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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为你而疯


  夜渐深了,海伦在巴黎的Ritz酒店里,第八次挂电话去Crillon找程杰了,都是无人接听。她狠狠地放下电话,眼前几乎看到程杰和雪儿两相欢好。
  然后她哈哈大笑,很满意自己的布局。虽然那些匿名信逼不出雪儿露脸,但海伦永远是一不做二不休的。
  她已在下午冲晒了在街上拍回来雪儿的正面照片,传真到香港海关和警方去。
  即使程杰挂电话给她,她已早录好了声带,程杰没可能猜得到她不在三藩市。
  她不知道大麻子吩咐程杰在巴黎留多少天,但她要做的都做了,天快亮了,她得马上回三藩市去。
  海伦心里冷笑:“管你俩在巴黎甜蜜多少天,这些日子你们再也不会有了!”
  那边厢雪儿跑到戴高乐机场,有什么机便搭什么机,巴黎、伦敦之间的航机频密,飞程也不过四十多五十分钟,雪儿先飞到了伦敦,再转机回香港。
  她六神无主,在飞机上脑袋一片空白,下机则一片彷徨。到了入境办事处,办事人员盯了她一眼,垂头再看点什么,抬头又再细看她一眼,说:“请站在一边等一等。”
  不久便有位似乎高级点的不知什么人员,把她带进另一房间,拿了她的机票。雪儿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那些人只叫她坐着,又过了半钟头,有人把她的箱子拿了进来。“这是你的吗?”雪儿道:“是啊。”
  另一个人员叫她把护照拿出来,翻了几下:“为什么到巴黎?”雪儿心中一凛,想起程杰的警告,极力镇定地说:“去度假。”那人说:“怎么两天便回来?”雪儿一时答不出来。
  “搜身,搜行李。”有人发命令,雪儿的脑筋乱作一团,只见行李被打开了,东西全倒了出来。有个女关员搜她的身,把她大衣口袋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纸巾、登机证、手套和程杰买给她的零食、糖果,海关人员捡起了一包她没有开过的糖果:“是谁叫你运毒的?”雪儿大惊:“什么毒?这是糖啊!”
  海关人员拿着一粒糖,外边用花花绿绿不透明的纸包好,两头扭着那种,一扭开来,雪儿只见白色的粉末洒出来,不禁呆了。
  “是谁给你的?”那人间。
  雪儿只记得在香榭丽舍大道走时,程杰买了几包糖,两人边走边吃,没吃过多少,也不是每包都开过,加上两人亲聚不够十小时,程杰便匆匆地叫她马上回港了,难道是程杰骗她带毒品?
  不,不会的,雪儿极力告诉自己,不会的。
  “这包糖是谁给你的?”那人再问。
  “是我自己买的。”雪儿道。
  盘问她的人皱皱眉:“别浪费时间。谁叫你去巴黎的?”
  尽管一切在雪儿心中仍是一个谜,但她决定了无论如何,也要保卫程杰:“是我自己去度假的。”那人问:“你有朋友在巴黎吗?”雪儿忙不迭地摇摇头:“没有。”那人问:“那你住在哪儿?”
  雪儿道:“我住在酒店。”那人问:“哪一家?”雪儿道:“我不懂法文,说不出是哪一家。”那人问:“你走的时侯需要结账的吧?把账单给我看看。”雪儿根本没结过账,但她知道她不能说没结过账:“我是给现款的,收条丢掉了。”
  那人对其他人说:“先带她回警署拘留。”跟着对雪儿道:“你只有十八岁,我们会叫你的父母来。”雪儿急道:“不,不要让我父母知道。”那人说:“怎知是不是你父母叫你运毒品的?”雪儿急得哭了:“当然不是,我父母是好人。”
  到了拘留所,雪儿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不久父母来了,一脸的惊惶,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女儿,雪儿低下了头。
  有位便衣警员拿着档案:“唔,几个月前离家出走失踪过一次,这回又到巴黎两天,蓝先生。”便衣问雪儿的父亲:“你的女儿,平日跟什么人来往?”雪儿的父亲说:“她很少跟人来往,间中见的都是同学,她是个好女孩。”
  便装警员对雪儿的父亲说:“我们到另一个房间去谈谈。”
  雪儿在无援中唤了声:“爸爸、妈妈,我不晓得这是怎么的一回事。”
  蓝先生说:“雪儿,别怕,爸爸妈妈在这里,一会儿便回来看你。”
  便装警员领着蓝先生夫妇到另一房间坐着:“你们对女儿的事到底知多少?”蓝妈妈说:“她在大学念二年级,寄宿的,每个周末都回来,也不大出外,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你们为什么拘留她?”
  “她涉嫌运毒,她的大衣口袋里有九十克海洛因。”警员说。蓝先生和蓝太太骇然地瞪大了眼睛,不约而同地说:“不可能!她自小至大都是个品学兼优的乖孩子。”
  警员继续问:“她有男朋友吗?”蓝太太摇摇头。警员说:“你的女儿这么漂亮,没有男朋友是很奇怪的事。”蓝先生说:“她的心只放在念书上,约会她的男生自然有,但从不见她应约。”
  警员问:“那么她上次为什么离家出走,躲了在船上十多二十天?”蓝先生一脸又好气又好笑:“她一时好奇,钻进货船上看看,却不知道人家几时开船,船一开了,她自然下不来啦,那次我也教训了她一顿。”
  警员看蓝家的住址,是一般中层阶级所住的地方,依理不会买张头等来回机票让女儿去巴黎只度两天假,于是问他:“你知道女儿去巴黎吗?”蓝先生和蓝太太都犹豫了一下点头说:“知道。”
  警员察看他们的神色:“你们有去送机吗?”蓝太太望了丈夫一眼,蓝先生说:“我们是老实人,不会瞒你,我们没去送机,因为雪儿是留下字条才出门的。”警员说:“那即是说你们没替她买过机票?”蓝先生说:“没有,不过她自己有零用钱储下,买张最便宜的经济位来回机票也可以的。”
  警员问:“她有没有写下住址,和什么时候回来?”蓝先生说:“没住址,但应是五天后才回来。”警员说:“你可知她身上有好几万法郎吗?”蓝先生蓝太太相顾愕然。
  探员觉得他们对女儿的事一无所知,便说:“你们先回去吧。”
  蓝太太哭起来了:“她是无辜的,你们不能随便扣留着她。”
  探员淡然地说:“我们没说过她有罪,只是依法办事,既然她身上有九十克海洛因,我们得再跟她谈谈海洛因从哪里来。”
  蓝先生愤然地道:“还用说吗?这个世界坏人多,我女儿年纪小,定是插赃嫁祸!”
  探员有礼地说:“并非没这个可能,我们会再仔细问她。”
  蓝太太哭道:“让我们先见见女儿再回去,你们不要吓着她。”
  雪儿在拘留室中,记起程杰在电话中匆匆叫她走时说:“一切待我回港后向你解释。”不禁一颗心沉了下去,为什么他的行动那么奇怪?雪儿不相信程杰会利用她运毒,但她心里相当清楚,程杰仍在运毒的圈子中。
  一时间见到父母再度走进来,母亲哭得眼红红的,父亲一脸焦虑,雪儿感到事情不妙。不晓得父母说了些什么,她想哭,但拼命忍住,恐怕父母更惊慌。
  蓝先生对她说:“说真话,雪儿,对警方说真话,走私贩毒的人害了多少人?要是有谁哄过你带些什么东西,你一定要说出来。”
  雪儿点点头,目送父母忧心忡忡地走了。
  探员叫她坐在对面,看着手中的一张纸,上面有雪儿穿着同样大衣的照片,下面有几行中文字写着:“这少女是个毒贩,小心,她非常狡狯。”
  探员抬头再看雪儿那张清纯的脸,凭他的经验,也不能下定论。于是再跟她说:“你有男朋友吗?”雪儿说:“没有。”探员重复问她失踪上了船的事,她答的跟她父亲说的一样。探员说:“我们会找船长和船上的人问话的。”
  雪儿心中一惊,但表面上仍保持镇定:“他们对我都很好。”探员问:“你怎么解释身上的几万法郎?”雪儿摇着头说:“我不晓得皮包里有那么多法郎,我不知道是谁放进去的,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把藏毒的糖放进我的大衣口袋。”
  “你的机票是谁买的?”探员问。雪儿不晓得父母答了些什么,她知道这关难过,双手掩脸做哭泣状,一面哭一面想,如何可以不露出连累程杰的蛛丝马迹:“是我自己买的。”
  探员问:“头等?那得好几万块钱。”雪儿泣道:“请别告诉我父母,一小部分是我的积蓄,其他的,是我间中在父母的钱包里和抽屉里偷的,我对不起爸妈。”
  探员说:“蓝小姐,为什么坐头等对你有这么大的吸引力?”雪儿道:“我没坐过,想试试。”控员继续问:“但是你没用回程那截机票,你是从伦敦飞回来的。”雪儿不停地在动脑筋:“到了巴黎两天,我知道我错了,所以马上回来,打算向父母认错。但是,法航的经济位全满了,他们叫我飞去伦敦,再买单程经济位回来,一年后,那半截头等机票可以向法航退回拿回现金,那样我至少可以把一部分钱还给爸妈。”
  探员想了一阵,雪儿的话头头是道,症结在谁在巴黎把那张告密信传真到港:“你有仇家吗?”雪儿吓了一跳:“仇家?我只是个学生,怎会有仇家?”探员把那张传真给她看:“你认得是谁的笔迹吗?”
  雪儿骤见自己的照片,惊奇得不得了:“怎么会有我的照片?”探员再问:“记得笔迹吗?”雪儿淡淡地道:“不认得。谁……谁要陷害我?”
  探员没做声,雪儿努力在回忆:“这,这照片是我在香榭丽舍大道浏览时,不晓得谁拍的,我也是在那大道上买过糖。”探员问:“包括藏有海洛因那一包?”雪儿道:“没有……让我想想……我在街上走着,后面忽地有个老婆婆摔倒了,我便回过头来,有好几个路人扶起她,我替她拾回皮包和皮包里掉出来的东西。会不会是在混乱中,人家把毒品放在我的大衣口袋里?”雪儿愈想愈心慌。
  探员道:“那么你皮包内多了几万法郎,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雪儿垂头道:“我知道的,但是还给谁呢?一惊之下,我更加想快点回香港了,或者你们可以帮助我。”
  探员说:“我们惟一可以帮助你的方法,便是要你合作,不要害怕向我们说真话。假如有人想陷害你,单把毒品放进你身上便行了,何必给你几万法郎?谁是收货人?”
  雪儿开始心乱了:“我不知道,我怎会知道?”
  探员说:“好吧,你可以叫父母保释你出去,待我们联络上货船的人再说。”
  雪儿一想,要是联络上了挪威船长和船员,谁都会说出她在船上庆祝过和程杰结婚和两人一直同宿一房的事,那么程杰必定身陷囹圄。而她隐约感到,程杰运毒的次数一定比她所知道的多。
  探员观察着她的神色:“你得为你自己着想,九十克这样的海洛因,零售价是几百万元,要是罪名成立,成年人有可能判刑好多年,很多毒贩,便利用你们这些未成年的少男少女运毒。”
  一听见“成年人有可能判刑好多年”,雪儿的心更加乱了,程杰已经二十二岁,她自己才十八岁,顶多进女童院。
  不,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警方联络船上的人,那时必定牵连到程杰,她常看报纸,普通常识比一般十八岁少女丰富,成年人若因刑事案入过罪,是会有案底的。
  她想起十六岁那年在北海道滑雪初会程杰,他用烟蒂在她的小腹烙下他的名字,然后他哭了:“雪儿,这是我第一次向女人下跪。”
  那几天相依为命的日子,窗外的雪花飞舞着,程杰泪痕未干地说:“雪儿,我终于拥有个属于我自己的人。”……“雪儿,我配得起你的,终有一天我配得起你的。”
  他一直苦苦挣扎,为的都是她,为了她,他独自承受了多少折磨,而从来不向她吭一声?
  雪儿的眼泪潜然而下,抬起了头,对探员说:“我认了,我是知道糖里是包着海洛因的,那几万法郎,是我的酬劳。”
  “那么我再问你,收货人是谁?”探员说。
  “应是一出接机处便有人接我,所以我没告诉爸妈几时回来。”
  探员对雪儿的招供仍不满意:“什么人接你?”雪儿道:“我真的不知道,连是男是女也不知道,总之,有个人拿着个白纸牌,牌上写着Marie Vong的便是。”
  雪儿偷偷望探员,再问下去,她可能再编不出什么故事来了。见到探员刚想开口,她便恳求着:
  “我什么都告诉你,只要你答应不告诉我父母。是,我并非如父母心目中那么乖,但我亦不是你们想像中那么坏。”
  起初我的确只是想去巴黎玩玩,但坐了一程头等机位,觉得不外如是,心里很内疚偷了父母的钱。下机后我很彷徨,召了部计程车,叫司机送我去华人区,我拿着行李到一家中国饭店坐下,叫了点东西吃。
  饭店有个侍役好像是越南华侨,见我吃完了呆坐半天还不走,便很慈祥地过来问我有什么问题。
  “我说我没有钱,可否在他们那儿做点工作,他说他可以介绍我见一个人。他带了我去见附近公寓的一个人,问我想不想赚钱,我说想,便搞出这件事来。
  “他说很容易的,没有人会怀疑女学生,而且一次过,以后不会骚扰我。”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又觉得刺激好玩,加上那男孩子……”
  探员一脸“原来如此,怪不得”的神气,雪儿停了一下,脑筋尽量快转编故事:“是的,我见的那个人是个二十几岁的越南华侨,长得很英俊的,陪我玩了两天。”
  雪儿十指叉着长长的秀发,想了一会儿:“对不起,我的心太乱了,是他陪我玩了两天后才叫我带毒品和给我钱的。”
  探员问:“那两天你住在哪儿?”雪儿晃晃长发说:“跟他在一起。”
  探员对这些少女问题,见怪不怪,一点也不诧异,只是“唔”下一声。
  雪儿是个细心的,反正豁出自己去保护程杰了,干脆把谎扯到底:“啊,那匿名信,会不会是他的女朋友妒忌我而写的?”
  探员问:“为什么你这么想?”
  雪儿一片遐思的样子,颇为引人:“我们很亲热。”
  探员心想,用俊男和金钱去引诱这类贪玩的少女,最容易不过。
  事实上雪儿在说到“我们很亲热”时,已经投入她和程杰把臂同游和床上亲昵的境界了,几乎连自己也难分真假:“我想他是舍不得我的,他真是舍不得我的。”
  探员录好了口供,叫她自己看一次,签了名字。雪儿无悔地签了,满脸柔情蜜意。
  探员虽然见得离家出走、做不正经的事的少女见得太多了,早已无动于衷,但很少见到个大学女生、长得如此清秀也会做出这种事来,忍不住教训了她一句:
  “别再梦想了,他会舍不得你?来完一个又一个,你千万别再回去找他。”
  雪儿梦幻地摇摇头:“他是爱我的。”
  探员不再做声了。
  这时蓝先生已带同律师来保释女儿。
  探员说:“你的女儿什么都认了。”
  蓝先生大为震惊:“你们有没有迫供?她年纪还小,要是迫供,我告诉警方!雪儿是个好女孩。”
  雪儿道:“爸爸,没有人逼过我,对不起,我做了错事。”
  蓝先生急得扯起嗓门说:“我们要上诉!”
  雪儿搂着爸爸:“不用了,我无话可说。”
  她心里记挂着的,只是程杰,她不晓得他在什么烦恼或危险的环境中,她双手合十默祝他平安。
  在巴黎那边,程杰奉了大麻子之命周一后才可离开,叫他等待命令。
  程杰不断在街上挂长途电话到雪儿家,不是无人接听,便是接听的不是她,一听见不是她的声音,程杰便马上把电话挂上。
  有一天他耐不住了,挂长途电话到香港老张的药房:“雪儿找过你没有?”老张说:“没有啊。”一样不得要领。
  程杰不知道的是,雪儿已被判入女童院一年。
  雪儿被判入女童院的事,经她父母聘请的律师求情,只当警方起诉,而她亦认罪,过程很简单,并未见报。
  老张代程杰打了几次电话,都找不着雪儿,最后只好硬着头皮,对接电话的蓝太太说:“很冒昧,但令千金在我的药房订了一些药,这么久也没有来拿,想问她还要不要?”
  蓝太太为了女儿的事,已经茶饭无心,更怕听电话,只好说:“不要了。”
  老张无法从这个答案得知雪儿的近况,但又被程杰逼得紧,厚起脸皮再问:“雪儿小姐安好吗?平日她间中会来电订些伤风丸呀、洗头水呀的带回宿舍,订了货必定来拿的,这回却整个月也不来。”
  蓝太太说:“她有欠你数吗?”老张说:“没有,从来没有,问候一下而已。”蓝太太说:“她到外国念书去了,对不起,她忘了去你那儿拿订购的药和日用品。”
  到外国念书去了?老张一怔,继续说:“啊,我都不知道,不要紧,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蓝太太一阵心酸,忍着眼泪说:“有心,她很好。”
  放下电话,蓝太太饮泣了一阵,对丈夫说:“我们有什么地方教错了她,会落得如此田地?”蓝先生轻轻抚着妻子的背:“我也不知道,无论如何,做父母的对子女不应放弃,明天我们可以去看她。”
  老张放下电话不久,又收到程杰的长途电话,老张如上的复述一次,程杰急得跳脚:“她去了哪一国念书啊?”老张说:“留学便留学了,我又不认识蓝太太,怎问得那么多,你知道她安好便放心啦。”
  老张停了一停:“喂,会不会是来找你?”程杰想想:“找我,她都不知道我在哪儿。”老张说:“喂!阿杰你到底在哪儿?”程杰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我远在巴黎,老板把我派到这儿来两个多月了,闷煞人。”
  放下电话,程杰觉得事有跷蹊,雪儿怎会忽地去留学呢?
  是否雪儿的父母见她两度出走,把她看管得连电话也不许听?
  程杰在巴黎闷得发慌,但大麻子传令说他既有三个月逗留的签证,便应逗留三个月,不然便对他的香港女朋友和海伦不利。
  奇怪的他不但联络不到雪儿,连海伦也联络不上,他只好憋着一肚子气服从大麻子。
  老张虽说雪儿安好,却始终觉得有点不对劲。一天忍不住了,亲自挂电话到雪儿家,管它是谁接听,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料不到,只传来录音带的声音:“这个电话号码已经取消。”明知是录音带,程杰也情不自禁地问:“改了什么号码?”只听见录音带重复又重复地播着:“这个电话号码已经取消……这个电话号码已经取消。”气得程杰踢了电话亭一脚。
  再挂电话给老张,老张一开口便说:“奇怪,蓝家已取消了电话号码?”程杰又踢了电话亭一脚:“我早知道了,还用问你么?”啪地便收了线,令对方的老张莫名其妙,咒着:“好心没好报!”咒诅之余,老张也蛮想念雪儿的,他是他俩的传讯站,每次雪儿来,那秀丽生香的气质,令他的药房似乎喷了空气清新剂。
  没人知道雪儿在女童院里,蓝先生和太太去探望她,雪儿总说一切都好。
  蓝太太又不免红着眼睛重复再重复地问:“雪儿,爸爸和妈妈教错了你什么?”
  雪儿眼中充满了对父母的爱:“没有。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蓝先生说:“我始终相信你是清白的,要是有谁伤害了我的女儿,我要他的命!”雪儿有点激动:“要是有谁伤害了我的爸爸妈妈,我一样要他的命!”
  蓝太太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别胡说八道,这是你要的课本,都买齐了。”雪儿捧着书本擦着脸蛋:“我一样可以如期念完大学,你们放心。”
  在三藩市,大麻子正在对海伦说:“你放心了吧?三个月让程杰那小子找不着你,敢情挂心死他了。”
  海伦满意地微笑。大麻子完全不知道程杰的香港女友到过巴黎,更不知道她向雪儿做过什么手脚。而她,早从香港的线人口中知道了雪儿被拘捕,心里正在庆贺自己的成功。
  在大麻子面前,海伦仍是不动声色,只说:“谢谢司徒大哥。”
  大麻子正色道:“我不白施恩惠的,要是以后你不听话,我会令程杰死无葬身之地。要是他不听话,你一样会受到严重的惩罚。”
  海伦心里想,不能永远让大麻子抓着她的痛脚,只做不在乎状:
  “是啊,我现在很喜欢他,但是,到我不喜欢他那时,你这两头针的管制法便不关我事了。”
  大麻子哈哈地笑:
  “别嘴硬,这小子令你神魂颠倒,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子。”
  海伦横了他一眼:“你不喜欢我落叶归根,好好地嫁个人吗?”
  大麻子嘲讽地说:
  “什么叫做好好地嫁个人?程杰是好人吗?他只不过是个浪子,他不要你时你怎么办?”
  海伦发着嗲:“只有我不要男人,没有男人不要我的。大哥,你不想要我吗?”
  大麻子什么女人没见过?他是颇喜欢海伦的,有时也被她引得心猿意马,但他知道这女子心计甚多,眯着眼看了她一阵:
  “我只要个听话的老婆,不要个妖精。”
  海伦秋波照送:
  “小妖精哪及你道行,我算得什么?大哥,你知道我对你是忠心耿耿的。”
  大麻子从上衣里面拔出根枪来,指着海伦:
  “不忠心就是这个下场。”
  海伦扭着蛇腰走到大麻子跟前,胸口就顶着枪头:“大哥,开枪啊,打死我吧。”
  大麻子是个经验丰富的人:“又有要求了吗?我已经帮够你忙了,还想怎样?”
  海伦说:“程杰回来那时,你便这么的用枪指着我。”
  “又是那一招?你完全没有想像力。”大麻子想收回指着她胸口的枪。
  海伦把枪头拉住,跟大麻子面对面地站着,大麻子比她要高上半个头,海伦心里暗暗打量着位置与距离,但嘴里还撒着娇:
  “才不呢,程杰会以为没有想像力的是你,不是我,何况……”
  海伦的长长凤眼向大麻子放出挑战性的电波:“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忍心让爱人被人欺负的。”
  大麻子用枪口向海伦的胸口用力一顶,痛得海伦哟一声的叫起来。
  “你还试验他不够吗?”大麻子把枪插回挂在左腋下的枪袋中。
  海伦记得,第一次程杰是凭一股男儿热血,看不过眼大麻子想当众强奸她,而不顾性命的过去救她。那时她已不由自主地爱上他了。
  第二次是她故意失手枪伤他,目的不外是把他留在三藩市,海伦相信日久生情这句话。
  他爱她到底有多深,是因为清闲还是真意,她不敢肯定。
  大麻子像家长似地对她说:
  “海沦,你虽然胆大包天,但你是个完全没有安全感的女人,你害怕恋爱,更害怕你爱的人不爱你。”
  海伦怒吼了一声:“不!谁都走不出我的五指山!”
  大麻了哼着:
  “踩着母老虎的尾巴了。海伦,继续做我的爱将吧,你智勇双全,又够狠辣,我退休了,你有接我的位置的潜质。”
  海伦给他一个冷而媚的笑:
  “别哄我,未必吧。”
  大麻子说:“谁哄你了?我说过必定吗?我只是说可能而已。别让恋爱冲昏了头脑,程杰心地太好,极其量做你的副手而已。海伦,没有男人会爱上个地位比他高的女子的。”
  海伦忙道:“他只以为我是你旗下的小卒而已,你要继续让他这么相信下去。”
  大麻子心里想,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愈是得不到手的人愈想要。
  “海伦,小心阴沟里翻船,假如程杰不回来呢?”
  “他不会不回来的。”海伦自己安慰自己地说:“他敢不听你的命令吗?”
  “我的命令?”大麻子道:“女人说了谎,便当谎言是真的。那是你的命令。我只叫他去巴黎一星期,留足三个月,是你要求我帮你忙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三个月也联络不上你,是你故意想他以为我拿着你逼他回来而已。”
  海伦奉承地说:“大哥真是绝顶聪明。”
  大麻子欣赏受落:“如果连这点小事也猜不到,我便在为大哥了。海伦,我对得起你了吧?你一开口我便答应,从没问你为什么。”
  大麻子停了一下,正色地字字清楚地说:“只因为你一向对我忠心。”
  海伦心里一寒,但是她仍然笑语盈盈地说:“我对你的忠心不会改变。”
  在巴黎的程杰,数数日子,明天应回三藩市了。至于回不回,得看雪儿和海伦的情形如何,他实在不想回到那罪恶圈子里去。
  打定了主意,他挂最后一次电话给老张。
  老张一拿起电话,便急不及待他说:“阿杰,你在哪儿?”程杰觉得老张的声音比平时紧张:“我仍在巴黎,你怎么了?”
  老张说:“吓坏了!幸好你没回香港。”程杰感到话中有话:“为什么?你快说,这儿是公众电话亭,没人偷听的。”
  老张说:“蓝太太居然来了我的药房,交来一封雪儿给我的信。”程杰急坏了:“别多废话,信里说什么?”老张说:“我念给你听:‘杰,请千万不要回香港,我不知道是有人想陷害我还是陷害你,总之那人应是知道你和我的关系的。在我抵港时,入境人员马上把我扣留起来,海关在我大衣口袋搜出一包糖,原来每颗糖里面都包着海洛因,共重九十克。我完全不晓得什么时候让人放进口袋里的,警方相信是有人插赃嫁祸,我不明白的是……’”
  “是什么?”程杰心里升上一层恐怖的感觉:“你身旁没人吧?快念下去。”“我在贮物室,我现在念下去了。”老张架上了他的老花眼镜:“嗯,雪儿写着……‘我不明白的是,谁会知道我在巴黎跟你会面?’”
  “雪儿现在怎么了?”程杰急于知道。
  老张念下去:“……‘我告诉警方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罪释放的。但是,我的父母很担心,把我送到另一个地方念书,为了你我着想,我不能把地址告诉你,我安好便是了。这一年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也不要互通消息。杰,珍重。我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我会常常想念你。’”
  程杰听了,若有所失,雪儿被插赃嫁祸的事令他十分惊奇:“老张,我真的不能置信。那确是雪儿的笔迹吗?”
  老张说:“我怎知道,但既是她妈妈拿来的,应是真的吧。阿杰,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程杰说:“我在美国有份工作,有时要出差的,但我不喜欢那份工作,迟早要回来。”
  “喂,小心啊,再不开心也忍一忍,别跟人打架闹事。”老张叮咛着。
  程杰挂上了电话,满腹疑团。代他为雪儿买机票和订酒店的,是希素,只有她知道雪儿在巴黎住哪家酒店,而发匿名信的人,显然不知道,那人是谁呢?
  雪儿叫他千万不要回香港,相信定有难言之隐,他只好回三藩市去。
  回到三藩市那公寓,程杰马上打电话到海伦家,电话响了半天,依然没有人接听。
  他再打电话给希素,希素充满欣喜地说:“啊!你回来了。”程杰问:“你姐姐呢?”希素大为失望,原来他只是想找海伦:“这两个多月她一反常态,居然常常伏在家里。”
  程杰问:“怎么我打电话到她房间没人听?”希素说:“有时她也会出去一阵的。”程杰追问:“她有没有试过不回家过夜?”希素想了一会儿:“没有。”程杰再问:“那二月十四至十六、十七那几天呢?”
  希素奇怪地问:“为什么只问这三天?你不是……”程杰打断了她:“二月十四至十七那几天海伦在哪儿?”
  希素说:“我在医院,不知道。”程杰开始担心了:“你病了?”希素说:“不,十四号那天大清早,姐姐心情不好,跟妈妈吵得很凶,妈妈光火了,大力打了她个巴掌,姐姐大喊大嚷以后不回家了,急奔着下楼梯,那时妈妈又心软了,追着她下去,两个人抱成一团,不知怎的,母亲一失足,滚下了几级楼梯。”
  程杰问:“伯母没事吧?”
  希素气恼地说:“怎么没事?老人家摔不得的,但海伦一直不理,直向大门跑了出去,亏她做得出来。”
  “原来妈妈摔断了腿,”希素说:“我和爸爸送她去医院,我整天到晚都在医院陪着妈妈,爸爸年纪大了,单是他陪也没用,结果我和爸爸都在医院陪了妈妈好几天。那海伦,连看看妈妈也不来,真没良心。”
  “也许她不知道伯母摔得要进医院吧?”程杰知道海伦是为了他才情绪不佳,禁不住护她一句。
  希素的细小声音更加恼了:“即使家里没人,问问店子里的伙计也会知道,她就是这样,只顾自己不顾人。”
  “那你又说她天天伏在家里?”程杰问。
  希素牢骚满腹:“到我们回家那天,见她死样活气地在看电视,说过以后不再回家又回来,到现在还不肯跟妈妈说话呢。”
  “我打过电话到她房间,但没有人接听。”程杰问,“她到底在家还是不在家?”
  “在,她把自己反锁了在里面,不听电话,我也没办法。”
  “希素,请你敲敲门告诉她,我回来了,想跟她说话。”
  隔了不久,希素回来:“她根本不听。”
  程杰无可奈何,只好坐着发闷,一时间,两个女朋友都不要见他了。
  坐了一阵,电话响了,程杰一手拿起听筒:“喂?”
  对方没有声音,也没有收线。程杰只好“喂,喂,你是谁呀”的问着。
  对方仍不做声,沉默了一阵才收线。
  “什么怪电话?”程杰自言自语。
  程杰从来没有家,这次从巴黎回到这个他在三藩市住过一个月的公寓,居然有点回到家的感觉。烟灰盅是摆在他顺手的地方,浴室里用得半支的牙膏、牙刷、须刨,什么都原地不动,但老像缺少了点什么似的。
  然后他见到了另一把紫色的牙刷,盖子没盖上的浅紫磨砂玻璃瓶内的香喷喷浴粉、润肤膏。他若有所失地凝视了一会,那是平日他看到而不注意的女人用品,今天他却逐样注意到了,那是海伦的东西。
  怪不得他有个回了家却好像缺少了点什么的感觉。现在他知道了,这公寓没有了海伦。他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月,海伦令他感到这儿是家。
  他还记得海伦半夜离开,让他到巴黎去见雪儿那怆然而退的神情。
  她不是淑女,但是她对他一往情深。程杰真希望她从房子的一角钻出来,火辣辣地拥抱他。
  吃过了晚饭,程杰百无聊赖的把一双大脚搁在茶几上,双手垫着后脑枕在沙发上看电视。
  他把声量按到最大,以减寂寥。
  在那么大的声浪中,他听见“叮当”门铃响声,起初以为是电视,再听,那是真正的门铃响声,他像离弓的箭那么快地冲去开门。
  “海伦!”门外站着个披着深紫色大衣,略施脂粉的海伦。
  程杰张开了双手,海伦投进他怀中,两人搂到沙发上。海伦指指电视机,再用双手掩着耳朵。“声浪太大了?”程杰问,海伦点点头。
  “为什么不说话?”程杰所熟悉的海伦不是寡言的。
  海伦指指喉头和嘴巴,摊摊手。“你失了声?”程杰问。海伦点点头,然后拿了管笔和一叠纸出来写道:“我们笔谈。”
  程杰见她淡妆之下仍掩不住花容憔悴,不知道她到底是受了大麻子的折磨还是什么:“你的喉咙受了伤?”海伦摇摇头,用英文写了flu一个字。
  程杰放了心:“原来你感冒,不舒服吗?”海伦用英文写着:“现在好多了。”程杰说:“怪不得不听电话,还以为你恼了我。”
  海伦眼圈一红,斜斜往上吊的斜而媚美眸,有如两滴长长的眼泪,她从大衣里掏出些纸巾,擤了擤鼻子,长目一合,两行泪珠挂了下来,她低着头把泪珠印干了。程杰哪能不起怜香惜玉之心?抱住她的脖子疼了她一阵:“现在好多了吧?”
  海伦楚楚地点点头,在纸上用英文写着:“谢谢天,你终于回来!”刚写完,低头握笔的手却抖动着,一大滴泪珠滴在纸上。程杰有点心疼,温柔地抬起她的下颌,握着她的手,拿了笔在纸上用中文写着:“不要哭,我很想念你。”海伦看了,含泪凄然地摇摇头。
  程杰说:“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海伦用英文写:“你连女朋友的名字都不肯告诉我。”
  程杰说:“你早知道了,她叫雪儿。”
  海伦指着纸示意叫他写。程杰说:“怎么才来了十年,连中文也忘掉怎么写了?”海伦有点羞愧地点点头。程杰笑笑,在纸上写下“蓝雪儿”三个字。
  海伦定睛看了一阵,望望他,用中文写他的名字,却写了“呈结”出来。程杰摇着手说:“不,不,不,完全错了,写给你看。”
  他在纸上写了“程杰”两个字:“认住了。”海伦用英文写:“我怎能够忘记?”程杰吻吻她的手:“写一次给我看。”海伦歪歪斜斜地写了“程杰”两个字,顿了一顿,用英文续下去写,变了“程杰我恨你”。
  程杰打了她的手心一下,用中文写“你为什么恨我?”勺海伦用英文写“你猜”。程杰说:“喂,够了,太深的英文我看不懂。”海伦想了半天,改用中文写:“你估。”程杰顽皮地笑着写:“因为我离开了你,因为我不爱你。”海伦嘟着嘴,用斗大的英文字写:“Fuck you!”
  程杰看她满脸刁蛮,反而呵呵地笑起来:“说粗话?待你嗓子开得声时,大家斗说,粗话,我从小说大的,你说得过我?”
  海伦狠狠地把笔尖向他头上一插,程杰痛得弹起来,啼笑皆非:“又说笔谈,就快变成比武了。”
  海伦用英文再写:“为了你的前途,我们以后不要再相见,我结婚去了。”程杰怔怔地看,但他不敢肯定完全看得懂:“海伦,你是说……”海伦把笔交给他,把纸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写回中文给她看,程杰写一句,她点一下头,程杰全部译出来了,海伦点点头,用英文写:“对了。”
  程杰呆住了:“不,不可能的!”海伦用英文写:“我对你没有好处。”程杰嚷着:“海伦,不要这样,我对你……”海伦掩着耳朵不听。程杰说:“岂有此理,初来时是哑,现在要聋,哼,你还没有盲,我写给你看……”
  “海伦,是我对你没有好处,我令你牺牲太多了,对不起。”
  海伦别过头去不看,程杰跑到她面前,拿着纸站在她跟前。海伦看得有点艰难,指着“牺牲”那两个字,表示不明白。
  程杰大声嚷道:“他妈的!海伦,是我对你没有好处,我令你牺牲太多了,对不起,听到了吧?不许嫁!”
  海伦娇嗔满脸,但刁蛮的气息未褪,令她有种野性的美,程杰被她弄得晕头转向,只重复地嚷着:“不许嫁!不许嫁!”
  海伦斜斜地瞄他一眼,用英文在纸上写:“走着瞧。”拿起皮包便走。
  程杰挽着她的臂:“海伦不要走。”海伦停了一步,程杰恳求地说:“不要走,我很寂寞,回到了这公寓,我觉得少了些不知什么,当我看见浴室里你的用品时,我便知道,那是少了你。”
  海伦转过身来,抱住他。程杰细语:“要是你不想念我,你便不会来找我,是不是?”海伦抬起头来,像看不够的凝视他,海伦让他把她抱进睡房。她的目的已达,她已得到了所需要的程杰笔迹。
  程杰把她放在床上:“躺一下,我有很多活要告诉你。”
  程杰告诉了她在巴黎如何平安无事地入境和见到陈先生的经过。程杰问她认识不认识陈先生,海伦摇摇头。
  自始至终,程杰都没有提及到收到匿名信和跟雪儿会面的事。
  这令海伦妒火如焚,但她极力压抑自己,只在眼神中给了他个问号。
  程杰道:“是的,我见到雪儿,不过她只留了一星期便走了。”
  海伦明知他说谎,但是,说谎的女人碰着说谎的男人,海伦装做全部都相信,太精明,他反而会说更多的谎。海伦希望他渐渐完全信任她,那时才可引出他的真话来。
  “谢谢你,海伦,我想是你向大麻子建议,他才会让我去巴黎的。”程杰觉得这女人很有胸襟,同时又觉得她对别人并不如是:“为什么你对我特别好?你不吃醋吗?”
  海伦苦笑点点头,拿起他的大手掌,用指头在上面画了个心形。
  程杰知道,海伦是爱他的,不惜自己伤心难过,也设法让他和雪儿见面。
  程杰支着头在想,雪儿只有他一个,而海伦,没有了他还会有源源不绝的男人。
  “海伦,你会等我一生一世吗?”程杰问。
  海伦不答他,眸子里仍然是问号。
  程杰拨弄着她卷曲的长发:“你会肯为了我的安全,而一年不见我吗?”
  海伦心里暗笑,毕竟他只有二十二岁,这等于招供了雪儿的故事。她摇了摇头,仍然出不了声,只用嘴形“说”出了四个字。
  程杰细看:“再来一次。”海伦重做一次。
  “同生共死?”程杰在看她的唇语。海伦诚恳地点点头,搂着他抽咽噎着,程杰不禁深深地吻了她。这回海伦没让他吻得太久,有点丧气地放下了双臂。程杰知道,海伦了解雪儿在他心中的地位。海伦亦知道,她并不需要再征服程杰,她只要除掉雪儿,或者在雪儿心中除掉程杰。
  程杰也有他自己的心事,运毒四次,他已经得到了过百万港元的酬劳,本来依他的梦想,他便可以和雪儿过清清白白、与子偕老的生活了。
  女人,他见得多了,他以为再没有女人能动他的心,万万料不到闯出个海伦来。
  然而,他从未觉得对海伦不忠,海伦明知他有心上人的,但他老觉得对雪儿不忠。
  矛盾的是,跟雪儿在一起,没有一天两人不战战兢兢;跟海伦在一起,虽然在干着铤而走险的事,却是天天都舒服的。
  “海伦,我不想再运毒了。”程杰把身体挪近她一点:“你呢?”
  海伦摇摇头,程杰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呀,忘了你失了声,你想不想再运毒?不想便摇摇头。”
  海伦摇摇头。
  程杰想起她“同生共死”的诺言,叹道:“我早应知道了,我真笨。”
  海伦像想说话,却说不出什么来,像有什么难言之隐。沉默了一会儿,海伦双膝跪在床上,俯身把程杰的过头穿毛衣服和牛仔裤脱下来,而她也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脱下,携着程杰的手,一同走进浴室。
  跟上次一样,她跟程杰一起洗莲蓬浴,替他涂肥皂,替他洗头,让他坐在地上,头靠着她软绵绵的双乳。
  替他抹干了身子,把他赶进被窝里,海伦便把一件一件衣服重新穿好,用唇语说:“晚安。”
  程杰还以为她会留着过夜,怎知她却要走了:“海伦,不要走,这么晚了。”
  海伦摇摇手表示再见。程杰好不容易在巴黎熬了三个月,见到海伦仿佛见到海外惟一的亲人,怎知又要寂寞一夜了。
  “几时见你?”程杰问。海伦没回答,只用唇语说:“我爱你。”程杰目送她湿着头发离去。
  海伦一回到家里,便把睡得惺忪的希素揪起来,扯起嗓门道:“死丫头,在电话里跟程杰说我坏话,你以为我听不见么?”
  “什么坏话?我只是说事实而已。”希素觉得很委屈:“全因护着你而已,程杰问我情人节那几天你到哪儿去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在家吗?我说不晓得,既然说了不晓得,便要说出你弄到妈妈摔断了腿的事。我大可以说你不在家,让他以为你跟别的男人风骚去了,你谢我还来不及呢!”
  海伦在家一向是霸气的:“护着我?你用的都是指责我的形容词。”
  希素是在姐姐的淫威下长大的,凡事都让她七分,但是这回也忍不住了:
  “是,我护着的其实不是你,而是他,他让你迷住了,我不想他难过。”
  海伦从来看不起希素,继续骂着:“你暗恋着程杰,人家可没把你放在心上呢。”
  希素不服气地说:“但是他信任我。人家把谁最放在心上,只有我知道,总之不是你。”
  这话刺中了海伦的心,气焰也低了半截:“是他告诉你的?”
  希素躺回床上,把棉被一拉盖住大半个头,只露出那双圆圆的小小的豆豆眼睛:“你自己猜好了。”说完便大被蒙头。海伦想想,还有事求她:“要是程杰打电话给你,你说我不舒服,说不出活好了。”
  希素蒙着头不睬她。
  海伦回到自己的房间,坐了一阵,一拳一拳的槌着枕头:“死海伦!死海伦!怎么居然爱上一个男人到无所不为的地步?”
  搥了一轮枕头,又把枕头拥在胸前,轻轻地吻着:“程杰,我爱你,我爱你……”喃喃自语着,不禁潸然泪下。为了到巴黎破坏程杰和雪儿的好事,她是故意撩母亲吵嘴,在楼梯上用脚一钩,令母亲摔下去的。
  “海伦啊海伦,”她对着枕头说:“你快要发疯了。”
  她和衣拥着枕头瘫在床上,动着脑筋,怎么令雪儿恨程杰。想了半天,茫无头绪,希素到底知道什么?她一定要从希素口中哄出来。
  翌晨海伦大清早便起床,一反睡到日上三竿、家务百事不理的习惯,替父母和希素弄好了三份早餐,乖乖地坐在厨房。
  这惯常是希素的工作,当她一踏进厨房时,大感惊奇。海伦伸手抱着希素柔声地说:“妹妹,对不起。”希素眨着豆豆眼,大感受宠若惊,这辈子姐姐都没抱过她一次,做了什么蛮横霸道的事亦从没道歉过。
  海伦眼眶红红的,几乎要哭的样子,希素问:“什么事了,姐姐?”
  那时父母走进来,海伦低声对希素说:“吃完早餐再跟你谈,我不信你,信谁呢?我的心太乱了。”
  老夫妇见两个时常吵嘴的女儿亲亲热热地拥抱,不禁老怀大慰。
  希素开心地说:“今早姐姐起床替我们弄了早点呢。”两老既奇怪又欣慰地坐下了。
  当海伦把早点端到母亲面前时,挽着椅背蹲下了身:“妈咪,对不起,那回我不应跟你吵嚷。”做母亲的一听女儿这么说,心早软了一半。
  海伦亲了母亲的脸颊一下:“请原谅我没到医院探你,我……我不敢去。”海伦的母亲眼眶湿润,轻拍着这个她一向纵容惯了的女儿的背:“你肯认错,那便是好孩子了。”
  海伦的父亲叫她:“坐下,吃早点,你也太瘦了,这几个月你不晓得干什么,老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海伦默默地坐下吃早点,希素间中偷望她一下。一家四口一同吃早点,是八九年未有过的事了。
  海伦的父亲说:“你也不小了,应该想想正经的做点事,或者结婚。”海伦望了父亲、母亲和希素:“是,我打算结婚。”
  当父母微笑之际,希素却紧张得把叉子咚的一声掉在碟子上。
  海伦对父母道:“让我跟妹妹先商量一下。”顺手便把希素拉进她的房间里。
  “你打算嫁给谁啊?”希素问。
  “程杰。”海伦说。
  希素听了失望多过开心:“人家有向你求婚吗?”
  “他没向我求婚。”海伦了解妹妹的性格,向她说一句真话,她便信她十句谎言。
  “你打算向程杰求婚?”希素知道姐姐是敢作敢为的。
  “不,”海伦无奈地朝天望望,似乎在祷告:“我真正在乎他,对愈想得到的男人,我便愈害羞。”
  希素看着海伦一副难得一见的羞赧模样,也双眼瞧天地笑,觉得不可置信:“你会写害羞这两个字吗?”
  海伦双手叉着纤腰:“我的确不会写这两个字,有什么好笑的?”
  希素难得有不被她骂的机会:“那么人家香港那一个呢?”
  海伦苦恼地说着:“他一直不肯谈她,你看这是什么意思?”
  希素根本没什么恋爱经验,她永远只有单恋别人的份儿,想不到恋爱经验丰富的姐姐居然向她请教:“你明知我没恋爱过,我怎知道?”
  “就是因为你心水清,所以问你,我想不透。”海伦推推希素:“妹妹你说吧。”
  希素顿了顿:“唔,我看只有两个可能性:一是他对香港那个矢志不渝,所以干脆不跟任何人说;二是香港那个对他已经没有兴趣,唔,不,那不对,要是他失恋,定会对你说。”
  海伦急了:“那我怎么办?他老叫我不要走,却老不向我求婚。”
  希素说:“其实程杰结了婚没有,你也不知道。”
  海伦恼道:“难道你又知道么?”希素摇摇头。海伦气道:“昨夜还大言炎炎,说程杰信任你,他怎么表示过信任你呢?你暗恋他,自做幻想而已。”
  希素难得有占姐姐上风的时刻,忍不住说:“我替他寄过信。”海伦忙问:“寄给谁的?”希素说:“信封上只有个香港信箱号码而已,我怎知是谁?”
  海伦想了想,恳求地说:“希素,你替我探访一次程杰去,套套他口风。”
  希素巴不得有这个机会,管它是探口风还是不探口风,可以不捱姐姐骂而见到程杰便开心了。
  程杰闷在公寓里,反复地想着雪儿的信,疑团重重。
  一向以来,雪儿是天塌下来也等他的,说一年内不要见面,不像是她的话。
  再想,一向以来,只有雪儿不知他在何方,从未试过他不知雪儿在何方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门铃响了,他的心在跳着。雪儿,雪儿,她是个精灵的女孩,常做他意想不到的事,会不会是她呢?
  程杰跳着冲出去开门:“雪儿!”
  站在他面前的原来是希素,幻想之后的现实,令他呆了一阵。
  “姐姐叫我来找你,她病着,仍然出不了声。”希素依照海伦的吩咐去说。
  程杰一脑子混乱:“昨夜我已叫她不要走的了,淋得头发湿湿的回去,怎么会好起来呢?”
  “她心里不好过,她知道你常念着在香港的女朋友。”希索说:“我从未见过姐姐为了男朋友而失魂落魄的。”
  程杰没说什么。
  希素想起姐姐叫她问他的话,其实她自己也很想知道:“要是你最终的目的是跟你那香港女朋友在一起,便干脆告诉我吧,让海伦死了那条心。”
  程杰一直避免面对这个问题,想不到希素问了。他的情绪不好,只顾着抽烟。
  “你也爱海伦的吧?”希素好奇。
  “我不知道。”程杰弹了烟灰:“我根本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只知道我不想再……”程杰戛然停住,希素未必知道海伦是在毒贩网中工作,反而问她:“海伦不用工作的吗?”
  “她?”希素叹了口气:“她是最令爸妈头痛的,她不工作,却老有钱花,一时在家,一时人影不见。快二十六岁了还是生活荒唐,你会娶她吗?”
  “我已有妻。”程杰说了出来,如释重负。
  他问过自己很多次,可是人自己问自己,每多问不出答案来。到底,人自己可以逃避自己。
  希素是局外人,此刻他才知道,任何一个局外人问他,他的答案都会如是。雪儿是他的妻子,她的身上有他的烙痕。
  他跟雪儿相处的日子是如此的少,而她所付出的代价是如此之大,隐隐然在他的心中,她是没有人可以取代的。
  希素听了这个答案,是八分高兴两分遗憾。高兴的是海伦要抢的东西也有抢不到的一天,遗憾的是她能见到程杰的日子更加渺茫,假若他做了他的姐夫,至少她有机会间中见到他。
  “你想我代你转告姐姐?”希素常希望扮演有点分量的角色。
  程杰沉吟了一会儿:“不,我自己告诉她。男人不能这样窝囊,缩头缩颈。”
  希素听了,对他的倾慕又多了三分。不过,她自己也有问题问他:“我替她买的机票和在巴黎订的酒店都满意吧?”
  程杰嘉奖地说:“希素,你一切都办得很好。”
  希素踌躇了一下:“别怪我多事,你和她在巴黎有相聚吧?”
  程杰无限惆怅:“有,可惜太短。”
  “发生了什么事?”希素有如学生看成绩表:“我安排得不够好?”
  “不,”程杰轻拍她的手背:“我知道你守口如瓶,但有些奇怪的事发生了,逼得她不得不提早离去。”
  轻轻拍女孩子的手背是程杰的习惯,希素不自觉地珍而重之的用另一只手拿着让程杰拍过的手,专注的豆豆眼睛表示她在聆听着。
  “有人仿佛在知道与不知道她在巴黎之间,发了一大堆匿名信到巴黎的酒店,包括你替她订的一家在内,我恐怕事有不测,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便叫她马上离开了。”程杰说。
  “那会不会是……”希素有点惊惶。
  希素欲言又止,程杰焦急地问:“是什么?”
  “没……没什么。”希素说:“担心你而已。”
  “那为什么你的表情那么惊慌?”程杰再度拿着她的手:“你有什么害怕的,说出来。”
  希素握着他的手:“我不知道你在唐人埠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唐人埠的黑道人物很多,你开罪了谁?”
  程杰笑笑:“你想知道我是不是跟他们蛇鼠一窝,是不是?”希素垂着头,凝视着他握着她的手,再抬头恳切的望着他。
  程杰亦凝视着她那张忠诚而不美丽的脸孔:“你知道得愈少愈好。希素,在你印象中,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为什么问我?”希素不明白。
  “因为你见得我最少。”程杰道。
  “你是好人,你是个很仁慈的人。你选择了我这无名小卒来信任,我很感谢你的同情。”希素激动地说。
  “那是恶作剧而已,”程杰顽皮地单了右眼,左眉往上一扬:“你是我在三藩市的第一个朋友。”
  希素难忘那天程杰把她在公园里扶起来,跟她扮情侣去气海伦。
  “我自知样子不美,长得又矮,你的仁慈令你同情我。”希素说:“你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一定帮你。不过,我得忏悔一件事,我告诉了海伦你叫我寄过信。”
  程杰忙问:“几时?”希素说:“昨夜而已。不过我只说那是个信箱,我没把明确的号码告诉她,她知道你叫我寄过信也没有用。”
  “为什么你要告诉她?”程杰有怪责之意。
  希素腼腆地道:“对不起,是我想威风一下,说了件她不知道而我知道的事给她听而已。”
  “保密便保密到底,一鳞半爪都不能让人知道。”程杰道:“要是海伦逼你说出那信箱号码,你怎么办?”
  希素负气地说:“你以为只有你们聪明,我是笨蛋么?我胡乱编个号码出来不就行了么?”
  程杰灵机一触:“就这样办,你编个假的信箱号码给海伦。”希素有点得意地说:“就这么办,我回去告诉她。”
  程杰想了想:“不是今天,是在我告诉你的时候。”希素的得意一下子减低了半截:“为什么?”
  “你别管为什么。”程杰心里早有主意。
  他打算叫老张在香港多开一个邮箱号码,那时他便会知道谁会寄什么信到那儿。
  他看了看希素:“那个号码,你告诉谁也可以,从前那个不方便,因为是借朋友的信箱用的。”
  希素点头表示服从:“那我回家告诉海伦什么才好?”
  “我不方便到你们家,待她病好了,请她到我这儿来吧。”程杰说。
  “就这么多?”希素虽然满足了见程杰的欲望,对海伦却有交不得差的感觉。
  希素还不大愿意走,但程杰没有留她之意,只好走了。
  在回家途中,希素珍惜地抚着让程杰握过的手,陶陶醉醉的,到了家门还有点飘飘然。
  海伦急不及待的把希素拉进房间:“他说什么?”
  希素恍如受贿了的证人被法官审讯:“他没说什么。”海伦发脾气了:“去了老半天,却说他没说什么……”
  希素忙补充着:“他心情不好,说你昨晚不应湿着头发回家,那么病怎会好呢?他请你病好时去找他。”海伦的声调软下来了:“他还是顾念我的。”希素有点胆怯地提醒她:“你可别去得太快,他不晓得你假装感冒喉痛失声的。”
  海伦说:“这个还用你提?我告诉他我要跟别人结婚,气气他。”希素没敢搭嘴。海伦突然想起问道:“他寄信的信箱号码是什么?”希素讷讷地说:“没留心啊,没记住。”
  那边厢,程杰走到街上电话亭挂电话去香港给老张:“替我另开一个信箱,我觉得雪儿的信内有跷蹊。”
  老张紧张起来了:“你以为那信是雪儿的妈逼她写的?”程杰知雪儿外柔内刚的性情:“我想不是,要是蓝太太看过那封信,还会交给你吗?老早扯着你问阿杰是谁,或者报警去了。”
  老张想了想:“为什么蓝太太不寄来而要亲自拿来呢?呀,我知道了。她想看看我是什么样子,也许以为我英俊潇洒,是雪儿的男朋友。”
  程杰好气又好笑:“幸而你生得丑,不然你的问题可大了。”老张马上抗议:“谁说我丑,我的老婆不知觉得我多好看。”程杰催促着他:“闲话休提,帮我个忙。听着:马上替我开个邮局信箱,明天我打电话问你是几号。我寄给你的信,依旧寄回你的信箱。”
  老张不明白:“那多开一个干啥?”程杰说:“寄到新信箱的信,肯定不是我写的,那么我便知道,谁在做手脚。我担心雪儿。”
  老张道:“她在外国念书嘛。”程杰有个直觉:“我老是感到她仍在香港,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老张突有所悟:“有这个可能,那天蓝太太携信来时,神色忧郁,无精打采……而且,女儿去了外国念书,为什么马上改电话号码呢?”
  “我得回香港一趟。”程杰说。老张急道:“她叫你千万别回来啊。”程杰说:“她的话,只有我才明白。总之,新信箱号码请你明日告诉我。”
  程杰在街上踱着步,百无聊赖,踱到去三藩市中心的“孖结街”,上了辆电动巴士,漫无目的地,愕愕地想,愈想便愈觉得雪儿并非去了外国念书,而是仍在香港。
  他在经过文具店时下了车,买了信封信纸,摺了两张信纸放在信封里面,什么也没有写,只在信封面上写着“中大蓝雪儿小姐收”,顺手在附近的邮局寄了,回邮地址写了老张的邮箱号码。
  这是惟一查出雪儿还在不在香港的方法,若她仍在中大,她会明白他多么的记挂她,若她不在中大,信便会打回头到老张的信箱里。
  翌日,程杰再挂长途电话给老张,老张说:“新信箱开了,号码是香港邮政信箱八九○号。”
  程杰谢过老张,刚想收线,老张却说:“你不知道雪儿家的地址么?为什么不直接寄封信去?即使他们搬了家,也会叫那邮政局转寄几个月的,我不相信蓝家会断六亲,总有信要收的。”
  程杰听完老张的话,想想不无道理,问题是写什么信去才可以逼得蓝家有回音。
  回到公寓,思量了半天,狠起心来写了封没有署名的信给蓝先生:
  
  我们还有更不利雪儿的证据,假如你不想雪儿坐牢,请报上正确住址,如果你合作,我们便不会再骚扰你。雪儿的确运过毒,我们要肯定她不对警方再说什么。

  程杰知道,这样的信蓝先生一定不会给警方看,那样雪儿无罪也会变成有罪。
  信写好了,回邮地址是什么好呢?他想来想去,还是在三藩市开个信箱,心念一动,又跑到邮政局去。
  至于那封信好不好寄,程杰还有点犹豫,便把信搁在抽屉里面,考虑一晚再算。
  他回到公寓里的时候,再沉思了半天,觉得那样太冒险了,要是蓝家着慌起来,交给了警方怎么办?始终有可能害得雪儿坐牢的,于是拉开抽屉,打算把信撕掉。
  一拉开抽屉,程杰不禁魂飞魄散,信不见了!
  问那仆妇:“你搜过我的东西?”仆妇说:“没有。我要搜你的东西不用等你不在家的时候。”跟着仆妇掏出枪来:“别忘了我有这个。”
  “有没有人来过?”程杰问。仆妇说:“没有。”
  仆妇当然不会告诉他,海伦来过。海伦抄下了信封上写着的蓝家地址,偷看了他的信,拿去影印一份,把信寄了。
  程杰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不在公寓的时候,谁出谁入,决定于仆妇之手,他急子找大麻子抗议。
  大麻子永远不给电话号码给程杰,只有他找程杰的份儿,没有程杰找他的份儿,程杰觉得不可忍受。
  在寂寞中,他挂了个电话给海伦,有人接听,但没有声音:“海伦,是我,你还开不了声吗?”对方用鼻音“唔”了一声。“你能来我处吗?”对方又是“唔”了一声。程杰说:“我等你,有事跟你谈。”
  刚收了线,希素便有电话来:“我仍在店子里工作,几号?”程杰听得出她的审慎,放大喉咙说:“香港邮政总局信箱八九○号,这不是秘密。”他有意让老坐在厨房里监视他的仆妇听到。他又写了封寄到八九○号信箱的信:“雪儿,我爱你。杰”。故意不封口,搁在桌子上。
  海伦在傍晚时来了,仍然是紫色的大衣,里面是件紧身的针织迷你裙,神色萎颓,显然病未好。
  程杰一看见她那样儿,有点内疚:“对不起,我不应叫你来。”海伦慵懒地歪在沙发上,努力用仅仅发得声音的沙哑嗓子说:“不要紧。”媚眼一溜,瞥到桌子上的信,但她的眼睛溜得令人觉察不到她在看什么,只像漫无目标地溜。
  “海伦,我要见大麻子,我想回香港去,有点事情我必须回去解决。”程杰说:“我知道大麻子不信任我,他只是利用我而已,我不能一生让他控制,只因他中着我替日本人带过毒入美国境的把柄。”
  海伦的嗓音仍然沙哑,力不从心,声音像蚊子的说:“我们进浴室去。”
  两人进了浴室,海伦把莲蓬头的水量开到最大,低声地说:“要是你不服从他,他会把你干掉。”程杰在哗啦哗啦的水声掩盖下低声问:“那么你呢?他似乎比较信任你。”海伦谣摇头:“他一样会把我干掉。他知道我爱上了你,没那么信任我了。”
  海伦轻叹一声:“你想怎样,我都由你作主,我说过:同生共死,我这生人,部想好好地爱一次。”
  莲蓬的水,如劲雨洒下,海伦望着空空的浴缸,右手按着水龙头:“本来我以为,自从十六岁之后,我已心如死灰。我可以抢到任何男人,但我没法爱上任何男人。”她把水龙头一扭,水柱奔流到浴缸里:“直到遇见了你,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没有死,我还会这么的深爱一个人的。”
  她把双手放在水柱下,把水接着,让水在她的纤指间流过:“我是多么的高兴,我是多么的高兴啊。有如复生,有如天主再赐给我生命,单为了这一点,我已死而无悔。”
  海伦坐在浴缸边缘,程杰看见她憔悴而仍冶艳的侧面,一滴滴泪珠和着水流在浴缸里。
  程杰哪还说得出“我已有妻”?海伦到底不是希素。
  程杰把她的大衣脱下,再把她的一层层衣服脱下,丝袜、高跟鞋,一双大手有绵绵的温柔。海伦把双手交叉在胸前掩着乳房,程杰奇怪地问:“怎么倒害羞起来了?”
  海伦带着欢悦忧伤相混的眼泪,抬头向程杰说:“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脱我的衣服。”程杰把自己的毛衣裤子一扔,携着海伦的手:“来,我们共浴。这缸水里,有你的眼泪,有我们的身体。”
  海伦又滴下了揩不断的泪珠,程杰捧着她瘦削了的脸,用舌头舔去她的珠泪:“海伦,就当过去一切苦水,我已代你吞下。别只想到死,我们要的是生。”
  浴罢,海伦娇慵无力瘫在浴缸里,程杰将她一把抱起:“你累了,我们睡觉去。”
  海伦在程杰怀中,享受他的抚摸。程杰觉得她瘦了,爱怜之心又多了一重。海伦望着他:“爱我,不要可怜我。这是值得庆祝的日子,我想喝酒。”
  程杰拿了罐啤酒来:“对不起,没有香槟,只剩下一罐啤酒。”海伦欣赏地看着他那雄美的男体把啤酒的拉盖嗤的一声拉开,他必须属于她的,至于那封信……
  程杰把啤酒罐握着:“先让你喝一口。”海沦又是鼻音重重的“唔”了一声,更加性感,撒娇地道:“去拿两只杯子来,我不要先喝,要跟你一道喝。”
  当程杰跑出去拿杯子之际,海伦手快脚快地从皮包内拿出了安眠药丸,捏碎了,从啤酒罐的洞口洒进去。
  平日海伦常要服安眠药才能入睡,一服四颗才有一觉好睡,一颗半颗对她根本毫无作用,她今夜要肯定程杰熟睡。
  程杰拿了两只玻璃杯来,海伦说:“你拿着,让我来倒。”海伦倒了头半杯给自己,下半杯倒给程杰,用不察的手势轻轻摇着罐于,保证沉在罐底的安眠药全倒了出来。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程杰说:“我们都要找寻新生了。”海伦不可置信地叹着笑着:“都说我们是同命鸟的了。”
  放下酒杯,海伦在程杰怀中很快便熟睡了,程杰本来不困,但不知怎的,眼皮渐渐沉重,一合上眼睛便睡得动也不会动。
  过了一小时左右,海伦悄悄地爬起来,披上大衣,脚步无声的走到客厅,拿起桌子上那信封。八九○号信箱,没收件人姓名,信封还没封上。
  海伦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开,拿出信来。一看竟是:“雪儿,我爱你,杰”海伦心如刀割,看了一次又一次,把信放回信封里去,呆呆地坐在椅上。
  海伦天生是易妒的,但她好久没试过真正心如刀割的疼痛了。她冷笑了几声:“复活的代价!海伦,这回不要让自己死去。”
  思潮起伏地坐了一阵,海伦走回睡房,一吞四颗安眠药,她不想痛苦到明天。
  程杰比她醒得早,想及大麻子的事,把她摇醒了。海伦上去搂住他的脖子,深深地吮吸着他的舌头,似乎要把他吞进肚子里去。
  “我得走了,昨夜睡得真好。”海伦走过餐桌,若无其事地指着那封信:“有信寄吗?我顺道替你丢进邮筒。”
  “今晚再见。”海伦嫣然一笑。程杰急道:“信还未封口的。”海伦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一舔:“我替你封好了。”
  望着她的背影,程杰好生内疚,这个爱他如此之深的女人,毫无疑心地替他寄情信给另一个萦绕在他心间的女人。
  海伦并没有马上把信寄出,这封信跟昨日她偷了去寄的信的内容大相径庭,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得考虑一下。
  回到家里,希素正在准备出门,跟海伦打了个照面。希素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海伦阅人甚多,一看见希素那样子便问:“想起了信箱号码没有?”希素居然马上回答:“嗯,想起了,是八九○号,香港邮政总局信箱,我,我到店子里开工了。”
  海伦暗想,前天问她程杰寄信去香港的信箱号码,希素还吞吞吐吐,今儿早上问她,却答之惟恐不及,有若丢掉了包袱,轻松了很多似的,其中必定有古怪。
  何况,程杰还把信随便便的丢在客厅的餐桌上,到底是什么的一回事?
  海伦思量着,头一封她偷了去寄的,类似恐吓信,但明显地,程杰不晓得雪儿已被拘捕,亦无法跟她联络得上。
  回邮地址,三藩市一个信箱,没名没姓,当然是回信会交到程杰手上的。
  寄去香港八九○号邮政信箱的信,根本没有回邮地址。
  海伦跟了大麻子那么多年,什么蛊惑的办法没试过?这个八九○信箱,定是程杰新开的,他在港定有朋友接应,他只是试探谁会寄信到那信箱而已。手头上的一封信,应是他设的陷阱。
  虽然“雪儿,我爱你。杰”是随便写的,也可见他日夜不忘雪儿,海伦再妒忌,也只好替他寄出了。信寄了,海伦心想,程杰,我没那么容易让你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她有了蓝家地址,亦有程杰笔迹,要模仿程杰的字体并不难。
  海伦暗道:“蓝雪儿,我要你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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