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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飞燕的冀拂过屋瓦上的雨帘,落在窗棂上,收了冀,侧首观看。飞燕无知,不解屋内的暗潮汹涌。
  一个男人,手中持着越国产的锋利长剑,有着温和的神情,以及俊美得有如女子的眉目。就算是手持杀人的利器,他的眉目间仍是平静如无波的水,不去刺激棠稷此刻暴戾的情绪。
  “棠稷,我说过了,这是很失礼的举止。”玄离的声音响起,冷静而醇和。他手中持着剑,抵住棠稷的颈项,制止了凌辱的暴行。“反正迟早都是死路一条,我死前尝尝一个女奴,又有何妨?”棠稷吼道,猛地把到手的芙叶推开。他只是在临死前,想凌辱戎剑心爱的女子,稍微发泄心中的愤恨,难道连这点权利都没有?
  他心中也清楚,这皇子的位子坐不了多久了。这几乎是一个定律,继承人的战争告一段落,胜利者肯定会在登基后铲除异己,参与争斗的皇子们,会被一一安上罪名,或流放、或处决。
  “你明知她是戌剑的人,碰不得的。”玄离摇摇头,仍没有收剑。“我的护卫们都在外头,你如果愿意立刻离开,戎剑将不会知道这件事情。”他放下长剑,给棠稷一条生路。
  棠稷虽然有勇无谋,却不愚蠢。玄离看似温文儒雅,兵器造诣却不低,正面冲突起来,谁胜谁败还很难说。况且,就算侥幸赢了玄离,震怒的戎剑只怕也不会放过他。一次得罪两位皇子,只会提前白已的死期。
  棠稷冷哼一声,匆促收兵一甩衣袖掉头就走。
  当棠稷一行人远去后,芙叶虚软的坐在石地上,全身剧烈颤抖着。
  “亏得是我来了,否则那人不知要犯下什么傻事。”玄离收起长剑,轻叹一声。“你还好吗?”谨守礼教大防,他没有碰她。
  芙叶勉强点头,仍是站不起来,双手撑着冰冷的石地。她的衣衫有些凌乱,单衣的琉璃带够早不知遗落在何处,雪白的肩衬着乌黑的发,有著令人心醉神迷的柔弱。
  丝绸散布在娇小的身躯四周,她纤细的手腕上,有被棠稷重握留下的伤。
  玄离的及时到来,让她死里逃生,他是经过戎剑首肯,少数能来到燕子居的人,他传送着关于剑的消息,对芙叶十分友善,那样的态度,甚至是恭敬有礼的。
  众多争取夺利而面目狰狞的皇子间,只有玄离始终用那双有礼的眸子望着她,嘴角噙着微笑。玄离是除了戎剑以外,不让她感到恐怖的男人,有他存在,四周是平和的,如吹过最温暖的春风。
  “别怪罪他,父王宣布了戎剑的婚约,不少了都丧失了理智了,“玄离徐缓的说道,将长剑放置在一旁。
  那槭红色的长袍上,绣着折枝的茱萸,衬出玄离修长的身段,以及儒生般的温和。窄如湘江畔飘柳的腰上,束着琉璃珠玉,格外雍容华贵,他的俊美,与戎剑截然不同,难以想像,两人有着相近的血缘。
  婚约两字,如一枚针,狠狠戳人芙叶的胸口,扎得心间淌血,比指尖实质的伤更疼更痛。
  当人们谈论著戎剑婚约的种种时,她总收敛眉目,注视着单衣上的信期锈,将所有的哀伤藏在眼中,只有绞紧衣裙的指,泄漏她真正的情绪。
  她怎么可能不心慌,怎么可能不哀伤?
  只要是人,都有私心。她不希望戎剑属于另一女人,不希望有人来分享他的眷顾、瓜分他的注视。偏偏,她的身分太过卑微,没有可以置喙的余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迎发新人,无法倾诉哀伤,还必须微笑。
  玄离解开随身的一块排色花罗,布料滑落,露出一枚雕成回首凤鸟的青铜香炉。不知名的花草研成了粉末,放入炉中焚烧,透出渺渺的香气。他将香炉端近,让缥缈的烟包围芙叶。
  “这是秦国的香料,据说香远溢清,能透人肌肤,薰上后几年都不会褪。香料千金难得,我恰巧得了一些,送来给你。”珍贵的香料,他轻易的就赠给她,毫不吝啬。
  烟尘缭绕,淡淡的香气在燕子居中盘桓不去。
  玄离走来她身边,审视她苍白的肤色,等她稍微平静后,才缓缓开口,“你真的不要紧吗?是否需要我找来大夫,为你瞧瞧?”
  芙叶摇摇头,轻咬着唇。她心中的苦,只能独自品尝,药五罔救,任何人都无能为力。随着戎剑婚期的逼近,她的心病是否会愈来愈重?
  玄离担忧的看顾着她,弯如新月的眉轻蹙着。“我来,是因为今晨有秦国的刺客,潜到长庆殿,乘隙想狙杀戎剑,所幸被及时发现,如今已被逮捕入狱。戎剑怕你听到消息会担忧,所以让我来通知你,他平安无事。”
  “他受伤了吗?”芙叶慌乱的问,惊慌之余早忘了其他的顾忌,纤细的指紧扯住玄离的衣袖。
  “只是臂上有些轻伤,不碍事的”玄离以微笑安抚她,眉宇之间却仍有忧虑的神色。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眸子注视着她。“成为继承人之后,这类事情屡见不鲜,往后只会增加,不会减少。”乱世之中,狙击刺杀,是最寻常的事。
  罪人看来或许平常,在芙叶感受起来,却是格外惊心动魄。身为继承人,就必须承受外来的危险;身为继承人,就必须迎娶诸侯的女儿为妻;身为继承人,他就必须离她愈来愈远。
  她不明白诡谲的政治,只知道,随时有失去戎剑的危险。
  “你在忙什么?刺绣吗?”玄离端起绣架上的花罗帛布,仔细的看着。绣好的帛布叠在一旁,系着喜庆用的绳。这些花罗帛布,即将送往安阳,供另”个女人处置。
  “这是嫁裳?”玄离看向芙菜时,神情复杂,黑眸里流露不舍。
  “是的。”她轻声回答,将歪斜的绣架放回窗前。她有着最好的绣功,寻遍楚国也难有人匹敌,嫁裳由她绣制,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玄离叹了一口气,放下花罗帛布。“戎剑让你做这件事,难道不嫌残酷了些?”他问得轻柔,但那字句却比利刃更加伤人。暖暖的春风,化为锋利凛寒的北风,扑面而来。
  直到口中弥漫着血的气味,芙叶才发现,自己一直紧咬着唇,温润的唇上,如今已浮现一圈失血的青,鲜红的血衬得她脸色更加惨白。
  为什么非要戳探她心中的疼痛,强逼她体认戎剑的残酷?.
  玄离的举止,其实与棠稷相似,不同于毁坏一切的暴力,他以温和的语气,及里在温柔里的残酷,刺激她内心的隐忧。
  玄离看着她,轻叹一声。那令人心疼的愁容,从楚王宣布戎剑婚约那一瞬间,就烙印在她的眉目之间,挥之不去。那双秋水清瞳里的伤痛,他看得格外清楚。
  他走了过来,敛起槭红长袍的下摆,也在平滑如镜的石地蹲跪而下,不将她当成卑微的奴仆,反而慎重的与她平起平坐。
  暗红色的茱萸散在四周,如最细密的网,将她包围住。
  芙叶瞬间惊愕,没有料想到奇离会有这样的举止。从来没有任何贵族,愿意纡普降贵,与女奴同跪一地。她往后一退,连忙就要站起,玄离却伸出手,贸然扯住单衣宽大的抽,纤细的指,擒住了单衣上的飞燕。
  “玄离公子,万万不能如此,芙叶受不起。”她慌乱的低语着,却挣脱不开。
  “芙叶,到我身边来,好吗?”玄离注视着她,无比慎重的说道,没有半分戏弄的神色,仿佛在说着今生最重大的决定。
  这个请求,让芙叶呆若木鸡,瞬间甚至遗忘了呼吸。玄离不是戎剑最信任的兄弟吗?不是一直以温和的微笑注视着她吗?为何在此刻,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难道,她一直没有看穿玄离深邃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其实并不只是看着兄长所爱之人那么单纯,而是一个男人,注视着一个女人的目光?
  “难道,你不懂我这么对待你的原因?君子不夺人所爱,但我见不得你如此受苦。”玄离徐缓的说道,语气之慎重,让人完全明白,他是经过深思熟虑,万不得已才会提出这询问。
  “我没有受苦。”她摇着头,强颜欢笑,仍在自欺欺人。
  玄离靠在她身边,一字一句劝着,将她诱离戌剑的身边。“芙叶,到我身边来。纵然你不能成为我的妻,我也将宣布终生不娶,只守着你。倘若戎剑真心在乎你,他也应该如此。”他所给予的,是戎剑无法给予的。
  一生一世相守的承诺,如最甜的糖,多么的诱人。一个女人何其有幸,能得到一个男人如此的承诺,又何其的不幸,这承诺不是出自于她心爱男人的口。
  “我绝不叛离公子。”她紧闭上双眼,转开了头,不肯去看玄离的表情。她从来不曾想过,要离开戎剑。她可以为了他而罔顾性命,怎么可能离开他?
  就算留在他身边,总有一日会被他冷落遗忘;就算留在他身边,必须看着他迎娶另一个女人,两人被翻红浪,交颈合欢——
  齿间猛地一啮,啃破了柔嫩的唇,鲜艳的血,缠绵的落在单衣上。
  她用尽全力推开玄离,想要逃开,无法继续听进那些残酷的话语。信期锈纷飞,衣袖仍被牢牢握住,她逃不了。
  玄离靠在她耳后,呼吸撩动黑发。修长的指挑起一绺柔软的发,举到唇边,印下一个吻,首次与她如此接近。
  “如果你非戎剑不可,我不逼迫你。只是,请让我帮助你,我不愿意见到心爱的女子,承受如此痛苦的煎熬。”玄离说着,一句又一句,苦口婆心,柔和的语调,在她耳边盘桓不去,与渺渺香气一同渗入她的骨血。“我能让安阳蔡侯主动退婚,让戎剑永远只能属于你。”
  声调愈来愈低,迷惑人心,让她难以分辨,回荡不散的话话究竟是出于音离的口,还是潜伏在她体内,那心魔的窃窃私*。
  “戎剑宠着你的事情,早传遍了天下,安阳蔡侯之女,到底是个贵族,生来心高气傲,她难道真容得了你?你真能忍受,被戎剑所冷落?”玄离问着,诺气徐缓,问题却不曾中断。
  “不,我绝对不会——”还没能说出绝不会如何,玄离已伸指覆在她唇上,没有触碰她,但那双注视着她的眼,有着让人震慑的力量。她动弹不得,如被银针刺穿的蝶。
  “难道,你不想独占他?”他投下了最诱人的饵。
  简单几个字,如惊雷在耳际闪过,她被震得神魂俱动。
  独占他?永远的独占他?让那双眼睛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只看着她一人?
  芙叶坐在石地上,身躯僵硬得仿佛冻结,心绪如扯乱的丝线,理不清头绪。甚至连玄离是何时离去的,她都没有察觉。
  满屋的丝绸飘舞着,如同她惴惴难安的心。
  几日后,奴仆们将纳征时必须送上的去熏染料、五匹帛布,成对的鹿皮装入巨大的箱中,推上了远行的车队,送往安阳蔡侯的府上。
  从玄离来过的那一日起,芙弃不再刺绣。
  一拿起绣针,心口就发疼,如同有人以匕首戳刺她的血肉,非逼得她必须放下绣针,喘息半晌,疼痛才会褪去。
  大夫查不出病症,开了几帖温补药方,困惑的离去,只有她不安的猜测着。莫非,是心魔在作祟?
  夏季的时间逐渐过去,荷花绽放,幽香四溢。湘水上的歌声不断,远远传了过来,芙叶躺卧在石地上,仰望着飘动的丝绸。
  累了倦了,她也不曾挪动身躯,在石地上欲梦还醒。夜深时下了雨,雨水落在长庆殿上,敲击着屋檐,一阵近,一阵远。
  已经数不清,有几个日夜没见到戎剑,少了他的音容,燕子居里格外冷清,仿佛不属于阳世,而是最冰冷保幽的冰害,有着透骨的冷清,这难道就是冷宫的氛围?
  “芙叶”最熟悉的声音唤着她,靠得好近,伴随着她亲手薰在他衣裳上的麝香。
  芙叶睁开眼睛,又惊又喜,疑似在梦中。她握住他的衣袖,继而胆怯的触碰他的臂膀,保怕眼前的男人,只是她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她的触摸,是否会太快惊醒这美梦?
  即使是梦,她也不愿醒来。这么久未曾见到他,就连梦境都是珍贵的。
  微颤的手冰冷如浸润在水中,一朵含苞的荷,歼细的指抚着他的臂膀、颈项、脸庞,以及他鼻间的呼吸,确认着他是否真的存在。
  “睡得迷糊了吗?别睡在石地上,小心醒来后又要咳了。”戎剑轻声说道,低沉的男声穿透她未醒的梦寐。
  他轻易的将芙叶抱起,回到卧室里,将她放置在卧榻上。高大的身躯悬者在她眼前,强健的双臂撑在她的身侧,提供最严密的屏障,却没有压疼她。
  芙叶紧密的拥抱戎剑,用全副的心神感受他的存在。像是如何用力都还不足,她紧抱着他,不让他离开。
  “吓着你了吗?”戎剑的澹眉皴了起来,抚着她纤瘦的背部。几日不见,她是不是又更憔悴了些?
  夜深了,或许他不该来,惊扰了她的休憩。但是多日不见,他热烈的思念着,好不容易才抛下繁杂的谙多事务,觑了段时间前来。
  “没有。”芙叶用力摇头,不肯抬起头来。此刻抬头,他肯定会瞧见她眼中喜极而泣的泪。“我好想你。”声音被埋没在他的胸膛间,细若蚊呜。
  “我不曾到来的时日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吗?”他呼吸着属于她的香气,一双手探入花罗内,覆盖柔嫩的肌肤。她的身躯上,多了一股淡淡的香,如五月河塘中盛开的荷。
  芙叶摇摇头,黑发散落在戎剑的肩上,她贪恋他的体温,眷恋他的拥抱,不愿松开手。
  连自己都难以回答,为何不说出棠稷与玄离来过燕子居的事,玄离说过的话,成为她心中的一项秘密,就连最亲近的汀兰,她都未曾透露半句。
  戎剑侧过高大的身躯,将她纳人怀中,环抱着她纤细的身子。
  “这些日子以来,郢都内有太多事情要忙,我抽不开身。”就连今夜的短暂相聚,都是偷来的,一等天亮鸡呜,他就必须赶回郢都,继续处理千头万绪的国事。
  “你不能留下吗?”芙叶抬起头来,双眸中蕴满了失望。
  这些年来,她甚少主动要求他的陪伴。但是她的心正经历着忧虑的磨难,寻不到任何依靠,他却来去匆匆,只在她心间的湖泊轻轻一触,留下涟漪后,转身就走。
  “安阳那里派了人来,安排大婚的事宜,我必须在场。”戎剑解释着,低头吻着她柔嫩的颈,呼吸着那令人着迷的香气。“芙叶,再忍耐一段时日,婚事与继承之事都底定,就能时常来见你。”
  他每说出一句,她眼中的欣喜就减去一分。又是安阳,又是婚期,愈来愈多外在因素,总瓜分着她拥有他的时间。
  “婚期定了吗?”芙叶低声问道,想确定从何时开始,就将忍受长久难以见到他的日子。他能这样拥抱着她人睡,伴随着她醒来的日子,还剩下多久?
  “今年九月。”他说出巫者卜出的日期,语气轻描淡写,仿佛两国联姻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吗?”她许久后才能开口,勉强抬起头来。“芙叶贺喜公子大婚在即。”说出口一字一句都如芒刺,有着尖锐的硬刺,刺得她喉间发疼。
  温润的唇却轻轻颤抖,话尚未说完,眼中已经浮现哀伤的水雾。弥漫在眼前的波,让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她匆促的避开,推开他的怀抱,翻下卧榻去,不愿让他看出端倪。
  尚未离开卧榻,有力的男性臂膀就伸来,握住她纤细的肩,不许她离开。
  身上轻如烟雾的素纱单衣被扯下一声响亮的制帛声,柔软的单衣在他的手劲下,轻易撕裂。只穿着素雅花罗的她,躲到烛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隐约闪烁的,是那双眸子里的波光。
  “回来。”戎剑皱起浓眉,看见她眼中的泪。
  “不。”芙叶低语着,缓慢的摇头。来到他身边的数年里,首次违道他的命令。
  “为什么哭泣?”戎剑丢开手中的素纱单衣,双眉销得更紧。
  她眼中的哀伤绝望,像是落人陷阱中的鹿儿。为什么她会流露出那样的表情?仿佛有人残忍的熄灭她心中的火焰,夺去她最重要的心爱之物。
  芙叶想恭贺他宿愿得偿,即将成为正式继承人,即将迎娶尊贵的蔡侯之女。
  但祝贺的话话便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未语泪先流。
  等待了半晌,发现芙叶始终瑟缩在角落,没有任何动静,戎剑的耐性用罄。他浓眉紧皱,蓦地纵身而起,如看足猎物的兽般,扑往娇小的她。
  芙叶倏然一惊,只察觉眼角黑影窜动。
  她本能的退开,小小的步伐尚未迈开,如鬼魅般迅速的身影,已经来到她的眼前,封住她的去路。她低呼一声,紧开双眼,身躯已经被他环抱住。
  他是楚国中最矫健的战士,普天下最好的猎人,而她只是无助的猎物,不能逃脱他的指掌。他以权势留住她的人,以爱情锁住她的心,让她无处可逃。
  “绝不许再逃开,你是我的,只许留在我身边。”戎剑靠在她耳边低语着,口吻中有着浓澹的不悦。
  他拥抱着她,躺卧回柔软的丝罗之间。在烛火之下,肌肤有着温润的光泽,吸引着他的碰触。他低下头缠绵的吻着她,却尝到了粉颊上的泪。
  美叶轻咬着唇,眼睫如初生蝴蝶般颤动,而后睁开。水雾弥漫在眼中,在烛火的照耀下,那双眸子看来更加清澈闪亮。
  她无法阻止自己哭泣,一如无法阻止他大婚之日的逐渐逼近。多么恐惧,这就是失去他的开端。
  玄离所说过的话语,让忧虑的芽苗茁壮,她无法不去想。
  “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他拧眉沉声询问,将她拥进怀中,让她躺卧在他的胸膛上。明明可以以主人的身分,命令她不许哭泣,但是严厉的喝令,偏偏就是无法对她说出口。
  “我怕。”芙叶的声音微弱,双目仍是紧闭的。
  “怕什么?”他缓慢的询问,一句句的诱哄她说出哭泣的缘由。
  烛火灿灿,燕子居内外都悄然无声,连天地间的所有鬼神,都安然沉睡了。夜半无人私语时,他们之间的声音,只有彼此听得见。
  “害怕离开你。”她低低的说道。只是说出这句话,她的心就痛得仿佛要死去。
  “谁说你会离开我?”戎剑沉声说道,口吻中含着愤怒。是这段时日里,有谁对她说了什么吗?
  “不是现在,但总有一日,你总会命令我离开。”芙叶咬着债,身躯窜过轻颤。她陷溺在深深的忧伤中,下颚却猛地遭到掌握,强大的力量将她转过头去,强迫她望入那双黑眸中。
  戎剑眼中燃烧的愤怒,让她惊愕恐惧,身子剧烈颤抖。外人总在传说着他的无情冷酷,但他对她虽然霸道,却始终是温柔的,不曾用这么可怕的目光看过她。
  不要猜测,更不要妄想,那一日永远不会到来。”戎剑注视着她的眼睛,双手紧握着她的肩膀,力量之强大,几乎要弄疼她。直到她发出一声微弱的痛呼,他才松开手。
  不曾对芙叶如此凶恶过,但听见她提及要离开他,怒火猛地爆发,险些无法克制。
  “你不会要我离开吗—”芙叶低声问着,心中忐忑不安。“在你大婚之后,我仍可以留在你身边?”这是她最大的疑惑,而心魔则栖息在疑惑中。
  “就算你想走,我也不会点头。”戎剑靠在她耳边,说着最温柔的威胁。他紧密的拥抱着她,锁住她的人与心。
  “就算我留下,你又会惦念我多久?难道不会遗忘我吗?等到你娶回正妻,成了楚王,统领楚地时,你肯定会把我遗忘在后宫的某一处。”她只是一个女效,无数奴隶中的一个。虽然如今得到了他宠爱,拥有他所有的爱恋与宠溺,但这维持得了多久?
  “不要胡思乱想。”戎剑皴起眉头,神色凝重。
  “我怎能不去想?你就将属于另一个女人,在九月之后,她将名正言顺的拥有你。她尚未来,你的形迹就甚少出现在燕子居,等到她来到楚国,你会多久出现一次?一旬、一月、或是一整个季节?”芙叶坐起身来,在烛火的柔和灯光下,叹息的闭上双眼。
  从受宠到失宠,从此冷清终老,只能看着戎剑把曾给她的宠爱,给了另一个女子。他会用那双曾注现她的眸子,注视另一个女子;会用那双曾拥抱她的双臂,拥抱另一个女子,会在长庆殿的枕席间,热烈的爱着那个女人——
  脑海中闪过的画面,让她的胸口刺痛,心如刀割。
  给了一个人丰沛的水,饱尝了水的甜美滋味,再将那人放逐到荒漠中,从此承受无尽的干渴,谁受得了?
  “你的哭泣,是因为我的婚约?”戎剑抹去她眼角的泪,总算知道她哭泣的理由。他可以冷血的号令千军万马,挥刀斩杀敌人,却见不得她的泪。
  芙叶没有回答,默默承认。
  “就因为这个原因吗?”紧锁的双眉松开,不悦的神色逐渐淡去。
  “这个理由难道还不足够?”她不答反问,轻颤着扯住他的衣衫。为何让她伤心欲绝的事,被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你还在担忧着,我大婚之后的事情吗?芙叶,你这么不信任我?”戎剑端起她的下颚,靠在她温润的唇边低语,两人呼吸交融,分不清彼此。
  “这与信任无关。”她倾听着他的心跳,双手落在他的身恻,握住他宽厚的掌,抚着他掌间的茧。
  她心中的忧虑,其实无法以信任填补。女人心中藏着一头名为嫉妒的兽,难以驯服、难以餍足。那头兽,咀嚼着她绝望的深情,将那些情意,全化为多疑,她已在独占他的欲望中泥足深陷。
  所有的女人都有私心,只希望他是她一个人的,想彻底的独占他的目光、他的爱情,不愿跟其他女人分享。
  戎剑的吻落在她的额上、眉闻,灼烫的呼吸拂过如玉的肌肤,以吻除去那些忧虑。
  “你难道不明白,就算是娶回蔡侯的女儿,你仍会是我最爱的女子,我会将你留在身边,一生一世不让你离去。”他的手缓慢的解开花罗,抚着细致的肌肤,一吻一誓,将热烫的吻烙在雪白的肌肤上。“或许,一生一世也还太短暂,我将纠缠你到许久,哪个人若先死了,就在奈何桥旁等着,我们一起走过去,不论生死,都在一起。”他的吻落在她的颈间,说得格外慎重。
  冥冥中是否有偶然经过的鬼神,窃听了他口中说出的誓言?
  芙叶睁开双眸堂入戎剑的眼,蓦地觉得心中一阵忐忑。长久的纠缠,牵引的会是缠绵的情爱,还是难解的爱恨?回荡在深深夜色中的誓言,听得久了,竟像是一句不祥的预言。
  是不是有她尚未察觉,却也来不及的变动即将来袭?她紧闭上双眸,以细瘦的双臂环抱着戎剑。
  戎剑吻着她,在烛火下与她缠绵,仍在说着长远的誓言。“我永远都会惦念着你,把你放在我心中,烙在神魂里,直到沧海成了桑田,也不遗忘你。”
  “永远吗?”
  “永远。”他慎重起誓,以誓言粉饰她的不安。
  戎剑给的深情,其实带着残酷,以为对于她的宠爱眷顾,就已是最深切的爱。或许,他是以所知的唯一方式,热烈的爱恋着她。但他并不明了,爱情是一种自私的占有,无法瓜分、无法分享。他所说的誓言,仍无法抚平她巨大的恐惧。
  真的吗?她真的能信任他的承诺吗?当这片云梦大泽湿润的土地,一寸寸的干个后,他是否仍会爱着她?
  夏夜深深,她的疑惑也深不见底,却从不曾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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