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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儿回到宿舍,把衣柜里的几件毛衣、裙子、裤子、书本,所有包得起来的都包起来了。看看空荡荡的柜子和书桌,又觉得不大对劲。太明显了,就像人已经失了踪似的,她不能太快让同学知道,不能太快让父母知道。 结果,她把衣物一一放回柜子里,书本也照旧放在桌子上。 她是个心思细密的女孩子,考虑了一番,晚会她还是依旧去了,就像没事人一样。开完晚会,她还给母亲打电话,说今晚玩得很开心,下周未如常回家。 挂上了电话,雪儿潸然泪下,爸爸妈妈,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见得着你们了。 然而她的兴奋,远远超过她的哀伤,她会跟程杰一块儿纵横四海,其他一切,管它呢,程杰会解决的。 半夜,同房熟睡了,雪儿穿了件白衬衫,深蓝色毛衣,深蓝色绒长裤,披了她常穿那件深蓝色呢绒大衣,抱着盛载枯叶的匣子,拿着个小钱包,便悄悄地离开宿舍了。 她依着时间去到程杰所说的码头,心里怦怦地跳。要是程杰不在呢?不,他一定在的,她不要想其他。 码头的灯光比她想像得要亮,她惊惶地像耗子般无处藏身。突然一双长臂把她捞了过去,吓得她几乎失声大叫,但一嗅那气息是程杰的,她连脸孔也不看便死抱着不放。 “不用紧张。”程杰镇定地说:“这个时分,上货上人,没人觉察的,你跟着我走。” 程杰把她带了到船上一个狭小的舱房:“这是我的房间,把它锁着,别出来,我还要工作,不出去工作反而惹人怀疑了。” “那我怎么办?要是有人撵我走怎么办?” “我打点着,没人会走到这儿来的。”程杰说:“你还带了什么行李来?” “没有,就是这一身衣服。”雪儿道:“没人知道我溜掉的。” “身份证和护照呢?”程杰问。 “护照在家里,身份证却有。”雪儿道。 “把身份证丢掉。”程杰说。“那你便是没有身份的人,没人可以把你送回香港。” “那我岂不是变了海上人球?”雪儿道。 “没时间给你解释那么多,你乖乖地睡一觉,任何人敲门你都不要应。”程杰说:“出了公海才算。” “那我算是人蛇,还是偷渡上船?”雪儿问。 程杰一笑:“你是跟我私奔。” 门砰的关上了,雪儿躺在狭窄的床上,动也不敢动。船相当旧了,黄白色的一层盖一层的油漆气味,令她十分不舒服。 程杰就住在这斗室中一年多?也真难为他了。但他似乎不介意,只要是在街上、没得坐没得站的地方,稀奇古怪的角落,他都安之若素,指挥若定。 在斗室里不晓得关了多久,也许十多二十个小时了,程杰还没有出现。雪儿在室内找到点面包、干粮、水、汽水,还有一盒巧克力糖,他倒是周到的。 雪儿实在也饿了,不能不吃点东西,她害怕有人听见,只好一口一口轻轻地咬,轻轻地吞。 程杰的房间很凌乱,但她不敢收拾,怕发出任何声音。 看看手表,晚饭时间到了,程杰还不回来。想想,当然,他要装作若无其事的与大伙儿吃饭。 时针指正九点了,程杰还没见影儿,她心念一动,把时间较慢了,总之不是香港时间。 又等了不知多久,程杰才进来,反手锁上了门,看见雪儿可怜兮兮地瞪着那双纯澈而疲累的眸子,抱膝缩在床上,他高大的身躯一倒便倒在她身旁呵护她。 “雪儿,雪儿,你为我放弃了多少?”程杰感叹地说:“我进不了你的校门,但我又不能没有你,我们出了公海了。” “我的身份证早已裁成面线的一条条丢掉了。”雪儿问:“我始终要出去,我应说自己是什么地方的人?” “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你也不叫雪儿,你今年二十一岁,你叫,嗯,你叫叶子。”程杰在胡诌着:“反正没人会相信你的。” “他们会把我丢下大海么?”雪儿听见海浪拍着船身的沙隆沙隆巨响。 “这么漂亮的姑娘,谁舍得把你丢进大海?”程杰说:“来,脱了你这一身学生装。” “我没有其他的衣服。” “穿我的。”程杰随手捡了条裤子毛衣给她。程杰身型高大,雪儿穿上了,整个人都不见了,乐得程杰咕咕地笑。雪儿自己也笑了,衫袖长过手指头,裤子垂在脚下几寸,她觉得很有趣地把袖子、裤筒卷起来。 那夜,他俩相拥在狭小的床上睡觉。雪儿这辈子都没试过这么酣睡,程杰倒醒了几次,看她平静如天使,想她折腾了几十个小时,又惊又累,心下怜惜不已。 船继续在大海里行驶,没有泊岸,程杰把雪儿在房间里关了几天。浪愈来愈大,雪儿不禁呕吐起来,晕船晕得动弹不得。 “再过一阵你便习惯了。”程杰说着,算算海程:“明晨带你出甲板,吸点新鲜空气。” 雪儿一阵兴奋,又一阵担心:“他们会把我怎么样?” 程杰把她抱在膝上:“有我在,你不用怕。” 翌日清晨,程杰抓着雪儿双手,走到船长房间,船长骤地看见雪儿,一脸严峻地问程杰:“抓到个偷渡客?” “是,今早我检查救生艇,揭开了帆布,发觉她藏在里面,也不晓得她是什么时候上船的。”程杰说。 “什么不晓得?不是从香港偷上来的是哪里?现在大海茫茫,不过,过两天会有船经这水路回香港,把她送去解回香港便是。” 雪儿惊惶的泪在大眼里滚:“我,我不是香港人。” 面对着威严的挪威籍的老船长,雪儿一时溜了口,说了英语,程杰几乎想打她个趔趄。 老船长精光四射的眼睛再射了她一下:“重说一遍!” 程杰抢着说:“她不是香港人,问了半天,我也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只知道这么多,我是用英语问她的。” 挪威船长满脸风霜,蓝色眼珠子外面开始有一圈老人的灰色,但减不了一脸精明:“她的英语我听得很清楚,典型的香港口音。” “不,我从别处来。”雪儿急了:“我经过很多地方才偷渡到香港。” “我看呀,你像从越南来。”船长说:“叫邻船把你送去香港越南难民集中营好了。” 雪儿吓了一跳,程杰的右手仍像铐镣般掀住她的双手,站在她身后。 “船长,她身上没有任何证件。”程杰说。 老船长拍着桌子: “你搜过她的身吗?我说过多少次男性不可以搜女偷渡客的身?人家可以说你非礼。” “对不起,但我只是尽责任而已,何况,这条船上并没有女性,叫谁去搜?” “不用说那么多,把她关在船舱里,过两天邻船经过时把她送回香港。”船长铁脸无情。 “要是你撵我走,我便跳海死掉了。”雪儿孤注一掷。 “小姑娘,威胁我吗?”船长冷冷地说:“船上、陆地上都没有禁止人自杀的法律,随便你。杰,你陪她去左舷跳海去。” 程杰和雪儿不禁面面相觑。 “船长,我们不能轻视一条生命。”程杰恳求着:“既然偷渡求生,她又怎会想死呢?” 雪儿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不要撵我走,就让我在船上替你做事,洗甲板、洗衣服、烧饭,什么都好,我没有亲人,我无家可归,我,我不想上到岸上做妓女,我害怕被人强奸。” 船长不但不感动,反而笑了起来,看了看程杰,再看看雪儿: “怎么你说的话跟杰那么相像?” 程杰强作镇定地说:“那是很多无家可归的人的故事。” 老船长饱经世故的脸孔,虽然眼皮松垂得坠下来,遮着半双眼睛,但他留意到程杰抓着雪儿的双手从未松过,拇指间中还有轻抚她腕下的温柔,而雪儿的眸子,不时信赖地偷望程杰。 老船长沉默了一会儿,对雪儿说: “起来。” 程杰几乎是半扶的支她起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船长问。 雪儿诚惶诚恐地依照程杰教她的答: “我叫叶子,二十一岁。” 船长打量了她一下: “你有二十一岁?” “足足二十一岁了。”雪儿鼓起勇气说。 “想当成年人是不是?”老船长望望雪儿,再抬头逼视程杰:“好了,游戏玩完了,杰,你们两人在搞什么鬼?” 程杰明知瞒不下去了,干脆设法讨老船长欢心:“我怎敢跟你玩把戏呢?你航海几十年了,什么埠头没去过,什么人没见过。但我不能没有她。是我把她藏在船上的,若要有什么惩罚,我甘愿接受。” 船长细看雪儿粉白细嫩的脸蛋、幼幼滑滑的手背,哪像经历过什么风霜了?简直是温室的花朵。 “小姑娘,你想挽着杰的手臂吗?”船长说:“挽啊!” 雪儿马上紧紧挽着程杰的手臂。 “不用说,你把所有证件都毁掉了。我怎么把你弄回陆上呢?” 雪儿忙道:“我不要回到陆上。” “我们走着瞧。船上生活不好过的,何况,没有证件,你任何港口都不能上岸。想回家的时候,告诉我。”船长摇着头:“你呆不长的。” 程杰和雪儿交换了个眼神,对船长说:“船长,恳求你今天晚上在众人面前,做我们的婚人。” “为什么?”船长问。 “那么大众便知道她是我的女人,没人敢去碰她。” “我看叶子未成年,船上的婚礼只有阻吓作用,没什么法律上的作用。”船长说。 “什么叫做阻吓作用?”雪儿不明白。 船长捻须微笑: “就是阻吓船上其他男人不可以碰你的作用。” “好,喜事,今晚召集船员来吃饭。”船长说。 程杰感激无限,船长一向威严冷漠,这回是天大的面子。 “叶子,你先回杰的房间去。我们这艘主要是货轮,也有几间房租给顺程的人住,船虽大,毕竟房不多,你和杰只好挤在那里。”船长对程杰说:“你留下,我有些话跟你说。” “杰,你其实并不爱航海,不像我,我爱海。你很聪明,但你在海上没前途,总有一天你要在陆上发展。” 程杰低下了头:“我知道。” 船长跟着说:“这年多,我们没谈过什么话。” “你高高在上,我们这些闲工,哪有资格跟你聊天。” “杰,你适应得来吗?你每次泊岸,夜夜笙歌。叶子是不能上岸的,你能捺得住你的到处留情,连岸也不上的陪着她吗?” “你是叫我检点一下?” “杰,你没见到,她刚才为你而下跪。” “我爱她。”程杰说。 “只因她不是妓女?”船长严厉地望着程杰:“你一就是打定心肠对她一心一意,一就是两天后让她回香港。你想清楚。” “今晚替我们主持婚礼吧。”程杰坚决地说:“多谢你的一番话。” “男人永远是不忠的狗矢,你记住了,你也是狗矢!”船长咒着。 “女人可以容忍。”程杰说。 “女人可以容忍,但不会原谅,别以为她们会原谅。”老船长说:“我的三个前妻都想谋杀我,幸好她们比我早死。” “嗯。”程杰想起前年为了雪儿,让老板娘叫人把他毒打一番的事:“不过叶子不是那样的人。” “女人始终是女人。”船长说:“所以我的船上不要有女人。怎么你又弄来一个,还要是正经的,麻烦死了。” “给她一份工作,不用薪金也可以。”程杰说。 “当然,我会给她很多工作,做到她要跑掉为止。何况,女人不工作,便无事找麻烦。” “谢谢,船长。叶子不会无事找麻烦的。” “别弄大她的肚子,要是有了,我把婴儿一把丢进海里去。” “这不会发生的。”程杰说。 船长斜他一眼:“你以为你什么都懂吗?大了肚子不一定是你的。” 程杰额筋暴现:“叶子绝对不会。她是个淑女。她是我的!” 船长说:“是淑女又怎样?流氓多着,包括你在内。” 程杰忍着气:“给我个机会,船长,我不会一辈子做流氓,我会好好地干一番事业。” “我不给任何人机会。”船长站起来拍了拍椅子:“机会就像一把把空着的椅子,谁跑去坐了便坐了,没有人会把椅子挪过来说,程先生,请坐。” 程杰正要说话,船长又坐回椅子里:“讲完了。以后别烦我,打架生事,跟叶子闹意见,一切不要让我知道,别误会了我是父亲形象。今晚替你们证婚,只为了避免麻烦,你明白吗?讲完了。” 程杰不敢再多话,出去了。 程杰出了去,老船长低声地咒着:“那狗娘养的小婊子是那么的漂亮,船上的臭小子们不晓得会打她什么主意。哼,我应一脚把她踢进海里淹死算了。” 一面咒着,一面想着今夜证婚时该说些什么,怎么把所有人先臭骂一顿。 盘算了半天,开门出去,赫然见到有人蹲在门口拼命擦地板,一看,原来是叶子。 “谁叫你在这儿擦地板的?”船长问。 “我想做点工作。”雪儿道。 “有人分配工作给你时再做,做也不能私自乱做。”船长挺不高兴:“回舱房去,工作明天开始。” “是。”雪儿拿着水桶地布,乖乖地站起来。 她心里在打量着,只要有人在船长门口常常见到她工作,便没有人敢欺负她、侵犯她,她不能天天呆坐在舱房。 “船长,我的工作,可以包括在你门口擦地板吗?”雪儿问。 老船长说:“你胆量太大,不经我同意居然敢在我门口擦地板。叶子,你太聪明,杰不是你的对手,我劝你还是早点把自己弄回岸上,把你藏着的护照、身份证拿出来。” 雪儿摇摇头:“我一点也不聪明,我很笨的。” “我希望你真的笨。”船长说:“这么的跑上船来,你不是太过斗胆聪明,就是其蠢如猪,两样我都不喜欢。” “不要紧,先谢谢你今儿晚上做我和杰的证婚人。”雪儿开心地笑了。 “唔。”船长想了想:“我今晚所做的,不是证婚,而是向大伙儿宣称你是程杰的妻子,是结了婚才上船的。要是说今晚才成婚,前几天你匿藏着,怎么解释?我怎么叫人分发工作给个偷渡客做?你告诉程杰,就这么办。” “船长,请原谅我刚才撒了个谎。”雪儿抱歉地说,“我从舱房里走出来的时候,碰见一些船员,他们问我是谁,我已经说了我是程杰的妻子,因为我们是夫妻,你才允许我们夫妇俩一起在船上工作。” “什么?”船长惊奇这小姑娘的心思细密。 雪儿再次道歉:“很对不起,我很惭愧,我撒了谎,冒犯了你的名字,但我没有其他方法与杰在一起。” “程杰知道你对人说过什么吗?”船长问。 “我没跟他说过什么,他出去工作,我自己溜出来的。”雪儿道:“不过待会我会告诉他。” “虽然,”雪儿说:“我真向往船上婚礼,但明知那是没有可能的。不过,都一样,我是杰的妻子。” 船长冷笑了两声:“杰要学学做人家的丈夫才行。” “船长,杰的一年多在船里表现如何?”雪儿很想知道。 “他是个普通的海员。最低级那种,帮这帮那的杂工,他什么都学得快,可惜他志不在海,总是吊儿郎当的过日子。” “叶子,”船长又说:“船不是逃避的地方,程杰在这儿没什么前途,他今年二十一,明年二十二,瞬间三十便到了,男人不能没有事业,你鼓励他一下。” 雪儿回到她和程杰的舱房,程杰在外边忙着,到了黄昏才回来。 “雪儿,我们今晚结婚了。”程杰高兴之情,溢于言表。 “船长不证婚。”雪儿把船长方才的话告诉了他,亦把她自己认做程的妻子的事告诉了他,程杰不禁愕然: “那我们错过了在夕阳西下的婚礼。” “很可惜呢,我本来渴望着在船上成婚,但都不要紧了,我是你妻了。” 黄昏到了,大伙儿到饭堂吃饭。程杰和雪儿都没做特殊的打扮。 船长站了起来:“大家都会觉察到,我们的船多了一位女士。这女士不是别人,而是程杰的妻子。听清楚了,他叫叶子,是程杰的妻子,现在她也在船上做清洁的工作。”船长开了瓶香槟:“祝他们新婚快乐。” 众船员齐齐举杯,祝贺新人。 船长说:“我破例请女性做事,只因她是有夫之妇,你们要当她是嫂嫂般尊敬她,不许花言花语,不许摸手摸脚,叶子是人家的妻子。谁犯了规谁便受惩罚,你们要女人,上岸时找去。记住戴避孕套,艾滋病猖狂。” 众人嘻哈大笑:“要是有艾滋病,程杰早就有了。” “岸上的女人,谁不喜欢程杰啊?” “英俊,年轻,壮健,连鸨儿们都想献身呢!” 平日程杰并不介意这些话,海员们混闹惯了。但今夜雪儿在他身旁,他既尴尬又恼怒。 有个中年海员在口袋掏出一小盒东西,叫程杰道:“接住!” 程杰接住了一看,原来是盒避孕套。 雪儿还以为什么玩意儿,说:“让我看看。” 程杰说:“不要看!” 起哄的海员哪里肯放过程杰,大叫着:“这是新婚礼物,新娘儿怎可以不看?” 雪儿打开了盒子,抽了几个橡皮避孕套出来,拉橡皮圈似地玩着:“这东西我见过,有什么稀奇。” “噢,程杰的弟弟原来是穿衣上阵的!哈,难怪叶子见怪不怪!”众人笑痛了肚皮。 “好了,好了,叶子纯,你们的肮脏话少在她面前说。”程杰几乎翻脸了。 “下次泊岸有种的别上岸找老相好去。”其中一个带醉地说。 雪儿的脸色开始沉了。 船长骂道:“住嘴!有女士在场的时候别像狗似地讲话。” 好不容易捱过了顿婚宴晚餐,程杰和雪儿默默地走回舱房,程杰要拖她的手,她撇开他的手。 进了那小小的房间,程杰捏着雪儿的双臂:“恼了?”雪儿不作声。 “说话啊!”程杰摇着她。 “你是个召妓的,我日夜等待,就是为了个召妓的男人?”雪儿扪着心坐下了:“认识了我之后也一样。” “雪儿,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召妓只为泄欲、我连她们是什么样子也没看清楚。我是干净的,我心中只有你一个。”程杰细想:“信不信由你,船长想气走你,平日他那么凶,哪有人敢在他面前那么放肆?” “你是说,船长是有意安排的?”雪儿问。 程杰不大开心地用右拳托着下巴,望着狭小船舱的墙壁。 “杰,船长想赶我走,是不是?” “是。” “为什么呢?” “因为他认为我配不起你。”程杰双手抱着头,头埋在膝盖里。 “别胡乱猜测,你有什么不好?”雪儿温柔地把头依在他肩头上。 程杰仍然抱头埋在膝里,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辈子我似乎都没碰上什么机会去做任何有前途的事。我承认,我从前的生活很荒唐。但自从遇见了你,我便想发愤。可惜,做来做去都是帮闲的功夫,雪儿,我老了,我快二十二岁了。” “机会一定会来,有朝一日,你总会成功,我一直有这个感觉。”雪儿娓娓道出心里的感觉。 “雪儿,我希望我们的爱不只是肉体上的爱,那是不够的。”程杰说:“我常常跑掉,就是因为我觉得我与你的世界格格不入,我打不进去。” “你不进去,我便来。”雪儿轻抚他的头发:“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是我从未见过的美丽世界。” “只因你没见过丑恶。” “丑恶是过去的事,你说你没念过很多书,那要紧吗?你的信写得不错啊,英语也说得比一般大学生流利。” “我的英语全部是在酒吧里学回来的。”程杰自嘲:“会说不会看呢。” “又不是叫你看莎士比亚,我也看不全懂。”雪儿道:“我是不会走的了,除非你不要我。让我学你说一句话:在你面前,我没有骄傲。” 程杰伤感地搂着她:“为了你,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令你这辈子生活得像皇后一样,为了你,我什么也做。” 雪儿眼眶一红:“杰,也许我不应闯进你的世界,你本来是那么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有了我,你反而像肩负了千斤担。” “我需要这个千斤担。”程杰安慰着她。 雪儿游目四顾那五尺阔十尺长的小房间,“我很快乐,我喜欢这房间小小的,把我们锁得紧紧的。” “你这辈子也没住过这么小的房间吧?”程杰问。雪儿摇摇头。 “我也没有。”程杰苦笑:“幼时躺在街上,躺在荒僻的野外,我的床就是大地那么大,我的天花板便是天空那么广阔,你需要四壁,我不需要。” “我只需要你。”雪儿道:“有时我觉得你恨我,恨我等你,也许我应该任你奔驰。” “别说那样的话。”程杰说:“我是脚踏实地的求生,而你却有条件去做梦,有时我怀疑,你是真正需要我呢,还是只想探险。” “为什么这么说呢,杰?” “雪儿,你还没告诉我你姓什么。” “你从来没有问。” “如今我问了,你姓什么?” “我不告诉你。”雪儿神秘地一笑:“没有姓氏,寻人也难寻些。我想过不了几天,我的父母便会报警说我失踪了,没人知道我姓什么,至少可以拖延一些日子,我与你在一起的日子。” “雪儿,难道你连我也信不过?” “杰,我绝对信得过你,但我信不过命运。你不知道我姓什么,心理负担反而少一点。” “雪儿,你别认为警方这么无能。” “寻人可不是警方最重要的工作呢。我又不是通缉犯。每天失踪的少女有多少?多得他们没空找呢。” “顽皮的女孩!”程杰躺在床上,“来,我们睡觉去。” 雪儿枕在他的右臂沉沉睡去,程杰却一夜没好睡,他想着怎么在最短时间内赚到最多的钱。他讨厌那无休无止的海,他讨厌自己没法令雪儿过丰裕的生活,他开始想及那个他拒绝了多次的引诱。 这个程杰抗拒了很久的引诱,能令他发达,也能令他成为罪犯。 但与其永远受人白眼,永远没法配得起雪儿,他决定做了。 翌晨船泊横滨,雪儿在他右臂中醒来,睡眼惺忪地说:“咦,怎么船不动了?” 程杰笑着吻了她那玲珑的鼻子:“傻丫头,船泊岸了。” “我们现在在哪儿?” “在日本横滨。天气蛮冷的,我上岸去给你买点衣服。” “啊,”雪儿揉揉眼睛:“是北海道便好了。” “我们还有机会去的,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山坡吗?”程杰问。 “没留心呢,只是跟着父母走。”雪儿吻了程杰嘴唇一下。“一见到你,我什么都没留心啦。” “那滑雪的地方叫手稻山,我们的琉璃世界是十六号房,你的生辰是十二月十九日。”程杰铭记着。 “我真想回去。我们要储多少年钱才可以回去呢?”雪儿向往那飘飘的雪花。 “快了,快了,我这年多,也储下了一点钱。”程杰哄着她:“船只泊一天,你乖乖地留在船上,别四处跑,黄昏我便回来。” 雪儿伸出双手:“再抱一抱。” 程杰抱了抱她,嗅到她耳后发际的幽香,他真的不想让她在这油漆味浓重的小船舱生活。他要给她更好的、最好的。 到了横滨,程杰流连了一会儿,给雪儿买了几件衣服,都是廉价货色,贵的他买不起。 进了家熟悉的酒吧,问酒保:“庆子起床了没有?” 突然十只尖尖的指甲按在他颈后:“庆子起来了!” 程杰回头,正是那妖冶的庆子,程杰把她抱起来:“去你的地方。” 庆子营生的地方,便在酒吧二楼。“想死我了,程先生。” 程杰送她一叠钱,庆子脱光了衣服,把钱往抽屉一塞,便和程杰缠在一起。 程杰满足了庆子,庆子也施尽浑身解数,满足程杰。 程杰伏在她身上:“为什么今天对我这么好?” 庆子玉臂一勾,深深地吻了他:“庆子挂念程先生,黑泽先生也挂念程先生。” 程杰想了想,横下了心肠:“好吧,你叫黑泽先生来。” 庆子婉转地道:“庆子也想过好生活,只要你肯,黑泽先生会给我奖赏,不然他便打我,黑泽先生没你那般温柔。” 不久,一个矮小的日本男人来了,穿着整齐的西装,灰色的大衣,架着副眼镜,五十多岁,垂着头走路,双眼不时左瞟右瞟,像个怕老婆的嫖客。 庆子给他们介绍了。 黑泽先开口,阴声细气的,递过一盒写着“三笠山”的饼食。程杰自然知道“三笠山”是什么,那是种日本豆沙饼的名字,但接过手来,似乎重了一些。 “就是这个了?”程杰问。 “对,送到火奴鲁鲁到那里收钱,若送不到,要你的命,也要庆子的命。”黑泽依然阴声细气:“做得好,以后我们还有交易。” 黑泽在程杰耳边低声说了一些话,程杰一一记住了。 “还有几盒。”黑泽给了他一大袋“三笠山”豆沙饼,大概有五六盒:“这几盒是可以吃的。”黑泽说完便走了。 程杰第一次替人带海洛因,心中烦闷,免不了又搂着庆子,在床上缠绵一番。 “程先生不快乐,庆子知道的。你烦什么?你不做,别人做,反正这世界是丑陋的。”庆子说:“我二十八岁了,还没有夫家呢,庆子也想程先生大富大贵,让庆子有好生活过。” 程杰满脑子混乱,他觉得跟庆子鬼混,对不起雪儿,但是,庆子能让他发泄,而雪儿,却是要他呵护的。 他在庆子房间直呆到黄昏:“我走了。” “程先生,保重,庆子等你下次再来。” “下次?”程杰问。 “做了第一次,便很难抗拒下一次,那么多的钱。”庆子说。 “我不是为了钱。”程杰说。 “那是为了什么?”庆子奇怪地问:“一直以来你都不肯做,现在肯做了,为什么?” “你不明白的。”程杰说。 “哈哈,还有比我更坏的女人,需索无厌,令你去做?” “不。”程杰咬了咬牙。 “程先生,好女人比坏女人更可怕呢。”庆子说:“到头来,你还是会喜欢庆子多一点。” 程杰不再说话,匆匆赶回船上去了,他挂念着雪儿,那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孤零零地留在船上,而一切,都是为了他。到了船上,打开舱房,只见小小的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雪儿瑟缩在一角,哭得眼都肿了。 “雪儿,什么事了?”程杰大吃一惊。 “想你啰,从你踏出舱房那一刻便想你,一想你便哭。杰,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从前一年半载的见不到你,我反而没哭得那么多,坐在这儿,我又不敢出去,我好孤独。” 程杰搂着她:“别怕,别拍,我回来了,吃过饭没有?”雪儿摇摇头。 程杰把新衣服抖出来:“看,给你买的毛衣、裤子,喜欢不喜欢?” 雪儿点着头:“你买的我都喜欢。其实我宁愿你不买,留在船上陪我。” “明天船再停大贩,之后便不停了,一直到夏威夷至少有十天在大洋上。”程杰拿出一盒“三笠山”:“来,吃点饼,这是老字号,豆沙饼很好吃的。你不是很喜欢吃甜的东西吗?” 雪儿破涕为笑,把饼分成两边:“你一半,我一半。” 程杰还有心事,明天他还要去大阪一趟,一不做二不休,反正都是铤而走险,他不想雪儿老委屈地伏在船上。此时此刻,他哪有心情吃,但想想雪儿寂寞了一天,便陪她吃了。 翌晨船再泊岸,程杰动身往大阪去,找个叫和子的伴酒女郎,他有和子的住址。 程杰敲了敲和子那小公寓的门,出来了个十八九岁穿着睡袍、圆圆脸孔的女郎,一见了程杰,又惊又喜,轻轻地说:“你不能进来。” 和子赤足走出走廊,悄悄把门掩上,指指里面:“有人哩。” 程杰当然明白那是什么的一回事:“他什么时候才走?” 和子说:“哎哟,我得伺候他吃完中饭,怎么你会来?” 程杰看见和子一身单薄的睡衣,光着的双脚:“别冷着了。快进去,下午我来找你。” “那睡着的家伙有你那般细心便好了,下午记着来。”和子打了个哆嗦。 “进去,进去,太冷了。我先出去遛遛。下午有位小仓先生找我,你让他进来。”程杰说。 “三个人一起的我不干。”和子说:“我还以为你只想着我呢。” 程杰知道和子是十三点脾气的,便对她说:“什么三个人一起?我只要你,下午就要窝在你那儿,小仓说来谈点公事而已。” 程杰扯下了羊毛围巾,披在和子身上,程杰的体温留在围巾上,令和子很舒服:“这围巾不还给你的了。” “只要你别冷着,什么都给你。”程杰一笑走了。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发着誓,只做这一趟,狠狠地赚个几十万,做点小生意,跟雪儿双宿双栖,正正经经地做人。 他要回报方医生,他要回报张老板,那些在他走投无路时扶他一把的人。没有钱,他什么也不能做,他恨自己,恨这个社会。 在小食店吃了碗热腾腾的汤面,抽了两包香烟,快到中午了。在雪儿面前他从不抽烟的,他也不晓得为什么。雪儿根本不知道他抽烟,雪儿不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他不是想隐瞒什么,但是他只想献给雪儿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 下午二时多了,程杰踱步回到和子家里。一开门,赫然已有个高高瘦瘦的中年日本男人坐着,和子正在奉茶:“呀,程先生,你来得正好,你的朋友小仓先生问你几时回来。” 程杰是小心的,先不作声,他根本没见过小仓。那日本男人倒好像认识了他很久似的:“呀,程先生,好久没见,庆子好吗?” 程杰一听,宽了心,庆子是黑泽给他的暗号。 和子倒不高兴了,嘟起了圆圆脸上的小嘴,更像一颗樱桃,赌着气说:“谁是庆子?” 那个叫做小仓的高瘦男人气定神闲地说:“那是敝亲,我的嫂嫂。” 和子看那高瘦男人已是五十过外,他的嫂子岂不是更老?半信半疑地向程杰撒了半眼娇:“小仓先生问候庆子老太太呀。” “嗯,庆子夫人很好。”程杰随口应着。 小仓拿出一册厚厚的精装本书似的东西:“这是敝公司的呈议书,劳烦你转交贵公司。嗯……” 小仓看了和子一眼,程杰会意,对和子说:“到厨房去替我弄点面,我和小仓先生有点公事要说。”和子服从地去了。 小仓揭开了硬硬的书皮,开头那十几页和末尾那十几页都是字,中间却只是外边像一页页的书,里面原来是个盒子,装满了白色的粉末。 “看过了?送不到三藩市要你的命。”小仓用强力胶把书糊好。 “钱呢?”程杰问。 “我不像黑泽那么小器,要货到才收钱,我先给你钱,要是失手坐牢,至少你有钱留给家人,”小仓说,“要是你在牢里招供,牢里也有人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须记得,做这一行是没得回头的,回头了便是死亡。” 程杰犹豫了一会儿。 小仓冷冷地说:“没有犹豫的余地了,你已经看过,带不带货也一样,别想报警,你离不开大阪半步。你以为我付钱付得那么轻易?” “你信得过我能够带货过关?”程杰问。 “我们知道你的底细,你会得做的,何况,当一个人是在赌命之时,每每会突然聪明起来。”小仓站起身:“再见,祝你好运。” 小仓的一番话令程杰忐忑不安,他到底踏进什么陷阱之中了?烦恼间,他大喊了声:“和子出来!” “来了,来了!”和子捧着面和热酒出来。 程杰搂着她滚在榻榻米上,扯开她的衣服,露出她两只圆圆的奶子。 和子吃吃地笑着:“原来不是想吃面,要吃我。” 程杰躺在地上,仰望,刚好见到窗户外,初雪纷纷而下,“怪不得那么冷,下雪了。”和子抖着。程杰凝视着窗外的雪花,良久,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和子也仰望着窗外雪花,长长地叹了口气,叹得比程杰还要长。 “你叹什么气?”程杰问她。 和子用她圆圆胖胖的手指,叉了叉烫得蓬松短曲的短发: “学你啰,你叹气我又叹气,看谁叹得长……唉!” 程杰让她逗得笑了,拥抱她亲了亲: “和子,你没有心事的吗?” 和子瞪瞪她那圆圆的眼睛: “来找我的男人都有心事,有心事,便要付钱给我寻开心。我的心事,谁付钱?我负担不起心事。” 和子脱去了衣服,拉了张大棉被,跟程杰面对面躺着。程杰只看着她,动也不动。和子的年纪,比雪儿不过大一年,她还这么年轻,又这么乐观。 “和子,你喜欢干这一行?”程杰问,因为和子的背景跟他差不多,都是没人要的孩子。 “没什么不好啊,奉奉茶,陪陪酒,说说笑话,反正我喜欢说话,也喜欢跟男人上床。性是快乐的。” “连陪那些老头子也是快乐的?”程杰奇怪地问。 和子想了想:“是,钱是快乐的。” “你不想嫁?”程杰问。 “想啊,你也不错。不过,你一定要有钱。”和子说:“我因为穷而做这行,没理由不因为钱而嫁。” “和子,你会痴痴地等候你深爱的男人吗?”程杰问。 和子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当然不会,叫人等的男人都不是好人。他们来,他们去,要等人,我便不做这一行。” “你会等我吗?”刹那间和子在程杰眼前变了雪儿。 “我很喜欢你,但我不会等你。等待男人的女人都是可怜的。”和子说:“有人等你吗?” 程杰微笑。 “有人等便快快地对她好,赚好多好多的钱。贫穷我尝过,还是钱最好,反正男人我见得多了,钱倒没见得够。” “和子,要是我将来有很多的钱,一定分些给你。”程杰说。 和子黯然:“那即是说不会娶我了?算了,我注定要做人家的情妇的了。” “和子,你常常令我欢笑,你开心吗?” 和子点了点头,一合眼,几滴大大的泪珠掉下来:“我喜欢令你欢笑。有谁会为我在寒风中披上一条领巾?” “和子……”程杰伸手去揩她的泪珠,和子又咭咭的大笑起来,解开程杰的衣钮:“来,别费时间,我都说我喜欢性的了,特别喜欢你。难道你只窝在我这儿睡觉吗?干睡觉双倍收费。” 和子在被窝里和程杰缠做一团,程杰懒懒的,只由她做工夫。 “噢,快乐啊爸爸!”和子腰背肌肉抽搐,往后便瘫在榻榻米上。 “你说什么?”程杰奇怪地问。 和子星眸荡漾:“对老头子们说惯了,打赏便多了。你给我什么打赏?再来一次?” 程杰禁不住满床春色,把她抱着再进入她体内,和子叫得震天价响,程杰这一次没有懒惰。 和子常常都令他快乐的,程杰对她也不无怜借,此刻,更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他跟这些女人的关系,雪儿是不会明白的。 睡了一阵,和子爬了起来,欣赏着程杰俊美的脸,跪在他身旁,凝视了仍在睡觉的程杰一阵,掩着脸轻轻垂泪。程杰眼皮一动,像要醒了,和子连忙拭干了泪,跑到厨房里去。 “雪儿!雪儿!”程杰在朦胧中唤着。 和子泪又下了,再度拭干,从厨房里喊出来:“我在做面呢,刚才的你都没吃,让我弄点热的。” 不久,和子端了汤出来,“吃吧,也许这是和子最后伺候你的一次了。” “为什么这么说?” 和子吸了口气:“刚才我想好了,有个老头子要我做他的人。他有很多钱。你,当你赚到很多的钱时,再来找和子吧。来,快把我做的面吃了,暖暖肚子。” “既是最后一碗,我们便一同吃吧。”程杰说。 和子感激地说:“谢谢。” 和子喂程杰一口,自己吃一口。 吃了两口,程杰拿过筷子:“让我来。” 他喂和子一口,自己吃一口。 和子含泪吃完了面,鞠个躬,替他逐件穿上衣服。 “程先生保重。”和子又鞠了躬。 程杰夹住了小仓给他那本书,在细雪中走着。走了一阵,回首看看和子的小公寓,不胜唏嘘,他但愿照顾所有对他好的女子。 对雪儿,他有点内疚,她又寂寞地在船上过了一天了。 沿途他买了点小礼物,带给雪儿。 回到船上,雪儿居然不在房间,他藏好了那本夹有海洛因的空心书,拿着那些小玩意儿四处找雪儿。 终于在向海的那边甲板上,看见个纤丽的身影,头上包着羊毛围巾,雪花已洒得浑身都是,在飘飘雪花里倚着船舷看海。 “雪儿!”程杰从背后伸手搂着她。 雪儿转过身来,欢呼了一声。 “杰,你回来了!” “雪儿,你在这儿站了多久了?不冷么?” “不冷,你不在,我便当雪花是你。雪花陪着我,就当你陪着我。雪花掉进海中,那样便不见了。怎么雪花总是一落下来便不再存在的呢?” “替你买了点小礼物,让你玩玩。”程杰有点赎罪的感觉。 他心乱如麻,本来他可以早点回来。但他需要和子,解他的烦忧,雪儿是他的家,烦忧他不想带回来。 “咦,杰,你的羊毛领巾哪儿去了?”雪儿早上亲手替他围上的。 “噢,在面店里吃东西时太热,脱掉了便忘记拿走。” “杰,你去了大阪一整天干什么?”雪儿问。 “嗯,去看看朋友,去还债,以前借了人家一点钱。”程杰撒了个谎。 “还债也不用去一整天,等得我快变成冰棒了。”雪儿笑着骂。 “怎么不变成望夫石?”程杰拍掉她的一身雪,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雪儿披着程杰的大衣,心念一动。 “你的围巾不是失掉了,是披在别个女人身上了。”雪儿嘟着嘴。 “好心没好报,给你披大衣还疑神疑鬼。” “不是疑神疑鬼,是直觉,我吃醋。” “真的是丢掉了,你不信算了,罚我没有大衣穿地站在这儿,冷僵了,变成雪人好了。”程杰嬉皮笑脸,这是他转不过弯来的时候常用的一招,料不到用在雪儿身上,虽然笑,但心里不大高兴。 雪儿嗔道。 “哼,你以为我会心疼你冷死吗?每次上岸都一整天,在船上也不见你这么忙,你就站在这儿冷死算了。” 雪儿转身走进舱房,程杰手中拿着一堆小玩意和礼物,愕在当地。这是他认识雪儿以来,她第一次发脾气。 他想起庆子说的话:“好女人比坏女人更可怕。” 他是这么的爱惜雪儿,但又那么的怕她,这辈子,他几时怕过女人了? 他答应替毒贩带海洛因,也不过是为了她,但又不能告诉她,心里觉得很委屈,气起来,干脆不回房间,找同事打十三张去。 他心不在焉,输了又输,其中一个同事问:“阿杰,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另一个说:“人家的老婆有钱呢,看那叶子身娇肉贵,说不定是什么富家女儿,贴钱来船上跟着阿杰。” 程杰气上加气,一手推翻了赌桌,挥拳便打过去。 其他的海员按着他: “别打,别打,船长知道便不得了。” 那个几乎让程杰打中一拳的心有不甘,嘲讽地道:“说你老婆有钱便要翻脸么?钱从哪儿来,你自己心里有数。” “你看死我不会发达?狗眼看人低!”程杰满腔怒火,自小至大,每个人都这么看他不起。 另一个平日跟程杰不太和洽的海员插嘴说:“你羡慕得来吗?人家长得俊啊,哪像你这么丑,想吃软饭也没条件呢。程杰怎会不发达?找到个富婆便有金山银山。” 程杰本已心中烦闷,这时再忍不住了,甩开了按住他的海员,跟那几个出言讥讽的人打作一团。 程杰虽然高大,但一个人总打不过几个人,吃了几拳几脚。 正在乱作一团的当儿,雪儿来了。她见程杰久久不回房间,怕他真的站在雪中冷成雪人,在甲板上找不到他,却听见船员住的一角人声沸腾,便跑去看看,只见几个海员把程杰按在地上拳脚交加。 雪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扑在程杰身上护他,其中一个海员收脚不及,一脚踢在刚扑在程杰身上的雪儿的太阳穴上,雪儿登时昏了过去。 这一来,吓得众人都停手了,程杰忙抱起雪儿,只见她小嘴微张,眼睛紧闭,不省人事。程杰轻拍她的脸,雪儿毫无反应。 “叫医生来!” “不,别把事情闹大,先看她醒不醒。” “让我来看看,你们别吵。”一个老海员说。他捏捏雪儿的人中,雪儿依然昏晕。他翻开雪儿的眼睑,细看了一下:“瞳孔没大,不碍事,休息一下便好,阿杰,你把她平放在地上。” “不,叫医生来,我不能让她这么的躺着,叫医生来!”程杰几乎疯了,抱着雪儿不放。 这时雪儿悠悠醒来,迷迷糊糊的,又合上眼睛。 “对不起,雪儿,对不起!”程杰狂吻着她的前额。 雪儿一阵没动静。 “雪儿醒来!雪儿醒来!”程杰喊着。 “怎么她不叫叶子,叫雪儿?”有个船员问。 说话的是个中国籍海员,外籍的根本不晓得他在说什么。 程杰望了那人一眼,看他并无恶意,便不作声,反正其他外籍船员听不懂,但见那人脸有异色,心里便怔起来。 那人说:“程杰,待会给你点东西看,有关你的妻子的。” 这时已经有人把医生找来了,看看半醒半昏的雪儿,望望程杰:“不碍事,让她回房间休息吧。” 雪儿亦已慢慢清醒,一张开眼睛便问;“杰,你没事吧?” 程杰心如刀割,她自己吃了老大的一脚,神志一恢复便只记挂着他,感动地俯首亲她的前额:“没事,没事,我没事。来,我们回舱房休息去。” 医生说:“如果她明天还有晕眩呕吐,便得马上通知我。稍后我会来看看她。”程杰抱着雪儿回到舱房,把她放在床上,握着她的手:“对不起。” 雪儿声音很弱:“以后不要打架了。看你的嘴角损了,疼吗?” “不疼,我担心的是你,还头晕吗?” “不大舒服就是了,你抱着我,那样便好过一点。”雪儿像生病的小鸟般让程杰呵护着。 门外传来几下剥啄声,程杰说:“进来!” 门外的声音说:“最好你出来。” 程杰认得是方才听见他失口唤出了雪儿的真名字的中国籍船员,他不知道他有什么东西给他看,只好出去。 那人手中有份中文报纸:“横滨的华侨给我的。” 展开报纸一看,赫然有雪儿的照片,写着: “失踪少女,蓝雪儿,现年十七岁……” 程杰问他:“你想怎样?” 那人做了数钱的手势:“钱。” 程杰说:“我没有钱,我根本不知道她姓蓝。” 那人指指报上雪儿的照片: “样子可一样了吧?你知道吗,我可以在船上挂长途电话回港报警。” “报警又怎样?她是我的妻子,我又不是拐带未成年少女。”程杰一直口硬。 “她是你的妻子?”那中国籍海员说:“小子,我吃盐多过你吃米,要是如船长所说,你们真的在岸上成了婚才上船,香港的报纸又怎会登出寻人广告?” 程杰是不受恐吓的:“你报警去啊,是她自己选择上船的,能告我什么?” 那人奸邪邪地笑道: “至少,她的父母会知道她在这条船上,那便拆散鸳鸯啦。” “你尽管试试看,我没有钱,有也不会让你敲诈,雪儿不会离开我的。” “是吗?走着瞧,有本事的别行差踏错。”那人阴险地冷笑。 程杰心里有鬼,不晓得他还知道些什么,但想想,横滨和大阪的事,他决不可能知道。 “小兄弟,有好处分点给我,我便不难为你。”那人说。 “你以为我怕么?吃盐多过我吃米的人,总是懂得吹牛唬人。我倒警告你别行差踏错呢,大家都不过是命一条。”程杰转身便走。 他在这条船呆不下去了,他已横下了心肠,交了货,赚一笔,带了雪儿便走。 回到了舱房,雪儿躺在床上,见他脸有忧色:“你有什么心事?” 程杰坐上那张狭小的床,跟雪儿挤在一起:“还有没有不舒服?”雪儿摇摇头。 程杰抱歉地抚着她的头:“真委屈你了,跟我上了船不够十天,已经吃了那么多的苦。” 雪儿细视他忧戚的眼神:“你担忧的不只这么多吧?我都没见过你这个模样。” “雪儿,蓝雪儿。”程杰望着她。 雪儿吃了一惊:“你怎知道我姓蓝?” 程杰温柔地吻着她:“好美丽的名字,蓝天飘下来的白雪。” “你怎知道的?”雪儿奇怪。 “香港报上已刊出你的照片了,失踪少女,蓝雪儿。”程杰道:“不要害怕,雪儿,也不要管我做什么,我们始终要在一起。” “我害怕过什么了?只担心你。杰,你是不快乐的。”雪儿道:“以前很久才等得到见你一面,大家见面时的欢欣,令我忘掉了一切。现在,天天看着你,愈看便愈感到你不快乐。” 程杰在这当口儿,还有什么心情想及这个问题,这辈子,他都没想过自己快乐不快乐,他想及的只是生存。 “雪儿,快乐不快乐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吗?我不会为这两个字天天烦恼。快乐,太抽象了。” “杰,你到底在乎什么?你从来不问我姓什么。” “你就是你,姓什么有什么关系?”程杰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好像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你在说谎。 程杰失笑了一下。 “也许我太在乎你了,在乎得宁愿不知道你姓什么。知道得少点,我所失去的也会少点。” 雪儿把头枕在他的胸膛:“那么你也一定知道,我在乎你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了。是不是因为这样,你的过去、现在,很多事情都不告诉我?” “知道了对你无益。雪儿,我在想将来,无论做什么,我也要你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雪儿轻抚他的壮实胸膛: “跟你在一起已经够了,只要我们做个好人,问心无愧,那便舒服了。” “雪儿,你不明白男人,我只是个做杂务的海员,你舒服我也不自在。” “有什么要紧?只要不作奸犯科,便对得住我。” 雪儿的话令程杰心头一震,他正在做的就是作奸犯科的事。为了掩饰内心的矛盾,程杰故作轻松地开玩笑:“假如我为了你而作奸犯科呢?” 雪儿轻轻打了他一下:“胡说,我怎会要你为了我而作奸犯科?总之作奸犯科就不可以原谅。” 程杰想了想,支开了话题: “在作奸犯科和背叛你两者之间,哪一样更不可以原谅?” 雪儿奇怪地看着程杰: “作奸犯科。” 程杰点点头。 “你不会的。” 雪儿一脸的不可置信神态。 “假设,假设。”程杰说。 “假设?”雪儿马上摇摇头:“不可以原谅。” “那么,假设,背叛你呢?” “又是假设。”雪儿再摇头:“不可以原谅。” “你真狠心,什么都不可以原谅。”程杰就摇着她:“那你会怎样?” 雪儿一手放在额头,一片娇慵: “我会惩罚你。” “怎么惩罚我?” “看看到什么程度吧。”雪儿道。 “最高程度是什么?”程杰问。 雪儿道:“抱紧我才说。” 程杰把她紧抱在怀中。 雪儿字字清楚地说: “我会取你的命。然而,我是那么的爱你,杀死了你我也活不下去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会一起完结。” 程杰心中一栗,不想再说下去了,他一定不能让雪儿知道他正在替毒贩运毒。 整夜,他苦恼不堪,有点后悔跟毒贩缠上了关系。 然而,若把毒品丢进大洋里,黑泽和小仓决不会放过他。 雪儿在他臂弯里睡了,半个身子侧伏在他身上,就像婴儿抱着大人一样。程杰倚在床背,一面担心雪儿的伤势有变化,一面想着怎么处置那两包海洛因。 他留心着雪儿的呼吸,不时用手探探她的鼻息,他恐惧她的呼吸会突然停止。 翌晨医生来了,雪儿还睡昏昏的,医生把她推了推,程杰忙道:“别推醒她。” 医生说:“是必要的,到底她的头部吃了一大脚,我得肯定没有后遗症。” 程杰这时才真正着慌起来,雪儿一睡不醒怎么办? 他轻轻地拍拍她的脸颊,轻轻地吻着,有如恐怕吓坏了头幼弱的小鸟。 雪儿缓缓张开眼睛,还有点惺松,程杰在她眼前的朦胧脸孔渐渐清楚了。 程杰柔和他说:“早晨,睡美人。”雪儿娇慵地笑了,一时没看见医生。 医生叫她坐起来。程杰伸手相扶,医生说:“不要扶她。” 雪儿坐了起来。医生问:“我是谁?” 雪儿看了他一阵:“你是医生。” “头昏吗?头痛吗?想吐吗?”医生仔细观察她。 雪儿摇摇头。跟着笑出了一排白贝齿,指指太阳穴:“当然还有点痛。” 医生说:“下床走走。” 雪儿下了床,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 医生再问:“头昏吗?” 雪儿看见程杰一脸的关注,笑笑说:“一点点。一点点而已,我再来往走几步给你看。” 雪儿一面走,一面说:“现在向前,立正!一、二、三!向后转,向前走,立正!” 医生让她的可爱模样逗得笑了:“好,你没事了,休息一两天。” 医生走了,程杰冲过去抱住她,连声音也抖颤了:“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事,假如你有事,我这辈子也不安乐。” “我们还有多久才到夏威夷?”雪儿问。 “十天左右吧。”程杰说:“这十天,我们天天都在一起。” 雪儿嘟起小嘴:“到了夏威夷,你还上岸不?” 程杰心下一沉:“我有事要做,要上岸的。” 雪儿哭了:“我又上不得岸,坐了这么多天船,我太渴望踏在陆地上了。” 程杰哄着她:“我只上岸一阵,很快便回来。你想想,这十天,只有我跟你和海,不用逃,不用避,那是多么快乐。” 雪儿喟叹着:“怎么天地之大,竟然没有我们容身之处?我做海上人球不晓得做到几时。” 程杰正在动脑筋,怎么带雪儿一走了之,到底,船长随时可以把雪儿交给夏威夷的入境事务处扣留。那个向他敲诈的海员,亦随时可以告密。 船在太平洋上航行的时光日复一日,那个敲诈的人并没有再跟程杰说话。 雪儿精神好转,便辛勤地做清洁工作,从甲板洗抹到船的每一层,程杰亦是勤力的做他的杂工工作。 雪儿是快乐的,每天晨曦,她和程杰肩并肩地看日出,每天黄昏,即使程杰不得空,她也目为之眩的看夕阳西下。 有时两人站在一起,无边无际的弧形水平线,令雪儿感到大海之浩瀚。 “杰,地球的边际在哪里?我只看见永远不变的大弧形,下边是海,上边是天,似乎世上只有海和天,什么都没有。” 程杰已度过了一年多海员生涯,对那沉闷的水平线早厌倦之极,两个人一道看海,两样心情。 一夜,雪儿肚子饿了,想起程杰在横滨买了六七盒美味的“一笠山”豆沙饼,便找起来,却找来找去找不着。 “杰,那些豆沙饼哪儿去了?” “要送人的,吃不得。”程杰说。 “不过是饼而已,为什么要藏得那么紧密?还有,你在大阪带回来那本硬皮书呢?反正我没书读,给我看看。”雪儿在小房间里东翻西寻。 “雪儿,不要找了,闷坏人的书,有什么好看?”程杰心中极为不安:“你有向人说过豆沙饼和书的事吗?” 雪儿笑着:“书倒没提过,倒说过要请大家吃豆沙饼呢。” 程杰既急且恼:“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雪儿从没见过程杰对她那么凶,不禁呆了一阵。程杰没作声,倒在床上便睡。船愈接近火奴鲁鲁,程杰便愈是心乱如麻,一天比一天少说话,不论雪儿如何哄他,他都好像没兴趣聊天。 雪儿怏怏不乐,终于忍不住问:“杰,你过惯自由自在的生活,是不是嫌我天天都跟你在一起?” 程杰只摇头,不言不语。他不能透露半句口风,重重心事能对谁说? 十天过后,船抵泊火奴鲁鲁,程杰要做他的亡命抉择。 ------------------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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