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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冷雨飘瓦,罗帏低垂,将烬的残灯,昏昏暗暗。
  合寂的夜里,武宣亲王府没有掌灯,笼罩在冥冷月色之中,是沉黯而且出奇的静,一股异样不祥的氛围缓缓地弥散开来,迅速蔓延在府邸的每一个角落里……
  王府中,人人面带愁容,行色慌惶,说话时都不由自主地压低噪音,脚步匆匆却又都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朱心同在管事带领下,踏上曲曲折折的回廊,过细长甬道,穿过月亮门,来到了府内最深处的东苑暖阁。
  东苑暖阁——帆龄的闺阁,本是温馨雅致宁静的华美幽苑,此刻却人来人往,有人提水,有火烧炭,满院的扑鼻药香。
  朱心同安静地踏进了暖阁,只见帆龄的贴身丫鬟正靠坐在熏笼上,低着头默默垂泪。
  一见到朱心向,那丫鬟眼中一亮,站了起来,迅即又红了眼眶。
  “朱公子,你来了。”她拭着泪,哽咽道。“来了就好啦,郡主昏迷前,一直交代着说要见你一面。”
  朱心同望向纱幔低垂的床畔,只见烛火轻曳,晕朦灯火中,帆龄静卧在红织锦被下,清丽如画的素净容颜像冰雪般,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郡主自从那日在王爷的衣冠祭中晕厥之后,就病倒了,而且病得很重,几乎没有清醒时刻。”丫鬟红着眼眶,呜咽道:“太皇太后派来了宫廷御医,府里的管事也请了京城名医,咱们甚至连民间有点儿绝招的郎中大夫,也都找来了。可是每一个都束手无策……他们都说……说郡主已是药石罔效,要咱们准备着给她办后事。”
  说到这里,那丫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地道:“我知道,是因为王爷死了,所以郡主也不想活了,她一心一意,只想着要跟王爷一起去……”
  朱心同心中一阵酸痛,轻声道:“噤声些儿,别哭,别扰了郡主。”
  他走到床前,掀开绣花帷幕,望着帆龄昏睡的容颜,低声到:“帆龄妹子,我来瞧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朱大哥。”
  仿佛真听到了他的声音,帆龄昏昏沉沉地睁开眼,见到朱心同,她迷茫如晕的眼瞳闪过一丝光芒,虚软无力地动了动手腕,似乎想坐起来。
  丫鬟急忙扶起帆龄,让她靠着背垫儿,倚坐在床枕上。然后端过绣几火炉上煎着的一碗药汤,一匙匙地喂帆龄喝下。
  帆龄喝了几口药汤之后,精神好了一点,雪白的容颜也泛上了一抹血色。
  “朱大哥,你终于来了,我真怕你会来不及。”
  她声音虚弱无力,问丫鬟道:“今儿个是几号了?”
  “今儿个是二月十二。”丫鬟淌泪道。“郡主,你撑着点儿,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之日,咱们热热闹闹地替你贺生辰,好不好?”
  帆龄唇边漾起一抹飘忽而凄缈的笑意,轻喃道:“再过几天,就是我的生辰之日……”
  她望向朱心同,脸庞浮现异样的潮红,双眸突然间变得灿灿有神,神志乍醒,竟似无病无恙一样。
  朱心同心下诧异吃惊,知道她这样的情况并不寻常,脑中突然浮现了“回光反照”这四个字,心底莫名的惊恐、酸楚起来。
  “额豪和我有约——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我们要团聚相见。”
  帆龄对着朱心同,迷蒙地微笑着。“去年额豪和我在什刹海许下誓言时,朱大哥你是见证,你还记得吗?”
  朱心同心中一痛,低低道:“我记得……可惜大哥再也不能赴你们的誓约了。”
  “他不能来,那就让我去赴约。”
  帆龄甜美地笑,眼神中是生死不能夺的坚定和深情。“他赶不及回来赴我们的约,但我知道他一定会等着我,等着我去赴约——这是我们之间的誓言。”
  朱心同心中凄凄,悲凉地道:“不管你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誓言,都已经不能实现了!帆龄妹子,我知道你无注接受,但你要面对事实——大哥,已经死了。”
  “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
  帆龄望着窗外冷冷冥冥的月光,声音遥远却又无比肯定清晰。
  “他说过要带我在呼伦贝尔草原上打猎放牧,我们要做草原上的一双海东青,他是雄鹰,我是雌鹰——咱们要翱游长空,比翼双飞……”
  她回过头来,注视着朱心同,眼神迷离如梦。
  “如果没了他,从此千山暮雪,他却叫我孤影要如何单飞呢?”
  朱心同听得心里滚烫酸热,两滴泪在眼眶里转了转,终于还是淌了出来。
  “他不会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无所依、无所凭,所以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死的——可是现在,他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真怕我会赶不上二月十五的誓约。”
  她突然哮咳起来,剧烈的咳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咯出一般,她喘息着,素白的脸庞的红,心似油煎般地攫住了朱心同的手。
  “来不及了,你陪我,陪我去赶赴这个誓约——我一个人,走不了那么远。”
  “别急。”朱心同心如刀割,握紧她纤弱的小手,安慰地道。“我陪你去,我们赶得及二月十五的,我们赶得极去赴这个誓约。”
  谎言——就算帆龄无病无恙,他们也不可能在三天内从北京赶到呼伦贝尔大草原,更何况现在帆龄病入膏肓。
  眼见朱心同答应了,帆龄安下了心,原本强撑着的精神突然间消散了,浑身失了力气般的,卧倒在靠垫之上。
  她眼神悠远,神魂空蒙离散,仿佛飘到了蒙古的大草原之上。
  “敕勒川,阴山下,今宵夜色应如水……”她轻轻低喃着蒙古的牧歌,脸上绽着凄迷如落花般的笑意,神光却一滴滴自她眸中流逝。
  她知道,她的长路已走到了尽头——然而北京和呼伦贝尔大草原之间,虽然有着重重关山阻隔,可是梦魂却能够飞渡万里山水,飞到额豪的身边。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她声音渐低,气息渐散,头软软歪向枕边,慢慢闭上了眼。
  她发上簪着的那枝凤头珠坠金钗,斜斜往下溜坠,朱心同伸手一抄,在金钗落地前的一刻接住了它。
  将金钗重新插回帆龄发际,朱心同望着她宁静安详,柔美似醒的容颜,心中大恸,一滴晶莹泪光,从他眼中落到了她雪白得几乎透明的手背上。
  “你放心,我会带着你去赶上他。”
  朱心同握住帆龄的小手,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被泪水濡湿的脸颊上。
  “我带你——去赴你们的誓约!”
  窗外,骤然飘雨,雨丝轻拂宛如寒雾飞烟。
  已经是午夜了。
  一轮冷月,无言地俯煦着万籁俱寂的夜。
  暖阁里,众人低低压抑着啜泣声,搬衣翻柜为帆龄准备更换衣裳。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暖阁外嘎然而止。
  帘拢一掀,明安贝勒焦急而又紧张的脸庞出现在众人眼前,身上全是凉露雨水。
  “明安贝勒,我说过郡主身体有恙,你不能硬闯进来啊!”在后追赶着的府里管事又气愤又无奈,试着拦阻地,嚷道:“你怎么就这样闯了进来呢?我不是要你在大厅里候着吗?你不能擅自闯进郡主的闺房啊!”
  “我听说帆龄郡主要见朱公子,她醒了,是吗?我等了好几天,她始终昏迷不醒。”明安贝勒大踏步走了进来,急声道。“快,我的马车已在门外候着了,我要接帆龄郡主走。”
  朱心同一凛,从悲恸回过神来,放下床幔,掩住帆龄的身形容颜。
  他转过身来,冷冷盯视着鲁莽而急躁的明安贝勒。
  “你凭什么接她走?又要接她到哪儿去?”
  明安贝勒一阵犹豫,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要接她回呼伦贝尔大草原,王爷葬在那儿,她应该去祭王爷的坟的。”
  朱心同见明安贝勒眼光闪烁,面色暗红,显然有些心虚,他冷笑一声,摇开手中中折扇。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我已经答应了帆龄妹子,要亲自护送她去呼伦贝尔大草原。”他冷冷道。“亲疏有别,贝勒爷这就请便吧!”
  明安贝勒一怔,心中大急,脱口道:“不行啊,你不知道王爷的藏身之处,怎么送她去和王爷相见呢?”
  这话一出,宛如石破天惊,众人都惊得呆住了。
  “你说什么?送她去和王爷相见?”朱心同伸出手,迅如雷电般地擒住了他的手腕,神色激动而颤抖。“王爷没死吗?”
  明安贝勒脱口而出之后,便知自己心急失了言,脸色胀得通红,然而此时却是想赖也赖不得了。
  而且他知道若不说出实情,朱心同绝不会让帆龄跟自己走。
  而朱心同方才那一下出手扣住他的手腕,迅如闪电,显然身怀绝艺,自己无论如何不是他的对手,要从他手中带走帆龄,简直是难如登天。
  他衡量情况之下,终于决定全盘托出实情。
  “是的,王爷没死,他只是受了重伤,被乌珠穆沁部的族人藏起来了。”
  蒙古人本性不善说谎作伪,能够说出事实真相,明安也觉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当日准噶尔叛军突袭,王爷为了救我而中箭,我和侍卫亲兵拼死救出了身负重伤的王爷。王爷醒来之后,不想再和葛尔丹打仗,免得再在蒙古草原造成杀戮,让自己的族人饱受战祸之苦。因此决定诈死,让武宣亲王这个名字彻底消失,也免得再受制于清廷——所以我和王爷商议之下,在军营里散步王爷中箭身亡的消息,将这个消息六百里加急传回北京。”他神色认真严肃,说道。“王爷诈死的消息若是传了出去,便是抄家灭门、株连全族之罪,因此这件事只有我和乌珠穆沁部的族人知道,连在蒙古的侍卫亲兵和各路大军都不知道王爷还活着,他们都以为王爷伤重而死了。”
  明安肃杀的眼神凌厉地扫视过阁内诸人。
  “今晚的事若是有人传了出去,不但会惹来杀身之祸,也是与我蒙古科尔沁部及乌珠穆沁部全族为敌——如果有人想泄密,先想想后果再说!”
  见众人都不吭声,他才吁了口气,续道:“王爷担心悬念着帆龄郡主,也不能抛下帆龄郡主独自在京,于是便假传遗体已葬在呼伦贝尔的消息,这样才可以让我光明正大的以祭坟名义,带帆龄郡主回呼伦贝尔大草原和王爷团聚相会。”
  众人听得呆若木鸡,朱心同更是宛如泥塑石刻一般,半晌后,才颓然跌坐在椅上。
  “造化弄人,竟至于斯。”朱心同摇头,苦笑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不早点和帆龄说?难道不知王爷的死讯会让她伤心欲绝吗?”
  “我没机会说啊!帆龄郡主在衣冠祭那日晕倒之后就病了,很少有清醒时刻,府里管事又不让我进来探病,我如何跟她说?”
  明安横目白了管事一眼,乘机宣泄心中的不满。
  管事胀红了脸,辩解道:“男女有别,我怎能让你进都主的闺房来探病?朱公子是王爷的结拜兄弟,我可也不敢擅自作主让他进郡主闺阁,今晚是郡主清醒时说要见朱公子,我才敢让朱公子进来的。”
  “好吧,算你有理。可我见不着郡主的面,王爷没死的事又是泄漏不得的,我天天守在王府门口,心里可是比任何人都还要焦急呢!”
  明安鼓着双颊为自己辩白,心中颇觉委屈。
  丫鬟突然“哇”的一声,痛苦失声,扑到明安身前,拼命捶打着他结实的胸膛,大哭道:“你太迟了,你来得太迟了……”
  明安一怔,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朱心同。
  朱心同掀开床幔,只见帆龄双眸紧闭、容颜宁静,躺卧在靠垫之上,仿佛只是沉入幽幽梦乡,然而胸口再没有丝毫跳动起伏。
  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至此,明安退了一步,惊骇欲绝地望着朱心同,脸上霎时间失了所有血色。
  “帆龄郡主,她……她……”
  他讷讷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虎目中却一热,禁不住泛上了泪水。
  “怎么会这样?王爷……王爷……还在呼伦贝尔草原上等着她啊!”
  “这就是鬼使神差,阴错阳差,我终于相信冥冥中自有天命——帆龄这病,是心病而起,郁结入骨,终于药石罔效。你若早来一步,帆龄听到这个好消息,也许她的病就有救了……”
  朱心同望着帆龄腕上晶莹剔透的翡翠双镯,心头泛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凄酸。
  “也许,这就是命——是他们逃不过的宿命……”
  他伸手探了探帆龄的鼻息,合起手中折扇,在掌心中一拍,俊脸上全是坚决神色。
  “她鼻息未散——只要她一息尚在,我们就要送她去和大哥相会。”
  他转身,向丫鬟道:“替郡主收拾衣物用品,拿老山人参来,护住郡主的气息,我们要设法保住她一息不断,让王爷见她最后一面。”
  他俯身抱起帆龄,坚定地望着明安。
  “你不是说马车在府外等着吗?走吧,我们要连夜赶路,送帆龄妹子到呼伦贝尔大草原去和大哥相会。”
  孤烟落日远,辽阔浑莽的大草原上,只见羊群似流雪,马群如海浪。
  大帐中,炭炉上铜锅中的奶子茶煮得泛着白沫。额豪躺卧在花纹斑斓的虎皮大毯上,赤裸的胸前缠着层层药布,脸色憔悴而苍白。
  “王爷,喝药吧!”
  一个满脸皱纹的年老乌珠穆沁族人,端着碗又黑又浓的药汁,递给额豪。
  “这次多亏了萨满法师,将您从生死边缘抢救回来。萨满法师说您是咱们蒙古族第一英雄,不会这么轻易死的。”
  萨满教是流传于蒙古草原上的原始宗教,是一种以治病、开通鬼神为信仰的奇特宗教,与巫术有相似之处。教中的法师能够祝祷、预卜、行医、古梦、舞蹈,在蒙古部落中享有极崇高的地位。
  额豪胸前所中的那一箭,虽然未中心脏,却也重创了肺叶,能从鬼门关活着回来,着实是个奇迹。因此他的蒙古族人对萨满巫术更是深信不疑了。
  额豪微微一笑,心中却知自己这次能够死里逃生,主要是长年练武,身子根基扎实,再加上跟帆龄之间的誓约支撑着他,终于让他度过了这个生死关口。
  他接过药碗,大口饮下又苦又涩的药汤。
  “塞桑,今儿个是什么时候了?”他将空的药碗交给了那个随身服侍、名叫塞桑的老族人。
  “今天是二月十五了。”塞桑替他盖上毛毯,说道。“太阳就要落山了,一入夜,天气就冷了,王爷你现在身子还很弱,要当心别着了凉。”
  “二月十五了……”他悠悠出了神,一颗心禁不住地怦坪跳动起来。
  “明安还没回来吗?”
  “明安贝勒去京城参加您的‘衣冠祭’,到现在还没消息呢!”
  额豪心中低沉,一股逼人的惆怅和失落梗在隐隐作痛的胸口,有着说不出的空虚。
  “太阳就要落山,这一天就快要过去了……看来明安是无法及时将帆龄带回呼伦贝尔来了。”
  他心头微微抽痛着,一种细细尖锐的疼,忍不住幽幽叹息。
  “我还是守不了我们之间的誓约,无法在今天和她团聚相见。”
  他掀开毛毯,披上羊皮暖裘,坐起身来。
  这一动,牵痛了胸前的箭伤。他皱眉抚住胸口,仍是咬着牙起身,走到帐前。
  他揭开帐幕,望着辽阔的大草甸子,只见缈缈孤烟,悠悠散入彤云。
  他如焰的瞳眸凝望着千里落日,而北京就远在天涯的那一端。
  “我战死的消息传回北京,她一定流了不少泪吧!”一阵怜惜的痛楚,涌上他的心头。
  他漫步出帐,走入靛紫暮色、广袤草原之中。
  “王爷……”塞桑忧心地追了出来,天就要暗了,您要无哪儿?”
  “我随处走走,散散心,你别跟来。”额豪回身淡淡说。
  落日烟光,照出他犹带风霜的憔悴神色。
  三桑心中一软,停住脚步,任额豪独自走入了笼罩着夕雾的草原之中。
  额豪在无垠的草原中行走,静叫平湖的草莽,动如大海的草莽,凝滞在他的眼中心底。
  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在这片草原中走了许多年,走了一生——这里就是他的故乡,他再不愿意回北京,再不能离开这片草原了。
  驼铃叮当,响在夕阳牧草之间,牛羊骆马,在暮色中缓缓回归。
  额豪随着驼铃声,信步走到乌尔逊河边,俯下身来,掬水而饮。
  太阳沉落草原深处,四周骤然黯下来了,凛冽的寒气侵入肌骨。他从左边腰带中取出火囊,在河边捡了一堆枯枝牧草,生火取暖。
  火光,在草原的夜色中跃动着,他痴痴望着火堆发呆。
  柴火噼啪声中,远处,隐隐约约、幽幽渺渺传来一阵叮咚棕铮的玉铃声。
  他心中一跳,蓦然跳起身来,那遥远而熟悉的铃声,敲响了他心头久盼的期待与相思。
  这铃声——难遇帆龄真的来了?她真的及时赶来赴他们二月十五的誓约了?
  他身子微微颤抖,惊喜而激动地望向牧草深处,极目四望,搜寻着帆龄的身影。
  一片雾蓦然笼住天幕,弥漫四处,四周的景致霎时间变得朦胧不清。
  一个窈窕轻盈的身影,从深夜迷雾中冉冉走了出来。
  额豪屏住呼吸,望着那个似近若远的身影,眼底顿时湿热。,宛如置身梦境之中。
  那清丽如荷的身影,颊边轻陷的浅浅梨涡,除了让他日夜悬念,相思欲狂的帆龄之外,还能有谁?
  轻烟蔓草,辽阔月色中,只见帆龄提着灯笼,穿看白狐暖裘,步履翩翩地走向他,就像翩翩奔赴他们的誓——二月十五,团聚相见。
  额豪胸中热血加沸,一跃而起,奔到了帆龄面前,激动而狂颤地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
  “你来了?”他声音暗哑,深沉而专注地凝视着她,眼眶浮上了温热的泪水。“你终于来了。”
  “是的,我来了。”帆龄微笑,她眼中闪着泪光,一双颤抖的手被握在他的大掌之中,好冷、好冷。
  “我来寻你,来赴咱们的誓约——我知道你肯定在这儿等着我,等着和我团聚相见。”
  额豪轻轻握着她微凉的小手,一瞬也不瞬地痴痴看着她的容颜。
  在无声凝视的喜悦里,他仿佛是从最深沉的追记里醒来,却又接着陷入了一场最瑰丽的甜梦里。
  “我以为明安会赶不及在今天把你送到呼伦贝尔来。”
  他心疼地望着帆龄苍白如月光的容颜,她似乎清瘦多了。
  “你们一定是日夜兼程赶路——跋涉了迢迢长路,你很累了吧?”
  “不累。”帆龄摇头,款款情意,从她姣美的脸上流泻,笑容中却有着蚀骨的凄酸。
  “我只想见你,只想到你身边,不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心甘情愿。”
  明月千里,望着月光下幽幽若雾的帆龄,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知为了什么,他感觉她是如此渺渺凄凄、飘飘蒙蒙,虽然就在他身边,却有着无法捉摸的虚幻感。
  吹过草原的每一响熏风,都会拂动她腕上鸣弦般的玉铃声——那铃声,在这样美丽如幻的夜里听来,竟令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碎。
  他不安地将她搂入怀里,却在拥她入怀的那一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的身子就像冰一样冷,没有一丝余温。而且抱她入怀的感觉是如此虚幻,好像他抱住的只是一个虚渺的影子。
  “帆龄,我觉得……你有些不同了。”他迟疑,轻声说。“不知为了什么,我觉得此刻好不真实,好像在作梦一样,一切都如真似幻,捉摸不住。”
  “那你就当这是一场梦吧!只有在梦里,才能穿越生死距离,求一个不可能的相逢。”
  她紧贴他辽阔的胸膛,聆听他动人的心跳,颊上映着泪光。
  “深情旧誓,本来就如梦一场——醒来时,什么都成空了。”
  她仰头,痴痴望着额豪,伸手轻抚着他一年来变得风霜许多的容颜,似乎想为他拂去一脸风尘。
  “额豪,你还记得吗?在北京城里咱们定情的那个雪夜——我同你说过的,柳参军的故事?”
  “我记得。”额豪揪然叹息,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放到唇边轻吻,心中涌上一股不安与不祥的怅惘感觉。
  他们站在火堆旁,火光映在帆龄脸上,就像彤云一般迷蒙美丽。
  “人生意专,必果夙愿——情到深处,就算天地阻隔、生离死别,魂魄也要千里来奔,只求相见团圆。”
  帆龄微笑,笑容妩媚绝艳,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无法诉诸于口的凄凉与酸楚。
  “人生只有情难死——你要记住,我对你的心,是永远不会死的。”
  月光像一泓小小的银泉,笼罩着两人相拥相吻的身影。
  映照着火光的草原静夜中,突然响起了震天动地般的急促马蹄声。
  “王爷,你在哪儿?王爷!”
  明安呼唤的声音穿透层层迷雾,骑马狂驰的身影划破了黑夜。
  额豪一怔,依依不舍地离开帆龄冰冷的唇,笑道:“明安来找咱们了,肯定是来催我们回去的。”
  他放开了帆龄,纵声道:“我在这儿!”
  清脆加碎的玉铃声可玲响了起来,帆龄腕上的翡翠双镯突然坠落地面,声音如磐,直透幽冥黑夜。
  晶莹剔透的翡翠双镯落在地面上幽幽亮着光,宛如悬系着美丽的情魂恋魄。
  迷雾渐渐散去,河边的火堆蓦然腾跃,四周骤然明亮起来。
  明安在火光中望见了额豪,他策马而来,奔驰到了额豪身前,一脸的风沙和汗水,喊道:“我们把帆龄郡主带来了,你快回帐去见她一面吧!”
  “回帐去见她一面?你在说什么啊?”额豪惊诧地笑了,伸手想拉过身后的帆龄。
  “帆龄不是就在这儿,就在我的身边吗?”
  他欣然捉去,却捉不着一把微温,掌中握住的是一片空虚。他霍然转身,望着迷离月色中的茫茫草原,笑容顿时冻结在唇畔。只见冷冷星光,照着一望无际的草原,大地一片阒寂,哪有帆龄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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