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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蜀汉末年。
  月映牡丹,苗小小披着薄衫坐在闺阁外的牡丹花丛里,看着明媚的月光洒落在朵朵花瓣上。
  一个温暖的怀抱自她的身后拥来,令沉思中的小小猛地一震,却又马上自围绕着她的气息里知道了来者是谁。她定下心神试着想回头,但那双包拥她的手臂却将她牢牢紧锁,吹拂在她耳边的气息也显得忍抑又急促。
  自从四年前宫上邪被蜀国的大将军姜维纳入麾下后,这四年来,他便跟着姜维四处征战,不曾回来故乡看过她。
  “上邪。”难以喘息的小小在他的怀中仰首,“你怎么会回来?”
  远在异乡收到了她已出嫁的消息,顾不得军令、
  也不顾战情有多危急,即从战线奔回故乡宫上邪,不相信与他早有鸳盟的她,居然会在双亲的安排下嫁与他人。
  宫上邪的声音愤怒得颤抖,"你嫁乔诺?"
  听见乔诺的名字,小小的胸中湃然扬起割舍的情绪,想起乔诺那名好性情的男子,那名满心欢喜迎娶她、用所有温柔待她的男子,以及她不知该怎么去爱他的男子。
  在曾经深深爱过之后,该怎么把爱抽回来?没有人教过她,也没有人告诉过她这怎么办得到。即使她已嫁作他人妇了,她还是无法将她的爱从宫上邪的身上拿回来;她无法爱那个对她满腔热忱却无法深及她心底的乔诺,但,世事却不能由她。
  "回答我!"官上邪扳过她的身子,满腔的狂怒几乎让他无法思考。
  小小原本是打算和他好好谈谈的,她打算心平气和、用两人最不伤感的言语来和他道别,可是一接触到他那受伤的眼神,她的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你回来得太晚了……"若是他在一年前回来就好了,可是他却比乔诺晚了一步,他的迟误,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宫上邪不甘地拥紧她,"你说过要等我三年的,你说过要等我回来提亲!"
  她幽幽流下泪,"但你去了四年。"
  她的泪,悄悄地渗进他的胸怀里,令他在昏乱错杂的创伤中,缓绶地冷静了下来,更觉得冰寒和偾怒。
  可是她那带泪的双眼似乎藏着莫大的痛苦,一种远比他更甚的苦痛煎熬,让他明白了她也和他一样正陷在凄楚的境地里。
  小小轻抚着他那令她朝思暮念的脸庞,"我答应过要等你三年,那三年里,我谨守承诺,不停地恳求我爹娘拒绝所有人的提亲,可是我等了你三年,你仍是没回来。就在第四年时,乔诺登门提亲,我苦苦央求爹娘让我再等你一年,可是一年过了,你还是没回来,而我爹娘,也不再让我等了。"
  "只因我晚了一年回来,所以你就忘了我们的誓言嫁他人?"宫上邪级缓地拭去她的泪,抬起她的脸直逼问。
  他要知道,她对他的盟誓是不是一时的风花雪月?是不是只是因为一时的意动情挑?是不是……她从未将他放在心上过,所以她才可以舍弃他而改投他人的怀抱?所以她才可以在苦等不至之际,顺从他人的安排,狠狠地把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忘记?
  小小直摇着头,泪如雨下,"嫁他不是我所愿的,而我也投有忘了对你起过的誓言。我不想嫁他,我真的不想嫁……"
  "为什么?"宫上邪怔怔地间:“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要勉强自己嫁他?"
  "朝中的政权变化莫测,为了稳固权势,我苗家不得不与乔家联盟,而联盟的最好方法,就是联姻。"小小更是泪流满面地捉紧他的衣衫,紧靠在他的胸怀里,试着捉住他怀里那份她怀念的暖薏。
  他悍然决定,"跟我走,我带你离开。"既然她不愿嫁乔诺,那么他便带她离开,天涯海角,总有能收容他们的地方。
  "不能的……"小小汲着泪看他,缓缓撤离了他的怀抱。
  他愕然地看着她,"小小?"
  "我过了乔家的门,已成了乔家的人,因此,我不能负他。"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他到天涯海角的小小了,她是个有夫之妇,她已许下了必须忠贞的誓言,于情于理于法,她都不能做个弃负乔诺之人。
  宫上邪感觉自己的心房已被她撕裂了一道缺口,一点一点的,开始震震碎裂,再也拼凑不全。
  她要舍他而就乔诺?这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年他和她在牡丹丛里许下的情誓都已不见了?她若是与乔诺双宿双飞,那被留下来的他呢?他又被置之何地,情何以堪?
  他猛地攫住她的肩,"我呢?你不可以负他,就可以负我?"
  "我在与乔诺成亲之前就已听说,你在今年内也要娶亲了,你该遵旨去迎娶那位姑娘。"小小别开眼,试着不去理会他加诸在她身上的力道为她带来多大的痛楚,也试着不去理会当她把这些话说出口时,她的心口是多么地疼。
  宫上邪不愿相信,嘶声间:“你要我娶她?你要我遵旨娶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人?"
  "现在的我,没有资格约束你什么,你要娶谁,我都不能干涉,那再也不是属于我的权利……"她以双手掩着脸庞,呜咽地在掌心里道出她的心酸。
  "我不娶她!我们走,我们俩走得远远的一只要他们两人躲开这一切,只要他们两人能够厮守在一起,要离乡背井、抛亲弃友都无妨,只要他们两人能在一起!
  "你是朝中大将,而你的亲事也是主上亲赐的,倘若你抗旨拒婚,不仅你会被赐死,我们两家的家人都会被连累,其至,会诛连九族。"她却反对着他的自私,不愿所有牵系着他们的人,都因他们而道横祸。
  宫上邪眯细了眼眸,"你这是在劝我娶那个女人“
  "因为我要你活着。"她坚决地告诉他,仿佛这是她这一生唯一衷心所愿的事。
  "不要为我着想,我管不了那么多!"他强行将她卷进怀里,不容她反对。"跟我走,把你所有的顾忌都抛掉,我可以不要仕途、不理会责任,我可以抛弃一切!"
  "但我却不能抛弃所有。"要是真的能够抛开,她就不会躲不开枷锁,不得不被束缚。
  "你要的是什么?"因为她的推拒,宫上邪看着自己空荡的胸口,再也不明白她心底想要的是什么。四年的光阴,让他再也不明白这个让他情牵意动的女人。
  小小笑着流泪,"现在的我,什么……都不能要。"
  她还能要什么呢?她已嫁作他人妇,再也不能干涉风月,再也不能妄想与他做对比翼鸟。她老早就忘了从遇见他后,曾经想过往后与他偕老的种种梦境,她早遗忘了幸福的模样,现在的她,只希望他能在无她的日子里过得自在,只希望他能活着,其他的一切,都不再是她所求的。
  "别哭。。看着她珠泪一串又一串,分明是那么地伤心,偏又要逞强地在唇边挂着笑,让他心慌难舍。
  "你一定得明白,我的心从没有变过,我也是和你一样,我并不愿的……"她竭力要让他知晓她的苦衷,要他相信她和以往相同,"我之所以愿嫁乔诺就是为了让你不顾忌于我,甘心情愿地奉旨迎娶,我不要你抗旨拒婚而被赐死,我要和你活在同一个天地里,即使不能够相守;我只求你能活着就够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求,你能明白吗?"
  宫上邪终于恍然大悟,她是为了什么而嫁绐乔诺。
  他双手缓缓地放开了她,颠踬地大大退了几步。
  他都懂,他都明白,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令他好不甘……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方才满腔的偾怒、怨妒,此时都此为自责在他的胸口来去不散。他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就这样看她为了他而牺牲了自己最纯粹的初恋,眼睁睁地将她拱手让人?但,爱是能够让的吗?爱是能够牺牲的吗?委屈之间,她会有幸福吗?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看见了将她推向乔诺怀抱里的,就是他的这双手。他该信守归期的,他该紧紧地守着他们俩许下的等待,并且在时限之内归来。是不是就是因为他没有守信,所以:他未来的海哲山盟里才会没有她?所以,在他往后的日子里,就再也听不到、看不到她的欢声笑语?
  一旦错过了,就是永远吗?
  冷静过后,他沉默地走至她面前,细细地看着她的容颜。
  这样美丽的面容,是值得有一段好姻缘的,她是值得一个温柔婉切的男子来对她呵护照料的。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来迟吗?"他捧起她的面颊低喃,"如果我早点回来,早点向主上说我要娶的人是你,那么,今日的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是不是?"
  宫上邪在小小清澈的眼眸里,看见了她满是遗憾的泪,看见了她对他微微的忿、微微的恨,和更多对彼此的无能为力。她所有隐藏着的沉静忧伤,缓缓她自她的心底渗出,化为清泪,颗颗在他的面前坠下,一股细细的悲哀自她的身上传散出来,紧紧地围绕着他。
  他颤动地拥抱她,久久无法出声。
  "告诉我一他哑涩地启口,问得十分专注,"乔诺待你好吗?"
  小小知道他终于弃降了,知道他就要放弃她了。
  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她所求的不就是能让他好好离开她活下去的这一刻?可是当他从嘴里说出来时,为什么那阵突来的心痛,还是将她打击得摇摇欲坠?
  小小决定不说出真相,"他一直都当我是个妹子,他待我……很好。"
  听了她的话,宫上邪有着莫名的心安。
  还好,她嫁的人会好好待她,这样一来,至少他不会再那么牵牵挂挂,不必为她镇日懊梅愧疚、夜夜自责,至少,乔诺会待她很好,她会过得很好。
  他想了很久,仔细地在她耳边叮咛,"答应我,不要再想起我。"
  "上邪?"小小不解地握紧他的手,可是他却缓缓地推开。
  "是我误了你,是我的来迟而造成了今日的遗锪。"他退了一步,眼里尽是对自己的恨,"所以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祈求你能有一段好姻缘,好让你的人生别因我而带着遗憾度过。"
  小小掩着唇向他摇苜,想去拉回他时,茌她身后的阁院里却传来夫婿乔诺的声音。
  "小小,你在哪?"
  宫上邪几乎都忘了他是私闯迸乔府来见小小的。
  他回头瞥了眼正狂恣盛绽的牡丹花丛,自其中摘取了一朵她最爱的九萼红,将她轻轻拉至身边,为她在发上稳稳地簪妥,装扮成他最爱看的模样,并将此刻她的模样牢记在心底。
  他用双掌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深深地看进她的眸子里,"这一刻,你只要记得一件事,但过了今晚后,把它忘了。"
  "什么事?
  "我最爰的人,是你。"他低下头来,在她唇上印下轻浅的一吻,永恒地与她道别,"无论我离开你多远,永远,我只爱你一人。"
  小小无声的泪,在他纵身远去不再回顾时掉了下来,她环抱着自己疼痛不已的胸口,独自站在花丛中,任衣衫在微风中簌簌地拍打飞动。
  前一刻仍近在咫尺的人,从这一刻起,就将远在天涯不再复返。
  "你怎么了?"在花丛里找到小小的乔诺轻拍着她哭抖的肩膀。
  小小紧闭着眼眸,"没什么……什么都没有了……"
   
         ☆        ☆        ☆
   
  流光把人抛,一切的风花雪月都掩埋在岁月里,曾经有过的爱恋、哲约,也都沉淀在记忆中,渐渐地远去。
  之后,小小陆陆续续地听到许多辗转而来的消息,那些关于宫上邪的消息。
  听说,"他在离开她的三年后,终于奉旨向一位姑娘下聘了"
  听说,他在娶亲之前主动请缨,抛下了末过门的妻子,随着姜维的大军出征到更远的前线去了"
  听说,他在姜维兵败时,在沙场上战死了…
  听说,他在遗言里交代,希望能将他的骨灰撤向往西吹送的风里,好让他的魂魄能够回到故乡,再见他最爱的人一面……
  在宫上邪死去的次年早春,嫁为乔家妇的小小,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一场来得又急又快的瘟疫,像猛兽般地猛烈来袭,毫无预兆地降临,让许多误时延医的人断无生机。而小小也不幸地染上了,不过几日便病得又深又沉,药石罔效,而她似乎也不愿好起来,不愿活下去。
  照料了小小许多的乔诺,在大夫说出小小还剩下的大约时限后,便日夜守在她的身旁。
  在那个吹起东风的清晨里,乔诺看见昏迷已久的小小忽然睁开了双眼,无声喃喃地在向他说着什么。
  他倾身在她面前,"小小,你想说什么?"
  "我……。她耗尽力气地伸出手,指向搁放在她窗口盛绽的牡丹,"我要那株牡丹……"
  乔诺马上为她将那株牡丹中,开得狂恣妖娆的其中一朵为她摘下,稳荽地放在她的手中,"这株吗?"
  "对……"小小满意足地握紧手中花,握紧这株她和宫上邪最爱的牡丹。
  "小小?"乔诺看她的眼睫又要闭上了,表情祥和地似就要远走,令他不禁浑身紧张。
  "我死后,请将我和牡丹一同焚化。"小小睁开眼定定的凝视他,仔细地向他交代,"将我的骨灰和花魂,顺着往东的风,一同撒向那片有他的天地去,让我再见他最后一面……"
  乔诺的眼中泛着泪,"你还是爱着宫上邪?"
  在生命的尽头处,小小再也不隐藏那搁放在心中已久的真心。
  "今生,我最爱的人是他。但在过了你们的门后,我遵循着妇德,试着用我所有的生命来爱你,我照着他的话,努力的……把他遗忘。"
  "即使你已努力的把他忘记,那你为什么还要……"他不懂,既然她己忘了宫上邪,为何还要交代他那么做?
  她似悲似喜地微笑,"我想在最后一刻自私。"
  "自私?"
  小小转首望向窗外湛蓝无垠的天际,"这些年来,我压抑着自己不想他、不爱他,一心一意地做好你的妻。但现在,他已经离开了人世,我也接着要离开了,而你,也即将拥有另一段全新且自由的人生,所以在最后,我想要自秘的拥有一点怀念最爱的权利,我想在风里好好想他、好好爱他。"
  他在天涯,她在海角,两个相隔千里的魂魄,在她死后,终于能够再度相会了。
  在秋会风里,他们都不必再去分辨是非对错,是谁误了谁,又是谁负了谁,他们将只会是两道单纯如初的灵魂,就像初初缘起时那样专挚地爱着对方,而后,再度分离,分别去赴他们的下一个人生,因此在抵赴黄泉之前,好歹,她要再见他最后一面。
  "当初,你为什么不跟他走严乔诺忍不住要问,忍不住想知道当年宫上邪回来要接她走时,她怎么能够舍下爱她的宫上邪,而留在他的身边。
  因为当时我已嫁了你,婚盟对女人来说是一生一世的,而且我也不能让你落了个丑名,所以,即使我再爱他,我也不能负你。"
  乔诺动容又怜悯地看着她,"但你却因要救他而负了他。"
  "我知道……"泪珠滚滚淌落她的面颊,她颤抖地掩着脸庞,。所以我的心中,一直有个遗憾存在,我这辈子,都偿还不了他……"
  "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你不能与相爱的人厮守到白头……"浓浓的哀伤和愧疚自乔诺的口间传出来,"如果我当初不要听从我爹嫂的话硬将你娶进门,也就不会拆散你们了。你知道,我一直都把你当成妹子看待,在我心底,我爱的人并不是你……这件事,你一直都知道的是不是?"
  "对……"
  乔诺声泪俱下地俯在她的身上,"我知道你当年在选择了我时,就已经将你们两个人都投入万劫不复之地了。我原本以为,我能够和你一样知命顺命,忘了那个我爱的人,好好的做你的丈夫,可是……我却还是没有做到,我做不到,对不起……"
  "别说了,错的人,不只你一个。我们三个人都有错,我们错在谁都不该成全谁。"小小伸手掩着他的嘴,眼里带着知解,"我走后,你就去迎娶你心爱的那个人吧,我们三个人中……至少要有一个人得到幸福。"
  "去找他吧!来世,你去找他。"乔诺脱口而出,希望能够催促着她去做什么好来偿还她。
  她却酸楚地闭上眼,"不,我不愿在来世再见到他。"
  "为什么?"
  "因为我累了。"她至今仍牢记着宫上邪在离去时说过的话,"背负了一辈子的遗憾让我太累了,而他也曾告诉过我,不要再想起他。"
  "可是你们……"
  "乔诺……你愿让我在风中见他最后一面吗y她·恳求地握住他的手,气息渐变得孱弱。
  乔诺忙不迭地点头,"我愿,我一定会成全你的心愿!"
  "谢谢你……"
  "把眼睛闭上,好好的睡一场。"他轻轻拍抚着她,落泪为她送别,"睡吧,我会送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小小呢喃着那首紧缠了她一生的情誓,直到声音渐渐缩小,愈来愈微弱得听不见。
  乔诺伸手合上她的双眼,流着泪代她说出她来不及说出的心愿。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        ☆        ☆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回荡在耳际的声音让小小猛然睁开眼。
  天色犹是阴沉晦暗,雷雨轰隆隆地下个不停,骤大的雨势敲打着破庙的瓦檐,叮叮咚咚的,在"她的耳边形成了种种喧嚣难辨的声音。
  数滴雨水滴落至她的脸庞上,她伸手去拭,发现她脸上有着的不只是雨水,还有着满腮的泪痕。她的心房不禁紧缩起来,颤颤地低首看着自己的掌心,在她的掌心里,还残留着乔诺殷殷送别时残留着的温暖,令她想起了自己在飞扬的风中,并没有遇见她想见的官上邪。
  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因为这场梦境是那么地真实、那样地伤凄。不需要任何理由任何求证,在下意识里,她知道过不只是一场梦而已,这是一场变故,把她的前世在梦里磨得细细碎碎地,再酒在她的今生里,散了一地,化作寸寸尘泥,等着她忆超。
  当她仍忆不起来时,她可以过着朦朦胧胧、终日揣测着那莫名心悸的日子,可是当她睁开眼酲来忆起一切时,现实却像是一张幽幽的网,捕捉了她,也操纵着她往后所有的思绪。
  一张白净的帕子递至面前,小小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眼瞳里,映入了宫上邪那张与她一样伤痛的脸庞。
  是他?
  她伤痛莫名地瞅着他的双眼,知道了他就是上一世,她所负了的人。
  是她?
  他后悔难当地瞅着她的双眼,记起了她就是上一世,他所误了的人。
  他们俩在梦中有相同的容颜、同样的姓名、同样辗转的梦境,在清醒后四目相见,一样凄楚的眼神,自招了一切。
  庙外依旧下着滂沱大雨,藉着回魂香回返前世而转醒后的两个人,心境也如同庙外所有的景物一般,正被狠狠地冲刷敲打着。
  一场迷梦,令他们俩之间再也不同了,庙中几盏迎风飘摇晃动的灯火,一明一暗地掩映在他们俩的脸"庞上,就像他们两个人都昏乱不明的心,连空气也变了质,泛着暧暧难解的味道,不停地撩动他们,让他们回想着,他们皆逐渐想起却又不思想起的回忆。
  宫上邪款款地拭着小小脸上的泪,而小小只是无言地望着他。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眼底的无限伤痕,而她也真真切切地在他的眼底看见了猛烈的痛楚。在曾经是阴阳陌路之后,两个被拆散的人又重聚在一起,可是苍天依旧无枯,她已有婚配,而他,又是来得太迟了。
  如果一切能够重新再来就好了;如果,她在他来之前没有许配给梁颜殊就好了;如果,他能在几年前就遇她就好了;只是,他们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此刻的他们,就像是两个原本素不相识的人,自一场迷梦醒来后,一下子变得亲近了,然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在睁眼闭眼之间,突地拉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再也不能回到梦醒之前的模样,再也不能单单纯纯她恋慕着对方,反而得继续背负着前一世留下来的遗憾,泪眼相对。
  到底是谁错了?到底是谁误了谁?到底是谁负了谁?谁说,只要到了来生就能够不再延续前世之痛?又是谁说,遗憾,一定是美丽的?
   
         ☆        ☆        ☆
   
  "那个……"
  凝若笑提心吊胆看着杵在她房里,已经喝上好几个时辰闷酒的宫上邪,觉得他脸上那种阴晴不定的表情,让她房内的气氛变得好低迷,连气温也急速下降。
  她又试着在他的面前轻唤,"亲爱的朋友?"
  酒入愁肠,一杯比一杯苦涩,可是再怎么苦也化不去他心中的那份懊侮,解不去他那又被勾起在前世里编写而成的伤心,片片回忆都扣住他的神魂,而他在那前世与今生的角色里,全都失了分寸,在梦和现实之间乱了界限……
  宫上邪想着想着,又急急再饮三大杯。
  凝若笑见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一定在外头发生了什么事,这不禁令她头皮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在蛇窝里,只要不小心走错一步,就很可能会被这条蓄势待发的蛇狠狠咬上一口。
  "小小呢?"她忙着分散他的注意力,希望抬出小小来后能让他正常些,"你出去追她追了一天,人到底是追回来了没?"
  宫上邪的身子明显地震动了一下,目光幽幽森森地瞧了她一眼,随后又急饮一大杯。
  "她在她的房里。"在雨停之后,他就已经把她带回来了。
  凝若笑小心地看着他的表情,"你向她忏悔过你的失言了吗?"
  "在回来的路上对她说过了。"
  "她肯原谅你吗?"搞不好就是小小不原谅他,所以他才会在这里喝后侮的闷酒。
  他突然激动地大吼,忿忿地将酒杯掷至墙上,"那些原不原谅都不再重要了!"
  "那……"凝若笑小心其翼地躲到一旁,"什么才是重要的?"
  "一切……"宫上邪将两手插进浓密的发里,低着头涩涩的低语,"都不重要了……"
  "喂!"凝若笑这会儿真的是被他吓得六神无主了,"你到底是怎么了?这很不像你的作风喔,你不要阴阳怪气的乱吓人啦。"
  宫上邪突然声音低低的叫她,"卖笑的。"
  "嗯?"凝若笑小心的应着。
  他抬起头来,两眼无神地望着她,"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吗?"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凝若笑看他好像是冷静一点了,忙坐到他的身旁准备聆听他的心事。
  "你信不信?"
  她点点头,"我信。"
  宫上邪突然一把扯过她的衣领,语气阴森地命令,"你若信的话,马上就去把九萼斋所有的陈年老酒都拿来给我,我要醉上个三天三夜!。他要醉,他要醉得一塌糊涂,最好是醉得什么事都想不起来。
  "啊?"凝若笑还愣楞的转不过来。
  宫上邪在掌心使上力,紧掐着她阴沉地怒吼,"现在就去拿来给我!"
  "倘若……"凝若笑在快被他掐死之前还为他着想,"我想站在朋友的立场阻止你喝酒伤身呢?"
  "那我告诉你。"宫上邪马上将她拉至他的面前,眼神利如锐剑般狠狠刺向她,"我——会——宰——了——你!"
  凝若笑慌忙跳离他远远地,捉着发大叫,"事情这么严重?"
  "若笑!"四姨娘气喘吁吁地冲上楼来,十万火急的求救声远比她还要来得紧张。
  "去去去,去帮我多拿些酒过来。"凝若笑反手推着她,"现在别来烦我,有什么客人都帮我推掉,因为我的这个好朋友出了状况。"
  四姨娘踩住脚步,讶然地挑高眉,"他要拿酒?"
  "对啦,事情大条了啦。"凝若笑又悲又叹地想着等一下该怎么和那个又发火又看似伤心的宫上邪谈谈,可是他那种发起火来就不检点地胡乱咬人的个性,让她实在是很头痛。
  "你别管他了,小小刚刚也跑到我的酒窑里搬了几坛酒,又哭又笑地说是要大醉一场!"四姨娘叫道。
  要是小小出了什么岔子,小小的舅父,也就是九萼斋的老板一定要拿她兴师问罪!
  凝若笑的眉心垮了下来,"小小也要喝酒?"
  "你说说,小小那个根本就不会喝酒的人是怎么了?"四姨娘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吗?怎么会突然变了个性子?"
  "嗯……"凝若笑抚着下巴沉思,这两种怪现象同时发生的原由。
  四姨娘悄悄地挨在她耳边问:“你想,会不会是他和小小之间……出了某种状况“
  她用力地点着头,"很有可能……"
  你也快想办法解决啊一四姨娘又急着催她去当炮火下的替死鬼。
  凝若笑叹了口气,把四姨娘推出房外并顺手关上房门,然而就在她转回身的当儿,一只酒瓶马上迎面朝她飞砸而来。
  "哇!"凝若笑忙闪身避开,瞪大眼看宫上邪又朝她掷来另一个空酒瓶,"你拿我出气?"
  宫上邪一语不答,不断拿所有桌上喝空的酒瓶砸向她这个碍眼的人,让凝若笑不得不为了自身的安全,施展出她所有的武艺,全力抵挡满腹怒薏无处可泄,只好把她当成迁怒对象的宫上邪。
  "够……够了吧?"在宫上邪砸光所有能砸的物品之后,累得满头大汗的凝若笑笑喘着气问。
  宫上邪深吸了几口气,又低下头来沉驮不语。
  "好朋友,小小也跟你一样在藉酒浇愁。"凝若笑按着他的肩头,"你……是不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没对我说?"
  宫上邪紧握着双拳,"有。"
  "什么事?"她屏息静气准备聆听被砸得莫名其妙的原因。
  他憾然地闭上眼,"我不该在这辈子又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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