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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每个湿濡的故事结束总有一幕一声轻叹来自软枝黄蝉黄蝉无心故事是造化弄人主角本是无心如轶枝黄蝉十八岁的夏天。季节初晴,时而会有一些延续自春寒的残余躁动的季雨。我合上诗集,关上这首“梦中伊甸”,打算拿它来挡雨。
  “沈若水!”两年来,免费供应我补习街英文名师家教讲义,交换英语会话课同组练习条件的同学叫住我。
  “什么事?”我回头。
  “这个问题,你会不会?”
  她趋近我,问我一个分词句和翻译的问题。
  我放下书,一一帮她解答。她一边听一边点头,满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茅塞顿开。抬头冲着我笑,从桌上一堆混乱中翻出几张讲义杂叠在一起递给我。
  “喏!考前的总复习短文阅读测验篇,附有详细的讲解。”
  “谢谢!”我也冲她一笑。意外的收获。
  “还有──这个!”她另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封信交给我。
  浅蓝色的航空式信笺,封口封紧了。我看看封面封背,蓝我干干净净,未曾透露出任何信息。
  我望着同学,眼神疑惑地询问。
  “不用问也应该知道是给你的情书!”她笑着解释。“补习班里有个X中的家伙,听我提起你,对你很好奇,想跟你认识,见面聊聊天。托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我先是看看她,不可置信地,杂点无奈啼笑皆非的表情,把信塞回她手中说:“还有一个礼拜就毕业,离联考倒数五十天内,你想我会有那种闲时间跟心情看这封信?”
  跟着抓起诗集和书包转身就要离开。
  “别这么绝情嘛!”她拉住我书包,硬是将信再塞入我手中。“你回不回信是你的事,但好歹人家也是花了一番心思才写的信,你多少看看!”
  我摇头,瞪着她说:“不行。你想害我落榜是不是?”
  “别这么夸张!只不过是一封信,花不了你多少时间。”她紧拽着我的书包不放。
  看样子,我不答应,她是不会放我走。
  “你很烦呢!”我叹口气,莫可奈何。随便把信夹进诗集中。
  她这才松手,咧开嘴,祝我顺风。
  廊外下着如我想象的雨,我探出手试沾它的潮湿,想了想,把诗集收进书包中,冒着雨冲进雨中。
  转了趟公共汽车回到家,妈意外地,竟然在家。
  “妈?你怎么回来了?”她今天到工地帮人做些杂工,没想到这么早就回来。
  妈含混地回我一声,吞了几颗药房买来的成药。
  “身体又不舒服了吗?是不是感冒了?”我看着妈苍老而布满风霜的黝黑中透着蜡黄的脸;这些年的辛苦劳累全刻印在那张苍老的脸上。
  最近这些日子,她常这里痛那里痛,多年积蓄的疲惫一下子爆现出来;身体过度的负荷,又不得好好地休息所造成的病痛,累压多年,也一下子全爆发出来。本来就显苍老的身体,更加摇弱虚老。
  但她总舍不得去看医生,总是到药房随便买个成药服用就罢。近年来她的工作很是不定,她已经快六十岁了,硬是想撑着身体到工地挑砖,但人家也不肯用她。只好托人帮忙,在一家大楼帮人清洁打扫等工作,偶尔到工地做些杂工,一个月仅能赚得万把块。
  没有钱,使她更为焦虑;那张苍老布满风霜的脸总是愁苦的。我知道她的愁,却无法为她分忧。
  “没什么,只是一点咳嗽的毛病。”吃下药,妈轻描淡写带过。“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课?”
  “上个礼拜就停课了。今天只是去听数学老师为我们加强的复习,上完就没事了。”
  “哦……”妈点个头,边把药收起来边问:“你什么时候毕业?还有多久?”
  “再过几天。下个礼拜五就是毕业典礼。”
  妈又点点头,漫不经心。隔一会,看着我说:“今天阿来婶跟我说,他们那附近有家工厂要找个会计,高中毕业就可以,不会没关系,可以从头学,一个月有两万块薪水……”
  妈的语气多有试探。我低着头,默默无语。
  “唉!”妈对我的沉默哀声叹息。“我们没钱人,念什么书!你就算考上了,妈也没钱供你念,还不如趁早找个工作,学个本事,将来靠自己,什么都不用愁。妈老了,就算要做,人家也不会肯要──当个会计也不错!有固定的收入,又不必那么辛苦,又可以学个本事──”
  “妈!”我打断妈的话,对生活的无力难过,也对自己的自私残忍愧疚。“我拜托你!我一定要去考大学,你不必担心学费的事,我一定会自己想办法赚钱,我可以去打工、去兼家教,半工半读。求求你!妈!我一定要考大学!”
  从小到大,我从不曾向她要求过任何事和任何东西,我总是抿压那林林总总所有不该的想望:只有这件事,我求了又求,坚持了又坚持。从地球到月球那么遥远的距离,上天又离我那么远,这从此我只怕差得更远了,一辈子哀哀哭泣叹息。
  虽然说,大学并不是一切;当会计,有个一技之长,也能走个充实的人生。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我也没有在比较,因为两种人生各有各的路途遭遇和灿烂;我只是管我的心答应情愿的那个方向,那个让我愿意倾付一切而不悔的那方天空。
  “唉!你呀……”妈看看我,无可奈何的一声长长叹息,不再说什么。摇着头蹒跚地走进房间里。
  望着她困顿蹒跚的背影,想着她这些年的辛苦可怜,不由得一阵心酸,为自己的自私残忍感到切切的羞惭和罪恶起来。
  妈为我牺牲了那么多;因为我,拖着她人生无尽的苦难。我应该听她的话,放弃联考到工厂去,分担家计,安适一个稳定的人生,不该再带给她多余的压力与负累;我应该好好报答她的,却为着一个虚妄模糊的景象,如此轻恩背义。
  我为自己的忘恩负义难痛着,也为妈哀愁的容颜难痛着。仰头的天,黑压压的,欺迫着我的无依。
  雨哗哗地,哭着我们这可怜又可哀的人生。
  和这可鄙的青春。
   
         ★        ★        ★
   
  总有下不完的雨,替着那些哭不出哀愁的人默默掉着悲哀。那是上天还装的多情,惯于命运乖舛的心沉默不语的泪。
  如何让我淌流思念到一方在我最孤寂的夜里由此在佛前求了七世总该嗯总该有个地方让我淌着日日夜夜的思念我合上诗集,用它来遮雨。梦中那个伊甸,恒永不会存在。
  车站旁的商店,廊前一排躲雨的人群。我跑进廊下,仰头望望天,拍掉身上的雨点。
  久远以前,我仿佛也曾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黄昏里,这样的跑到廊下避雨。可是是多久以前?日子远得我记不清。
  我一手拿着升大学联考总复习题库,一手是湿了半边的那本诗集。再过两个星期,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而现在,不是读诗的时候。
  雨下得怎么也不停。周末的人潮,四处汇集躲雨的骑楼显得无比的挤拥。总有人群来来往往,衣袖擦肩;我往廊外再站出一些,避开左右的不经意。我的“生物距离”,比别人,还是来得大些。
  我依然,习惯和人隔着距离。
  我仰头对天,倾听雨的节奏。在嘈杂的人声和滴答的雨唱交鸣下,赫然和进一曲哀凉的旋律,幽幽地淡淡流泄着,如同久违以前那苍凉的哀诉,镌刻深深的悲伤无奈。
  转身看看音乐的来处,才发现,身后是一家音乐城。
  我躲到另一头,想避开那幽幽袭来的哀怨情感,却不管避到哪个角落,黑人女歌手苍凉的歌声,依便飘飘荡荡地凉入我心田……些许偷来的时光,是我们所仅有能共享的片刻你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家庭,是他们的倚赖虽然我试着抗拒,不愿成为你心上最末微的那个人可是没有人愿意取代我的悲苦所以我把所有的爱留给你……一个人孤单寂寞地生活共不容易朋友们劝我寻找一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但每次我试着去寻找,便忍受不住而悲修伤哭泣我宁愿独自咀嚼哀愁寂寞所以我把所有的爱留给你……少年听雨,听得这曲旋律,我只感到它的哀怨,好象有谁在哀哀在说诉她的无奈伤悲。但却不懂,不懂为什么──江边潮远,初荡我心弦的那个人说我还太小,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太苍凉……如今听雨,听得这曲旋律,曲调之外,黑人女歌手那腔浓厚哀怨的英语一字一字唱诉出的无奈,化成文字凉入我心田;我已懂得她的悲泣是为什么。这一曲旋律,无宁说是情妇哀怨无奈的心田。
  明知对方的爱有残缺,却还是那样不禁地爱;明知该离开,却还是那样地无奈;明知爱情的最后,不会有结果,却还是那样不计一切地付出所有的爱,情愿忍受所有的孤独寂寞,为他保留一颗心,保留最初所有的爱这曲旋律,如今听得这样明白,却痛得教我纠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我跑进雨中,仰头无声的喊着。大雨哗哗,一直将我淹没,回答我为什么啊?
  “沈─若-水-”一个我不该在这里听到的声音,不该在此时出现的人影,将我拉回了廊下。
  我还在恍惚中,茫茫地看着对方,随即化为惊讶。
  “连……明彦?”那一剎,我以为我看错。
  这些日子,我偶尔跟明娟见面,每次会面皆匆匆。却没再见过连明彦。
  他爸妈按照计划将他送到德国,一去经年;却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不是在德国吗?怎么……”这般的重逢太偶然,不像是真的,让人太讶异。
  “有什么好惊讶?难道出国了就不能再回来了吗?”连明彦气焰依盛,如昔地逼人。
  他长得更高更挺,风采更胜从前,唯独那一身的傲气,仍像他少年。他的才华有目共睹,到德国的第二年,便夺得了国际大赛的冠军,轰动了国际乐坛,柏林交响乐团破例邀请他参加演出;那个时候,他尚未满十七岁。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道。刚冲出雨中,淋了一身湿,这时开始感觉到凉意。
  “上个星期。”他打量我一身的潮湿,说:“你全身都淋湿了,这样下去会着凉。跟我来──”说着拉住我的手,带我走进一家酒吧。
  迎面扑来的冷气更加冰寒我身上的潮湿,不禁起了一身疙瘩,猛不防打了声喷嚏。
  他低声跟吧台内的酒保咕哝几句,随即拿了一条干毛巾罩在我头上,说:“赶紧把身体擦干,免得感冒。”然后转头对酒保说:“给她一杯‘曼哈顿’,纯的。”
  酒保瞧瞧我。他们的原则向来是只用眼睛看,不用嘴巴说。
  “喏!”连明彦把酒保递放在吧台的酒端递给我。
  我只喝一口,就被浓烈的酒味给呛到,皱眉叫起来:“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东西?”
  “‘曼哈顿’。纯的,很烈。”他把我剩下的那一大杯接过去,一口喝干。清清虎亮冷冷的眼对着我。“这才算是喝酒!”
  我瞪着他,记起来了。久远以前的那个酒会,那几杯鸡尾酒……酒保又在吧台上递放一杯。他端起放到唇边,我一把将酒抢下,溅翻了一大半的酒在他身上。
  “你做什么?”他不关心自已被溅洿的衣服,皱眉瞪着我。
  “这酒那么烈,你别喝那么多。”
  “你在关心我吗?”他眼神变冷。复向酒保招个手,要了另一杯酒。
  他将酒端到唇边;我想再将酒抢下,被他抓住手。
  “我喝酒是我的事,你最好别管我。”很不客气地警告我,不准我插手妨碍他的自由。
  “我不是管你,我只是……希望你别喝那么多──”
  他冷我一眼,放开我的手,倾杯喝酒──“明彦!”我叫了一声。
  他停住,姿态维持不变,手举着酒杯,倾斜的杯沿沾上了唇;斜睇着我。他以这样的姿势看了我一会,然后将酒笔直递到我面前。语气冷,但不像挑衅,说:“如果你把这杯酒喝了,我就应你的。”
  我并不是要他听我的话,只是希望他为自己着想。喝太多酒,又那么烈,对他没有好处。
  犹豫了一会,我还是接过酒,屏住呼吸一口气将它喝完。浓烈的酒味,加上喝得太急太猛,呛得我弯下腰不停地咳。
  “他也回来了!”连明彦高高在上头,冷不防没头没脑地丢下这句话。我愣了一下,抬头看他。他跟着弯下身,俯在我耳边,吐着冷气说:“你喜欢江潮远那家伙,对不对?”
  我感到全身突然僵住,很长一刻不能动弹。
  他知道了什么?我狠狠瞪他一眼。
  “被我猜对了?”他不放松。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转身想走,他将我抓到身前,逼着我说:“你怎么会不懂?你当然懂,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明娟那呆子不知道,难道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那时,在我家那个聚会上,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又如何?那么遥远以前的事了。读诗的日子离我很遥远了!两个礼拜后,我要参加大学联考。
  我望着他,平静里透着无奈。“你以为我该怎么样?你想求证什么呢?”
  他被问得哑口,默默地放开我。反倒我一时没站稳,酒精的作用在体内起昏眩,跌到他身上。他扶住我,让我靠着。
  “再喝一杯好吗?再一杯,我就送你回去。”他伸手环住我,使我靠在他胸怀,成了拥抱。
  我摇头。“这酒太烈,我头开始昏了。”
  我没有意识到他的拥抱。从来,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就不是这样算的,我只是昏靠在他身上。
  “别担心,我说过,我会送你回去。”连明彦半强迫,再递给我一杯“曼哈顿”。
  我知道他向来心高气傲,不是习惯被拒绝的人;再想只是再一杯酒,应当不至于真醉倒,便依着他的要求,一口一口把酒喝完。
  一杯喝完,头更昏了,还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强忍住,等他会账离开。
  出了酒吧才发现,我们在酒吧里耗去了半个夜。霓虹在四处闪耀,黑黑的长空不见一丝天光。
  “你不必送我,我自己会去就可以。”我努力想站稳脚步。
  我想我低估了纯酒的效力,也忽视了酒精的烈度。虽然才喝了两杯,但我除了记忆中那果汁般的鸡尾酒外,从来没有喝过酒,且又是那么烈的酒──“还是让我送你回去。你住哪里?告诉我地址──”他看我似乎都快站不稳了,不放心。
  我眨眨眼,努力想看清他。头虽然昏,但我的脑子还很清楚,不能就这样回去;不能让妈看见。
  “不必。我自己会回去,你先走吧!”我想等他走后,找个地方坐一会,等脑袋清醒了再回去。
  “你确定你没事?”他皱眉,还是不放心。
  我点头,对他摆摆手。
  他转身走开。我呼了一口气,倒坐在人行道上的椅子上。总算!
  我以为坐一会,脑子就会凊醒,哪知却感觉身体越来越轻飘飘,相对地,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微微地闭上了眼,过一会,我听到有却步声,停在我的座旁;有个人在我身旁坐下来。我睁开眼──“明彦?……”恍恍地对他一笑。
  他担心我,去而复返。“我猜就会这样。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还是摇头,缓缓靠在他身上,把头枕在他肩膀。
  “我不能回去……”我喃喃说着。“我没想到我会喝醉酒,不能让我妈看到我这个样子……”
  “可是你已经醉了!不回去,难道你打算整晚都待在这里?”
  “我只是感到有一点昏沉,坐一会,吹一吹风,很快就会清醒。”
  连明彦听着摇头,语气有些嘲弄。“如果有这么容易,天下就没有醉酒的人了。”
  我静了半晌,静默看住他。歪靠到另一头。
  “你回去吧!不必管我。”
  “我怎么能不管你!是我让你喝醉的。来吧!”他伸出手。──────“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我以为他想送我回去,对他伸出的手摇头。
  他也不坚持,安静地坐在我身边。隔一会,突然说道?“这次回来,只准备停留两个月。昨天他到我家,还跟明娟问起了你,问你好不好──”
  我没动,依然闭着眼。
  “你真的打算整晚都待在这里吗?”语气又转了折。我感觉到他起身轻台带起的气流。“来吧!”声音由上方俯落下来。
  我慢慢张开眼睛,遇见他等待的眼神。第一次看见他那么温柔的表情,缓缓站起来,轻靠在他身上,低声说:“我不能现在回去……”
  “我知道。”他揽住我。我微闭双眼,任由他带。
  感觉有点倦,轻飘飘地,又昏昏沉沉。
  我不确知他带我到了哪里。我只觉得自己仿佛在飘浮,不断地上升,好似飞上了夜空,但见满目的星光点点。
  然后,就置身在广漠的宇宙中,举目望去,尽是一片死寂的深蓝太空……  
         ★        ★        ★
   
  在迢遥的宇宙中,我在死寂的深蓝色太空中漂泊。地球去得远了,我离那颗水蓝的星球越来越。遥那盛载满无数神话与美丽传说的月,沉默得只那般渺不起眼地一颗冷却的石头;太阳星的光芒,被覆盖在永恒的黑暗里。
  没有风在吹响,无尽又无尽的,仅是一片片的深蓝。我回头遥望,那颗水蓝的星球,那颗冰冷寂寞的石头,遥遥地对我召唤;我反身想回去,黑暗中一股隐晦的力量,紧紧牵引住我的身体,我张口想喊,却急速地被拉往深蓝的广漠中──我奋力的睁开眼,极突然地;在夜半中醒来。
  迎我的是一片黑暗,只窗边透进些许远处灯光的微亮。窗外是高楼的天,窗内是一个陌生的空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喃喃地,按着头,仍感到沉重。
  隔一会,眼睛适应了黑暗。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一张床上,心中大为震惊,想起连明彦。
  “明彦?”我脱口叫出来,四下张望。
  他就躺在我身畔,上身赤裸着。
  “醒了?”他睁开眼,侧身支着头。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我掉开视线,避开他的赤裸。
  “酒店。”他答得很干脆。“你喝醉了,我不能送你回去,又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路边,你大概也不想到我家,只好到这里来。你一进来,就扑倒在床上睡了,我叫也没有用,只能等你自己酒醒。”
  “我睡了很久了吗?现在几点?”
  “半夜两点。”
  我陷入沉默。久久没说话。
  连明彦审视我的沉默,冷冷的眼盯着我看,极突然地脱口说:“你放心,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淡淡望他一眼。神情有些无所谓。昏寐初醒的剎那震惊,早化为无形;我的沉默,为的是另一件事。
  “你在担心家里吗?”他看出我的犹疑。“我找明娟问了你的电话号码,请人打电话通知你母亲。就说你在同学家念书,留宿过夜,这样可以吗?”
  原来这些他都为我设想到了。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谢谢。”我低声道谢,怕惊动了夜。
  他浮起一抹淡微的笑,似乎表示没什么。我和他面对,意识到他的赤裸,微微红起脸。
  “头还会昏吗?要不要再睡一会?”他问得体贴。
  如果我显得太避讳,以他心高气傲的个性,不啻是侮辱了他,我点头。是真觉得昏和累。
  我静静躺下来,感受到他在身畔的存在。
  “对不起,今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我望着天花板。
  他没出声。我偏过面去,他默默正注视着我。
  “那些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睡吧!”语态里有着成人的温柔。
  “晚安。”我总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对。明彦的冷,明彦的笑,明彦的一举一动和态度,总有着超越他实际年龄的成熟风度;我总会忘了,他其实还只是个未满弱冠的少年。
  我缓缓闭上眼,脑中走马灯闪,丝丝点点的光亮烁不停,干扰着我的思绪、我的呼吸,使我久久无法成眠。我不敢动,怕扰醒一旁的连明彦;牢牢闭着眼,试着对自己催眠。
  夜静寂了,我清楚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快进入昏寐,忽然感到连明彦的靠近。
  我太倦太累,尽管闭着眼,不想再开口或理会,当是睡了;他没有叫我,似是靠近我枕旁,俯看我的睡脸,久久没有声息。我以为他或许重新入睡,跟着要坠入另一重昏寐,蓦然感到嘴唇一阵冰凉──他冰凉的唇,吻上了我的唇。
  唇触的冰凉,将我的睡意完全震醒。我不敢开眼,不敢,不敢。
  然后我感到他更近的触靠,手臂横放在我胸前,似是一种拥抱。我体觉他手的重量,横压着我的心跳,下意识更闭紧双眼。
  隔一会,他伸手抚摸我的脸和头发,然后绕过我的颈后。我怕他察觉我的清醒,噫动一下,顺势翻身,背对着他。假装深深的梦中。
  我不是怕,但我不敢面对。
  “我知道你醒着。转过来吧!”他完全洞悉我的假装。
  我只得转身。不敢看他的眼。
  “你别躲我,否则,我不敢保证我还会做出什么。”
  “明彦……”我知道他是说真的。他一向不开无谓的玩笑。
  “你对我毫不设防,但我也是男人,有个女人睡在我身畔,我怎么毫不心动!”他脸上没表情,眼神却在逼视。
  “我相信你。”我想躲,硬逼着自己看着他。
  他不领情,说:“别轻易相信男人,否则你会后悔。”
  我没有那么懵懂,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我相信你。”我重复对他的信任。
  他望着我一会,突然拥抱住我,亲吻我的唇。
  “这样你也相信?”极力想印证他的怀疑。
  那最初最美的海潮声,早深深扣动我的心弦;我的心是为弹钢琴的那个人震荡。虽然,是该遗忘。
  “相信。”我毫不迟疑,不开放的心,对之只有信任。
  连明彦像是受了震荡,不相信,恨了起来。
  “我不要你相信!”他低吼起来。“我那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能一脸无所谓?一点也不激动?为什么还一副无动于衷?”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一脸无奈吗?
  “明彦。”我疲累极了。“我并不是无所谓,只是在这种时候,我又无处可去,除了相信你之外,我还能怎么做?”
  约莫是我疲累的表情泄露出些无奈,连明彦沉寂下来,无言瞅着我。
  夜如此被惊动,我再也难以成眠。
  “我一直在看着你;可是我总是不了解你。”他微有一点的凝神,侧对的脸庞突显得又近又远。
  因为夜太静,这句话小小的惊心。可是我实在太倦了,想不起相似的我久远以前的心情。
  我把脸埋进枕头。夜有骚动,别理会。
  “我想睡了。”我只是累,想有个依偎。
  他伸手轻触我肩膀,我抬脸看他;靠向他,把脸埋进他胸膛,轻触地感觉到他冰凉的体温。
  夜,就那样睡了。
  隔天,我在他怀中醒来。睁开第一眼,看见的是他隐约含笑的脸,我复将脸埋进他怀里,感觉他凉凉的拥抱,才缓缓起身。
  太阳已经很高。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在诗句的留白。故事无心,难以多说,和陈述太多的旁白。
  “我送你回去。”出了酒店,他冷漠的表情多了一点柔。
  我摇头。
  他看看我,没有坚持,把诗集和联考总复习题库递给我。没对我挥手,或道再见珍重;在十字路手分手,我们各往各我方向。
  我随手翻翻诗集,干了的湿渍,在纸页上留下一折折粗凸不平的痕迹。从中翻落一封浅蓝的信,我瞪着那信,失神许久。
   
         ★        ★        ★
   
  回到家,妈早已经出门上工了。我把书丢在桌上。
  电话铃响,是明娟找我;我略略梳洗,换了件衣服出门。
  “这里!若水!”偌大的快餐店里,只三三两两疏落地坐着几个人。明娟据守靠窗的位子对我招手。
  许久不见明娟,她比从前又明亮红润许多。
  “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我很自然露出笑。每次见到她,每次都见她多添一分明丽的美。
  “才不好呢!”她歪歪嘴。“前些日子为了甄试,压力好大,每天都要花好多时间练琴!”
  “你真不打算出国学习吗?”
  明娟父母打算送她到外国研习琴艺,她本来跃跃欲试,临了却打消主意,留在这里升学。
  “算了!我自己有多少才华我自己清楚。我不像明彦那么有才华又承受得了压力,到竞争那么激烈的地方只是自讨苦吃,还是老老实实留在这里才是聪明。”
  她露个很有自知之明的表情。瞧瞧我,改换成种同情。“看你满脸憔悴的样子!你一定也念得很辛苦吧!累不累?还有两个礼拜就要考试了。我还好,保送甄试通过,现在乐得轻松逍遥,前面却有一片地狱等着你!”
  “那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被她的口气惹得笑了。日子的确不太轻松,每日每夜都被无形沉重的压力追赶着,睁开闭眼,无时不被逼得窒息。
  明娟跟我笑起来。脸上神采本来就亮,加上阳光的照射,显得更为明灿。
  “对了,明彦那臭家伙有没有去找你?”她吸了口汽水,搅动吸管。“上礼拜他回国来,每天阴阳怪气的,昨天晚上突然打电话回家问我要你的电话号码,也没说清楚是什么事,整晚没回家。你快考试了,我怕他打扰你。我找了你一晚,都找不到你,你到底去哪里?明彦没去骚扰你吧?”
  “嗯……”我迟疑一会。不知道连明彦回去被问起会怎么说。我想了想,还是决定隐瞒。“我昨天有点事,很晚才回家,并没有碰到明彦。”
  “那就好。虽然是我弟弟,但人家说才高气傲,一点也没错。明彦那小子从小就被捧上天,总是一副神气的模样,很难应付。”
  “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这样说他!”对明娟传神的批评,我反倒不好附和。想起他凉凉的吻、凉凉的拥抱,我想他或许不是我想的那么冷傲。
  “没办法喽!我实在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明娟耸耸肩。“啊!对了──”她低下头,从背袋里摸索出一张票券递给我。“这个,你拿着。”
  “什么东西?”我狐疑地接过来。
  听她解释道:“江潮远的钢琴演奏会。他跟我表姊上个礼拜刚从欧洲回来,就和明彦同一班机。前天他到我家,还问起了你。托你的福,他大方地送给我两张入场卷,邀请你有空前去听赏。你不知道,他难得在国内开演奏会,每次的演奏会总是一票难求!”
  这个名字突然地教我不防,愕然好一会。我垂下眼,看着入场卷,演奏会的日期刚好是在大考前一天。
  明娟早也注意到那个问题,表情歉意,带点遗憾,说:“时间上有些不巧。我也跟他说了,你正巧要参加大学入学考,可能不能出席他的演奏会……不过,你还是先把票收着好了,如果那天你书读累了,想转换个心情的话──”
  她猛然住口,好象察觉自己说话的不妥,有谁会在攸关自己将来的大考前一天晚上,跑去听音乐会?
  我淡淡一笑,默默把票券收起来。
  “请你代我谢谢他。如果有空,我能去就去。”半带着不置可否的神态。
  “你千万不要勉强,还是考试重要!”明娟特别叮咛。
  “我知道。”是啊!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才是对我最重要。
  明娟满意地点头,甩甩头发说:“不过,我真没想到他还记得你!”
  我心一纠。
  “他──还好吧?”我想忘记,还是忍不住。“我是说,他跟你表姊──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吗?”
  这些日子,偶尔跟明娟见面或联络,我总是不提起江潮远;有时明娟提起,我也总立刻将话题岔开过去。我想忘记、忘记,不再听到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嗯,很好!”明娟用力点头,侃侃谈起。“听我阿姨说,他们婚姻很美满,两个人感情很好,过得很快乐幸福。想也知道,我表姊那么漂亮,又有才华,谁会不喜欢?生活当然美满了。说真的,我还真羡慕我的表姊!”
  是吗?他过得很快乐幸福?秦风唐雨,关于我的旧梦己过去。千年旧梦,还只是我夜梦中那漂泊的广漠。
  我扯扯嘴角,算是对明娟的话一种响应。心中有种灼痛的疼楚,那我以为不再的缺口自发地深深再被割裂。
  “嗯!若水。”明娟支着下巴叫唤我。“你有喜欢的人吗?不知不觉,我们好象也长到了可以谈恋爱的年纪了。”
  我只是笑。没有回答。
  “你怎么都不说话?”
  “我两个礼拜后就要大学联考,你在这时候问我这个问题,你说,我会怎么回答?”我反问她,含糊过去。
  “的确,好象问得有些不合时宜。”
  我看看时间,起身说:“我该走了,不能再陪你。”
  “我也该回去练琴,我们一起走。”
  她把没吃完的薯条连同垃圾丢进垃圾桶,收拾着餐盘,和我并肩离开。注视她做这些事的同时,我才讶异发现,明娟也有着一双修长的弹琴的手;因为一直靠得太近,以前我一直没注意到。我低头反观自己,依然一双粗糙的手。
  “怎么了?”她看我平摊双手,恍惚地望着,有些奇怪。
  “没什么。”思绪再徘徊,只是空怔忡。
  我打算回家冲个澡后,这个下午把全六册的国文重新复习一遍;晚上睡觉前,再颂背一篇短篇的英文范文。
  胸前的那道缺口疼裂得像刀割,悄悄在淌血。为止痛,灌进一墙遗忘的水泥,填封缺口。
  “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春山是爱笑,明天我的路更远……”不!我不能再读诗!
  我的路在明天。我是那上京应考的书生。
  从地球到月球,恒永的,那般遥遥的距离。
   
         ★        ★        ★
   
  我希望一切该发生的,都在瞬间出现,一场仪式就完成。然后,所有的相遇与别离,不复在记忆上演。
  为此,我求。但上天总是听不见我的祈求。
  离演奏会开始还有十五分钟,音乐厅门前,乐迷陆续进场。我躲在廊柱后,暗暗将自己隐藏;明娟站在门口,不时朝两边眺望,满蓄着等待的神情。她母亲对她招手,催着她进场,她摆个手,要他们先进去,她自己还耐心地在门口等待。
  我看着明娟等待;看着他们走进音乐厅。就在临进去时,连明彦忽然回头漫望向这方的黑暗。我躲退入更里的黑暗。和冰冷的水泥紧靠。
  开场前五分钟,明娟引颈再往厅外望了一眼,不得不放弃,身影慢慢消失在厅门后;音乐厅外已没有任何人在徘徊,我从廊柱后走出来,在演奏会开始前一剎间悄悄进场。
  前排那个贵宾席的位子空着。我悄悄落座在后排边一处一个黑暗不受注意的角落。两张入场卷,一个空缺着的贵宾席,同化在角落里这黑暗的隐蔽的心。
  灯光暗昏下来,聚光灯集亮在舞台。一身黑灰的江潮远,自帘幕后缓步出现。隔得太远,我仅能看见两个依稀模糊的身影;穿过人影的重叠,恍恍褪回最初的从前。
  琴声乍响,一点点悲凉,我所不知不解不懂的曲目。从地球到月球要三十八万四千公里;他所在的舞台,永远是遥不及的高塔禁地。心才沉淀,意外的,甚至教人错愕不及、不解的。琴音转舄出稍有熟悉的旋律──萧邦的“别离曲”,祭一段过去。
  演奏会至此将结束。最后一个休止,掌声如预期地热烈响起。我静静流下泪。江边潮远。台上挥手谢幕的他,隔望起来,依旧是那么遥远。
  喝彩声久久不断不歇,但下到后台的他,一直未再出现。台下的人终也死心,慢慢散逸。夹杂在散场的人潮中,我心底是那般地渴望再见到他一眼,看看他依旧。
  我守在厅外,捡个角落暗自等待,角声寒,夜阑珊。
  良久良久,我以为我是否错过,江潮远终于在人群的蔟拥下出现;身边伴着明娟、明彦、明娟父母和姨丈夫妇,还有他正对着她笑的宋佳琪,以及一大群我陌生的人。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人群中那帧依然熟悉的身影,仿佛是我印象的昨日。不再重提──但锁在我心房最深最底层的,原来是这样的梦!
  多少事,欲说还休。他们甜蜜欢欣的背影,显照着我苍凉依旧的影子。
  我以为总该是会遗忘──谁道曾经沧海,却便是一生一世?
  滚滚红尘,那最初,便就成了唯一的记忆?
  我静静又流下泪,在风吹过。
  相忆或遗忘,都是艰难。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阑──所有的心事,还是难。
   
         ★        ★        ★
   
  过两天,考完最后一堂科目,一切便告结束。我重重吐了口气,走出考场。
  考场外,英语小组的同学正等着我,身旁一个气宇张扬的男孩,看见我出来,先就笑起来。
  “沈若水!”她挥手叫住我,厚重一个背包。她跟我同个考场,很容易就找到我。
  我等她走近。
  “考我怎么样?”她问。
  我微微耸个肩。反问她:“你呢?精神这么好,应该考得不错吧?”
  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指指身旁的男孩说:“陈冠辉,X中毕业的。你应该看过这个名字才对,那封信就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我蹙一下眉。想起来了。那封我始终不曾拆开的浅蓝色信笺。
  我望一眼那男孩。明星高中毕业的学生,分外有一分张扬的气质,很一副理所当然。
  他走到我面前。“你好。常听李玉菁提起你,说你英文很行,一直很想认识你!”
  “你好。”我礼貌点个头。
  “你有空吗?我请你跟李玉菁喝个饮料,大家聊聊天,做个朋友。”他很主动,毫不腼腆。
  “谢谢。不过,我还有点事情──”我婉言相拒。
  李玉菁在一旁鼓噪,说:“一起来嘛!沈若水。才刚考完试,好好玩它天,放松一下心情。”
  陈冠辉向前一步,再次相邀。“请你务必赏光,我真的很想和你做朋友。”
  左右为难之际,竟见连明彦大步朝这里走过来。他本来就长得明亮光彩,这一竟然,仿佛黑暗中见着了光。
  “考完了?”他径自向我走来。
  “明彦?”我好生意外。“你怎么会来这里?怎么知道──”轻轻摇摇头,表示我的料想不及。
  “我跟明娟问了地方。算算时间,你差不多快考完了。”他笑了笑,似乎很欣赏我的讶异。
  看见连明彦出现,李玉菁跟陈冠辉相顾一眼,放弃对我的邀请,说:“既然你跟朋友还有事,那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
  我松了口气,总算如释重负。
  连明彦并没有多问。可能以为我跟他们在讨论考试等问题,就像周遭那些考生一样,七嘴八舌地很兴奋在讨论考试的结果。
  我们并肩走着,不知要往哪个方向的漫无目的。
  “那晚演奏会,你怎么没有来?”他突然问起我的不愿提。
  “那是当然的,隔天我就要考试了啊!”我一派理所当然的口吻。
  “我以为,你会想见他一面。”
  我转头看他,他这又是在试探什么吗?
  “你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想说这些?”我的眼神凉凉的,无所谓,不笑了。
  他不答。转个向,说:“过几天,国家交响乐团将在音乐厅演出,他们邀请我参加这次的演出,担任第一小提琴手。你一定要来。”
  “能去的话我就去。”我不肯定。我盘算好了,明天开始就去打工,赚存大学的学费,我打算白天跟妈到工地做零工,晚上则到便利店或是快餐店当店员。钱比较多。
  “你一定要来!”口气在些暴躁。他要我肯定的答复。
  “我可知道,明彦,我怕到时──”话到一半,就被他冰冷的目光逼迫着把话吞回去。
  我的不确定,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教他难以忍受。
  他一向高高在人群之上,才华出众,不知道生活的困难。我无法解释清楚,索性不开口。
  “你一定要来!”他重重又说了一次。扳住我的肩膀,逼住我的脸庞叫说:“听到没有?我要你一定要来!这算是我的请求──”他甩开脸,冲到一旁。“该死!为什么要让我求你?”
  “明彦……”他骄傲受挫的表情教我哑然。
  我默默走近他,拉住他的手。
  低声承诺说:“我去……我一定去……”
  他曾经帮过我的一次软弱,这就算是还给他。
  “没关系。你既然不能来,那就算了。”他冷静下来,似乎感到对我的为难。
  “我一定会去。”我很肯定地望着他。
  他反握住我的手,用着很轻的抚触,将我搂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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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托人帮忙,我在家附近的一个建筑工地,找到一份临时工的工作。工地离家走路大概十分钟的路程,走得快的话,五分钟就可以。
  连明彦演奏会当天,我一下工就火速赶回家冲洗换装,匆匆跟妈说一声后,顾不得吃饭就冲出门,但还是给赶脱了公并汽车。
  等了二十分钟,才盼到另一班公车,半路却给塞得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赶到国家音乐厅,已经七点过了十五分,无法进场了。
  我只好在厅外徘徊,挨着昏寂直等到散场。
  散场后,趁着混乱,我想或许能悄悄遇见明娟,请她代我向明彦致歉。探望的眼神偏生惊见了人群后的江潮远。他轻轻揽着宋佳琪,微倾着头,听着她笑。隔了那么远,我仿佛也能听见他们彼此充满笑意的喁喁细语。
  我心中一黯,凝了泪。仰高起头,不愿它掉落下来。
  我依然寄住在旧梦里;黯淡是梦里唯一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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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仍旧是那样地过。我每天和妈到工地打零工,下了工就赶到快餐店打工。明娟找了我几次,我太忙,没时间多理会。
  连明彦没有再出现,我内心负载着对他的小小愧疚,在一日疲累过一日的磨难里,一点一点地给噬吞掉。
  半个月后,收到成绩通知单。隔不久,听说连明彦和江潮远及宋佳琪一同飞赴了欧洲。
  报上注销他们的消息,附刊了一帧江潮远与宋佳琪甜蜜幸福相偎的照片。那夜黑深邃的眼神依旧,遥遥地似夜空中的星球。
  大学录取通知寄来那天,我领到了第一个月的打工费。三万块整。
  我考上了一所公立大学的外国语文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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