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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家奶奶一脸紫红,由青白骤然变色的那个过程,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只是当三姨奶奶静止下来,各人下意识地回望金家奶奶,要探悉她的反应时,就微微吃惊了。
  她那涨红的一张脸是充血的,抖动的,有种在下一分钟就会冲破那脸皮肤,把血喷出来,狂洒在刺激她的人身上去似。
  金信晖立即抢前,打算扶他母亲一把,然而,被金家奶奶挣脱开了。
  她颤巍巍地直冲至灵堂前;凝视着金老爷的遗照,道:
  “你听到了老三的那番话了没有?
  “很好,说得太好了。
  “这么多年的委屈,何只她发泄净尽,就连我,也吐了一口鸟气。
  “男人要三妻四妾、要惟我独尊、要为所欲为,视我们女人的委屈如无睹,认定了我们应该争你的宠,抢你的爱,把你奉承,捧到半天去,由着你高高在上地指挥我们,掷下你的恩赐。
  “嘿!你以为这是命定的权益、天定的架势!
  “不,错了,女人并不甘于如此。
  “老三她是个本事人,我不是。
  “一个家庭里面,出一个本事女人,就可以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你仍然懵然不知。
  “还自以为聪明,为保有你金家的万世基业而做下安排,哈哈哈,太可笑的一回事。
  “老三亲口说的,我老了,我无能为力了,我走不出金家,逃不掉这个牢笼,生生世世得带着你金家枷锁过日子。
  “可是,老三,甚至老二,还年青呢!
  “哈哈!你甚至愚昧到连把她们逐出家门的威仪庄严都自动放弃,成全了她们,可以在你殁后漠视金家权威,自把自为,自来自往。
  “很好,这是你应得的报应,将来黄泉相见,你可别怪我!
  “要我们母子几人顾全你的体面,而不惜挑战法律,冒失去家产的恶险,请恕我办不到了。
  “英明一世,愚笨一时,哈哈哈,除了是一场报应之外,还只是报应而已。”
  说罢了这番话,金家奶奶整个人像松弛下来,身子开始放软,缓缓地连双脚都跪将下去。只一双手抓住灵位前的台,紧紧地,不肯放。
  金家奶奶所说的那番话,震撼力并不比三姨奶奶的弱,连她,原来张牙舞爪、耀武扬威的,都一下子被慑住,不知如何反应。
  太太奇峰突出、异军突起。
  连我都觉得头部忽然剧痛。
  她们两个女人的心思意念,表征着那一代女性的种种无奈、委屈、苦恼,以及反抗、挣扎、复仇。
  妻妾之所以不和,之所以斗生斗死,之所以各显阴谋,无非是男人在他们不计后果的肆虐逞强之下所逼成的。
  我想到这关键问题,立时间抬头望住丈夫。
  信晖也正给我传来求助的目光,他以眼神示意我与他联手把跪在灵位前不动的金家奶奶扶起。
  对吧!先把悲恼不已的老人家搀扶起来,送回房里去再说。
  息一息吧,最坏的事总会成为过去。
  当我和丈夫冲前去扶金家奶奶时,只这么一伸手把她抓着灵位台的手放松,她整个人的重心就失了,倒在信晖的怀里。
  “妈!”信晖凄厉地惊叫。
  这一叫把全灵堂的人都惊动了,全都围上来。
  天,怎么可能?
  我以双手掩着脸,开始吓得狂哭不止。
  金家奶奶已经断了气了。
  是不堪刺激,脑部一下子充了血,就完了一生了。
  丧事退后几天举行,不知情的人一直摇头半感慨半赞叹地说:
  “鸳鸯同命,离不了彼此了。”
  只有知道经过的我们,惆怅痛苦得不能自己。
  信晖尤然。
  我都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咏琴的双满月摆不成喜酒,反而是他父母双亡的白事一起办,这份际遇也真令人难受了。
  信晖的情绪沉落了好一阵子,直至丧事完全办毕,他才勉强抖擞精神,跟我们商量着以后要处理的业务与家务。
  是他以一家之主的身分把所有人都召集到客厅上商议一切。
  大厅内,各人都端坐着鸦雀无声。
  家庭巨变之后,犹有余悸,谁敢稍稍放肆?就连那三姨奶奶都沉寂下去。
  或许,她多少有点歉疚。
  因此,三姨奶奶静静的坐着,紧紧拖着儿子,让旭晖站在她身边,好像以儿子作护身符似。
  金信晖清一清喉咙,说:
  “今天大家都到齐了,我好把金家日后的计划讲一讲。
  “不幸的事已然发生,我们再伤心,也必须让它成为过去,所有悲哀与怪罪都是无补于事的。我相信泉下的父母有知,也不愿意我们只追究过往,而不向前瞻望。”
  信晖一这么说了,三姨奶奶紧张的面部表情是一下子地宽松了。
  环顾整个大厅,有两位长辈在,其一是金老爷的堂弟,我们都称他作九叔,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任事,管金家的租务,平日绝少话,是个不惹是生非、自管自过活、性格忠厚而近乎孤僻的一个人。
  另外一位长辈是金家奶奶的亲姐姐,我称她作姨奶奶的,打从第一天当新抱,她就对我很有好感。
  这位金家姨奶奶嫁过人,丈夫早死了,便在观音寺内挂了单,管自过清静的半出家人生活,闲来也上金家住一头半个月,跟金家奶奶这妹妹做个伴。
  现今毕竟是要筹策宣布大事,当然也得把两位辈分高一点的人请来,算是尽礼数,压压阵。
  这也叫作在家庭会议的大前提上,得到了长辈的支持了。
  于是信晖便继续把话讲下去,说:
  “爹生前已经作了一些生意上的部署,他积极地要金家到香港发展。上个月我到香港的时间颇长,就是为了落实一些物业与地皮,并且筹划在中区开设一间贸易行。”
  金信晖稍停,拿眼望望我。
  他的意思好像在说:你是怪错我了,根本在香港都忙不过来,怎么还有空去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作为妻子的不体谅丈夫奔波劳碌,白呷干醋,真要不得。
  我因而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不敢作出什么回应。
  金信晖道:
  “如今呢,香港的发展事在必行。况且上下九的生意有老刘等旧臣子在,算是放心的。至于广州城内外的物业,一向在九叔的关照下没有什么乱子出过,我也不必呆在这儿,一切也会如常的运作。”
  这就是说,信晖要长驻香港了。
  那么,我呢?咏琴呢?是把我们母女俩带在身边,抑或仍要我们留守广州?
  只好耐心地听信晖讲下去:
  “我是打算到香港去做开山辟地的工作了,事实上,战后的香港在英国人的羽翼下,发展得相当不错,我看是有前途的。”
  姨奶奶插嘴问了个我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那么,大嫂跟咏琴呢?你是否也准备把她们母女俩带到香港去?”
  信晖看我一眼,忽尔自觉浑身热血沸腾,有一点点像念书时,老师在段考之后把学生逐个叫到跟前听训,是凶是吉,是赞是弹,真是未卜吉凶,半颗心悬在天空下不了地。
  信晖说:
  “这事我还未跟心如商量过。我是希望她跟咏琴慢一步才到香港去的,最低限度,我只身在那儿打天下,无后顾之忧。说到底,心如带着咏琴仍在大宅过日子,她有很多照应。适应新环境并不是件易事。”
  他这么一说,变成了我如果反对,就很不识大体了。
  故而,只好默然。
  二姨奶奶这就插口道:
  “大少爷到香港去,大嫂有我们照顾,尽管放心!况且,看情况也是小别而已,安顿好生意,你一就是频频来往两地,一就是把大嫂接出去住,是吗?”
  “当然是这个打算了。”信晖答。
  我心上忽然有气,那二姨奶奶不知搞什么鬼,她在不久前才跟我说,丈夫是要盯紧的,回头又站到信晖一边去。
  我那个时候真是愚蒙得可以,信晖在大庭广众面前提出了独自前往香港的请求,怕是一记高妙绝招,叫我势成骑虎,不得不答允,且连半句怨言,或是讨价还价也不成。
  真棒。
  在大家庭中,没有一个心腹维护自己,做一些里应外合的功夫,就要吃亏。
  以后,我倒是从不断的吃亏之中学精乖了。
  有什么事,我都怂恿或是安排旁边的人给我开口说项,自己像个没事人一样,坐享其成。
  永远要记着的是精人出口,笨人出手。
  躲在幕后主持一切,才最能起进可攻、退可守,把持局势的作用。
  金信晖至此,慌忙转了话题,以落实了先前讨论的有关我去留的情事。
  他对三姨奶奶说:
  “三细姐,你一直没有发表意见,你对香港的发展,有什么提议?”
  三姨奶奶想了想道:
  “提议是不敢说,既是老爷生的主意,当然得到香港去发展,况且,你的工作已开创了,总不能在现阶段放弃。我们金家上下客人,真要多谢你为我们效力了。”
  三姨奶奶很客气,继续说:
  “我倒有个要求。”
  各人一听,都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怕这位曾经大发雌威的三姨奶奶会提出无理要求。
  她如今的身分是不能不备受尊重的。
  就因为她老早抓紧了一张皇牌在手。
  “是关于旭晖的前景的。”三姨奶奶的眼光凌厉,给在座各人扫了一下,才收回来,集中在信晖的脸上去,“我希望大少爷能把旭晖带到香港,安排他入学。”
  “就是这个要求吗”连姨奶奶也急不及待地问。
  “对,就是这个要求。大少爷曾照顾过健如姑娘入学,门路应是驾轻就熟的,我想旭晖年纪不小了,老爷在生时己带他到广发去学习,还夸他有商业慧根,本应可以现在就帮信晖做生意,但还是让他多念一阵子洋文洋书充实自己比较好。而且,我也想让他出洋留学去。”
  九叔这才插了一句嘴:
  “这预算是有道理的。”
  既是连一向不大发表意见的九叔也表赞成,信晖自然不便反对。
  再下来讨论的就是谁个来把持广州金家家务的问题。
  这倒是个敏感的话题。
  如果不给二姨奶奶面子,说不过去,她现今是居长了。
  若不让三姨奶奶当家呢,她现在大权在握,也未必肯。
  数下来,若要我当家的话,能有多少能力令各人信服,还是未知之数。
  且听信晖如何安排了。
  他也真是讷讷地说:
  “金家大宅的家务总要有人负责的,各位长辈的意见如何,尽管提出来,大家有商有量。”
  金信晖这么一提,反而没有人打算插嘴似。
  大厅内沉寂一片。
  既为无人愿意自告奋勇,怕落得个捡不着差事,还要丢脸的下场,也为这头家并不易当。
  从前是金家大奶奶掌事,现今呢,说实在一句,谁也没有她的威望,办起事来就会棘手得多。
  信晖看众人都没有造声,只得说:
  “姨妈,你是长辈,你给我们拿个主意。”
  姨奶奶于是想一想,便道:
  “我看,顺理成章,应该是二姨奶奶或者三姨奶奶挺身而出,担待起这头家才对。”
  二姨奶奶喜形于色,道:
  “姨奶奶过誉了,虽是奶奶生前,跟在她身边帮忙多时了,倒学懂一些掌理家务的法门,但有你老人家在,怎么敢僭位?”
  “你是太客气了。我这么一个外姓的老太婆,给你们后生的一点意见,还是可以,挑大梁,管实务,是担当不起的。”
  姨奶奶很诚恳地回应。
  听她们的口气,那二姨奶奶就很想把管家的权柄揽上身似。
  然而,没想到三姨奶奶正色道:
  “这事还不容易解决吗?就让大嫂来当家,由姨奶奶从旁监管,我跟二姨奶奶协助便是了。”
  对这建议,我是不无错愕的。
  其后才知道是三姨奶奶顶聪明的安排,那又是后话了。
  她既这么说了,二姨奶奶当然不好意思不附和。
  论权势、讲聪明,她都绝对比不上金家最小的这名妾侍。
  “大嫂,你怎么说了?”姨奶奶问我。
  “我什么也不懂。”我只能这样答。
  “不懂就学到懂为止呢!”三姨奶奶说,“唯其你在金家大宅住的时间才有限,更要好好地学,将来到香港去开创一头家,才容易着手。”
  就这样算是把金家日后各人的职责角色讲清楚了。
  就在翌日,便已开始按新的编排实施。
  我接管了金家的家务,一应僮仆以及账房工人都归我管辖。
  每天到我跟前来汇报的人群,此起彼落,单是听他们陈述情况,以及讲出嘱咐与安排,就很累人。
  以往,候着信晖回房来,总会有很多事跟他说,叙一叙整日的离情。
  自从当了家之后,有几个晚上,疲倦得没有待丈夫回来,就自管自睡去。
  也许是还未习惯有职务上的责任之故,精神被事务扯得很紧,如可避免,就不多话,只顾着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再应付明天。
  我相信职业妇女比较不噜苏、不婆妈,也真有因由在。
  倒是这一夜,无论多疲倦,也得待丈夫回睡房来,跟他叙一叙。
  因为明天,信晖就要上路,到香港去一个长时间了。
  信晖一踏进房来,就问:
  “怎么,还未睡?”
  “怎么能睡呢,你明天就要启程了。”
  “又不是不回来了。”
  “嗯,别乱说话,我迷信。”
  “真是的,我此去也不会太长时间,就会得回来一转,看你和咏琴。”
  “信晖,持家理务是很令我担挂的事,我真想早早跟你到香港去。”
  “这岂非逃避责任?”
  “可是,信晖,你不明白,当家有很多难缠之处。”
  我正想把这多天来的工作困难与忧虑相告,单是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两房人的花费,就是惊人的。当然轮不到我提出赞同和反对,但长此下去,会是个了局吗?”
  可是,翻心一想,就不打算向信晖诉苦了。
  一则怕他认为我是个不中用的人,一点点困扰,也能令我大惊小怪。
  二则良宵苦短,分离在即,何必还要在这些琐事上费神,碍了夫妻之间应有的离情别话。
  于是,我自行作了总结,答:
  “信晖,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
  “这就已经够好了,我相信你有本事应付得来。”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更无怨言可讲了。
  信晖又道:
  “我有点口干,给我削一个水果吃吧!”
  “好呀!”
  难得有服侍丈夫的机会,我便在果盘中挑了一个沙嘴雪梨,削好皮,给他解渴,还说:
  “你不早点给我说,让我用冰糖给你炖这种雪梨,更清心润肺。”
  信晖笑着,把一片雪梨塞到我嘴里说:
  “你要好好服侍我,机会还多着呢!”
  我们一边嚼着雪梨,一边说着闲话,我问:
  “信晖,你这次到香港去,要多久才回来?”
  “两个月内必回来看你母女俩一次。”
  “那是六十天。”我抱怨地说。
  “对,如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就是一百八十个黄叶纷飞的日子了,凄凉不凄凉?”信晖伸手托起我的下巴,竟这样逗我。
  “这话是你说的。”
  “对呀,我替你把心事讲出口来。”信晖笑,然后吻在我的鼻尖上说:“听我讲,心如,每次看到你或是在外头想起你,就会起一阵阵怜惜的感觉,舍不得予你为难,令你失望,惹你担挂。心如,我说的是真心话,你并不知道自己有这种令我的情牵的力量。”
  我伏到丈夫的怀抱里去,幽幽地撒娇道:
  “可是,你还是要离去。”
  “那是逼不得已。”
  “外头的诱惑不是没有的。”我忽然恃宠直言,正色地对信晖这样讲。
  “不能说这话不对。”
  “我的魅力若不能持久呢?”
  “我倒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是鞭长莫及。”
  “不怕,只要你努力为咏琴添多几名弟妹,加强你这房的援引力量,就会永保不失。”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信晖便又附耳道:
  “来,事不宜迟,我们为你的势力实力开始作筹划功夫。”
  跟着把我紧紧地抱住,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吻在我的后颈上,令人骚软,我再欲昵喃,也觉无能为力。
  翌晨,良人携了旭晖,远去。
  思念信晖的情绪控制得还好,主要是家务繁忙的缘故。
  每日要处理的零碎杂务不能一一列举,还要仲裁是非,尤其烦心。
  一个金家之内,纷扰之事真多,只要有其中两三人在刻意的搬是弄非,争权夺势,就必惹出麻烦来。
  别的不说了,就是管厨房的桂姑是三姨奶奶娘娘家引荐过来的人,跟一向当管家的球妈就经常的互相针对闹事。
  球妈这天一早就到我跟前来投诉,直笔笔地给我说:
  “真是无上无下,没矩没规的世界了,我给三少爷发下去的指令,完全没有人听。自从奶奶过世后,金家不比从前,从如珠如宝的幼公子,到今日像摊地底泥似,无人过问,你说,如何是好,那就更不要说我这种以前一直跟着大奶奶任事的人,要遭遇到什么不平了。”
  耀晖是嫡出,二姨奶奶跟他没感情,三姨奶奶有的是亲生儿旭晖。耀晖的备受冷落是意料中事。
  我也真得好好地照顾耀晖。
  常言道:“长兄为父,长嫂作母。”
  我是责无旁贷的。
  于是,我趁了个便,就跑上金家三少爷耀晖的住处去。
  耀晖比我弟弟康如大,算个中童吧。
  我和他刚好就是各站在年龄关口的极端,二十开外的人跟十几岁的孩子在感觉上,自然有很大的差距。
  这以后,情势是不同了,待到耀晖二十多岁,我是三十过外时,彼此地了解与沟通上,是另外一回事。这又是后话了。
  耀晖是个向来沉默的孩子,我隐隐然记得把康如带到金家来玩,就数耀晖最文静,旭晖绝对是精灵的,康如则还带几分兽莽与愚蒙。
  唉!回想起来,真是三岁定八十。老早就各人已成形格,定夺了日后的各场悲欢离合事。
  我这长嫂见了痛失严父慈母后的耀晖,脸仍带三分愁容,一身倦态,不觉怜惜起他来了。慌忙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道:
  “耀晖,你还好吗?”
  “好,大嫂。”耀晖向我点点头,以示招呼。
  这孩子从小就温文尔雅,不是不逗人欢喜的。
  “我来看你,要知道你是否生活开心。”
  耀晖竟然答:
  “大嫂,我已开始没有伤心了。”
  才不过是孩子,晓这种回应,实在是早熟的表现。
  “我在想,你如要吃些什么特别的,我嘱厨房去给你弄来。”
  “我什么都吃,你别听球妈说什么,她只不过紧张。”
  耀晖还是个洞悉人情的孩子,这令我喜出望外。
  “闲来你于什么了?”我问,“你二哥哥跟大哥哥去了香港,屋子里现今没有人陪你玩乐。”
  “不要紧,我可以看书,跟秀珍下棋。”
  秀珍是奉侍他的侍婢。
  “秀珍颇聪明,我一教她就懂,康如反而没有下棋的耐性。”耀晖非常认真地说。
  “这就好,”我拍拍小叔子的手,道:“大嫂有责任爱护你、照顾你,尤其你大哥哥不在家,我得确定你生活得畅快才好。我房子里有很多闲书,你喜欢看,我就挑几本来,也可嘱他们到书局去买。”
  “好!”耀晖点头。
  忽尔,他抬眼望我,问:
  “有妈妈在的日子是好过得多,然而,现今有大嫂,也是好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情不自禁地拥着他的肩,拍拍他的臂膀,表示安慰。
  那是我第一次跟小叔子的亲密举动。
  自从特意过访过耀晖之后,似乎缩短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耀晖下课后,总会到我这边来聊几句。在日落之前,我还是顶忙的,他就会逗留在信晖的书房内,管自做功课,有时倦了,干脆在那张香妃床上睡个午觉。甚至,耀晖开始跟小小侄女儿咏琴建立起良好而崭新的关系来,他经常是乳娘牛嫂的好助手,在一旁把咏琴逗得哈哈乱笑。
  这也好,我最低限度解除了桂姑疏忽照顾耀晖的忧虑。
  他在我的房内屋内逗留得多,下午与晚上的小食茶点,由我下条子,厨房再要与人为难,虚张声势,也不敢跟我正面发生冲突,说到底,我还是个掌事人。
  当然,桂姑不能不赏我七分面子,再加三分忌惮;桂姑的撑腰人呢,就未必了。
  就活像这天,是做月结的日子,账房的林伯把一盘数放到我面前去,把一些关键问题指出来,并予解释。
  我把那林伯预备的表细看了,很明显地问题出在两个地方,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两房的支出比从前多出几倍。
  我指着那月结总数说:
  “怎么忽然要这么多的使用?”
  “大少奶奶,这我没有资格批评,请你原谅。”
  已经说明白了,林伯的立场只是管账记账,他不可能有权力限制家主人怎样花用金钱。
  林伯甚至不愿意从他那里报道有关两房的用度,他用心地做了简表,就是只让我清楚,却非由他报告,免得隔墙有耳。
  林伯的小心翼翼还真是一重高深道行。
  我是以后也学会了。
  已经在林伯面前提出了我的疑问,也得着了答案,就变成我必须处理了。
  如果没有这个处理的能力,就是在下人跟前也下不了台。
  一念至此,我才惊心。
  又是另一重要紧的做人处事学问。
  静下心来,我还连带想到了很多其他不容忽视的问题。
  金家的身家大致上一分为三,旭晖名下有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分别归嫡出的信晖与耀晖拥有。然而,老爷还留下了一笔巨款以及田产,归公家享用,日常的家用开支,也向这账目支取。
  换言之,人人都在用公家钱。
  若公家钱用光了,才在其他家务的收入内拨款。这么说,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拼命花用,只是占了其余人等的便宜,再花下去,就更直接的让嫡出的两兄弟吃亏。
  之所以要我来当家,无非要我背这只黑锅。说出去,是我掌理家务后,开销大了,正正是不善理财之明证。
  为了一盘账目,我好几天没有睡好。
  一种正义与丑恶之争,在心底开始。
  如果我是前者,应该理直气壮,不畏强权地向不义之人、不义之事挑战。
  相反,决定知之为不知,怕艰畏难,不敢向不当的行为挑战,无疑就是在生活上向丑陋与邪恶低头。
  我自觉对金家不起,有愧于逝去的翁姑,有负委我以重任的丈夫。
  几天以来,我都惴惴不安。
  有好几次面对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话到唇边,我都吞了回去。
  远的不去说它,就这个早上,我刚经过回廊就看到三姨奶奶的近身侍婢秋莹带着永福珠宝店的老板上门来,我的心就是一沉,知道什么事要发生了。
  可是,我没有说什么后,连午饭时,分明听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对话,我也没办法有勇气插一句口。
  二姨奶奶问:
  “永福的老冯今天又做到大生意了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秋莹报的讯。”
  “秋莹这丫头就是嘴不密,什么事给她知道都要嚷出来,幸好这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三姨奶奶是这样说她的秋莹,事实上,心里头还是顶疼的。
  我很相信秋莹其实并不是个随便放消息、乱说话的人,她每说一句后,都有其目的。
  人家问她:
  “秋莹,你把三姨奶奶的事讲出来,不怕惹她不高兴?”
  秋莹笑,笑得带点不屑和狡猾,说:
  “有一些说话是要在下的人像说漏了嘴似的代家主人讲出来的。”
  我当时听了,心上牵动,牢牢谨记。
  对,这是一门深不可测之学问。
  没想到我会从一个丫环身上学到。
  秋莹就是看准了她的这个性格,以灵巧的行为予以配合的。
  二姨奶奶说:
  “等会能让我开开眼界吗?”
  “可以。”三姨奶奶答:“是要给你看看的,那几件首饰并不是为我而设。”
  “什么?”二姨奶奶惊奇地放下了筷子,问。
  “给旭晖置办的。”
  “天!他这个年纪,言之过早了吧!”
  “早晚的事,而且早好过晚,我急着要抱孙子。”
  “旭晖还要出洋留学,不是吗?”
  “正是。我最怕他到外头去讨个洋女人回来。”
  “于是你要先下手为强。”
  “对。”三姨奶奶说:“听过傅老三傅品强的名字没有?”
  “怎么没有?上海金融家,现今到香港去大展拳脚。”
  “他有位独生女傅菁。”
  “啊!”二姨奶奶惊奇地说:“这就是目的对象。”
  “傅菁现在香港,快要到美国去。我计划让他们在香港走在一起一阵子,然后一齐留学,水到渠成。”
  对于这个安排,我听进耳去,记在心上,一句话也没有插口。
  忽尔而来的一阵迷惘与感慨,似乎周围的人都对自己的前途与未来有计划,偏偏是我有一日人做一日事地活着,连到丈夫究竟何时才是归程,都不知道。
  这份贸然而至的感想,令我闷闷不乐。
  可能因为这几天夹,烦心的事也较多,睡不好,情绪翳闷积压多天,终于觉得自己有病倒的迹象。早上一味的懒在床上,身子软绵绵地并不愿意起来。
  心是要爬起来干活的,就是浑身无力。
  挣扎了好一会,非但起不了床,还昏昏然又睡过去。
  直至有人轻轻的碰触我的手,握着,我才醒转过来。
  “啊!是你,耀晖。”
  耀晖的一张消瘦的脸,满是愁容,坐到我床边,紧握着我的手,问:
  “大嫂,她们说你闹病了。”
  “啊!”我支撑着坐起来,说:“没有,只是累,好多晚睡不好。”
  “是惦念着大哥。”
  我笑,拿手拍拍小叔子的头,这孩子年纪小小的,却善解人意。
  “我想大哥很快回来,要不要叫老刘拍个电报到香港去?”
  “不,小题大作了不好,等下他以为我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怎样去照顾金家了?”
  “能照顾自己已经很不容易。”
  我瞪着小叔子,没有想过他能讲出带有哲理性的话来。
  怕是看书多,又活在大家庭内,见多识广的缘故。
  康如就比他幼稚得多。
  或许男孩子有个成熟的界线,耀晖刚好超越此线也说不定。
  跟他这么聊着,人是精神多了,反而觉着有点饿。
  才嘱咐了下人给我弄点吃的,就听到她们给我报讯说:
  “亲家奶奶赶来看望大少奶呢。”
  我一脸的惊奇,怎么母亲会闻风而至。
  耀晖看到我的表情,便道:
  “是我差人通知姻伯母来看你的。”
  耀晖从小就懂照顾人,或者应该说他最懂照顾我。
  母亲在床前看我吃稀米粥,才吃了两口,就不打算再吃下去,口淡,兴趣索然。
  “怎么呢?心如,没有胃口?”
  “不想吃。”我懒洋洋地答。
  “觉得怎么样?”
  “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感觉有点像怀着咏琴时一样。”
  自己这么一说了,就像刹那间省悟了什么似的,脸色一怔,母亲也就看进眼内,问:
  “会不会又是怀孕了?”
  这才想起了月事的确已经过期。
  “看你,心如,都已为人母了,自己还是糊里糊涂地过日子,还怎么打理这头家?”
  我吃吃笑,道:
  “娘,就是因为太投入、太专注于金家的家务上,就忘了自己的事。”
  “你真是!心如,信晖不在你身边,你得好好地关顾自己才行,金家人没有什么太难相处的地方吧?”
  “娘!”我欲言又止。
  “有事不跟娘商议的话,你又有什么心腹人选了?”
  她这么一说,便触动到我把心里藏着的问题全部找出来,一五一十地向母亲倾诉。
  “我担心,这样子花下去,始终完全失控。”
  “是有这个顾虑。”母亲沉思。
  “那么,我得跟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坦白说一说。”
  “不成,心如,你的道行不足,说也是白说,就忍着让她们一步,反正,省下来的钱不是你一个人独得的。”
  “娘!”
  “你觉得我说这句话太过了,是不是?总有一日,儿女成行时,你就知道很多闲事不能强出头。轮不到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扮英雄好汉,成长的过程是学习如何合理地自私。”
  我迷惑地看着母亲。
  “心如,你想清楚,跟你那两位姨奶奶交了恶,为金家省下几个钱,分给这三房人,信晖能占多少?他又能分得多少?反而是你白开罪了人家,暗箭明枪可是你一个独得的,这种得不偿失的事,你想也别想。”
  母亲的教训不是不对的,各家自扫门前雪是保护自己的基本原则,然,她忘了另外一条人生现象,是欺善怕恶,你不犯人,人却犯你。
  再度怀孕,使我无法不把家政功夫减省一半。
  总是如此,人懒洋洋的,不愿动。
  下午尤其闷恹恹,若不是有耀晖回来,陪着我闲话家常,心情更无寄。
  不是不无奈的,要靠一个孩子陪伴自己过日子。
  然而,耀晖的确善解人意,且与我合得来。
  我们似乎是在金家老爷与奶奶去世之后,忽然彼此发现的一对好朋友,互相地照应着。
  这天,耀晖背了书包下课,就到我房里来,准备摊开纸笔墨做功课。
  在开始埋头苦干之前,他先到我床前来问候:
  “大嫂,你今天精神如何?”
  “好一点,胃口也长了。”
  “这就好,不知道我娘怀孕时是不是一样的辛苦?”
  “耀晖,你这么乖,怕是在母亲肚子里时也不会予她太大的难为,我的孩子一定是顽皮了一点点了。”我笑着说。
  “娘曾对我说,我的脚头还是不错的。”
  “脚头”是广东人的迷信称谓,指随身带给旁边人的福分运气,奶奶在纳了妾后还诞育了耀晖,当然宝贝这个儿子。
  这么一提起,我就叹气:
  “咏琴的脚头并不好。”
  “大嫂,对不起,惹你不高兴。”
  耀晖垂下头去,很难过的样子。
  我拖起他的手,道:
  “算了,没有什么,耀晖,我只不过随口的讲讲。”
  “大嫂,谁人说咏琴克死了祖父母,是不对的,他们年纪已大了。”
  我点点头。
  当时,我和耀晖都没有意识到会一语成谶。
  “大嫂,我有件事告诉你。”
  “什么事?”
  “你若是精神硬朗一点的,林伯在外头等着见你。”
  “啊,是吗?”
  我算算日子,又是做月结的时候,难怪他要急着向我报告。
  林伯是个尽责的老臣子。
  他详详细细报过账目后,就跟我说:
  “大少奶,有两件事,得向你拿主意。”
  “你说吧!”
  “三姨奶奶在永福珠宝买的首饰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目,得由你和二姨奶奶加签,通知银行拨款,否则我们得透支了,且三姨奶奶嘱咐,还得提一笔巨款出来,准备二少爷往美国及订婚之用。”
  进行得实在太快了。
  我没什么话好说的,只得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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