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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筠,二十六岁,毕业于台大外文系。他不是父母为我“安排”的男朋友,也不是来自父母了解的家庭。他的出现,完全是个“偶然”,他和我成为朋友,是父母的一个大大的“意外”。庆筠的身世,是蛮可怜的。他是浙江人,十七岁那年高中毕业,跑到台湾来找舅舅,从此就和父母离散了。在家乡,他有很好的家庭环境,在台湾,他却形同孤儿。完全靠他自己的努力和决心,他考入了台大。在没有任何经济支援,也没有家庭温暖的情况下,他独自苦撑,终于完成了大学学业。认识我那年,是他大学毕业的第二年,他正在台北近郊服兵役。说起来,他这人是有些疯狂的。在台大,他本来考入电机系。那时,电机正是最热门的科系,考进去非常难。他好不容易考进去了,念着念着,竟发现自己狂热的迷上了文学,于是,他毅然的放弃了电机系,转入外文系。因而,别人的大学念四年,他的大学竟念了七年。 他和我的认识,也因文学而起。那时,他和我一样,正热中于写作。他想写一篇历史小说,需要一些历史资料,他就毛遂自荐,来我家找我父亲,研究历史问题。事有凑巧,他来的那一天,父亲不在家。我正在客厅里和麒麟、小弟玩桥牌,三缺一,他坐下来就加入一脚。我们四个就玩起桥牌来,一场桥牌玩完了,他和我们三个都混熟了。第二天,他又来了,没有找父亲,他找我。谈文学,谈写作,谈抱负,谈小说……他惊奇于我居然看了那么多文学作品。我惊奇于他对写作的狂热。我们一谈起来就相当投机,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要找一个志趣相投、兴趣接近的人并不容易。 我前面已经写过,我那时正有年轻男孩的“包围”。庆筠不属于那些男孩的圈子,他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糊里糊涂的闯进来,糊里糊涂的就对我发生了感情。我珍惜他这份感情,因为他不是那些男孩,他没有经过“安排”,他也没有对我的过去好奇,而用有色的眼光来看我!他喜欢我纯粹因为我是我,并不因为我是个“有浪漫故事”的女孩。 就这样,我和庆筠开始“约会”。他第一次约我出去,不敢只请我一个人,他向同学借了一把猎枪,约我和弟弟三人一起去新店的山上“打猎”。此事也非常“新鲜”,从没有人约我去“打猎”过。我们四个人到了山上,他把一把猎枪交给麒麟和小弟,说:“枪只有一把,人又太多!这么多人在山里走,把野兽都吓跑了!这样吧,我把枪让给你们两个,你们去打猎!我和你姐姐去看风景!”麒麟、小弟一听大乐,拿了枪就跑掉了。庆筠这才转头看着我,透了口气说:“好不容易,想出猎枪这个点子来,总算可以把他们两个给支开了!”他说得坦白,我不禁笑了起来。说实话,那个时期,能让我笑的人不多,能让我笑的事也不多。笑完了,觉得和他蛮亲近的,这种亲近的感觉也很好。自从和老师分手后,我觉得自己已命定孤独。虽然和别的男孩也约会过,我却从没有走出过我的孤独。这时,我仍然没有准备走出我的孤独。对老师,我依旧深深怀念。可是,和庆筠在一起,比较容易打发时间,听他谈文学、谈小说、谈写作……都是我爱谈的题目。然后,他拿来厚厚一叠剪报给我看,都是他大学时代发表的作品,他靠这些稿费来维持生活和缴学杂费。我翻弄剪报,心中佩服。他却说:“这些都是骗稿费的玩意儿,一点文学价值都没有!我为了生活,只好写这些投人所好的东西,这些东西不能代表我!等我服完兵役,我要全心投入,去写一些真正有血有肉有骨头有生命有价值的作品!”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禁大为折服。心想,我只求作品发表,我就会高兴死了,管它是不是骗稿费的玩意儿?他能“骗稿费”,就不简单,他居然还不满意!到底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高材生,和我这个高中生不一样。他的胸怀大志,使我不能不刮目相看。再去细读他“骗稿费”的文章,觉得文笔流畅,表达力非常强,短短的小品文,亲切可喜。一些短篇小说,也写得颇为生动。 文学和写作,把我和庆筠拉得很近。这时,母亲却有些紧张了。她对庆筠的来龙去脉,完全摸不清楚,看他穷得滴滴答答,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说起话来虽然壮志凌云,就怕做起事来不太实际。母亲已经看到我“写作”的艰辛,现在无巧不巧,又来了个庆筠,居然想把“写作”当成第二生命!两个“梦想家”在一起,除了梦想,还能有什么?母亲把这看法,非常婉转的对我说了。然后,就下个结论: “我看,你还是收收心,去考大学吧!” 我一听到“考大学”就心惊胆战,浑身所有的神经细胞都紧张起来。我知道,母亲始终没有放弃让我读大学。就连那些包围我的男孩子,也鼓励我考大学。只有庆筠与众不同,他振振有辞的说:“如果你志在写作,读不读大学都一样!许多文学系毕业的学生,念了一肚子的文学理论,仍然一篇文章都写不好!我毕业的那班同学,现在准备走写作路线的,只有我一个,所以,与其浪费时间去考大学,念大学,不如立刻去写!” 他的话,于我心有戚戚焉。 这时,我对庆筠已颇有好感。但,好感归好感,至于恋爱,还有好大一段距离。我曾经那样轰轰烈烈的爱过,所以我知道什么叫恋爱。庆筠呢?他懵懵懂懂,虽然在大学里也追过女孩子,也似乎爱过,似乎失落过。但,那都只是淡淡的来,淡淡的去而已。这次和我的认识,完全在他的“计划以外”。他像一个出轨的火车头,一滑出自己的轨道,就完全无法控制。他用很大的冲力冲向了我。我心惶惶,充满了矛盾、困惑、不安,和隐隐的抗拒。 自从和老师分手,我就认为自己这一生,再也不会恋爱了,不止不会恋爱,而且没有能力恋爱了。那次初恋,带来的创伤如此深刻,我仍然时时陷在往日的伤痛里。午夜梦回,老师的影子挥之不去。这样的我,怎么能和庆筠谈恋爱呢?这对他是不公平的。于是,我有意拉远两人的距离,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越退,他越进,我想淡化,他却狂热。 在这种情况中,我的情绪真矛盾极了。说实话,庆筠填补了我内心的空虚,带给我好多的温暖。让我在孤独和无助中,有了扶持。我对他确实心存感激。再加上,我那么自卑,依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我,居然能让他心动,他的“心动”就“感动”了我。我一直是个非常容易感动的人。有一天,我生病了。我的身体并不很坏,可是,自幼就过着颠沛流离的苦日子,难免抵抗力弱。几乎每年的冬天,我都逃不过要感冒一次。我的感冒,总是来势汹汹。那天,我卧病在床,因为发烧,有些昏昏沉沉。我说过,我的卧室就是餐厅,在厨房的隔壁。厨房中正在生煤球,煤气满溢在我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咳得厉害。咳着咳着,我忽然发现庆筠正忙得不可开交,他给那扇通厨房的门,加了一条弹簧,让它能自动合上。他发现这样仍不足以阻挡煤气,就拿着胶纸,把门缝密密的贴起来。我看着他做这件事,觉得他好傻,那扇门一天要开开关关几十次,贴胶纸有什么用?但,一转头,我泪珠滚下。在这小屋里已住了快十年,第一次有人想帮我阻挡煤气!庆筠没有父母,没有家,他很穷。穷得只有一件西装上衣,两条西装裤。两条裤子是必需品,要换着穿,一件西装上衣也是必需品,永远不肯脱。后来,我才发现,他的两条裤子,屁股后面都磨破了,破得不忍卒睹。他就穿上西装上衣,用来遮住屁股。所以,不管天气多么热,他就无法脱掉西装上衣。他除了以上的衣服外,还有一件毛衣,毛衣的线头都已经滑落,整件毛衣,稀稀落落,像山羊胡子般垂着胡须。那不是一件毛衣,简直像个破鱼网。他却珍惜这件毛衣珍惜得不得了,他说:“这是我母亲亲手给我打的,穿着它,我就暖了!” 我真不知道穿着它,怎么会暖?但是,他这种小地方,实在让我心酸酸,充满了怜惜。这件毛衣的边际效用,还不止于保暖,每到夏天,他居然有本领把这件毛衣送进当铺,他对当铺老板说:“你放心,这是我母亲亲手打的毛衣,对我而言,是件无价之宝,我绝不可能让它死当的!所以,你放心的当给我,我一定会来赎!”那当铺老板,也真的会当给他。过了一阵子,他拿到稿费,就飞奔去赎毛衣,从来没让那件毛衣死当。一年里面,这件毛衣在当铺里出出入入,总有好几次。后来,当铺老板对他也熟了,只要他拎着这件破毛衣来,就当给他两百元。在我和他交朋友这段期间,他难免要多用一点钱,这件毛衣就经常躺在当铺里。他虽然这么穷,却穷得满不在乎。他对物质的需求已接近于零,只是满脑子想写作。他这种傻劲,和他这份穷苦,都让我心中恻然。然后,他退役了。退役之后,他原准备找间能挡风遮雨的小屋,去埋头从事写作。可是,小屋也要钱,没有人会给你白住的小屋。他迫不得已去找工作,在同学帮助下,找到一个教书的工作。那学校在台北近郊,新店附近,一个名叫“七张”的地方。在那时候,算是相当荒僻的地点。学校是私立教会学校,待遇不高,所喜的是,工作时间也不长,每天只要教两节英文,有大部分的时间都属于自己。学校本来不供宿舍,看他实在没地方住,就把校园中一间堆杂物的小破房间清理出来给他住。我第一次跟他去看他的小屋,真的吓了一跳。那小屋单薄极了,是由几片木板搭盖而成,由于年久失修,门窗都早已破损。风一吹过,窗也动,门也动,连木板墙都会动。窗子外面,是学校最荒僻的一个死角,到处都是荒烟蔓草,看起来十分苍凉。小屋里,有一张木板床、有一张小书桌和一把竹椅。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我看得好不凄惨,他却笑嘻嘻的说:“够了!能写作就好了!有桌子有椅子,够了!有笔有稿纸,够了!有我的头脑和我的决心,够了!” 他在那儿左一声“够了”,右一声“够了”,我看来看去,实在是左也不够,右也不够。心想,这小屋已破落得无从改善,最起码帮他把小屋的气氛改一改吧!于是,第二次,我带了一盏有纱罩的小台灯,又剪了一匹有小花朵的印花布去他那儿,我要帮他缝制一面窗帘。 那天,他坐在小台灯下写作,我坐在床上缝窗帘,房间里静悄悄。他写着写着,回头看看我。我专心的缝窗帘,他又掉头去写作。再写着写着,他又回头看着我。这次他看了好久好久,看得我停下了针线。我们互视了好一会儿,他终于丢下了笔和稿纸,走到我身边坐下来,握住了我的手,诚挚的说:“我们结婚吧!与其分在两处,各人孤独的写作,不如聚在一起,结伴写作!你说呢?” 我怔怔的呆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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