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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上的烙痕


  那年,雪儿十六岁,也是在北海道,也是这个山坡,也是这家小旅店,父母带着她去滑雪。
  早上,雪没有下,但山坡上的雪结得很好,不太硬也不大软,厚厚的一层,把突出的嶙峋石块都盖住了,好美丽平滑的初学者山坡。
  雪儿的父母在另一山坡上,把她交给女教练。那日本女教练的英语并不灵光,常把左边说成右边,右边说成左边,雪儿的一双腿都打交叉了,学不出什么样儿来。
  上了一天课,她干脆不用教练了,只凭一时的勇气,上了山坡顶端,闭上眼睛便冲下来,可是她不会停步,直向山坡下的人群冲去,一边把人撞得七歪八倒一边大叫,直至一双强壮的手把她搀住停稳。那人,站得稳如泰山。
  在滑雪眼罩后面,她看不出那是什么人,只看见个微笑:“受惊了?”居然是说中国话的。
  “不怕,不怕!”雪儿拍拍心口。
  “再来一次?!”那陌生人说。
  “再来便再来。”雪儿顽皮地笑。
  “我陪你。”那高高的身影说:“你跟着我,英文字母Z形的左右滑下,便不会直冲下来。”
  “我不会停。”
  “我再搀住你。”那人带了雪儿上山坡:“转身,这样转法,开始!右腿弯弯,左腿弯弯。”边说边指导着雪儿,伴着她滑下去。
  他是那么的控制自如,一直不徐不疾地在她左右,到了雪儿又要大叫的山坡脚下,他溜快两步,潇洒地转半个身面对着她,把她截住扶定。
  “你显然是高手,怎么在初学者山坡?”雪儿憨憨地问。
  “来看初学者跌跌撞撞,很有趣。”那男子说:“再试一次不?有点进步了。”
  “好!”雪儿一动,发觉足踝痛不可当:“哎哟!”
  那男子看看她:“敢情是磨破了脚皮。来,我们去山坡的咖啡室坐坐,让我替你看看。”
  到了冷冷的咖啡室坐下,那男子一手扯下眼罩,原来是张异常英俊的脸孔。
  那张脸孔,不但英俊,而且年轻,刚才雪儿只留心他那高大稳重的身型、熟练的照顾,还以为他是中年人。
  但那双四周平滑没皱纹的年轻眼睛,却又有着年轻人不应有的沧桑。雪儿一时间估计不出他的年龄,只呆呆地注视着他,忘了自己还没把脸孔遮了一半的滑雪眼罩除下。
  “这么神秘,不让我看见你的脸孔?”那青年说。
  “你真的想看吗?也许我是瞎子。”雪儿顽皮地紧闭眼睛,学着盲人的摸索,把眼罩除下。
  那青年噗嗤地笑了:“你滑雪时的横冲直撞,倒真像瞎子。张开眼睛来看看,是不是只有白眼球没有眼珠子。”
  雪儿的两排长睫毛马上像扇子般弹开了,一双清澈的眼睛,满是不服气:“谁说我没有眼珠子?”
  那青年刹那看得呆了,这双眼睛,清澈见底,仿佛见到她纯如白雪的心房。
  那青年凝神一会儿,叹了口气。这是个小女孩,不是他的猎物,他不想伤害她。回顾自己的二十年,都未见过这么澄净的眸子。他设法不看她的脸孔,弯身把她的滑雪靴子脱下,再把她的羊毛袜子褪了一些下来,脚跟的皮都磨脱了。“痛吗?”他温柔地问。
  “不穿靴子便不痛了。”雪儿打了个喷嚏:“好冷,怎么这儿没有暖气?”
  那青年怕她着凉,一手轻轻替她把袜子拉上,一手护着她褪了皮的地方:“走得动吗?”
  “现在不痛,怎么走不动?我还要滑雪呢。”
  雪儿有点懊恼,两天不到便磨破了皮,她本是来滑七天雪的。
  那青年向侍役要了几片纱布橡皮膏,替她把将脱未脱的皮包裹好了,脱了自己的袜子,在她原来的袜子上多套一层:“这样便没那么痛了。我们再滑雪去。你完全不懂窍门,不会借力,硬生生地磨掉了皮。”
  “你不穿袜子?不怕冷?”雪儿感到外边寒气不断吹袭进来。
  “你不怕痛,我便不怕冷。来!”青年帮她穿上靴子。
  雪儿这时才想起:“我叫雪儿,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救命时叫谁才好?”
  “程杰。”
  程杰,在白皑皑的雪地中,一个少女永不会忘记的名字。雪儿心里有这个感觉,她不晓得为什么。通常,母亲数出一百个理由叫她喜欢的男孩子,都没令她升起过这种感觉。
  也许是因为实在无拘束吧,今天遇着他,明天未必遇见,记着个偶遇的男孩子,多么自由,不用想明天。
  两人一同上雪山,一同地滑下,雪儿是那么的开心,程杰一直在她左右,虽被雪筏铲得飞扬的雪隔在他们中间,但他又是那么的亲近,如影随形的伴在她身旁,仿佛已经手牵着手,心意牵着心意。她磨损了的足踝在渗血了,但是她不在乎,她只听到互相的欢笑声。
  中午过后,雪花开始飘了,两人停在山坡下,程杰窝着掌,接了一些雪花:“给你,一份带不回去的礼物。”
  雪儿也窝着掌接了一些雪花:“给你,一份带得回去的礼物。”
  “带得回去?雪会融的。”程杰说。
  雪儿摇摇头:“融掉了不等于没有了,记得住,便带得回去。记不住的,放在家也等于没带回去。”
  程杰听着这女孩梦幻般的说话,像在听童话,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美丽,他好久没见过这么美丽的世界了。他自小至大所面对的世界,都没那么单纯,他惯见成熟的女人,比他大的女人,他听过太多计算过的话,也说过很多计算过的话,眼前这个女孩的话,没有故意卖弄的风情,也没有刻意的挑逗,但对他来说,这比一切挑逗部更令他动心。
  不可以的,程杰对自己说,芸芸众生,何必选中这天真无邪的女孩?让她走,他只不过是个浪子,没有福分消受这样的女孩。
  “下雪了,雪再大,便不好滑雪了,你回去吧。”程杰说。“你的足踝,小心护理,不然明天动不了。”
  “我都没有滑过雪,不晓得皮这么容易破的,怎么护理?明天我还要滑雪的,腿跛了也要滑,我不要浪费这个假期。痛死算了。”
  程杰没奈她何,也真有点担心她的足踝:“好吧,到我的房间,替你料理一下。”
  程杰有点为难的样子,同时又真的好像关心她的足踝的样子。雪儿见他有点踌躇,便说:“你害羞?怕人看见女孩子进你的房间?我倒不害羞,反而你害羞起来了?”
  这女孩老是这么充满童真的,他跟她的世界太不相同了。程杰根本没想到害羞这一层,他为难,因为他是跟一个女人来的,她比他大,她养了他半年,她带他来北海道。虽然她去了札幌市谈生意,不可能下午两点便回到山区,但程杰不免不安,放下雪儿,他又于心不忍。
  雪儿走一步叫痛一步,程杰干脆把她的雪屐板子、滑雪靴、雪拐一块儿拿起来,抬在肩头,寄存在咖啡室那里。
  雪儿足踝上的血渗透了两重羊毛袜,程杰一把抱起她,走到他住的酒店房间。
  他替雪儿熟练地又敷又洗,还宁出了两双厚厚的男用羊毛沫子给她穿着。
  “你看我明天能滑雪吗?”雪儿问:“我捱得住的。”
  程杰看着那张未经风霜的嫩嫩脸儿:“怎么一边喊痛,一边说不怕痛?”
  雪儿答道:“当你很渴望做一件事的时候,便不会怕痛了。我是怕痛的,但我更喜欢滑雪,道理很简单。”
  程杰连听她的话都觉清新,她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毫无心机,想起自己,他觉得自己很污秽。那阵过早的沧桑,又在他脸上泛起来,雪儿常为他这种神态而迷惘。
  “程杰,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程杰说。
  雪儿虽然知道他年轻,却万万料不到他只有二十岁:“你看上去要比二十岁老。”
  程杰无奈地一笑:“对陌生人,我很少告诉他们我的真正年龄的,多半说大几年。你呢?”
  “刚好十六,十二月十九日生辰的,过了今天午夜十二时,我便足足十六岁了。来滑雪,是爸妈给我的生日礼物呢。”雪儿喜孜孜地娓娓道来,程杰却黯然神伤。父母在他很小时分开了,两个都穷,都不是善男信女,自几岁起,程杰便居无定所,父母都没养他。
  过去的十几年,亲戚看着他可怜,也有收留过他一年半载、供他念书的,但日子久了,程杰看得出别人渐露的厌烦,这个婶婶总找到个“都是为你好”的理由把他交给另一个叔叔,直到他十四岁,升中试考完了,他便没书念了,去了一间廉价时装店做售货员,卖出口打回头的牛仔裤、T恤衫。
  他长得高大,顾客都不知道他只有十四岁。老板娘是个做过伴酒女的,比他大上十几年的妖烧女子,她叫程杰住在店中,程杰反正无处可住,便住在店中。
  老板娘虽说比他大十几年,也还是二十多岁的年纪,有几分庸俗的姿色。一个晚上,程杰尽忠职守地收了铺,老板娘借故不走,把他拉进了房间,教他做第一次爱。
  程杰并不讨厌她,但是她令他有一种欠了她的感觉,工作要做下去吗?便得在她兴到之时为她服务。
  程杰正在将大未大的年龄,他隐隐感到自己变了被女人包的人,他惟一懂得发泄的,便是甜言蜜语哄别的女孩子,跟她们做爱,那令他有征服感。
  很多女孩子和女人都喜欢程杰,但他是看不起女人的,老的叫他上床,小的投怀送抱。这回带他来的,是个三十五六岁的成熟女人,做出入口生意的,对程杰蛮不错,程杰也在她公司里学了不少做生意的知识,他是立志有一天创立自己的事业的。
  女人,对他从不是问题,令他不安的,是他没有他自己。然而这一切,怎么跟不知人间疾苦的雪儿谈呢?
  “你有女朋友没有?”雪儿问。
  程杰心里自嘲,女人有很多,女朋友?他都不大了解女朋友是什么东西,一时间他不想说话。
  “我没有男朋友,但我想,爱一个人是很快乐的事吧?你一定有女朋友的。”雪儿在逻思。
  “是!我有很多女人,我叫她们‘跪下’,她们便跪下。”程杰这话倒是真的。
  “跪下?那有什么意思?”雪儿道:“我也可以向你跪下,不过不会是你命令我的时候,好像小孩子玩的,多幼稚。”
  程杰惟一引以为荣的事,便是他可以使得女人向他跪下。雪儿竟然不当那是一回事,那大大的伤了他的自尊心,忍不住恼羞成怒地轻喝一声:“跪下!”
  雪儿既不知他的背景,更不知道他的心路历程,只以为又是好玩的,便笑嘻嘻地跪在地上:“这是个什么游戏?我先跪下了,现在玩什么?轮到你跪下?”
  对着白纸一张似的少女,程杰觉得他以前征服女人的一套都不管用,一点英雄感都没有了,只好也跪下。
  雪儿清朗的笑声令他不知如何是好,雪儿看见他那样子:“原来你是那么孩子气的,现在你像二十岁了。”
  程杰心下一酸,这是头一次他感到自己是二十岁,头一次有人当他是个二十岁的人,头一次遇上个对他不设防的人,刹那间,似乎雪儿给回一些他没有过的童年。
  程杰打开了半扇窗户,让雪花飞舞了一撮进来,握着掌接住了,感谢地把雪花轻覆在雪儿掌中:“给你,一份带得回去的礼物。”说着,他不禁地握着雪儿的双手,雪花在两人紧贴的手掌中渐渐融了,雪一边在融成冰水,两个人的心却热起来。
  “雪儿,你会记着我吗?”程杰从来没问过任何女人这句话,他从来不在乎,反正从小都没有人记得他。他起初想雪儿离开他的污秽世界,此刻,他却渴望雪儿的一双手,能把他带离这个污秽的世界。
  “当然我会记着你。”雪儿升起一阵少女的娇羞,而娇羞之中的赤诚,令程杰感到有生以来没感受过的温暖。
  他很矛盾,他想占有她,但又觉得自己不配,雪儿觉得他的沧桑味道又回来了,好像有很多心事。
  程杰放下了握着雪儿的手,燃了根香烟,背转了身,凝视着窗外飘呀飘的雪花,一根接着一根香烟地抽:“我不值得你记着的,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
  “我想记住的人都是值得的,不然,又怎会记住呢?”雪儿爬着去窗前,跟他并肩坐着。她的足踝痛,除了爬过去之外别无他法。程杰心下更生怜借,伸出左手拥住她。
  “躺下吧,那么你会舒服点。”程杰把她放在自己身边:“我拿你怎么办?”
  “让我记着你。”雪儿躺在榻榻米上,脱掉了绒线帽子,披散了一头长长的直发:“你不用记着我的。我记着很多东西,但不用他们也记着我。有时,我在寒风凛凛中看到头在街角瑟缩着的无家可归小猫,我会记着它;有时,在路上看到头拖着条跛腿的狗,我会记着它、惦念它;难道它们会记着我吗?我又无能为力把它们抱回家里,其实,也真难受的。”
  “我不是猫和狗!”程杰像被人踩着了尾巴:“我记着的女人,我要占有。”
  “你有记着的女人吗?”雪儿把右手放在他额上,柔柔婉婉:“有了便不用记着我了,谢谢你照料了我半天。我常常都会记着这半天。”
  雪儿双手撑在身子背后,想站起身来。
  “雪儿不要走!”程杰把她按下:“我没有别的人了,我这辈子都是一个人,我多么希望,有个像你这样的人!”
  雪儿仍在做梦年纪,程杰的情绪起伏悲喜无定,她幻想着他背后必定有很多离奇的故事。程杰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来。
  “雪儿,要是你愿意让我占有,便不要问。问了,你便会后悔。”
  “我不问,也不后悔。正如我的腿跛了,我也要滑雪。”雪儿躺回榻榻米上,她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她只知道她愿意。
  程杰褪下了她的裤子,看见那撮小小的、整整齐齐的阴毛,白嫩的小腹。他嘴里还吊着根香烟:“我是残忍的,你要接受我的烙痕,不后悔,我才占有你。”雪儿坚决地点了点头。
  程杰双指把香烟从嘴唇扯下来,狠狠地一下捺下去,雪儿咬着牙根吭也不吭,让他狂热地在她小腹上一下下地灼着:“烙下你的名字,程杰,烙下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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