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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像这样的日子


  结束海边的工作后,日于又摆荡回寻常的轨道;尽管空间和场景掉换,“忙碌”依然是杜小夜生活的写照。
  忙、忙、忙,成了她生活唯一的方向。
  “杜小夜?跑到哪里去了?这份样品急着送到“风采’杂志社——”戴着眼镜的设计师,左顾右盼找不到人,急得哇哇大叫。
  “杜小夜?我叫她送成品给客户,大概快回来了。”另一边埋头苦思的设计师听到叫嚷,抬头招呼了一声。
  设计室一片混乱。设计师各据一方山头苦干穷忙,整个景象乱成一片,杂乱之间偏偏又各不相干,各自自成一格。
  这些年轻的设计师是“卡布奇”不可或缺的命脉,他们个个才华洋溢,潜力十足,对流行有独到的见解与诠释,加上天马行空的想像力,每每能创造出独特的设计,引领风骚,进而开创出所谓的“卡布奇传奇”。
  早先冯妙仪也是其中之一,满怀热血和梦想,期待有朝一日能挤人世界设计舞台之林,成立自己的品牌。后来她中途“变节”,改走造型设计,一开始为“卡布奇”的散户做整体造型设计,慢慢地才熬出一点小名堂。原先,她是希望能为电影或电视连续剧做人物的服装造型设计,也比较容易出名,但这机会根本不可得,她干脆放弃设计服装而专做造型设计,总算有了一丝小小的名气。
  说起来,这是杜小夜带给她的“启示”。和杜小夜邻居多年,她看她连年落第而犹不知觉悟,美梦顿时惊醒,狠下心放弃成为世界设计名师的梦想,才总算熬出另一片天,有了今天这等小小的局面和成就。
  不过,她要的不只是这样。在这个回子,她这点“名气”根本还算是个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不足以沾沾自喜。
  天外有天,她要爬上最上头的那一层——
  “小夜?”她匆匆地进门,看不到杜小夜,询问一旁的设计师说:“成玲,你有看到小夜吗?”
  “不知道。”对方忙得没时间抬头。
  “杜小夜呢?回来了没有?我要她帮我拿的布料样品取回来了没有?”门口刮进另一道混乱的气流。
  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找杜小夜,搞得鸡飞狗跳。
  “怎么搞的?都去了那么久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我跟她交代过了,那很急的,我急着要用,偏偏耽搁到现在还不回来!”连串的急躁,抱怨不满。
  既然是急着要用,为啥不自己跑一趟,而要假手他人?
  冯妙仪不以为然地看了抱怨的设计师一眼,嘴里却没有说什么,默不作声,沉默地听着那些对杜小夜不满的埋怨。
  没多久,杜小夜一身汗淋淋地冲进来,眉眼、发梢、脸庞——几乎全身的毛细孔都散发出窒人的热气。时近正午,外头火伞高涨,热浪袭人,接近摄氏三十八度的高温,将整个大地烧成酷热的地狱。
  “怎么现在才回来?我等得都快急死了!”先前抱怨个不停的设计师,一看见杜小夜回来,立刻冲上前去,一边抱怨,一边检视要杜小夜取回来的布料样品,连给她喘息的时间都不留。
  “杜小夜,你回来得正好!”那戴眼镜的设计师很快地抢到前头。说:“麻烦你再跑一趟,这份样品急着送到‘风采’杂志社,他们催了好几次了,你现在赶快送去。”
  “啊!可是……”杜小夜张口结舌,来不及反应。
  从进门到现在,她连喘口气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只听得这些女人一声声不停地叫着赶赶赶,就又被人催着往外推赶。她从早上忙到现在,在外头跑了一上午,丝毫没有歇腿的空档,累得半死,天气又那么热,直想好好躺一会,但这些设计师却催命似的,连连地吆喝差使叫唤。
  她们所谓的“急件”、“很赶”,其实都还没有“紧急”到需要那样对她催命的地步,但每个人的神情、语气都那么夸张,故意为难似的,让她一趟一趟地疲于奔命。
  她不由得转头望了冯妙仪一眼。都已经正午了,她希望能好好休息一会。冯妙仪回视她一眼,开口说:
  “都已经中午了,现在叫小夜把样品送过去,对方正值午休时间,不好找到人。再说,小夜在外头跑了一上午,又已经中午,该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冯妙仪语气顿了一会,寻思该怎么说才不会得罪人。“这样吧!反正我中午有事要出去一趟,我负责帮你把样品送到杂志社好了。我保证!绝不会耽误时间的。”
  这样,既可以赢得杜小夜的感激,又不会得罪人。
  “妙仪姐,这怎么可以——”杜小夜急得红热脸。
  她并没有要冯妙仪代劳的意思,她只是希望稍微休息一会,将送样品的工作延到休息后再做。
  “没关系,反正我正好有事要出去。”冯妙仪微笑地取过样品。她转向那设计师,展露同样的笑脸。
  “呃……小冯,我想……嗯……我,下午再送过去应该也没关系……”那设计师嗫嚅说道,忘了她先前急得跳脚的夸张。
  “没关系,我顺道送过去,只是举手之劳。”冯妙仪笑着摆个手,表示不介意。
  她是过来人,在社会打滚许久了,深诸做人的道理。
  她知道这些设计师对杜小夜多少怀有些欺负新人的心态,反正也不是太过分,她只当做无关紧要。而且,她们那些情绪不是不可理解的,杜小夜“错”在认识织田操,和他之间莫名其妙的“关系”。
  女人都是善妒的。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听说到杜小夜和织田操的事,妒涛暗涌,对杜小夜怀着莫名其妙的敌意,有意无意地排挤她,故意为难她。这是天性,和才华多寡无关。
  但杜小夜对此一无所知,浑然不觉。她没想到一件事的成因并不像它表面形成的那么单纯,还有背处些许复杂的因素。她只是敏感得觉得有些不太对,却分析不出所以然,认命而尽职地被吆喝着东奔西跑。
  这时她见冯妙仪仗义要为她跑一趟,急得涨红脸,一把抢回样品,过意不去地歉然说:
  “我马上送去。妙仪姐,谢谢你,我自己去就可以了这是她的工作,她不能让冯妙仪牺牲休息的时间帮她跑腿。再说,这点苦都受不了,那还能成什么大器——虽然,实在说,她并不怎么期望成为大器。
  “唉!”出了大厦,毒辣的阳光和闷热的高温一齐袭来,她重重叹了一声,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说不出为什么,自从自海边回来以后,她一直有种窒息的感觉,感到无以名之的倦怠。
  虽然她名为“助理”,但其实不过是个跑腿、处理杂务的“长工”,想到将来的漫漫长路,她常感到迷茫和怔仲。
  当初她没想太多就进了“卡布奇”,但她既不是科班出身,甚至连自己是否对服装感兴趣都不清楚,如何燃烧热情追求理想,她甚至怀疑,她能否熬过这盛夏的热浪还是个大问题!对她来说,理想和梦,实在太奢侈了。
  “唉!”她又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大概艺术家和文学家出世以前,都会有像这样高尚的烦恼,理想和梦的迷惘;漫漫迷茫的前方,遥迢的长路当然,她是高估了自己,她连个像样的才华也没有,也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没有任何目标。
  “唉!”她发出第三声沉重的叹息,像个老头似的垂下双肩,驼着背,拖着千斤重的脚步,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落魄得很惹眼。
  她就那样低着头,走两步叹一声。经过一家五星级饭店时,和大门走出来的一个男人擦身而过。
  那人轻轻“咦”了一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很快追上前叫住她。
  “等等!嘿!那位小——”很不标准的中文,带着浓厚的外国腔调。
  杜小夜茫茫地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身材中等的男人;
  东方脸,却洋溢着优雅的欧洲风,气质显得与亚陆的男人非常不同。他穿着剪裁合宜高雅的服装,留着齐肩长发,有一脸阳光般明朗温暖的笑容。
  “你叫我?”杜小夜呆呆地望着他。
  “是的。我——嗯——那个——”那人努力地想表达自己的意思,但他的中文实在不行。而显得辞不达意。
  杜小夜仍然一脸茫茫呆呆地驼着背站着,搞不清对方究竟想干什么。看看对方有口难言、鸡同鸭讲的模样,她想了想,茅塞顿开,翻翻白眼,摇头说:
  “要问路的话,不要找我。我也搞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她掉头就走。那人根本听不懂她那一串叽哩叭啦的是在说什么,见她摇头走开,急得哇哇叫个不停,追着她叫说:
  “喂!喂!你等等——”
  “我跟你说了啊,不要找我,要问路找别人问去!”她不耐烦地瞪眼皱鼻。
  “NO!NO!我——”那人忙得摇头摇手,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上头二大串蝌蚪文,只有唯一的四个汉字她看得懂:松本耀司。
  “松本耀司?你是日本人?”她抬头问。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松本耀司听不懂她在问什么,但看她的神态,“耀司”又和日文的“YOHJI”发音相近,他知道她大概是问那是否是他的名字,他微笑地点头,指着自己,又指指名片说:
  “我,Matsumoto yohji。”又加了句中文说:“你好——”然后又指指自己。“我,中文,不好。你会说English 吗?”破碎的中文句子中,莫名其妙地忽然夹了句英语。
  “一点点。”杜小夜用破破的英语回答,怕他不懂,拇指和食指上下对叠比个表示“一点点”的手势。再加了句说:“我不会说日文一一Japanese,I don’t spesk ,Get it?”
  松本耀司满面笑容地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听懂了在小夜破得可以的英语。他用不算太流利的英语,夹杂很不标准的中文,拼凑着,和杜小夜沟通说:“Well,我是一个fahion designer,There will be a ‘Pret—a—Porter ’inoctober I wonder if you are interested in being a fashion model 。你的气质很好,适合——那个身材——Style—well just what I’m looking for 。How about finding a place and sitting for a cup of coffee……我们谈一谈——”
  这些话说得支离破碎,杜小夜有听没有懂,只含糊地听出最后那句荒腔走调的中文“谈一谈”,皱鼻说:
  “我又不认识你,跟你有什么好谈的?”
  话是用中文说的。她只要一烦或急躁,就无法好好地思考,反射地将心里的想法脱口而出。
  松本耀司听不懂她的话,但凭她脸上那种不耐烦的表情,就大概猜出来她没弄懂他的意思。他急着又比手划脚解释,鸡同鸭讲了半天,还是有说没有通。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哪,这个还你,别再烦我了。要问路找别人问去!”杜小夜把名片塞还给松本耀司。
  她心情又烦又躁,没耐性静下心好好听松本耀司说话。而她英语本来就挺破的,这会儿又不肯仔细用心听松本耀司说话,结果一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松本耀司不肯放弃,追着她好说歹说,纠缠不休。和杜小夜在饭店门口擦身而过,他漫不经意地对她投去一眼;
  即对她一见惊艳,立刻被吸引住。他认为她极具神秘的气息,不够丰满的骨架和自然率性的气质,就能直比绚丽高雅的风情。尤其她不需要什么人工的装饰,上帝精心地对她彩绘几笔简单利落的线条,便完全勾勒出女性迷人和完美的风貌。
  他一直在寻找赋有这种特质的模特儿,以期能完全将他作品的风格展演得淋漓尽致,成为流行舞台上惊艳的焦点。优秀、超级的模特儿,本身就是一颗灿亮的明星,能使得设计师的作品和理念得到充分的注目,两相耀映,相得益彰。他有预感,杜小夜绝对能成为这样的超级明星模特儿,因为她本身就是一款惊艳。
  他希望说服她成为他的专属模特儿,只要对她再假以训练琢磨,他有信心明年三月间在巴黎举行的“高级成衣秀”,“YOHUJI”设计,绝对会成为舞台的话题和焦点。
  偏偏他和杜小夜鸡同鸭讲,一直难以沟通。他原以为,她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该知道他是谁,了解他的意图;这是全世界少女梦寐以求的机会,但她显然不了解是怎么回事。
  “Wait!”他拉住她的,不让她走开。“Listen to me!Please!I——”他顿了一下,急着思索中文说:“我——嗯,希望——你,模特儿——”
  语调荒腔走板,杜小夜来不及弄懂,身畔极突然地蹦出一声傲慢的男音,不高兴地责备质问她说;
  “喂!你才跟我分开几天,怎么就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还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的,像什么话?”
  光听声音,就知道是那个傲慢自大和自以为是的织田操了。杜小夜暗暗皱眉。又禁不住一丝欣喜的心跳,心情复杂地回头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以为他还在海边抱着冲浪板当他的冲浪小子,或者淹死在海里头了。
  “我不在这里要去哪里?”织田操冲她瞪一眼。不怀好意地瞪着松本耀司说:“喂!你是谁?没事跟我的女人拉拉扯扯的做什么?”讲话完全不看场合,还是那一副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态。杜小夜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窘得没处躲藏。
  “你不要再胡说八道!这里人那么多……”她红着脸,窘迫不安地在意周围好奇异样的眼光。
  她并不是时时那么在乎别人的眼光,可只要织田操一出现,她就不能不提心吊胆。他太不按牌理出牌了,总有许多惹人侧目的言行举止,加上他本身原就是引人注视的焦点,不论是有意或无意,好奇或钦慕,总有许多讨厌的眼光纠缠着他们不去。她不喜欢那种感觉,讨厌那种被打扰的不愉快感,好像被人们窥了隐私般,很不舒服。
  织田操双手交叉在胸前,绷着睑,眉毛打结地瞪着她。
  “人多又怎么样?”声音又阴又沉,火山爆发前的前兆。
  “你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做什么?我才不管他人多不多,我偏要大声说——你是我的——”他大声叫出来。
  “不要闹了——”杜小夜急得捂住他的嘴。
  他握住她的手,得寸进尺逼问她说:“那你说,你还说不说我胡说八道?你是不是属于我的?”
  杜小夜嗔他一眼,没作声。
  不说话,就表示默认了。织田操这才露出满足得意的笑容。这算是杜小夜第一次“非正式”地承认与他的“关系”。
  “对不起——”一直被忽视的松本耀司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他搞不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但看样子,应该是很亲密的朋友。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织田操很不客气地对他翻白眼。
  不高兴被打扰。“去去去!少来烦我们!”
  “那个……”松本耀司忙将名片递给织田操,用破碎且不标准的中文拼凑着说:“我——设计师……希望这位小姐——我的模特儿——”
  几句话说得破破碎碎.没有一句是完整的;语调又严重走板,让人听不出到底在说什么。不过,好歹勉强地把重要的意思表达出来了。
  织田操看了名片一眼,似乎有点讶异地抬眼挑视松本耀司,沉吟不言。然后极突然地把名片塞回给松本耀司叭啦地用日语说得又急又快:
  “你最好趁早死心,别妄想动她的脑筋。她是我的女人,我绝不许她出去抛头露面。懂了没有?”
  说罢,拉着杜小夜,转身就大步走开。松本耀司没料到织田操出口会是那么流利畅快的日语,愣了一会,才大梦初醒似的叫喊着追人。但他愈是追赶,织因操拉着杜小夜愈是走得飞快,存心甩脱他。
  “怎么回事?你刚刚跟那个日本人说了什么?”杜小夜党得纳闷不解,口气不禁显得一丝疑怠。织田操拉着她,走得又快又急,她根本跟不上他的脚步,频频绊倒。织田馒总是这样,霸道独断,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从来不先问问她的意见。
  她不喜欢他这样主宰她,却又对他无可奈何。他跋扈惯了,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她一开始既没有反抗,两人的关系模式就这么确立下来。
  “那家伙对你有企图,我要他离你远一点。”确定甩开松本耀司后,织田操才放开她。
  “你又在胡说了。”杜小夜料知他必定随口胡诌,埋怨一句,也就不再深究。转个话题问道:“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你那群联合国佣兵部队呢?”织田操耸耸肩,算是回答,态度显得相当不在意。
  “你不高兴看到我吗?”他反问。
  “天气这么热、我没心情跟你胡扯。”杜小夜瞪他一眼,扯开话题。“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织田操高大的身形往前一挡,堵住她的去路.不高兴说:“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不陪陪我,就打算这样丢下我?”
  “我哪有那种闲情逸致和美国时间,你没看我赶着把这件样品送到杂志社?”
  “你说现在?正午时间?”织田操眉毛挑得老高,似乎不怎么相信。“什么重要工作,需要这么急着拼命,连休息时间也不能好好休息?”
  “没办法喽!设计师急着把样品送到杂志社,杂志社那边催了好几次了。”换杜小夜耸肩了。
  “你说只要把东西送去就可以了?”
  “嗯。所以我得赶快——”
  “那简单!”织田操顺手截走纸袋,想都不想,自作主张说:“找个人把东西送过去不就结了?”
  “你别乱来!”杜小夜大吃一惊,急忙把纸袋抢回去揣在胸前,戒慎提防说:“你这样乱来,把样品弄丢了的话,那该怎么办?”她对他挥挥手,像赶狗一样,嘘声说“你快走开,别打扰我工作!”.“你赶我走?我大老远地跑来,你没盛大欢迎也就算了,居然敢赶我走?”织田操那两道剑眉斜插人天,逼得杜小夜后退了好几步,蹙眉皱眼。
  千不该、万不该,又惹织田操生气了。她有点后悔和懊恼,又不知该怎么收拾“残局”。织田操脾气一来,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挡不住。她等着他怒吼咆哮,不料,等了半天却毫无动静,微感意外地望向他。
  “你一定非亲自把东西送去不可,是不是?”他叉着腰,怒眉斜翘,冷冷地瞪着她。
  她知道她要是点头,铁定又会惹他瞪眼跳脚,有些迟疑,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将心一狠,很勇敢地点了头。
  “那好——”他重重地哼一声,赌气地抓住她的手,不发一语地往前横冲直撞,一半报复,一半泄怒。
  她不敢再造次,安分地跟着他。她就算再鲁钝,也知这再去惹一头正在气头上的狮子,是件很危险的事。还是明哲保身的好,保不了身,最赶码也不会被利爪撕得粉碎。
  到了杂志社,由于尚值午休的时间,气氛显得安宁静谧。织田操重重将纸袋摔在近门的办公桌上,大声喊破整个办公室的宁静。
  “送样品来了!哪个人过来签收?”所有的怒气,全发泄在那一声叫喊中。
  大概他的气势太慑人了,杂志杜的人震惊大过不满,很快地点收下样品,而意外没有人出声抱怨或抗议。
  “好了!这下子你应该没事了吧?”出了杂志社,织田操顶着毒辣的阳光,直视着杜小夜,遍身像罩了一层金光。
  “可是……喔……我——嗯,那个工作……”杜小夜嗫嚅半天,就是不敢说她还要回去工作,但不说又不行,低着头。磨蹭了半天,用蚊子一样细的声音老老实实地招认说:“我必须回公司去。现在是上班时间,不能四处乱跑,在有很多工作等着我做——”
  “你——”
  织田操怒发冲冠,气得说不出话。不管有什么天大的事,他都要杜小夜以他为主做考量。他要她不管有什么事,都以他为中心,凡事都先考虑到他,而把一切摆在一旁;
  他要她心里只有他,任何事都以他为优先;他更要她将他当作最重要、最重视的唯一主角,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先想到他。
  他要她把他放在第一位。
  偏偏杜小夜总会做出许多惹他发火的举动,不将他放在心上似的——像这时候,她竟想丢下他回公司。
  “过来!”他将她拉到电话亭,问也没问就随手按通电话,当着她的面,对着话筒说:“告诉设计部门随便一个人,说杜小夜下午有事请假,不回公司了——”
  “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
  杜小夜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织田操侧身挡住她,立即将话筒挂断。
  “你——”她急得口齿不清,张着嘴“啊”了半天,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地停在半空中,被定住似的杵在那里。
  织田操这样随便乱来,会害她丢掉工作的——呃,也许不会那么严重,但——唉!就是那样,他太随便了,完全不考虑别人的立场!
  “现在再也没有籍口了吧?”织田操抬手倚着电话亭的门框,满面得意笑容地脱着她。看她愈是愁眉苦脸和懊恼,就笑得愈开心痛快。
  “来吧!”他拉着她往回走,脚步轻快,时而侧头回看她,剑眉舒展,心情快活得不得了。
  他喜欢看她苦恼的样子,作弄她让他觉得有种无与伦比的畅快感。这都要怪她自己不好,谁教她要惹他生气,不把他放在第一位,顺着他的心意。
  “你要带我去哪里?”杜小夜却很不高兴,语声里诸多埋怨。她和织田操互切成奇怪的交集,一个要对方凡事以为他优先考虑,一个却任对方总是任性主宰。
  织田操净是笑而不答,拉着杜小夜一直往回走,直到原先他们遇见的那家饭店附近才放手。
  “哪,上来吧!”他跨上一辆流线拉风机车,倾了倾头,示意杜小夜跨上后座。
  杜小夜直皱眉摇头。盛夏辣热天,顶着午后正毒的阳光,疯子才有兴趣骑着辆毫无遮蔽的机车,无头苍蝇似的在秽气冲天的街道中四处乱转。这样就算不死,也老得快,皱纹也生得快。
  “天气又闷又热的,我不要……”她摇摇头,转身走开说:“我要回公司去了。你自己爱去哪儿就——”
  话没完,后裤腰带就被织田操的大手拎住。他怒眉相叉,本来已经转好的心情,又被搅得一团乌烟瘴气。
  “混蛋!你给我回来!”他当街咆哮,硬生生将杜小夜抓回车旁,强逼着她跨上机车。
  不等她坐稳,他立刻发动引擎,呼啸上路。杜小夜身体猛一震荡,险些跌下车子。心脏顿时跳到胸口,发悸又发麻,双手反射地紧紧抱住他的腰,整个人扑靠在他的后背。只听身边风声呼呼响,不及细想太多。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快停下来!”惊魂了好一会,她才勉强地开口质问。
  织田操不理她的质问,将车骑得飞快,避开拥挤的车道,一路穿梭飞驰,约莫在酷日下烤了个半小时后,终于出了市区,跃上省道。
  “你到底想做什么?”杜小夜一路尖叫,喉咙都叫哑了。
  织田操对她的叫喊,仍是充耳不闻,不断催着引擎,加快速度,发丝随风张扬,完全像一座爆发中的火山。
  进入省道,天候就明显起了变化。原本烈日当中;夏阳的热力笼罩地表每处角落;这时,由四处飘来大块大块的灰云,将烈阳隐没,天光变阴且暗,远处隐隐有隆隆的闪雷声。
  “停车!停车!”杜小夜拼命大叫,双手却还是死紧地抱着织田操,不敢稍离。
  她的叫声全教风声给吞了去。织田操丝毫没有稍停的意思,反而更加催快速度。流线的车身,在疾风中奔驰,宛如一挺御风的火轮。
  不一会,也仿佛有一百年、一千年那么久,御风奔驰的X──RAY奔出了省道,切人海公路。车子在宽敞平坦的公路上尽释枷锁般地狂奔跃动,加上车流量少,更是如蛟龙升天,狂野地尽性奔放,千里迢遥,任其独行纵放。
  斗大的雷雨,也由是打落向人间。轰轰的雷声,像是为这场狂熟的盛宴伴奏一般,激得X——RAY狂舞起来。
  织田操似乎着了魔一样,将X──RAY瓤到速度的最极限,时而蛇行,在滂沱大雨中,舞动出一场速度的狂欢。
  杜小夜却吓得频频尖叫。她不断高声叫喊,惊骇不已。
  大雨不断打在她身上,加上持续扫过耳际宛如鬼哭的风响,到最后,她已分不清究竟是冷得发抖,还是怕得起颤。
  她紧紧地抱着织田操,紧紧仆靠在他身上。这种近乎疯狂的极速感,让她心战胆寒,无力再生埋怨或倔强,只是本能地紧攀着织田操。
  而愈下愈大,织田操就愈骑愈快。雷声轰隆的,这时如果不巧落下一道雷打在他们身上;或者一不小心车轮打滑什么的,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织田操,你快停车!我要下车!”杜小夜忍不住胡思乱想,恐慌地高声大叫。
  “你害怕吗?”织田操居然回过头去,任性地纵声说:
  “没什么好怕的!有我在,你什么都别担心,只要抱紧我就行了”“你疯了!这样太危险了,快停下来!”
  这样的高速!加上大雨的淋打,让杜小夜忍不住泛起战栗。织田操不懂得怜香借玉,任性又幼稚,竟自以为是说:
  “我说过没什么好怕的!你不相信我吗?如果真要发生什么事,那也罢,我们两人正好做对同命鸳鸯,死得浪漫又瑰壮。”
  什么同命鸳鸯!这种任性的话只有他才说得出来。杜小夜默默不语,不想在这个时候和他多费口,拿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她转个问题。
  “你自己看!”
  她勉强抬头探了一眼。车子在滨海公路上飞驰,往海的尽处一路飞奔而去。该不会是——
  雨势渐渐疲缓,织田操也放慢了速度。不一会,雨停了,太阳重新探出脸,X——RAY也终于停下一路奔驰的脚步。
  杜小夜慢慢地抬起头,四处望了一眼。果然——他带她到了前次的海滩。
  太阳已经偏西。他们在烈日下和大雨中飞驰了数个小时。沙滩上几无人迹,只有寥寥几个孤只单影。
  “你强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杜小夜沉着脸,半颗心尚处在方才极速的惊魂中,仍存余悸。
  她倔着性子不肯随织田操到海滩,织田操也不肯出言恳求,半拖半拉,凭着蛮力强将她拖下海滩。
  他知道她心里有气,但年少气盛,就是不肯说声抱歉的话。虽然他刚才的举动是过分了些,但她也不想想,他那么做都是为了谁!为了见她,他不惜顶着酷热,骑了好几个钟头电机车人城,又冒着滂沱的大雨,毫不休息.才争得两人独处的时间!她却毫不明白,还怪他太疯太狂,对他生气!
  真是可恶!他这么对她,只差没将心剖了,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不能将他摆在第一位,偏偏要惹他冒火?
  “你在这里好好看着,看我冲浪的样子!”他脱掉上衣,甩丢向她,夹起冲浪板,朝浪里跑去。
  “我为什么要待在这里看你冲浪,我才不要——我要回去!”杜小夜对着海纵声高喊,恨恨地将织田操的上衣丢向空中。
  织田操回头对她挥了挥手,转身纵人波中,卧在冲浪板上划水出海。
  “我说我要回去了——鬼才要等在这里看你冲浪!”杜小夜再次对着海面用力喊叫,随即掉头走开。
  波浪中的织田操专心一意地划水出海,等待适当的时机起程。风中隐约传来的呼声却让他分了心.他回头看望,见杜小夜正背对着他离开。
  他急躁起来,前方来了一个巨大的波浪,他勉强回头,一边划行一边配合波浪来临的速度等候起程的时机。波形很陡,向右崩溃,他起程后离“波卷”太远,无法得到高速驾乘,便做背侧急转,但因心有旁骛,一个急转失败而不慎落水。
  这时杜小夜正巧犹豫地回头,海面上不见操的身影,只见蓝色的冲浪板在远处的波浪中随波浮晃着。她心脏狂跳起来,顿时惊慌失措,朝海处没命地狂奔起来,担心忧虑得狂叫个不停。
  “织田操!你没事吧!快起来!”
  她四面看不到他的身影,声音害怕发起抖来。
  “回答我!织田操——”她几近嘶吼咆哮,不顾一切奔进海里。“快回答我!织田操——”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深怕就此再也看不见织田操。就在此时织田操从海里冒了出来。
  “织田操!”她心头一宽,竟然哭了起来。
  织田操看见她还在海滩,并没有走掉,心头也是一宽。
  由于他没有使用脚索,落水后,板子被浪冲得很远,他顾着波滚,好半天才冲出水面。出了水面后,他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杜小夜是不是还在;看见她后,他才宽心地游出海追回冲浪板。
  “我以为你走了,急得不得了!还好,你没走!”他划上岸,丢下冲浪板,满脸释然欢欣地搂住杜小夜。触到她的泪水,又惊见她下半身浸在潮水中,讶异并困惑说:“你不是很怕水吗?怎么下来了?”他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第一次对她轻声柔语,低头抱歉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不该惹你。你别再哭了!”
  杜小夜满面泪痕,听得他这样温柔细语,“哇”一声,扑到他身上,又哭又笑,纠缠住他说:
  “我以为你……以为再也看不见你了!你以后别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我不要你拿自己的生命赌气!”
  “你在担心我?”织田操又惊又喜,不相信自己听到的。
  到社小夜抽噎不语,脸上的泪痕交横纵错,都在说明了她的心事。方才一刹那,海面上不见织田操的身影,她内心田受到的冲击与恐惧竟是那么强烈。她万万设想到,织田操在她心里,不知不觉中已占据了那么重的地位。
  “你真的在为我担心?”织因操颤着声重复又问,问得小心翼翼,不像平常那样惯常自大的妄自以为。
  他不敢相信,老是爱惹他生气的杜小夜,竟然会为了他忧虑担心,而不顾一切奔到水边。有严重惧水症的她,会因害怕他“消失”,而担心得哭了。
  “你以后再也不要做这种危险的事了!”杜小夜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紧紧缠着他,动作和态度充满了柔情深意。
  “傻瓜!我不会有事的。”织田操充满疼伶地轻骂一声,心满意足地搂紧着她。
  他从小就追波逐浪,深诸水性。十初岁时就俨然是一名冲浪高手,在多项业余的冲浪赛中大放异采。这点小小的浪,他是没放在眼里的。他见识过比这更高更大的浪.都能飞越冲破,踩在浪头上,驾浪而行。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要你冒险。刚刚我还以为——”
  想起先前的事,杜小夜仍心有余悸。她甩甩头,不敢再幻想。
  “这怎么能说是冒险?”织田操不以为然,耐着性子解释。“冲浪是一种充满挑战性的活动,不仅考验你的体力和耐力,对你的意志和毅力也有相当大的帮助。它更是结合智慧与精神的高技术活动,既可以锻炼体魄,又能增进心智。而且,踩在浪头上那种意兴狂放的滋味,不是其它活动所能比拟的。不信的话,你试试看,我保证,驾浪而行的滋味和感觉,你只要经历一次,就一定会上瘾的。”
  他为她冲浪,让她看他冲浪,就是他对爱的表现。所有他说不出口的情意,就经由他冲破巨浪踩在浪头上时的那姿态凝成言语而传递给她,因为那是他为她开放的身姿,只为她。
  他转向海面,眼神落得很远。随着他那带着飘忽、憧憬的目光,杜小夜也将视线落在远远的海上。
  她完全无条件相信织田操所说的话,相信他说的那种狂放上瘾的滋味,因为她看到了他踩在浪头上的那姿态,看到了他眸中那天清地阔遥远的眼神。
  天光渐淡渐暗,流金般的波光慢慢敛去潋滟的荡漾。
  天际仍残有霞光,但稍一不注意,黑柔的绒便陡然悄降,暗暗撤罩在大地上。云淡风轻,点点星辰,缀灿出一空美丽的夜晚,笑映着情人瞳底的情潮波光。
  “小夜——”织田操含情脉脉,低唤着杜小夜。”杜小夜感觉一些羞涩。织田操从来没有叫过她名字,这声低唤,叫得让她心慌。
  夜太美太静的缘故,使人微配沉醉,仿佛饮了酒。她感觉有种不寻常的事要发生;这夜,缓缓吐露着迷醉惑人的气息。
  “你不生我的气了?”织田操依然放低着嗓音,似乎怕惊扰到夜的宁谧。
  “不生气了。”杜小夜轻轻摇头,低着脸。
  “也不恼了?”
  依然是轻颤的摇头。
  她没想过,他们那样开端的相遇,会引起她内心如此强烈震撼的回响。她一直没有思量太多,也没敢想得太深刻,这一刻,却管不住心头澎湃的海潮。
  “那就好。”织田操声音仍是低低地传来。“过两天我有平要回日本一趟,暂时不能与你见面。你要每天想我,不能把我给忘了,我会尽快赶回来的!”
  话声突然停止,四周顿时侵满波浪沙沙细响,像是腼腆的心跳。
  杜小夜微觉奇怪地抬头。织田操正怔怔地望着她,带着些许痴迷,黑亮如星的眼眸宛若深不可测的黑洞,充满了磁力,紧紧地将她吸引进去。”
  海上生明月。银白的波涛,悄悄、柔柔、懒懒地辉耀着两情相悦。沙上并列一对凝目相视的身影,柔情逸结,尽在不言中。如波浪飞扬的发丝,时而轻拂在深情款款的对影上,天长地久,缠绵成一气。
  悄悄地,那高大的影子缓缓俯下脸。他的动作是那么轻,那么柔,带着微配,带着沉醉……
  缓缓地、慢慢地,他脸终于落下,两唇相抵,互诉着那古老、被遗忘了的誓言。
  两个身影重叠相靠,依偎在浪潮筑的鹊桥上。四下但听得静夜最古老的回响,重复着混饨初开的情唱。
  只有夜空中的笑语是那么轻、那么细、那么淡和神秘,躲躲闪闪小心地遮蔽。
  似乎是怕,惊碎了海上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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