髻玉无法置信的看着他,一派天真地问:“如果我们不发生任何关系,是不是也一样能在一起?”
  “那是不可能的,我办不到!”蛰龙斩钉截铁地说。
  “但是你和我在一起的这两天不是都控制得很好,没有逾越吗?”
  蛰龙的双眸变得深邃,他咬紧牙关说:“当我经历过与白木云肉体上的欢愉时,你根本无法了解在我试图抗拒你的时候有多痛苦!”
  “我不要你抗拒我——”髻玉抓住他的手,捧到唇边吻着他冰凉的指尖,柔柔地说。“我要你爱我,要你娶我,我绝对不相信与你有了肌肤之亲就活不成,那一定是静德方丈为了不让我们在一起的谎言,我绝对不相信!”
  “但是我相信!”蛰龙抽回手,从髻玉眼中深深望了进去,仿佛对着髻玉,又像对着木云说着。“我不想为了一时的欲念再害死你一次,然后再为了害死你而感到无比内疚和痛苦,我只是一条蛇,不要拿人性来试验我,我做不到!”
  蛰龙的脸上出现了髻玉不曾见过的表情,像被滚油烫过一般,痛楚得那么鲜明,他的唇没有动,却似乎听见他痛嚎的声音。
  髻玉无意识地摇头,泪水淌落面颊。
  “你拥有不死之身,漫长的生命历程中,你可以做出许许多多的选择,但我不同,我这一生只有短短的几十年能活,如果因为无法与你在一起而抱憾终生,我情愿选择与你在一起,即使生命短暂也是快乐的。”
  这番话让蛰龙听得又惊又恐,仿佛是木云的声音又在他耳边重现了,他终于明白,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她打算用生命换来爱情的想法。虽然他无法体会“死”是什么样的感觉,但那种让心爱的人为他而死的痛苦感受却最令他刻骨铭心的,她能在最幸福、最欢愉的巅峰让命消失,但是他不同,他必须为了失去她而永无止尽的痛苦下去,永无止尽的——
  “你对爱情的执着相当自私,”蛰龙冷冷的一笑,面无表情地说。“你想在快乐的爱情中死去,但我却不想活得痛苦。”
  说完,便从窗口飞身而出,隐隐没入夜色中。
  髻玉没有任何准备,一跤跌进了万丈深渊,她难道不该这么选择吗?为什么与她相爱会令蛰龙痛苦?她完全不懂!不懂蛰龙的坚持,更体会不出蛰龙失去她的痛苦,脑际只有一个念头闪过,追上他!
  她不想自欺欺人,不肯放过他,就算穷尽一生的气力,也要追上他。没有人能告诉她为何无法放弃没有尊严的爱情,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又是为了什么?她无法了解这么多,只了解自己根本不肯放他走。
  髻玉狂奔出去,将自己丢入墨黑的夜色中,她看见一道白影子闪进幽暗的巷弄里,不假思索便跟了进去。
  巷弄中灯火通明,髻玉惊喜地发现蛰龙的身影。
  她停住脚步,诧异地看见蛰龙伫立在“宜春楼”前,正专注地望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送走一个醉醺醺的男人,那个女人一身珠翠环绕,酥胸微露,旋身发现蛰龙的瞬间,眼睛陡然一亮,定定地盯住他,很显然的,她已深深被蛰龙俊美的容貌吸引住了。
  女人把脸一偏,也斜着眼睛看他,脸上春情荡漾、媚态毕陈,姿态撩人地朝他走近,一心使出浑身解数,打算勾引蛰龙。
  髻玉心惊地看着妩媚的女人,茫然地盯着蛰龙的背影,因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所以内心惶惑不安,不知道蛰龙会如何应付。
  女人抬起手,在蛰龙的脸上轻抚着,细腻软语。
  “我还不知道世上竟会有你这祥俊美的男人,嗳!你的脸好冷,是准备上宜春楼取暖的吧!”
  蛰龙没有躲避!
  髻玉惊愕地僵住,看着女人跪起脚尖送上红唇,而蛰龙非但没有推却,反将女人的腰用力抱住,狠狠地吻住女人鲜艳的唇。
  髻玉如被一道响雷击中,软软跌坐在地,五脏六腑部在这一刻烧成了灰烬。
  蛰龙连吻她都不肯,竟然吻了那样一个女人!
  她负气想走,全身竟动弹不得,眼睛只能直盯着蛰龙对那女人激烈的回应,移也移不开。有一瞬间,蛰龙冷漠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女人的吻狂乱地落在他的脸上、颈上、胸上,一手撩高裙摆,抬高一足,在他的腿上来回摩擦,放浪形骸,熟练地挑逗眼前俊美的男人。
  蛰龙瞥见髻玉怨恨至极地看着他,模样就像不久前哭倒在同样地方的少妇,他一咬牙,把女人拦腰抱起,大步跨进“宜春楼”的大门,霎时粉香,酒香迎面扑来,一室春光,女人以为他已成入幕之宾,一迳引他入房,媚笑着。“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会到此寻欢作乐呀!”
  蛰龙不回答,自顾自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朝外望了望——髻玉真不在了。他想起髻玉万念俱灰的眼睛,一时失神怅惘,钗环半卸的女人挨近他,丰盈的女体从他背后贴了上来,在他耳畔轻轻呵气。
  “你在看什么?怎么身体还是这么凉?你这人可真奇怪,倒不像一般男人那么猴急——”
  女人柔软的十指青葱轻抚着蛰龙的身体,试图取悦他,一双手游至他的下腹,正要继续往下,却冷不防地被他一把抓住,他回身看她,这妖烧的女人与木云和髻玉的感觉都大不相同,她淫荡贪婪的笑容让他憎厌,尽管这个女人的肉体或许能抒解他紧绷已久的欲望,但却不见得能让他得到快乐。
  “怎么——”女人近乎讨好的笑着。“不喜欢这样玩吗?”
  蛰龙不想多说,只朝女人的脸轻吹口气,她便双眼一翻,软软的瘫倒在地了。
  夜凉如水。
  蛰龙回到悦来客栈,悄悄潜伏在后院的大树上,屏息凝神,侧耳聆听,他听见髻玉闷闷的哭泣声,哭了良久良久,哭得气若游丝,他不忍见她伤痛欲绝的表情,他就是要髻玉对他死绝了心!
  痛苦了一夜,髻玉绝望的躲在房中整整一天都不下得她浑身发痛,心似油煎,她多想恨他,只要恨透了他,便不会如此痛苦了。
  她痛恨蛰龙搭上那种妖艳无耻的女人,痛恨他对自己的无情,痛恨他辜负自己对他的感情。
  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只想把蛰龙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都一并还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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