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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
  夜幕森森,就连星子也无法窜出浓云,只有西方的残月仍苦苦勾留在天际,一会儿破云而出,一会儿又遭重云卷灭。
  深更夜阑的京兆,万物都像是己睡在梦里深处了,但在静夜里仔细听来,有些幽微的声响仍是醒着。
  按循着微声,来到京兆裴相府邸的宅院,黄黄昏昏的烛光自本栏窗内透映而出,屋内灯火如豆,光影忽明忽灭,仍不肯在夜深时分睡去,伴着灯火的,是缕缕和着热气的白烟,烟雾中漫着蒸熟的稷粟带着甜味,悠悠地将香气飘送至已凉的空气里。
  赶在秋凉露白时分正式来临前酿造今年第一坛美酒的那嫣,此刻正在蒸腾四溢的屋内,忙着将一批批新蒸好的作料以木桩拌凉,并着手张罗着酿酒古六法里其他必备的程酿工甚为繁复的秋露白,得七蒸七焙,之后还得将放凉的稷粟、高粱置放在坛里,加入麴蘖、冷泉、作香的配料后仔细封坛,末了加上官家的封条,再将它储放至地窖里,待韶光过后,再开坛时便脱胎换骨化成了琼浆玉液。只是,好酒不只是得要有会家子来品,它还需要有个为它倾尽年华的酒娘,来为它奉献出她的青春和心力。
  颗颗晶汗悄悄淌下那嫣的额际,在烟雾蒸腾的屋里待久了,热气在她的面颊上如胭脂般地无声化开,为她渲染上了层似醉的酡红色泽,因为燠热,一双水色的杏眸也懵懂氤氲起来,在她一身素裳罗裙上,有的不是寻常姑娘家以花研汁后的香气,而是袭人的酒香。
  她是个酒娘,一个出身酿酒大酋之家,十多年来年年在秋露初起的秋夜里酿酒的酒娘。虽说因远亲姨丈官拜丞相的缘故,她已离开了远方家家户户酿酒的故乡住进丞相府邸数年,但就算楼居的地方变了,她的身分仍未变,纵使岁月过去了,她的模样也变了,她还依旧是那个生来就注定要为皇家酿酒的酒娘。
  因为夜深,屋里很安静,此刻陪伴着她的,就只有那盏摇曳不明的烛火。奄奄欲熄的烛光中,她的影子被拉长打映在坛里的酒面上,模模糊糊的倒影里,藏尽了多少她不解的心事,每回,她还犹不及去了解它们,它们就被埋封在地底不见天日,而在破土之后,又匆匆被送至宫中无缘与她见上一面。
  拭汗一回后,那嫣将手里的木桩搁置在木槽边,走至坛前低首审视那坛红珀色即将入地封藏的新酿。
  灯影下,酒面水光尽烧,阵阵甜香扑鼻,任谁想得到,此时这看似平凡的浊水,有朝一日,它将会有水的形、火的性,入喉时温润沁口、酒香熏人欲醉,待入肺腑后,又炽烈得有如猛火焚内。但这坛酒,等闲人可尝不上,它将会被倒在皇家的夜光杯里,用质如玉、薄如纸的杯身,来品尝连她这名奉命酿造它的酒娘也无法尝得的滋味。
  酿酒这么多年来,除了王公贵胄,谁也无缘能亲触品尝到这等封坛进贡的美酒,她这名酒娘,就只能在皇室向大酋发出酿酒的指示时,遵照指令人屋辛勤鞠酿,在夜以继日的辛劳之后所换来的,就只是伫足聆听着他们辗转传来的美赞。可是,说句实话,就连她酿的酒也不认识她,她又怎能去体会那些赞言背后的滋味?
  其实她最想要的,不是那些称赞或蜜语甜言,她只想真正的尝上一口自己酿的美酒,好好去感受一回她投注所有热情和光阴所换来的成果,而不是只能在酿造的过程中想像着,日后当这坛美酒在地底苏醒过来时,将会是多么芳香甘醇。但或许终其一生,她都无法得知她用年华所换来的是些什么,更无法得知她到底在酒里头藏了些什么心情。
  单是一坛酒,便可区分出品酒客与酿酒人的命运差别,更可勾勒出一幅当今贵族世胄与平民百姓的阶级图,那么人一生的宿命,是不是和酒相同,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从有机会走出夜半酿酒的屋子不再挥汗耐暑,而可以起身走到凉爽的户外,仰首面对着秋月举杯共庆秋日的来临?
  应该是不可能的,梦想说得再多也终究是梦,只要套在她身上这阶级的枷锁不除去,她就一日不能脱离身为酒娘的宿命。
  屋内的烛火,在那嫣兀自望着酒面怔伸出神时受了风激烈摇晃,令她回过神来,不解地抬眼查看在这密不透风的房里哪来的凉风。
  烛台蓦地在此时唧当坠地,一道黑影自她的眼角滑过,当她旋过身来寻找那道黑影时,黑暗中,有阵气息自她的面颊拂过,她不禁怔仲半晌,眨眨眼睫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然而在她的双目逐渐能够夜视时,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色的人影就静立在酒坛前。
  幽微的光影中,隐约可看出黑影的主人是个男人,那嫣紧敛着气息握紧了双拳,与他在酒坛前对峙着,在不及分辨来者究竟是谁和所为何来之前,她并没有妄动,而他也无进一步的举动,寂静无声地在溢满甜味的房里沉淀下来,唯一在他们两人之间缓缓流动的,就只有时间。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他的不说不动,她因此而莫名地感到心安,对他的戒心也不知不觉地放下大半,一迳地瞧着暗影中他那张看不出半分模样的脸庞,在心底不断纳闷着来者是谁,又是为何会在夜半闯进她的酿房里。好半天,就在她的疑心快溢满胸怀之时,静立在她对面的身影总算是有了动作,极为缓慢地,他伸指朝新酿的酒面探去,而后将沾染了水酒的指尖放至口中品尝。
  那嫣有些怔愣,这入夜半闯进府里来,不去盗些别的东西反而跑进她的酿房里,为就是想尝一口那有如粗胚般的新酿?难道,他也懂酒,现在在他的脸庞上,有着什么样的的神情?
  见她不言不语也无什么特别的反应,黑影的主人试探性地倾身向前跨进一步,而后朝她探出一手,悄悄地抚上她的脸庞,如抚美玉般地细细柔抚她那因在酿房里受了热而饱含热意的面颊。
  那是双温柔的手,也是一双不寻常的手,它不若常年工作人们的粗糙和冷涩,若说娇贵倒也说不上,在他的指缝间,有着练字练出来的细茧,掌心里似乎又有握弓或是使剑所留下来的旧痂。微微的一阵幽香,不动声色地自他的掌心飘向她的鼻尖,微有甜意间无酒意,是她方制成的新酿的味道,当他移动着手掌时,酒香尾随着他的指尖在她的面颊上流连,使得沉醉在酒香中的她有种异样的被催眠感。
  趁着那极为短暂的片刻,顺着势,他动作极快地将掌心绕至她脑后的发髻上,抽走髻上朴素的白玉簪,簪子一落入他的手里,他的身子迅即往后一退,无声地没入黑暗中。
  失了簪子的发髻,在不受拘束摆脱垂下洒地之时,那嫣的神智总算是回到了脑海里,她忙伸手朝身后的长发探去,才发觉方才那个还让她没什么戒心的男人,竟在转眼之间就在她的眼前盗走她心爱的簪子。然而就在她抬首寻找他的身影时,发现他居然在溜出门外前,还刻意停下脚步站在门边,扬高了紧搂在手心里的簪子朝她示威。
  不多加细想,那嫣在他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时也拔足追了出去,匆忙之际,完全忘了要顾忌到在静夜时分这般追逐一个人,会带来多大的声响,又是否会惊起他人的一廉好梦。
  “表姊?”起床查看异声的裴料俏,站在门边揉着困眼,一头雾水地看着没在酿房里酿酒,反而三更半夜在外头到处找人的那嫣。
  “回房里去,别出来。”那嫣忙把呵欠连天的料俏推进屋内,而后又赶忙在把人追丢前再度追上。
  见她一把话说完就急急跑离原地,生性喜爱刺激一刻也静不下来的料俏,立刻把浓厚的睡意给驱散,兴致勃勃地回房里搭了件外衫后,飞快地奔出房间。
  “不是叫你别出来吗?”跑着跑着便发现身边多了个同伴的那嫣,在追出庭外时停住了脚步,气急败坏地相心把这个冒险犯难勇气一箩筐的丞相千金给推回去。
  “有热闹我怎可以不看?”料俏不但不走,反而还兴奋地凑至她的身边,张大了眼左右张望,“发生了什么事?”
  那嫣没好气地睨她一眼,“有偷儿闯进府里。”
  “真的?”料俏听了爱笑不笑地张大了嘴,“人呢?在哪?”真没搞错?廉相裴炎可是穷到举朝上下皆知,居然还有人想来这家徒四壁的地方捞份意外之财?
  “他的脚程很快,才一晃眼的工夫就不见人影。”也不知那个男人是跑哪去了,没半晌就把追在后头的她给甩掉,他的身手怎么那么快?
  “我们这种地方也会遭偷儿?”料俏丝毫没有忧患意识,反而还很有兴致地嘲笑起那个夜半访客。“那个闯空门的小偷有没有走错地方?我们才是穷到该去当偷儿的人吧?”
  那嫣一掌拍在她的头顶上止住她的笑音,“别说风凉话了,你快想想府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是值钱的。”那个人若是只想偷她一根簪子倒还好,若是想盗府里的东西可就坏了。
  料俏一点也不以为虑,反倒摊着两掌朝她咧笑,“瞧瞧咱们这里,典型的廉官居处,不但主人是穷得两袖清风,就连宅子也都通风凉快得很,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让人来偷?”
  那嫣面色凝重地一手搭上她的肩,“料俏。”这座宅子的主人裴炎或许是个廉官,也没什么东西可让人偷,但他女儿的书房里,可是有很多会让人觊觎的宝贝。
  “嗯?”
  她凉声地提醒,“在你书房里那颗名叫皓镧的夜明珠值不值钱?”那颗曾在战国时期受到秦国的夫人垂青的夜明珠,就不知在如今能值个几座城池。
  “当然值,它少说也值个……”料俏才张大了嘴正要炫耀,而后骤感不对地大叫:“糟了,皓镧!”那颗夜明珠的身价,可是高到用它来买个小国都还绰绰有余!!
  “你还说没东西可让人偷?”那嫣无力地轻叹,转身一骨碌地往书房的方向跑。
  急如锅上蚁的料俏跑得比她还快,“我哪知道这个偷儿那么识货?”
  那嫣在书房前一手扯住她的脚步,“在这待着,别来看热闹也别来惹事。”要是让料俏进去的话,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她要怎么向姨丈交代?
  “慢着……”被甩下的料俏,不甘不愿地看她的身影独自闪进书房内。
  因无点灯而黑墨墨的书房里,悄声站在房门内的那嫣紧屏着气息,在小心确定皓镧是否仍在房里时不忘留神四周,但静窒的房内无丝毫人影,有的,就只是皓镧在夜里凄蒙迷离的光芒。
  即使经过千百年时光的焠链,战国时的名珠皓镧仍旧是魅丽而冷清,一如千百年前它吸引着秦王的妃子般地幽然灿亮,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徐徐舒放着它的美丽艳泽,如同招引地,强烈吸引着那嫣的目光,令她不由自主地拖着脚步一步步往前走。
  耀眼的霞光灿亮了她的脸庞,在她的指尖忍不住想向前触及它前,它的光芒摇曳了一下,一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大掌就这么当着她的面,大剌刺地将它收纳至掌心里漫盖住了它的光辉,取而代之的,是一双闪闪晶亮直瞅着她瞧的眼眸。
  那嫣立即回神,自小练武的她,随即隔著书架的木栏,对这个在她面前抢走夜明珠的男人动起拳脚来。
  对于她突然的来袭,男子的动作似乎有些讶愕,但在接招接了半晌,并暗自掂量了她拳脚功夫的高弱之后,他便一改前态惬意地半倚在书架边,慢条斯理的与她有招拆招。
  被他佣懒闲散的态度惹得心火骤起的那嫣,在闪过碍事的书架来到他的面前,准备全心全音一的把皓镧抢回来时,另一陌生的步伐声响同时在窗外响起,她随即转首朝窗外看去,蓦地发现偷儿不只一个人,外头还有个接应的。
  “料俏,”她登时放弃在她眼前被夺的皓镧,想赶至外头去看看可能会遭遇危险的表妹。
  可是功夫高的人占上风,优间与她拆招的男子拳势忽地一改,飞快地拦下欲走的她,有意将她困在屋内不让她出去,还刻意与她拉近距离来到她的面前,趁她不备时迅捷地在心急的那嫣唇上,印下了一个温暖的吻。
  那嫣的眼眸顿时忘了该怎么移动。
  在他的身上有种薰香的味道,与酒香相较之下,来得更浓醇甘烈,漫天盖地将半昏半醉的她笼罩着,而在他的唇里,却有着一股尝过新酿后的微微甜意。在他温热的唇离开后,她吃惊张大了一双水漾的杏眸,远比炉火还挥之不去的燥热,千涛万浪地直朝她的心头翻涌袭上,比酒色还来得酡红的红云,霎时飞上了她的面颊。
  这是什么偷儿?盗簪子、抢夜明珠,还偷她的吻?
  在那嫣还没来得及收拾过于震撼的心情时,偷了她一吻的男子,见好就收地掠过她的身畔先一步地夺门而出,让神智回到躯壳里的那嫣,再次急忙追上这个在同一夜里,连连自她身上讨了两次好处又扔下她的男子。
  “表姊?”早就在外头与另一个埋伏的偷儿卯上了的料俏,在忙得不可开交之际,被闯出来的那嫣撞了一下。
  那嫣没理会她,而与料俏交手的男子在见那嫣正追逐着另一人后,随即抛下了料俏,拔地而起的去阻止那嫣的脚步,并将她拦在房顶上苦缠着,直到那名全身而退的男子在远处吹了声口哨,他才放下那嫣转身追上先离去的那人。
  孤零零的站在房顶上,沁冷的凉风徐徐将那嫣过于激越的神智打醒,也让她逐渐冷静下来。静夜里,那两道人影已消失在远处的暗夜里,放眼望去,这片沉睡中的京兆领地,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让她不禁觉得这一切有些恍然若梦。
  “皓……皓镧呢?”慢了一步的料俏,费了好大的劲才气喘吁吁的追上房顶。
  那嫣沉静地望着远方,“被拿走了。”
  “拿走了?”料俏痛心地抚着胸坎,“谁拿的?”
  她一手抚上犹带暖意的唇瓣,“天色太黑,看不清来者是谁。”她也很想知道,那名既偷东西又轻薄她的男子到底是谁。
  “你不知道?天哪,这下我不就真的遭贼了吗?”亏她刚才还在笑说没人会来她家偷东西,结果现世报这么快就来了。
  “不只你遭贼了,我也遭贼了……”那嫣低声地轻喃。
  “你也遭贼了?”她身上哪有什么能偷的?
  “先回去吧。”她极力压下满面的红霞,伸手拉起料俏,“让姨丈看到你这么晚还站在这,他老人家免不了又会说上你几句。”
  在与料俏双双走向房顶边缘时,那嫣忍不住又回过头瞥看那人消失身影的方向。
  她不懂,若那人是专程来盗皓镧,他大可直接侵入府里去取即可,何必费事的往她的酿房里跑,除了刻意让她发觉外,还故意将她引至酿房外让她目睹他的夜盗行径?不,说不通的,这其中一定有蹊跷,除了皓镧之外,他应当是有着别的目的。
  只是,他有什么目的?
  凉风悠悠,隐隐的将她的问号吹至她的心坎上,也把夜色吹染得更深更浓,天色如墨,浓云彻底征服天际,在今夜,她见不着任何星子。
   
         ☆        ☆        ☆
   
  他也见不着半颗星子。
  独坐东内太极宫宫顶上观天的太子卧桑,在夜半即将临近初晨的时分,深深凝锁着一双剑眉,再三端详着近日来总是乌云蔽天的天际,只见天空犹如被上一袭黑纱,放肆漫天的浓重叠云,仿佛也压在他心头的极深极深处,而那颗在两日前易主属他的皓镧,则是静静的拦躺在他的掌心里幽幽灿亮,宛如一轮初窥的皓月。
  历史上关于皓镧的传说有很多,但总免不了与美人的芳名联在一块,如今!在他手上的这颗皓镧,虽无美人陪伴在它的身旁,但它却为它的新主人引来了一段飘绕在他脑海里的遐思。
  这两日来,他一直都记着在皓镧光辉下那张清丽的容颜,在那日之前!他能拥有关于她的记忆并不多,直到在皓镧面前与她相见,他才看清了时光为她所带来的改变。
  经过时光的催化,她已不再是记忆里青涩的俏模样,在她的身上,多添了份他意想不到的妩媚!单薄干净的瓜子脸衬上那双秋水翦翦的杏眸,透过皓镧的光芒,仿佛活灵何会说话似的。
  他更记得,她那张带着新酿酒香的芳唇。
  站在宫顶上,一直在为卧桑观望着四周状况的贴身侍中离萧,在收到下头的人来报使,悄声地走至他的身后打断他的沉思。
  “又来催了?”卧桑头也不回,只是低首看着手中绽放着幽光的皓镧。
  “司礼太常、博士祭酒、太史令、园邑令都已在宫外候着。”离萧制式地报上那些时辰未到,就已提早来到宫外等着的官员名称。
  卧桑的剑眉缓缓朝眉心靠拢,“国子监也到了吗?”派了这么多人来,想必国子监一定在来太极宫前,已经先到他父皇那边走过一趟。
  “都到了。”眼看风大,离萧站在他的身边为他阻挡强风。“国子监已迎来皇上的圣谕,准备在今日的秋季诰封大典上宣封殿下为摄政王。”
  摄政王?卧桑微微苦笑,其实无论加诸的名称再怎么花巧,或是听来再怎么任重道远,不过又是一道加在他身上的紧箍咒罢了。
  从一出生就被封为太子的卧桑,这二十七年来,他已明白了也习惯了什么叫承担。
  自小到大,日日被六名教导他的太少和太傅在东内太极宫里紧紧看着,并不时在他的耳边提醒着他,他的人生正道,即是君王之道,他的思想,合该是天子治国图强的峻武宏观思想,在这之外,他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更没有他自己,他是属于众人的太子,他是未来的一国之君,他不该有自己。因此,心中若有不平,压下来;若有微辞,压下来,若有梦想,压下来;若有弘愿,压下来,把在太子身分之外的一切都给压下来,将它们都紧紧地关在他心头的最深处。
  但压抑久了,那便成了一种深刻至骨的承担,同时也是一道道紧缚着他令他动弹不得的枷锁,只是这道枷锁,他藏得太深太好,以致没人看得出来也无法看透。
  在他们眼里,他们只看见一个皇帝赞誉有加、八位皇子崇敬感佩的太子,纵览朝野,人人皆对他这名太子甚为期待和心悦诚服,而史官们更是看好未来他登基后的国政,早已备好了笔墨准备为他在史上记下一笔弘迹。而今日,全朝大臣更引领期盼着他将会在日出时分出现在京兆西郊的龙延坛上,代染了风寒而龙体微恙的皇上主持秋祭诰封大典,并热烈地期待着在大典上瞧见国子监大臣等,在圣谕下正式策封在太极宫内主持朝政已久的他为摄政王辅助国政。
  卧桑握紧了手中的皓镧,转首淡看站立在他身旁为他遮挡西风的离萧。
  无论何时何地,身为护主侍中总是安静的站立在他的身后,戒慎地保护着他的周全,并是个对他推心置腹、全盘信任的臣子友人。
  他常想,以离萧出身豪武世家的身分和天资来看,若不是被派命留在太极宫中服侍他,反让离萧在沙场上征战的话,想必如今,离萧或许早已功拜高官厚爵,而不是仍旧守着一个小小侍中的名号留在太极宫中保护他的安全。
  或许就是因为惜才,又或许是他自小深居东内没个知心人可说话的缘故,他与离萧,甚至比那些远住在宫外的皇弟们都还来得亲近,在下意识里,他早已把离萧当成亲人来看待。
  “这两日来你很心不在焉。”卧桑仔细看着他那双游离不安的眼眸,“是因为掉了东西的缘故吗?”
  打从那日回宫后,他就一脸心有旁骛的模样,可又一直揣在心头不说出来。
  心事被洞悉的离萧,不自在地垂下头,“我……”
  “查清楚束西掉在谁的手上了吗?”那天晚上他是去偷东西,而这个生性耿直的离萧,不但没偷到什么玩意,反而还被人偷走了一样宝贝。
  “查……查清楚了。”一提到失物在何人手里,离肃的脸庞更是压得低低的不肯抬起来。
  “谁?”他一手撑着面颊,好笑地瞅着离萧脸上难得出现的绯红。
  “裴相之女,裴料俏……”就是那个偷东西也不招呼一声的女人。他也不过是在屋外把她拦着,不让她进屋去碍了太子的事而已,而她打着打着,居然就这么一声不响的摸走了他的传家之宝。
  “廉相裴炎……”卧桑意外地挑高了两眉,思忖了半晌后,一抹笑意悄悄漾满了他的眼睫。
  “殿下?”离萧有些不安地看着他那张每当在动脑筋时就显得很邪恶的脸庞。
  他两掌一拍,“这事好办。”好极了,他还正愁师出无名呢。
  “什么事好办?”
  “帮你把传家之宝拿回来的事。”若是办妥了离萧的事,他也正好藉着这个机会为他的计划添上一道两全其美的终笔。
  离萧很是头痛,“你还想再出宫一回?”才让他溜出宫外一回,不过两天,他又不安于室了。
  卧桑啧啧有声地向他摇首,“就算我不离开这里半步,我也有法子帮你把那块玉拿回来。”他只要待在宫里等消息就成了,根本就不须劳动他的大驾。
  “玉丢了……也就算了。”离箫自责地垂下头来,两掌自制地紧握着,“不必大费周章的再把它弄回来,不然若是因此而泄漏了咱们夜半出宫的事,到时后果可就严重了。”与太子的人身安危相较起来,丢了一块玉根本就微不足道,他可禁不起太子有任何闪失。
  “但那块温玉,不是你们离家代代传给进门媳妇的传家之宝吗?”卧桑故意引诱着责任感极重的他,“若是不拿回来,往后你要怎么讨房媳妇?倘若你光棍一辈子,你又怎么对你们离家的列祖列宗交代?”
  离萧顿时把眉心攒得紧紧的,“我……”
  “我记得……”他沉思地望向远处,大掌徐徐摩挲着下颔,“上回母后曾向我暗示过,我早已过了该择立太子妃的年纪。”
  “你不是对这件事向来不急的吗?”这些年来他推了又推、拖了又拖,老是拿个不急的借口去回挡掉娘娘的催请,怎么在这当口他却主动提起了?
  “在拿到这颗皓镧之后,现在对选妃这件事,我很急。”他含笑地将手中的皓镧收至袖底,取出一封信笺和一支玉白的簪子。
  离萧张大了双眼,“那是……”
  “诱饵。”卧桑将两者放至他的掌心里,“找机会把这封信和簪子交给我母后,并叫她务必要成全我。”
  “成全你什么?”离萧一头雾水地看着手中受托的东西。
  他神秘地眨眨眼,“成全我让所有人都不能置身事外的心愿。”已经平静这么多年了,也该是到了让所有人都起来动一动的时刻了。
  “殿下!”被卧桑派命在下方挡住外头那些官员的太监司棋,在卧桑他们迟迟不下宫顶,而他又被礼官们催得快跳脚无法再拖延时间后,终于忍不住站在下方大喊以提醒他们时辰。
  “司棋在催了。”离萧朝下头看了一眼,知道他们不能继续待在上头耗时辰。“再不下去,恐怕司棋就没法挡住宫外那些想闯进来的人。”
  卧桑没有动,脸上的笑意淡淡地逝去。
  夜色依旧浓重,清秋的月儿,挣扎地逃出云幕挂在西天的边际不肯坠落,空气清明如洗,所呼出来的气息在冷清的寒意里化为缕缕白烟,风儿一吹,便宛如春梦离散不留痕迹。
  眼看着白烟飞雾在风中消散的卧桑,低首看了下方太极宫内灯影幢幢摇动的光景一会,又抬首寻找在宫墙外京兆腹地远处,那些层峦叠幛的山岭,总觉得那像是他的未来,但要他挪动步伐去追寻,他的每一步,却是那么地沉重,迟迟无法起程。
  “跨出这步后,便是万重山了。”他不禁在唇边喃喃自语,“就不知在山后,是否真能无风无雨也无晴?”
  “殿下?”以为他已准备下去参加秋祭大典的离萧,在回过头来时,发现他仍站在原地仰首看着一片什么也看不出来的天际。
  “你相信手足之情吗?”他冷不防地问。
  “信。”不加考虑地,离萧朝他重重颔首。
  卧桑又低下头,转首用着截然不同的炯亮目光紧锁住他,“那么在我父皇所诞的九个皇子间,可也有手足之情?”
  “这……”离萧怔了怔,很快又照实回答,“应当是有的。只是皇子们都藏得太深,以致你们都看不见彼此。”朝中的九位皇子,对彼此虽不离心但也不同心,但在一些细微之处,仍是可看见那不让人轻易看出的手足之情。
  在得到这个答案前,卧桑的心就像是被万重山层层压着,无力动弹且仍是有些顾忌,但在听离萧这个与他心中所相心的相同的说法后,他又觉得,在他极力想逃离的那一日真正来临前,或许,他是该牢牢掌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放手一搏。
  他忽地漾出一抹令人理不清的笑意,“藏得太深是吗?”
  “你在想什么?”离萧担忧地走至他的身旁,细看他那张根本就了无笑意的脸庞。
  “在想该怎么照你的说法来赌一赌。”带着一抹不回头的笑意,卧桑一手搭上他的肩头,与他抬首齐看向天际。“接下来的日子,不只你不能置身事外,所有的人,也都得陪我走一遭。”
  天顶的黑云,在惺忪苍茫的西风中微微裂开一道细缝,残月的霞辉笔直地划越天际,风流云散的撕开一片黑幕,此时,太极宫的铜钟沉沉地响起,宛如在告知着京兆风云骤起的来临。
  揭幕了。
   
         ☆        ☆        ☆
   
  这两日来,那嫣总在白日里就将自己关在房内沉思,对着秋日清朗的明空怔怔地出神,在莫名中,有一股催促着她的动力,使得她无法阻止自己的心思继续千回百转的惦念,但她所朝思暮想的,不是她才刚刚放至地底的那些新酿,而是那名夜里偷了她两样东西的偷儿。
  “别看了,再看皓镧也不会回来。”以为她还在想着那颗遭窃的夜明珠的料俏,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摇晃。
  那嫣并不想解释自己此刻想的并不是那颗珠子,她微微侧过秀脸,就见乐观豁达的料俏,在她脸上根本找不到东西被窃后的痛心或是不舍,她还是把日子过得好好的,并且笑靥如花地把玩着手上的新玩意。
  纳闷的那嫣不禁探首过去,“你手上的东西是怎么来的?”怎么前些天还不见这块玉佩,而今日它就无端地出现在她的手上?她是哪来的银两买这种质地甚佳且昂贵的温玉?
  “那晚顺手从另外一个夜行客身上抢来的战利品。”那两个小偷抢了她的皓镧不打紧,反正她也自其中一个小偷的身上换来了递补品。
  “你怎拿人家的东西?”堂堂一朝之相的千金,竟也会有这种偷儿似的行为?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他们的吧?”料俏非但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反而还理直气壮地抬高小巧的下颔,“不声不响的跑来府里抢走了我的皓镧,我当然要从他们身上拿个东西来弥补损失,”
  “把东西收好,千万别被人见着了。”已经习惯她这种性子的那嫣无力地摇摇头,转身拍拍衣裳站起,“我去找姨丈。”
  料俏敏感地一手拉住她,“找我爹做什么?”
  “这么贵重的皓镧遭窃了,当然得去叫姨丈报官。”那嫣伸指弹了弹她的额际,“拖了两日,也不见你去告诉姨丈一声,我得去同他说说。”再让料俏拖下去,那颗皓镧也拿不回来了,即使报官的效果不大,她也得试一试。料俏有千百个不愿地急忙摇首反对,“不行不行,不能报官。”要不是因为自己理亏,她哪会就这样把皓镧免费双手奉送给那两个偷儿?报官?那么官府里的差爷第一个要捉的人就是她。
  “为什么?”那嫣神色凝重地紧盯着她那看来就很心虚的表情。
  她只好转着十指娓娓吐实,“皓镧本就是被人自宫中窃出转卖于市,后来辗转落至赃商手上再被我偷来的,我这一报官,不就代表我私藏赃物和偷赃吗?”
  “你不但会抢东西,还背着我去偷了别人的东西?”怪不得她能弄到那颗无价宝皓镧,原来她用的也是跟那两个偷儿一样的手法!
  料俏忙捂上她的唇,“嘘……小声点。”
  “不报官的话你打算怎么办?”那嫣拉下她的小手,责怪地瞪着她。
  “还能怎么办?”她摊摊两手,倒是看得很开。“只好自认倒楣了,就当作是吃顿闷亏算了,反正财去人安乐,往后我也不必担心还会有偷儿再光顾我家。”
  那嫣微蹙着秀眉,“但那颗皓镧可不是普通的夜明珠。”一颗无价的夜明珠就这样被人盗走了,虽然料俏是得之不法,但若要这般眼睁睁的看别人得手,总是会有些不甘。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料俏无奈地杵着额际,老早就知道那颗夜明珠要不回来了。“但你也知道,我爹为官清廉,每年除了领朝廷那几百石的官俸外,既不污又不贪,哪来的余钱买古玩?我根本就不可能在他的面前圆谎。”
  都怪她那个为官廉得过头的老爹,这些年来廉洁得让他们全家上下都没做过一件新衣,或是买不起像样的古玩来充充丞相府的场面就算了,但他也不必一年才领个七百石米粮,就捐个六百石助贫呀,就算是助民,哪有人是助成这样的?最起码也别让他们一家子人穷得个个面有菜色,每回一出门就不由自主的想脸红。
  “真的不告诉姨丈?”为了料俏的名声,她是应该照着料俏的话做的,但在她的心里,仍是闪过了丝丝的遗憾。
  “不要。”料俏懒懒地趴在桌上逗弄着茶碗,“他老人家若是知道那颗皓镧是我从赃商那里偷来的,他不把我剥层皮才怪。”
  那嫣也只好放弃想找回皓镧的念头,但这两日来,她总会在恍恍出神时在心底偷偷想着,若是能找回皓镧,或是能得知它此刻是在何处,也许,她就能找到那名自她身上偷了东西的陌生男子,而她也能够乘机仔细的将那名男子的模样给看清。
  她不自觉地抚着那夜曾经因那名男子而温暖过一回的唇瓣。
  那夜,她站在光影的明亮处,而他则是一直处于暗处,每当她要看他的睑,他就有技巧的偏闪而过,不但使她无法看清他的模样,也在她的心中埋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表姊。”料俏不解地看着她的举动,“怎么这几天我常看你捂着嘴?”从那天晚上过后,她就好像怪怪的。
  “因为他……”她踌躇地想开口,但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全都吞回肚里。
  “他?”谁呀?
  本来,她是打算把那夜所发生的事全都告诉料俏的,但被偷去一吻的事,却让她说不出口,因为她不知该怎么向料俏解释,在当时她怎会因为那名男子的一个身影、一双晶亮的眼眸和那厚实的大掌,而失去了防备的心思,还让他连续得逞了两回,即使这几日她反覆地思来想去,她还是理不清那时的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到头来,她还是把话继续藏回心底。
  “别净是窝在房里了,这样你早晚会闷出病的。”在屋里闷得慌的料俏,想起今日的大事之后兴冲冲地向她提议,“不如你就跟我出去恭迎宫舆热闹热闹怎么样?”
  “恭迎宫舆?”是有节庆吗?还是哪家的王公出游?
  早就期待已久的料俏简直有点迫不及待,“听说太子今早率众朝臣和王公举行秋季诰封大典,等会太子回宫时,将会乘皇辇座舆经过咱们家门前,照例我们这些女眷都得站在门内迎送。”
  她不感兴趣,“这事与我无关。”太子?那个站在世界顶端的人?那种人怎么可能会与她有什么交集?
  “什么与你无关?”料俏一把将又想在房里窝上一天的那嫣拖出房外。“祖上有律,官拜三品以上的官眷都得迎兴的,你好歹也是裴家的远亲,当然也有你的份。”
  “你好像很兴奋?”被拖着走至外头的那嫣淡淡地盯着她的笑脸。
  “等会经过这里的人可是太子,我当然得把握机会好好瞧一瞧。”她快乐地点着头,拉着那嫣在府门外拥挤的人群里穿梭。“难得可以看见深居太极宫的太子出官来,现在要是不看,等他登基之后咱们就再没机会一睹龙颜了。”
  那嫣无异议地任料俏拉着,直把她拉至一家主母姨娘的身后,一块站在因秋祭而显得沸沸扬扬的街道两侧内,耐心等待着太子的座辇经过。
  不过多久,宫中队伍果然出现在这条京兆大道上,沿路行来,东内卫军和侍仆缓缓为太子及朝臣开道,策马骑在太子座辇旁的离萧,策勒着缰绳,居高临下地睨看着人群中的料俏,两眼直在她裙裾边的那块玉佩上打转。
  “表姊。”被瞪得不甚舒畅的料俏,忍不住以肘撞撞那嫣,“那个侍中好像在瞪我。”
  “瞪你?”那嫣并没发觉离萧的眼神有多尖锐,“有吗?”
  “有。”这里人这么多,那个侍中什么人不看就偏偏看她一个,但看人也不须这么凶神恶煞吧?仿佛她欠了他什么似的。
  一枚自座辇帘内疾射而出的暗器,在一片热闹的喧意中无声地射向座前的马匹,令坐骑猛地受惊拉蹄而起,反应机警的坐骑师立即停下座舆,而两旁夹道相护的卫士和禁军,见状后立即纷纷簇拥至座辇旁戒卫,顿时,空气中混杂着欢庆和戒慎的味道。
  混乱中,一只修长的大掌悄声地揭开座帘,卧桑那张不曾在白日里出现在宫外及百姓前的脸庞,也在座窗内静静出现。
  那嫣观看的眼眸停伫在座窗内的那张脸庞上。
  他在……看她?
  对于卧桑那一瞬也不瞬朝她直看来的眼眸,那嫣直接的反应,是慌忙垂下螓首以回避他看人看得那么坦荡的目光,当她再抬起头来时,没料到他的目光并不曾转移,反而还用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眸,一再勾撩着她的双眼。
  她有些疑惑,这双如泓潭般的眼,她记得的,只是,她忆不起是曾在哪儿过,同时,她也深觉得这双眼眸里充满了危险,纵使与他隔着一段距离,不安感还是泛上了她的身躯,可是他看得那么专注,目光不曾须臾远离,不知哪来的一股倔傲和求解的意念,令她挺直了背脊,抬起头来追根究柢。
  她望定他,不躲不逃,坦坦地直看进他的眼底追寻蛛丝马迹。
  窗内的卧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不一会,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愉快地在他的唇角掀起,那笑意,宛若掀起阵阵朝她拍击而去的细浪。
  轰轰的心跳声,不知何时已在那嫣的耳际回荡,她下意识地想躲开他的那份笑意,但又不服输的不肯别过头去,只是当她正正的迎对他时,血液又急速地在她耳畔潸流而过,感觉他的笑意正如一朵密云企图掩没她朝她盖下,驱不走的执拗尽写在他的眼底,她不服输的对视。
  在他们两人如弈棋般盘基不动之际,看出了他们之间一点异样端倪的料俏,百思不解地左右转首看着他们的表情。
  “倘若我没看错的话……”料俏挨在她的身旁小声地道:“太子正在看的人,似乎不是我们府中的女主人我娘。”他们俩之前曾见过面吗?
  那嫣当然知道太子方才看的人不是她姨娘也不是任何人,他的那双眼,是直勾勾的在看她!
  她并不言语,也不愿在此时把交视的视线挪开方寸,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在这场较劲的局势中,她一反初衷地变得有些软弱,只因为他的眼神是那么地强韧固执,虽然在初时看来是有些温和,但在看久了后,她才发现他的双眼意外地像一个人。
  他有双那名夜贼的眼睛。
  即使不愿承认,但那嫣终究是败下阵来,一回想起那名偷了她的吻的夜贼,止不住的红潮便在她的芳容一涌而上,令她撇过芳颊躲避他那双会令她心房隐隐悸动的双眸。
  “你在脸红?”料俏玩味地盯着她表情急速变换的芳容,并伸出一指刮着她嫣红的面颊。
  在卧桑的视线下,那嫣慌忙拉下料俏那会泄漏她表情的指尖,待她再抬起头来时,那停止在裴府前的座辇已然离去,在人潮中即将消失踪影,隐约的,她只能看见座舆帘上属于东内太子的纹龙窗绣。
  即使明知道坐在座舆中的男子,有朝一日将会登上九五至尊成为人中之龙,但她还是很想知道,有着那双相似眼眸的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男子。
  她随即离开门庭若市的大门前,匆匆返回自己的房内,从书柜上取来平日用来卜算易理的乾坤爻龟。
  “你在做什么?”被她一连串举止弄糊涂的料俏,跟上跟下地在她的身边问着。
  “只是心血来潮想占一卦。”她在桌前坐定,深吸了口气,定下心来开始占起她心中想知道的答案。
  颇意外地,这次的占卦出奇的顺意,不须反覆地掷爻,即是连续六爻皆不变,很快地便给了她一个卦意。
  “藏龙现形?”她占的是那名盯着她瞧的太子,好端端的,怎会冒出来了这不相干的一卦?
  料俏完全不懂易理,“怎么了?”
  忧虑如浮云般地浮上她的心头,“这卦有点古怪……”这一卦,是在指那名太子还是在指这个国家?
  “小姐,夫人有请。”府内的老仆在门板上轻叩了两下,苍老的声音突地介入她们之中。
  “我娘找我有什么事?”对那嫣的占卦比较有兴趣的料俏,一点也不想拉离脚步。
  “宫中的人来到府中宣旨,夫人请小姐一道前去接旨。”
  料俏意外地挑高眉心,“宫中的人?”今天这么热闹?门里门外的人事都与宫中的人有关?
  “还有,这是东内太极宫差人送来的,说是要给表小姐。”来报的老仆不忘将一只刚收到的木匣交给一旁的那嫣。
  那嫣有些讶然,“给我的?”东内的人怎会与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百姓扯上关系?
  满怀着疑思和不解,她轻轻开启那只木匣,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支安妥地放在丝绢上的白玉簪子,令她几乎掩不住满心的怔愕。
  她心爱的发簪?那夜趁她不备偷走簪子的人,在太极宫内?
  料俏的问号缓缓拉回她的神智,“表姊,这不是你说你弄丢的宝贝簪子吗?”不是说丢了吗?怎会被太极宫的人送来?
  “别问了,姨娘还在厅里等着你去接旨呢。”那嫣忙镇定下神色,催促地推着她离开,也顺便推去她的问号。
  “噢……”料俏不情愿地应着。
  在料消走后,那嫣心神忐忑地抱着那只木匣坐回桌前,怎么也难以相信那夜来盗皓镧的人,竟然是来自东内太极宫。不期然地,她的目光扫至桌上的卦爻,但就在她仔细看来时,才发现这一卦之后还有一个接连的下卦。
  “藏龙现形……”她照着卦意再执起爻龟掷出下卦,而后念出那个从未曾出现过的卦名,“用九?”
  不解其意的那嫣,在看了半晌也拆解不出这一卦的卦意,别无他法之下,她只好走至一旁的书柜取来一本易经以解迷津,想知道接连的两番卦意到底与那个太子有什么关系。
  然而,她却在书册里,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群龙……无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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