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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平常日子的下午,金薇亚特别避开公司同事的耳目,走路到附近巷子里,打电话给罗冬美---那电话是她从千钱随身携带的小册子里,偷偷抄下来的。薇亚告诉罗冬美,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她当面谈,请她无论如何一定要来台中一趟。罗冬美在电话里,显得相当震惊和疑虑,金薇亚讲话时那股不寻常的声调,使她有着大祸临头的不祥预感。
  “到底是什么事情?”罗冬美的语气既防卫又紧
  “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很复杂,电话里说不清楚,我们还是见了面再谈……”金薇亚极力维持声调的平稳。
  “可是我现在正在上班,工厂要出货,我必须清点货物、填报表……”罗冬美一时之间心慌意乱,拿不定主意。
  “现在对我来说也是上班时间,我都能请假,你为什么不能?”金薇亚的态度很坚决。
  “你到底要谈什么?可不可以先透露?多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罗冬美急得不知道该用恳求的声调,还是该强硬。
  “如果你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也不勉强……L金薇亚故意无奈地说。
  “什么真相?是……是关于千钟的事情吗?”罗冬美惊慌得好象失足落水的人,挣扎着要抓住任何东西来充当浮木。
  “你到底要不要来?”金薇亚冷着声调逼问。
  电话那头先是一阵紧张尴尬的沉默,随即传来罗冬美急促不安的答应声。
  金薇亚挂了电话,回到公司里补妆,她今天穿了一套白领粉橘色时髦套装,胸前别了一枚绿水晶蚵蛛造型的别针,耳下雨圈银光闪闪的大耳环,左右两手共戴了四枚装饰戒指,其中一枚,当然是千钟送给她的钻戒。
  打过电话之后,金薇亚心里似乎显得特别经松,她脸上洋溢着顾盼自如的光彩,男同事苏信宏见了她,眼睛突然一亮,说她今天特别漂亮,她知道苏信宏向来爱开玩笑,却仍然相信他的赞美是出自真心的,因此乐不可支。当然,千钟更是早就注意到了,从早上到现在,一有空暇,他就忍不住把目光投射过来。金薇亚因为心里藏着罗冬美这件事,回报给千钟的热情眼波,倒是比平常少了很多,这么一来,千钟似乎更加眼馋,视线频频追寻着薇亚的身影。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金薇亚假装要去拜访客户,独自驾车离开公司,来到和罗冬美约定见面的地点:“想飞茶艺馆”。走出汽车前,她特别脱去先前所穿的矮跟淑女鞋,换了一双和衣服同色系的意大利高跟鞋。她摇曳生姿地走入茶艺馆内,选定了楼上靠窗,隐密角落的包厢位子,她点了一份茶题美丽的“紫色梦幻”,慢慢缀饮着,预先熟悉环境、沉思问题、酝酿情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若是平常,金薇亚最是不耐烦等人,因为脑海里缺乏可想的事件,因此总嫌时间过得慢。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满脑子想着各种念头,比如说,该怎么说服罗冬美把千钟让给她?万一谈判破裂,事情闹僵了该怎么处理?幸好这里是公共场所,再怎么样,相信罗冬美不敢当众洒泼,闹得没脸吧?金薇亚一边想着,一边把眼睛注视着窗外,地无意中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刚好瞥见罗冬美从一辆出租车下来。
  罗冬美远从三义,风尘仆仆赶来台中赴约。她早上出门去工厂上班前,并没有料想到会有下午的这场约会,因此她穿着极平常的淡绿色棉质上衣和长裤,脚下那双褐色的凉鞋不但脚跟磨损,还沾泥带土。这一路上,她除了忐忑不安之外,简直什么事也不敢仔细想,台中不是她所熟悉的都市,去年她来过一次,今年还没机会来,作梦也料想不到,竟会是在这种情况下,灰头土脸地赶来……
  初秋的太阳,不算酷烈,但她总感觉台中的阳光白晃晃的,刀光剑影般叫她头眼昏花,她脚步虚浮地走进“想飞茶艺馆”,服务生招呼她,她梦游似地站在那儿,恍憾榴忘了该怎么回答!
  “她是来找我的。”金薇亚态度从容地向服务生解释,然后她引着罗冬美来到二楼的包厢位置。罗冬美隔着桌子和她对望,金薇亚示意罗冬美先点饮料,罗冬美茫然地浏览服务生递来的茶册,她望着那堆名称怪异的茶题___梦里新娘、绿野仙踪、北国之春、塔里的女人:等等,弄得她莫名其妙,只好随便点个她能看得懂内容的苹果茶。
  本来,罗冬美一路急切切地赶来,心里有数不尽约为什么要问,此刻真正和金薇亚面对面,反而什么话都绞在喉咙里,一句也问不出口了。眼前这个外表时髦盛丽的女人,她只知道她是丈夫千钟的女同事,不久前,女儿满月时,她曾来过家里,她记得金薇亚抱过她的女儿,她们还一起在家后院那棵芒果树下聊过天。那时候,她曾经留意过金薇亚的美丽时髦,但是没察觉她的高傲,今天坐在她面前的金薇亚,不但高傲,眼神里还透露出一股令人捉摸不定的冷漠。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约你出来见面?”金薇亚等服务生送来罗冬美的苹果茶之后,才开口说话。
  “你没说我怎么会知道!”罗冬美的声音硬邦邦的,彷佛从紧缩的喉管里勉强挤出来的。
  “我想,你心里多少应该有个底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想诚诚恳恳和你谈一谈……”金薇亚试着把声调放得柔缓些。
  “谈什么?”罗冬美脸色铁青。
  谈什么!金薇亚轻轻叹气,她可不喜欢罗冬美那种一味抗拒现实,浑身充满防卫气息的态度,因此,她立刻下定决策,从手指上取下那枚钻戒,拿到罗冬美眼前,静止了几秒钟。罗冬美的目光一横,迅速从那枚钻戒上扫过,随即摆出轻蔑的脸色,把目光移开。
  “你知道这枚钻戒是谁送给我的吗?”金薇亚把戒指重新戴回手上。
  “跟我有关吗?”
  “当然有!这是千钟送给我的,他说我是他唯一真心相爱的女人,今生今世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辜负我
  “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只想心平气和跟你谈一谈,既然你跟千钟已经没有感情,何必勉强在一起,一辈子互相折磨呢:这样下去,除了双方都痛苦之外,根本也挽回不了什么,人生就这么短,把事情谈开了,彼此都好过,不是吗?如果硬要钻牛角尖,最后可能落得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金薇亚把这番话,说得字字恳切。
  “谁跟你说我跟千钟已经没有感情了?”
  “千钟亲口对我说的。”
  “是吗?千钟他人呢?是他明你约我出来的?我要打电话问问他……”
  罗冬美话还没说完,金薇亚就抢着先去打电话给叶千钱。为了避开别人的耳目,金薇亚刻意走出茶艺馆,在人行道旁打公用电话。在电话里,她一方面安抚叶千钟的错愕情绪,一方面提醒他别忘了两人之间的种种承诺,她向千钟解释:“今天我约她出来,原本只是想恳求她谅解,请她成全我们,没想到我太天真了,她很情绪化,一直逼我打电话给你,叫你来当面对质。对不起,都是我不好,这件事我因为怕你为难,所以想自己解决,没想到却连累你……”
  “没关系、没关系,你不要自责,反正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情,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到……”千钟挂掉电话,急着放下手边的事务,火速赶往。
  一路上,千钟开着车,耳畔客着的,尽是薇亚在电话里的凄楚声调。他是那么吃惊,以致于定不下心神来好好把事情想清楚,他只感到无比的心虚,这些日子来,薇亚为他忍受了多少委屈,她是那么美丽痴情,那么无怨无悔,千钟推心自问,除了一次又一次未曾兑现的承诺之外,他又给了薇亚什么?薇亚不但没责怪他,反而还处处体贴他,如今连这件事---这件他一直敷衍推拖不敢面对的事情,她也帮他体贴设想,怕他为难,所以试图把责任扛下来。千钟心里想着,今天若是再没勇气承担,那么连他都要瞧不起自己了,他毕竟是个男人啊!男人该有男人的气魄与勇气!
  千钟已然来到“想飞茶艺馆”,他步履忧思地走进店内,当地出现在金薇亚与罗冬美面前时,两个女人同时抬头凝视着他,罗冬美给了他一对疑虑怨责的眼神,金薇亚却给了他深情款款的注视,于是叶千钟不由自主地选择了坐在金薇亚身边,那使得罗冬美眼里几乎迸出泪花来。
  最开始,三个人都沉默着,等服务生招呼过,并且送来了千钟所点的花果茶“蓝天使”后,罗冬美终于忍不住先开口:
  “千钟,她说的事情都是真的吗?”罗冬美面对自己的丈夫,反而不像刚才那么无助。
  “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不如我们今天就协议离婚吧!你要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千钟语气轻缓,目光微微下垂。
  “离婚?”罗冬美感到头皮发麻,眼睛一阵刺痛,心酸泪纷纷掉落:“你们真是欺人太甚!”
  金薇亚赶紧递上面纸,好心安慰:“罗小姐,请你不要激动,这种事情说真的,谁也不愿意发生,我了解你的痛苦,因为找自己心里也很痛苦,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受伤害……”
  “你有什么资格说痛苦?你勾引别人的丈夫,破坏别人的家庭,还敢说不想看到任何人受伤害,真是够虚伪!”罗冬美不肯用金薇亚递给她的面纸,自己从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掏出面纸来揩泪。
  “你凭什么说我勾引他?你怎么知道不足千钟勾引我?”金薇亚用一双盈满泪光的大眼睛,注视着千钟。
  “是我自己克制不住爱上她,你不要随便指责人家,她没犯什么错,要怪你就怪我吧!”千钟无奈地说。
  “千钟。我知道你只是一时被她迷惑,我不怪你,我会等你回头,你不要忘了我们的女儿,她还小,不能没有爸爸……”罗冬美眼看着自己的丈夫,一心护着情妇,怎能不心酸。
  “都什么时代了,还在演这种旧戏!”金薇亚冷冷地插嘴。
  “无论什么时代,做人还是要有羞耻心!金薇亚小姐,你的确是个很厉害的女人,不但勾引我的丈夫,还虚情假意来我们家看我女儿,你这种女人真是可怕,外表漂亮却心如蛇蝎,难道你就不怕遭受报应吗?还是你觉得我们乡下人好欺负?”罗冬美愈说愈气,她想到那天金薇亚来家里作客时,自己不但没提防,还像傻子一样热情款待她,想到自己的愚昧无知,真是懊恼万分!想到对方的冷静狡滑,更觉得气愤难忍!
  金薇亚静静听着罗冬美的严厉指责,她沉默不语,只是阻止不了一颗颗晶莹的珠泪,委屈地掉落下来,她拿起面纸,不停地拭着泪。
  千钟看得不忍心,试着把话对冬美说清楚:“你不能理智一点吗?我已经说过了,这件事不怪她,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没关系,千钟,让她发泄吧!”薇亚勉强挤出一丝哀凄的苦笑:“罗小姐,只要你肯成全我们,你想怎么骂就骂,如果你想打我,也尽管动手,我只希望等你情绪发泄完之后,能够静下心来了解事情的本质,我和千钟真心相爱,这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我柑信今生今世没有人能拆散我们……”
  “天底下就只有你的爱是刻骨铭心,你当别人的感情都是垃圾吗?”罗冬美悻悻然说。
  “你不要歇斯底里好不好?你这样大家怎么沟通?”千钟沉下脸来,语气充满不悦。
  罗冬美看见丈夫处处坦护金薇亚,对自己讲话的态度竟如此严厉,不禁悲从中来,语气辛酸:“我不想跟你们沟通,也不会答应离婚,我不离婚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一份很深的感情,而且我希望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庭。我不想再多说了,现在我只想赶快回家,把这些事情告诉大姊,你知道吗?千钟,大姊真的很聪明,上回金小姐来家里做客,大姊就说她觉得金小姐人怪怪的,没事老对你拋媚眼,要我多注意你,没想到事情真让大姊给料中了,大姊精明,什么人她都能一眼看穿,这件事我要回去跟她商量,请她帮我拿个主意……”
  罗冬美说完话,随即站起来表示要离开,临走前,她用期盼的眼神望着千钟,没想到千钟一听见罗冬美的恐吓___要把事情告诉姊姊千算,心伫立刻充满了忧恩和困顿,茫茫然发着愣,竟没看见罗冬美的眼神。罗冬美眼着着自己的丈夫千钟,静静坐在金薇亚身边,运送她一程的情意都没有,只好强忍着痛心,独自转身离去!
  金薇亚凝视着罗冬美留在桌上的苹果茶,她注意到那杯茶,罗冬美一口也没喝,她把目光悄悄望向窗外,罗冬美的身影由近而远,逐渐消失在街道人群中,金薇亚的视线飘向远方,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了十五岁那年,父亲为了情妇而拋弃她和母亲的事情。
  她记得那个矮小凶悍的女人---父亲的情妇,竟然明目张瞻闹到家里来,母亲气不过和那女人打了一架,母亲不但长得比那女人漂亮,连身材也比她高眺,母亲搁了那女人一个耳光,把她推倒在地,那女人装模作样躺在地上呻吟,父亲于是暴怒地追打母亲,母亲躲进卧房里,父亲拿着一把锯子,疯狂砍着母亲的房门……
  印象中,她一直不懂,母亲明明比那个女人高贵美丽,父亲为什么会变那女人胜过母亲?虽然她不懂父亲与母亲的感情世界,但是她从此了解了___爱情其实就像一场弱肉强食的食物链,充满优胜劣败的竞争阴影!
  她突然有股欲望,想告诉罗冬美,她真的懂得她的心情,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真的懂!虽然她知道罗冬美绝不会相信她,她缓缓收回视线,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她慢慢端起杯子,经经骤饮着那只剩半仟,冷了的“紫色梦幻”……
  “喂!金小姐吗?我是叶千钱的大姊,我劝你不要再纠缠我弟弟了,我跟你讲,你年纪不大、长得也不算丑,随便找个禾婚的男人有什么难的?何必一定要破坏别人的家庭呢?你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老天爷在看,你要是不肯觉悟,硬要纠缠我弟弟……,喂、喂!金小姐你在听吗?我跟你讲,我弟弟的个性我了解,他是乡下出身的老实孩子,要不是你用手段迷住他,他绝对不敢拋家弃子说要离婚,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误入歧途、身败名裂。金小姐,我弟媳妇冬美人乖巧又善良,她拿你没办法,我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如果你不听劝告,继续纠缠我弟弟,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从现在开始,我会找征信社日夜跟踪你,一旦让我们捉奸在床,或是拍到什么见不得人的相片,我们一定控告你妨害家庭。这是告诉乃论的罪,我们只告你,不告千钟,到时候你被判罪,一生都要带着这个污点,看你还有什么脸做人。而且就算千钟真的离婚___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只是假设,法律也不允许他跟你结婚,因为你有通奸罪名确立的事实,所以这辈子你别妄想得到千钟,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喂!金小姐,我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
  金薇亚坐在办公室里,面无表情地接听叶千算的电话,她一言不发,假装没事,为的是怕同事发现异状。她紧紧坞住电话筒,唯恐叶千算尖锐刺耳的声音,从话筒里泄露出来,被旁边的同事听到。
  这已经是这个礼拜以来,第三次接到叶千算的电话了,叶千算说话,一次比一次狠毒泼辣,每回薇亚把这些话转述给千钟听,千钟除了用愧疚的眼神望着她之外,什么主意也拿不定。她向来知道千钟敬畏他大姊,但没有想到,无论他姊姊恐吓人的话,说得多恶毒,他就是不肯批评自己的姊姊,如果他能装装样子,在背后数落千算几句给薇亚听,那也就罢了!偏他对姊姊护短得很。
  “我姊姊就是这样快人快语,你不要放在心上……”千钟说到姊姊,语气总是显得特别软弱。
  “你姊姊说我纠缠你,破坏你的家庭,你怎么说?”薇亚觉得既委屈又气愤。
  “当然没有。你没有纠缠我,都是我害了你,我会找机会跟找姊说清楚……”
  “恐怕在你找到机会跟她说清楚之前,我已经下十八层地狱了!”
  “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压力也很大……”
  “你到底还要不要我?”
  “当然要,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我的人生就没有了目标……”千钟说这几句话:语气虽然软弱,但听起来却相当诚恳,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薇亚隐忍的声调里,揉杂着一丝丝的凄楚,她多么期盼千钟,能够昂扬挺起那副结实的男人肩膀,把所有的问题和责任都扛起来。
  “还能怎么办?日前只有静观其变了!以后在一起的时候,要更加小心谨慎,千万不能被捉到证据……”
  千钟说这话,不就等于什么都没说吗?金薇亚内心苦不堪言。以后要更加小心谨慎?他们的感情事件,本来就是黑盒子里的秘密,这下子不但见不到阳光,反而还要贴上严密的封条,也许最好能找个黑洞,把这黑盒子深深埋藏起来吧!
  虽说千钟的优柔寡断,让人焦虑无奈,千算的咄咄逼人,更是让人招架不住。叶千第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跟金薇亚耗上了。她三天两头打电话来,不但态度愈来愈强硬,话也愈说愈狠绝毒辣。金薇亚何尝不想装装洒脱,把叶千算的话拋诸脑后,置之不理、嗤之以鼻,但人心毕竟是肉做的,哪能刀枪不入,谁又禁得起这种利刃般的言词攻击?
  挂掉叶千算的电话之后,金薇亚铁青着脸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她感觉胸口闷塞,想用力喘口气,却又不得不顾虑周围同事的眼光,她怕引起别人的注意,只好睹暗忍气,慢慢呼吸,谁知愈忍胸口愈闷,她觉得快窒息了!于是赶紧站起身来……
  “薇亚,有事想请教你。”萧淑贞忽然喊她。
  “等一下好吗?我先去洗手间……:“金薇亚强忍着虚弱,拖着千斤重的脚步,虽然她尽可能走得经快些,但胸口的郁闷,使她的手脚有着酸软的感觉。走进化妆室之后,金薇亚把自己锁在最角落的一间厕所里,她坐在马桶盖上,眼泪崩泄不止,她的喉管紧缩,胸口一阵阵抽搐,因为她抽搐得那么厉害,以致于不得不用双手紧紧坞住脸,使自己不发出呜咽的哭泣声,有一刻,她实在忍不住了,只好用力拱着背,尽量把脸埋向膝盖,藉以减经胸腔里的痛苦压力。
  当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正想走出来时,却听见隔壁间冲马桶的声音,于是她等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没人才敢走出来。她站在洗手台前照镜子,看见自己脸上的粉妆,已经被泪水浸泡成一片模糊,幸好她肤色好,才不致于太狼狈,但是哭过以后的眼睛,却是红肿刺痛,她索性把脸冲冲水,先让眼压冷却,然后才回办公室里,拿了随身的化妆包,重新补妆。补过了妆之后,她只留下一句:“去拜访客户!”就离开公司,独自开着车,在市区里漫无日标地闲逛。
  金薇亚开车绕遍了整个台中市,却找不到一处可以让忧伤暂时停泊的地方。这个时候,她不想再听千钟讲那套陈腔滥调、推诿敷衍之词,也不想回家忍受母亲的逼供和质疑。她考虑一个人去逛百货公司,这是她平常最喜欢的活动之一,但是今天,无论如何她就是提不起劲来。她觉得有一股郁闷的气压卡在胸口,她需要找个人好好谈谈——只是随便说说话,闲聊几句罢了!因为她向来自认为不是那种爱发牢骚的长舌妇,更不是随时需要倾诉告解的脆弱女人。
  于是,当她的车绕经美术馆时,她不经意停了车,打电话给麦玉霞。本来,她没打算要打扰麦玉霞太久的,但是麦玉霞接到她的电话,却显得非常高兴,立刻出来热情迎接,金薇亚平常不太常来美术馆,不知道是不岳为了有别于麦玉霞的保守品味的关系,她宁可参观百货公司的商品展示,也不愿驻足在死气沉沉的美术馆里。
  不过今天,既然麦玉霞热情邀她参观画展,她不好意思泼人冷水,只好佯装兴趣,随着麦玉霞的引导,浏览一番展览室里的图画。有些写实的油画作品,她多少看得懂,觉得也还好,但是有些风格抽象的作品,画面灰涩涩的,她觉得比起路边摊贾的外销画,画得还差。因此她认为,那些画家多半是靠着和政府官员有什么人事勾结的关系,才能把图画高挂在美术馆里展览。反正这种事情,社会上人人都知道,唯一不知道有这回事的,大概只有麦玉霞这种人。
  参观过了画展,麦玉霞领着金薇亚,来到一楼休闲角落的景观玻璃墙前,那儿有几张活动式的沙发凳,金薇亚与麦玉霞并肩而生,隔着玻璃,她们可以看见外面微黄的午后阳光,映照在翠绿的草茵上,偶尔有落单的麻雀,在她们眼前跳跃。
  “最近好吗?”麦玉霞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
  “还好……”金薇亚想说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吞回肚里。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麦玉霞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回亿,她脸上浮现着笑容:“你还记不记得高一那年冬天,有一个礼拜六下午,婉约我去你家看你织毛衣……:“
  “记得,十年了吧!那件毛衣到现在我都还没织完
  ”金薇亚脸上也漾起天真的笑意。失去她,而激发出争取她、为她放手一搏的勇气……心念一转,薇亚立刻调转方向,把车开往回家的路。
  回到家里,发现母亲不在,薇亚暗暗松了一口气,这阵子母亲的情绪阴睛不定,没事就想挑剔她,一逮到机会更是语带玄机,处处冷嘲热讽,芝麻小事也能数落她半天。这会儿,想必母亲是和郑国诗出去,通常他们都足吃过消夜才回来,有时候郑国诗会留下来过夜,有时候他只在客厅里坐坐,喝杯咖啡就离开。
  薇亚走进厨房里,留意餐桌上是否有母亲留下的字条,有时候,郑国诗临时要出国谈生意,母亲匆忙陪去,总会在餐桌上留下类似:“临时有事去新加坡出差,三天回来。”的字条。薇亚没看见餐桌上有任何纸条,只看见几个脏活的咖啡杯,和一大堆横乱的香烟蒂。她先回卧室,换了轻便舒适的家居服,然后重新来到厨房,柠了抹布,擦拭母亲遗落在地板和餐桌上的烟灰,并且清洗那些脏活的咖啡杯,母亲常忘了清理咖啡杯,有时候薇亚想起母亲孩子气的行为,总觉得既无奈又好笑。
  人前,母亲永远是那么美丽出众、气质高雅,因为她懂得如何装扮自己、充实自己、改变自己。她学习美姿美仪,她参加化妆技巧训练班,她上日语课,她阅读书报努力吸收知识。虽然她只受过六年的学校教育,但是那无损于它的聪慧灵气,它是那种天生擅长改变自己的女人,她不但长年订阅了各类的知名杂志,甚至还读过几章古典文学——《红楼梦》。虽然她终究没能读完《红楼梦》,但是像那种厚重难懂、字句密麻的小说,除了麦玉霞之外,谁能有耐心读得完呢?金薇亚自己别说读了,她连动手去拿的兴趣都没有!
  但是母亲为何要勉强自己,尝试去阅读那么艰涩、与生活全然无关的小说呢?她问过母亲,母亲的回答是:“反正别人懂的事情,我们也要想办法了解它,做人才能有尊严!”
  “可是,社会上很少人会浪费时间读《红楼梦》,因为那是几百年前的古书,跟我们现在的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薇亚的意思是,掌握社会目前的热门资讯,才是最重要的,因此台计算机、股票、期货、英日语、政治议题、明星的花边新闻……等,总比阅读《红楼梦》来得切合实际多了。
  “话是没错,不过别人不懂的东西,如果我们也能懂,不是更好吗?凡事多少研究一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母亲就是这样,在轻描淡写的语气中,经常流露出她的智能见解,让薇亚不得不佩服。
  记得有一回,被亚陪母亲去算命——那是母亲最痛苦的一段岁月,因为离婚后的生活压力,迫使母亲不得不考虑到舞厅上班。算命的铁嘴半仙一见到母亲,就非常肯定地说母亲原本是天上的仙女,因为肤犯了天条,被罚降凡间历劫。算命的还说,这原本是天机,他不应该泄露,但是为了点化母亲,他只好破例一次。
  既然一切灾难都是注定的劫数,堕落凡间的罪人只好逆来顺受,为此,母亲才下定决心到舞厅坐台,凭她美貌优雅的风采,很快就成为舞厅的红牌小姐。不过算命的说的没错,母亲只是短暂历劫,劫数历尽果然否极泰来,就是那个时候,母亲认识了郑国诗,从此跳脱了舞国生涯。
  郑国诗是贸易公司的老板,他有一张不容许别人忽视的___典型企业家的脸,方颚宽颐,鼻头敦实有肉,眉毛粗黑,既使戴着近视眼镜,也遮不住他那对冷静的小眼睛所射出来的锐利精光。他的皮肤锄黑,气质深沉,嘴唇的线条刚硬,讲起话来精悍有力,并且习惯于讥谓现实、嘲弄人情。当时围绕在母亲身边的男人,郑国诗并不是财力最雄厚、人才最出众的,但是母亲认为郑国诗的个性最真实,说话最不会油腔滑调。
  薇亚认为郑国诗深爱着母亲,但她就是不明白,郑国诗为什么不给母亲一个正式的名分。那年,她才念高一,还留着清汤挂面的发型,穿着土里土气的制服,有一回,郑国诗带她和母亲去西餐厅吃牛排,她理直气壮地质问郑国诗:
  “你是真心爱我妈,还是逢场作戏,只当她是饭后甜点?”
  “你问这什么话?人小鬼大!”郑国诗吓了一跳,立刻端起长辈架子。
  “如果你真心爱我妈,你要怎么处理你老婆?如果你只是逢场作戏,等我妈青春耗尽、年华老去的时候,你会怎么对待她?”
  “这种事情很复杂,不是三言二语就能解释清楚的,反正说了你也不会懂……”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懂?”
  “薇亚,你只要把书念好,管好你自己就衍了,我的事倩不用你操心……”母亲轻描淡写就帮郑国诗解了围。
  当时的薇亚,觉得委屈万分,明明她是帮母亲打抱不平,要逼郑国诗摊牌,母亲却不领情。虽然,事后母亲告诉她:“我现在习惯一个人,生活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结婚?没事惹来一身骚……”然而,无论如何薇亚就是不肯相信,她认为那只是母亲用来掩饰痛苦,淡化委屈的说辞,她猜想母亲的内心深处,必定和她一样渴望着安全感与确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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