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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从粉岭开车回家,一踏进睡房,倒头便睡。
  累得像打了一场大大的仗,抽尽了全身精力,难于应付。
  人家说事到临头,有超然力量。我绝对相信!
  我睡足了十多小时,直至母亲把我推醒。
  “什么时候了?”我问。
  “十点半!”
  “啊!”我张望着,坐起来,“锦昌呢,还未回来吗?”
  “是早上十点半!”
  “什么?”
  “你累得什么似。昨天连晚饭都没吃,锦昌嘱咐别吵醒你,倩彤来电话两次,他都不肯把你叫醒来听。今早还是叫了计程车,先载沛沛上学才去上班的!你真是,又没病没痛,好好的能睡这么长的时间!”
  我都不期然地笑起来!
  两天的功夫,何只要使出吃奶的牛力,对我而言,简直要用回光返照的智慧,才能应付得来!
  我想想,会得打冷颤。
  母亲望住我,怪怪的,欲言又止。
  “妈,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担心什么,郁至,我是有说话要跟你讲,我意思是,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母亲少有如此的客气。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不知又要我做什么为难事了?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好了。”
  大概自出娘胎,我就有个不懂对亲人说“不”的毛病,不论心里多么不情不愿,到头来,我还是没有不答应的。这些亲人包括了母亲、锦昌、郁真,沛沛、倩彤,甚至家姑与锦玲,也许唯一例外是父亲,在他跟前我最能从容,然,老父对我的要求几近于零。除亲人以外,我又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了!
  “事情是这样的,张重轩太太给我说,我的两个女儿都棒得很,又好看又长进,她不知多羡慕我的福气……!”
  “妈!”我笑,“我和你两人就省了这段开场白了吧!”
  母亲腼腆至极,继续说:“我看她是真心诚意的。”
  人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说话。
  “张太太说,她目下要寻个在社会上有声望有信誉的人,替她签个字,作担保人!”
  “张太太要人担保?”
  这是不是笑话了?张家名震江湖,只有求他们做担保的人!
  “不是她本人,是她女婿一单生意上头,借贷一笔款项,要个担保人。其实只不过是手续功夫而已,贷款的恒茂银行,张家是大股东,张重轩更是该银行副主席,可是帮自己人也不可帮得太出面,连个肯签字担保的朋友都没有,也真说不过去!张太太是要给爱婿留面子,难道她私下没资格资助他们做小生意不成?才那二百万!”
  “二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对你当然是非同凡响,昨天我陪着张太太去利福买首饰,结账的数目是六百多万!才不过一条颈链和一只戒指!”
  我没有做声,心里不期然有点慌。.“她是拿我当世交好友看待,才让我有这项担戴,你就替她走这一趟。”
  “妈,我……不敢呢!二百万元非我能力范围之内,万一……”
  “万一姓张的赖帐了,就你老娘自责还给你好不好?小家子气!”
  一不顺母亲的意思,她就是这起脾气。
  我叹一口气。
  “妈,我连张重轩的女婿姓什名谁也不知道,如何去担保他做生意?”
  “人家又晓得你是何方神圣了?张家身旁还缺肯逢迎张就的人?”
  “我凭什么担保呢?”
  “你这话才真像话了。我也不怕失札,告诉张太太实情,我们是小户人家,哪来这番资格。她给了我很好的解释,有本钱做担保的人家,一经签了宇,就会通街传扬,闹得满城风雨,她信任我们不会胡言乱语。重复说银行根本是他们的,找什么人签名只是循例而已,谁有空去查你的底子!”
  “妈,我见的世面不多,为什么不跟郁真商量去?”
  “郁真是政府公务员,不便做商务上的担保人,况且郁真这阵子频频上电视又见报,谁不晓得她了,张太太和我都不欲张扬。”
  这真叫势成骑虎!
  “待我跟锦昌商量一下吧!”
  “嫁掉了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我默然。
  “我有说错吗?住在人家屋檐下,老是做不了主。你从小听谁的话,吃谁的饭长大了?”
  今时今日,仍有这种电视肥皂剧的角色和剧情出现,在现实生活里头,也真叫设法子的事!
  “我答应张重轩太太这中午就给她办妥了,你是分明地要我丢脸!”
  我简直不能回应母亲的蛮横。
  “是因为我平日疼郁真多一点点,现今要抹下脸来求你,你就仗势欺人……”
  “妈……”我怪叫。
  吞下了—口极难吞的冤屈气。
  “做娘的会拿个陷阱套你不成?”
  “要起程,我还得起床洗把脸吧!”我援摆手,示意母亲别再说下去。
  挣扎着跑进浴室去淋了浴,人才像清醒过来。睡多了,其实更疲累。
  才穿戴停当,母亲差不多是挟持着我,一齐到了恒茂银行办理正经大事。
  张重轩的女婿叫潘广生,普普通通样貌的一个中年人,暂面之交,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一旁打点的张重轩太太母女,把母亲推崇备至,奉承有加,我看着实在觉得有点过态,其至肉麻,无法形容过程的突兀和夸张,只觉心头翳闷。可是,母亲都乐得飞飞的。
  那银行经理毕恭毕敬,向我阐释了做担保人的义务。
  简单一句,借贷人无法清还那二百万元欠款,我就得负责。
  他也设调查我的背景,只把我的身分证影印存底,在证人面前签了名,就算功德完满。这真是个官官相卫的世界,生意都是这一撮有势力的人全揽在身上做的,何况身旁多的是希望有机会巴结奉献的人,如我母亲!唉!
  张重轩太太硬要请我们午膳,我心里一直挂念倩彤.推辞好意,由着母亲跟他们厮混去!
  接到倩彤工厂去的电话,都说她在忙着。我看反正有空,干脆开车子到新界去,直上她的厂房,看看她的精神如何,才放得下心!前天晚上,闹得也太疯了。
  跑到倩彤的工厂去,刚好午膳时间。工厂只余一些工友,一小堆一小堆地围着吃盒饭。我朝写字楼走去,好几张写字台都空躺着,想是外出午膳了。
  倩彤的办公室门外镶有个小铜牌,写着“董事总经理”我轻轻敲门,随手推门进去,吓得什么似的……
  “对不起!”我支吾着,一脸发烫,进退为难。
  倩彤正在跟施家骥在房里头接吻。
  我的出现,最最最最不得其时。
  “没关系!”倩彤整整衣襟,倒落落大方地拖住施家骥,给我们介绍。
  我还是微垂着头,跟这位施先生打招呼的。
  施家骥说:“听倩彤提起过你!”
  我笑。
  “一道到外头去吃午饭吧!”
  我想,有情饮水饱,原本他们就连午饭都不用吃了,如今因有了程咬金在,非改变计划不可。
  “谢谢你了,我只是路过,来看看倩彤,招呼一声就得走了!”真是的,太阳底下的谎话可其多,塞大半小时车子赶到新界,就为打声招呼?哈!
  “难得有机会大家聚在一起谈谈!”看得出施家骥是个有风度的人。
  我正摸棱两可,倩彤代我出了主意:“别跟郁至客气,我送你到电梯口去!”
  如此地下逐客令,我是非走不可了。
  “为什么不先给我一个电话呢?”倩彤边陪我走,边问,语音平和。
  “我摇了两次电话来,都说你在忙,我想你不会外出了,便走上这一趟……”
  “有事找我?”
  还会有什么事呢?人怎么三朝两日就一百八十度变?
  “看看你的情况!看样子,你们言归于好了!”
  “也许是你帮的一把忙见效了!改天要好好谢你!”
  “说什么客气话,有事就找我吧!”
  “我会!”
  倩彤扬扬手,一张开颜畅快的脸就隐浮在电梯门外了。
  步出工厂之后,我忽然有种失落感。不能说有种被利用了的不快,那未免太严重了,别说倩彤并非这样辜恩薄情的人,我亦不至于如此气量浅窄吧?
  或者,我只是有点想不明白,一道儿在雨过天晴之后吃一顿午饭,有什么不好呢?
  也许,化干戈为玉帛了,倩彤珍惜着每一分一秒跟施家骥在一起的时光,容不了任何局外人,那也是情理之内的事,不一定怕我以功勋自居,出言不逊,坏了刚缝合起来的关系的!
  就为这么一件小事,我整天气闷!
  无端端钻进牛角尖去干什么呢?从前我总是个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近来真的不一样。每遇一事,总从多方面去想、去分析、去思考,而得出的结果,都是心烦气躁,老觉得我周围的人,没有谁拿我真心对待!我能吃一点亏,他们就对我好一点,那是爱我呢?还是爱我为他们所作的让步甚而牺牲呢?
  这种思虑真真危险!
  都要怪这些日子来,我抽空看多了书的缘故吧!
  从前在大学里头,我是能思考的,因为老师、同学们全都在不停互相刺激,将书本上的疑难以至生活上的细节都放在脑子里消化、过滤.然后吸收!
  那年头有它的乐趣!
  单是一个晚上,女生宿舍的电话响起来了,找倩彤,是那个热烈追求她的男生,叫什么彼得的,邀约我们吃消夜去!
  我和倩彤正饿弯了腰,加上念书念得有点闷,到外头吃顿好的,实在求之不得!我立即整装待发。可是,倩彤才换上衣服,就催我把同系的另一位男同学,有好好先生之称的查理也请来一道成行。
  我如言摇电话给查理,他正半睡半醒,推辞了!我和倩彤走到宿舍楼下去,倩彤又回转身来,跟我说:“再打电话给查理,说我们这就去接他!”
  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硬要查理出来凑热闹,又非玩桥牌,是必“四人帮”不可!
  终于查理敌不过“好意”而出山了,一顿消夜轻松愉快地吃过后,各自回宿舍去。
  我当晚睡在床上就想,这整件事有什么意思呢?终于我得出了一个结论,倩彤不喜欢有人看见她跟彼得走在一起。因为倩彤对彼得一点以身相许的意思都没有,她坚决不要旁的任何人误会,尤其夜深人静一起吃消夜,更引人疑室。纵使有我在身边,也难辞嫌疑,因为倩彤习惯在大小场合都把我带在身边。她在校园内,一般都认为她是待价而沽的崔莺莺,我是傻头傻脑的小红娘!彼得当然不是张君瑞的料子。真命天子还未亮相,不能扼杀任何机会,自绝门路!于是加插了一个查理,局势明显地是同学大伙儿消夜,别无私情,莺莺小姐才安心出动!
  结果,我的分析求证于倩彤,她但笑不语.并拍打我的头,以示奖励我肯动脑筋!
  大学教育其实不尽是书本知识的灌输,这种心思细密的锻炼,也是从那时起经营成长的。
  只是多年闲置散在家,变得迟钝了!
  这些日子来,故态有点复萌,我重复,想必是书又看多了的缘故。
  谈起书,单是装运至加拿大去的就不少,我还刻意地买了很多本小说!
  喜欢写实作家的作品,因为大多心里头的话,老是有口难言,一旦被写了出来,仿似炎夏天时喝一口凉茶,清心润肺!
  我预计,在加拿大闲着的时候必会多,也正是念书的好时光,沛沛快要考上大学,她自有其独立的新生活,保守如我,在大学时代,都是自来自往,如今希冀十六岁以上的孩子们长伴身旁,是妄想了!至于锦昌,一年怕只来看我不到三次了!
  愈想逃避的日子愈快来临。启程在即,母亲代郁真约我们一家吃饭,算饯行。
  我有点犹豫。自从那次在电话里跟郁真发生口角,姐妹俩再未见过面,心实在不忿。
  母亲看我脸有难色,立即不屑地干笑两声:“还在使你的臭脾气!”
  显然是知道两个女儿的其中过节,又是例牌的偏帮着小的来踩大的,从无例外!
  我没做声。实在解释不来。
  “说你呢,就必把我怪在心上,认定我偏心!不说呢,如骨鲠在喉,真正不吐不快!你老大的弱点就是自卑感作祟,人家的正常要求,你偏看成迫害,自己稍为容忍那么两三次,就觉被人看轻了,硬吞掉九重委屈似,非要反噬不可。”
  母亲的指责言辞极度尖刻,然而,积数十年的经验,早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有时给她说得多了,也真怀疑自已是否真的小家小器!
  无谋无勇,托庇于人,自卑感是有的,至于有否因膨胀过暴,危害他人利益,就不得而知了。
  我原以为自己总是事事谦和,忍无可忍,重新再忍,偶然在一忍再忍三忍之后发作一次,人家就拿了它作把抓,严厉指责我,谁知看在别人,例如母亲眼内,我还差劲到竟无丝毫委屈可言,只有情屈理亏的份儿,夫复何言?
  “你要赴郁真的约呢,抑或另有打算?自己回个电话说清楚了事,别让人家好心着雷劈!”
  我终于给妹妹摇了电话,约好了会面的酒楼,一家大小同往。
  郁真把家姑和锦玲一家又都请在一起了,原来嘱我把倩彤也叫来,碰巧她忙,就只有我们一群亲戚作家宴,算是给我十足的面子了!
  我是认真地想过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难度其实并不比攀登额菲尔士峰低!谁没有磨擦过节呢?反正对方肯放下阶梯,彼此可以落台,就不必纠缠下去了。谁对准错,都是指顾间事而已,天下之大,有更多的是非可能要理,还拿这种小口角放在心上干什么?
  犹有甚者,血浓于水。想到最后关头,我还是肯定爱妹妹的!郁真的好处,以独立个体而言,也十分值得欣赏!不是吗?有才华的人,稍示轻狂,应该接纳!倩彤又何独不然?
  饯别宴上,气氛是愉快的。郁真是硬性子的含蓄人,她从小做错任何事,死不肯道歉,但很多时.她都肯改。唯其如此,才有进步,才有今天。
  她也没为上次口角一事,特别跟我解释半句,只特意坐在我旁边,不住地给我添菜。这举动,当然是别饶深意.我这个做姐姐的看得出来。
  郁真对沛沛说“到加掌大去,你要乖乖地照顾母亲,若是你母亲少了半根毛发,我这姨姨要给你算账!”
  借重教导孩子的说法,表达了她的关心和认同,心实铭感。
  饯别宴能在和洽的情势下结束,最难得的是家姑一反常态,没说半句不得体的言语,不用我嚼下的食物从背脊骨滑落,真是万幸!我看,一来因为我有母亲在场撑腰,两军对峙,一下子动了干戈,一发不可收拾,在这时分谁也不愿意,于是都显得小心翼翼。二来定是做儿子的老早有话提醒,难得媳妇肯只身走天涯,为家庭而受委屈,身负重任,三呼谢恩还来不及,开罪了先头部队,于大军无益。
  我算是吐气扬眉的了!万望三年快快地过!
  宴罢,郁真把件小礼物塞进我口袋里,轻声说:“留个纪念!”
  我抚着礼物盒子,深深感动,到底妹妹情深。真懊悔怪责了她这些日子!
  其实,我并不难应付呢,只须待我厚道一点点,我就感谢落涕了。我只不过渴望,非常非常地渴望有人疼我,幼稚是不是?
  我握住郁真的手。良久,不放,激动地说:“有空闲来我家看望母亲和锦昌!”
  郁真点点头:“大姐,希望你能适应!”
  “我会的,放心!”
  明显地,郁真至不放心,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寂寞并不易挨!”
  唉!谁又说过做人容易了?
  连我这么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主妇.自问也有成箩责任,弄得腰酸背痛,忍在心里头的翳与涩,又何尝不日重一日?
  我们一家三口选了个星期六启程移民温哥华去。锦昌要赶在下个周末就回港来了。
  机场上,倩彤赶来,一脸的匆忙,但喜悦。
  “你忙,就不要来了!反正加港两地,翌日可至,你又常到美国去,还怕见不着面!”我看她忙成这个样子,心疼!
  “不,不,不!”倩彤摇摆手.“我给沛沛送来一封利是!”
  倩彤把张汇票塞给沛沛。
  “妈!”沛沛拿眼看我.顺手把汇票交我做主。
  “倩彤,不成呢!这么个大数目!”我看到四位数字的加币。
  “别噜苏!你我情谊,岂仅如此!”
  我真真安慰。
  “倩彤,你好好保重!施家骥待你好吧?”
  “形势大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由你这傻大姐的一番话,就扭转乾坤?”
  “怎么了?”
  “家骥的压力消弭于无形,他太太岂只不再威迫我们,并且,有意思离婚……”
  我愕然。心上立时有一陈震动,有点不忍。
  倩彤是肯定眉飞色舞的。
  一时间,我无法接得上嘴,锦昌这就催我上机了。
  白云深处,我犹自迷惘。
  每天都发生不同事故,我们如何处理?是对?是错?
  甚多时是模糊不清,更多时是自以为是。
  我竞在离开土生土长的城市、开创另一个新世界的重要而应该战兢的时刻,想起了我一度视为敌人的施家骥夫人!对她,竞有颇深的牵挂!
  我望了坐在身旁的丈夫一眼,感慨更甚!
  温哥华夏天天气不错吧,最低限度,自我们下机的那一天直至锦昌回航,一连八天,都春光明媚,一城锦绿,风和日丽!
  锦昌最要紧的事,是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在温哥华西区的自置小平房中,亲眼看着这头家重建在枫叶国土之上。
  那是一所锦昌拜托海外同业给我们买下来的房子,屋龄比我还老,竟五十有多,外观朴素,里头扎实,有两厅五睡房,宽敞至极,足够我们一家三日之用,依锦昌的预算,将来是要把两位母亲都接过来的,届时虽是两虎同穴,但时势迫人,老人家大抵会明白人在异乡,等于虎落平阳,以前的不肯迁就,也自然会变得互相忍让了。
  锦昌跟我说:“房子只写你的名字!懒得在报税及其他一切要签名的事上,还要把文件寄来寄去,太麻烦了!”
  “你不怕我夹带私逃?”我调皮地问他,心上不知有多安慰。
  “逃到哪儿去?”
  “当然是洋鬼子的怀抱里去!”
  “你别天真,高估自己材料!”
  哼,还是仗势欺人。这年头的女人岂可看轻,谁没有揭竿起义的勇气和力量。当然,树大有枯枝!何其不幸,我就是枯枝之一。知妻莫若夫,我只好鸣金收兵!
  一家三口,其实难得有这十天八天的假期。我们白天开车去逛城市,购买家用杂物,正正式式地游山玩水,吃喝玩乐,其乐融融。
  如果日子能一生如此,快乐死了!
  可惜,好景老是不常。明天,锦昌就得抛下我母女俩,回香港去了。
  这一夜,夫妇俩轻怜浅爱,尽在不言之中。
  天色已近微明,我累极,却不成眠。锦昌背着我睡,我抱住了他的腰,紧紧地抱着不放,在他赤裸的背脊上,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地吻着。
  “你醒了?”锦昌问。
  “不,我根本没睡!”
  锦昌翻了个身,望住我。
  “舍不得,是不是?”
  “嗯!”
  “不是说,我们老夫老妻了!”
  “对,三朝两日,沛沛就会有男伴,然后谈婚论嫁,我们要等着带孙子了!”
  “那还有这么多柔情蜜意?”锦昌笑我。
  我拿手指抚弄着锦昌的耳朵,轻声地说:“我们其实还年轻。”
  “原来是不放心我。”
  “怕没有人照顾你!”
  “那还不容易!”锦昌哈哈大笑。
  我捶打他,连连骂道:“你找死!”
  锦昌使劲地抓住我手,强吻在我唇上,翻了个身,扯下缠绵眷恋的又一幕。
  温哥华的生活淡如白开水,我相处的两三家朋友,是老华侨,全部日出而作,日入而归,半点越轨非凡的生活玩意儿都没有。
  幸好正如锦昌所料,我是可以无所谓无所谓又过一天的人,非但生活不用刺激有如拔兰地,连比较浓烈的咖啡,都不是我的口味,故此,真的竹门对竹门,我和温埠对上了胃口。
  沛沛快乐得如天天自巢内起飞的小鸟,她交朋结友的能力高强至极。才到哥伦比亚大学去选读一个暑假班,学西洋画,就立即有极多课余应酬,玩个不亦乐乎,一到正式开学,更忙得不成话了!别说不用我陪她到处耍乐,倒转来说,我要她腾空一个晚上在家里给我这老妈子做伴,也不可得。
  我曾在长途电话中,向锦昌表达忧虑:“沛沛太过活泼,老是交游广阔,我管都管不住!”
  “那就不要管好了!”
  “这是什么话?慈父多败儿,都是你惯成她这个样子的!”
  “现在不流行三步不出闺门!”
  “过犹不及!”
  “她聪明绝顶,你怕她吃什么亏?业精于勤,荒于嬉,沛沛既然能耍乐而不忘读书,成绩斐然,你不是白担心!”
  “可是,到底是女孩子……”
  “这世界大把女孩子害男孩子神昏颠倒,闹失恋的男孩有可能多过女孩!”
  锦昌总是觉得我杞人忧天,夫复何言?
  “我看,你把心机多放在组织自己的生活上,还实际一点了!”
  我?
  可也不愁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刻意重组生活,一般地洗衫煮饭买菜,然而,人际关系简单得多,我自然地轻松写意起来!
  不是吗?不用服侍锦昌,少了母亲的噜苏,没有了家姑的尖酸刻薄,连妹妹的臭脾气也不用受,老友倩彤的紧张又眼不见为干净,至于沛沛,她脚一站在加拿大国土,也同时向联合国宣布独立似!
  我名义上孤军作战,把个家族安全责任揽上身,实际上,比在香港时还要优游自在!
  那三两家朋友,多在周末一起上中国茶楼吃顿点心,他们喜欢搓麻将的,饭后组局,我便又回到家居来,打理杂务。
  屋后园子的花草,与那从香港拿来的一叠叠书,是我日中的良伴,夏日阳光温软,我剪花栽草,冬日雪深寒重,我围炉阅读,时光也许就是如此过足三年吧!
  偶尔,我也会接获母亲和家姑指示,要忙那么三数天。
  只因王段两家的亲友不住地到温哥华来旅游、探亲、视察民情以作日后盘算等等,我就得悉心招呼他们,当向导!单是那三文鱼场和维多利亚的玫瑰园,我来了十个月,去过九次!哈!
  最近,王家的一位亲戚,先前以小投资移民身分到温哥华来定居的球表哥和球表嫂,跑来跟我谈生意。
  我真的受宠若惊,吃吃笑地问:“球表嫂,你怎么看中我了?我这么一个家庭主妇能做生意?”
  球表嫂倒是个积极实惠的本事人,开门见山地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生意有什么难懂,那年头,我不是跟你一般,是个家庭主妇,看着周围的女朋友,一逛街就买那些人造首饰,就是富户人家的太太们,都因应酬多,治安又欠佳,干脆光顾这种乱真的玩意儿来,我才试着办货,以家为铺,继续发展出点成绩来,还以此移了民。你说到底是个大学生呢,念的还是商科,底子比我好得多了!”
  说得我的心都活动起来,有点跃跃欲试!因问:“我能做些什么生意了?”
  “做服装生意!”球表嫂很认真地说,“我的好朋友是航空小姐,能给我们带一些香港时装来,本地的服装实在贵,尺寸又未必合东方女士的身材。我原本打算在唐人街附近找一间铺位,把人工首饰连服装一起作零沽发售,但租金实在昂贵,我想起从前以家为铺的方法,最理想是把个地库改装为服装店,先靠口碑,转辗介绍,从低做起!我家在列治文,不及你家在西区方便,寻且列治文的土地水位低,所有房子都没有地库,于是我突然想起你来了!”
  “我真怕学不来!”
  “哪里话,世界上没有学不来的生意。反正闲在家里,找点精神寄托,又有外快,何乐而不为?”
  说得也对,我尤其记得家姑曾故意以球表嫂的本事,跟我的无能作个对比,有日让她知道我也跟她口中所说的本事女人肩并肩地做起生意来,岂不快哉!
  想着想着,开心得整夜难以入睡!
  凌晨早起,直盼着球表嫂来带我到四海酒店跟她那位航空小姐朋友会面,相议细节。
  是不是真的鸿运当头了?事情比我想像中更为简单顺利,第一批货将于日内运到。我和球表嫂合股,每人只拿了三千元加币出来,一点风险也没有。万一完全无人光顾,就把服装对分,自己拿来穿好了!
  我突然忙碌起来,心情却出奇地好,因而精神绝佳。
  当然,首要功夫是把个地库收拾出头绪来,并且联络木匠,简单地给我装镶一些挂衣服用的木架。地库不算大,但十分适用,一厅两房,其中一个房间正好用来作顾客试身室,另一个则成了我的小小写字楼,客厅顺理成章是陈列室。
  我细心地把沛沛占用的一个书房收拾,把她的物件搬到楼上去。
  沛沛这孩子,全部东西乱放,撒得一抽屉的杂物、纸屑、化妆品,应有尽有,我正好趁机给她分类归位。正收拾间,赫然发觉有几个小盒子,随便用张白信纸包着,就顺手拆开来看。天!怎么可能?
  我顿时间跌在椅子上,摸摸自己的面孔,烫手的。沛沛,自己的女儿,才那十五岁多一点,就晓得买备这一包包的避孕丸!
  她用得着了么?还是,已经开始非用不可了?
  一整天,我不能自制的神不守舍,从屋头走至屋尾,甚至走出花园,还是头昏脑胀,显然环境不能让我松弛下来。
  我几次要打电话回香港去给锦昌,可是怎么说呢?分明是我管教不严,更惊出一身冷汗。
  晚上沛沛终于回家来了。我一直跟着沛沛走进她卧房,心如鹿撞,做错事的仿佛是我,几经艰辛,才鼓起勇气说:“我把你的书房搬到楼上去了。”
  “嗯!”沛沛把牛仔裤T恤脱掉,成熟的身段呈现眼前,那对修长的腿和圆鼓鼓的胸脯,实在诱人,连我这做母亲的都看得……有点……热血沸腾。
  “沛沛!”我手心冒汗,不停交叠着,令自己的手指扣住自己的手指,企图镇静。
  “什么?”
  “你别习惯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然后周房间地走!”
  “哈!这儿除了你,还有别些什么人吗?”
  “好习惯是一份修养!”
  沛沛耸耸肩,照旧伸手把胸围解开,再套上睡袍!
  “不是做妈的噜苏,我看你做女孩儿家的毛病真多。”我决定纳入正轨,“我替你收拾了半天,才弄好你的书房,太多零碎杂物,你自己都不整理。”
  我是故意这么说,留心着沛沛的表情。
  她竞毫无反应,一屁股坐到床上去,拿起电视遥控机,在选电视台的节目,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耳去。
  我真的有点生气,生自己的气,干么言词闪缩,我凭什么惊成这个样子,不敢跟对方摊牌!
  “沛沛……”
  “嗯!”她双眼仍没有离开荧光幕。
  “沛沛……”我深深吸一口气。
  “妈,你别吞吞吐吐的,究竟什么事?”
  “我今天给你收拾书房的抽屉,翻到了几包……避孕丸!”终于说出口来了,“是你用的吗!”
  “当然是我的,难道是你用吗?爸爸又没有回来!”
  “沛沛!”我惊骇得把眼睁得老大,睁得眼珠子要掉下来了!“你怎么可以这样大言不惭!”
  “我干错什么?”
  “你还不过十六岁……”
  “所以就要有备无患。我不喜欢当未婚妈妈!你其实应该给我介绍,让我老早采用才对,可是,不怪你,你是古老石山!”
  我呆立着像支盐柱。
  沛沛拿眼看我,吓一惊似的,问:“妈,你大惊小怪干什么?你不习惯而已。”
  沛沛说得对,我太不习惯了!
  “沛沛,那么说,你已经……”
  “有什么稀奇呢?”
  “你爱他吗?”
  “谁?”
  我吓得手脚酸软,扶着床沿坐下。
  “你说那些男孩子们?”
  沛沛把我梗直的身子板过去,让我面对着她,说:“妈,现代生活并不如此!哪里有这么多的爱情,真有爱情这回事的话,也是可遇不可求。人在未有奇逢之时,要生活,对不对?生活是有齐各种需要,就是这么简单!”
  我呱的一声哭起来了。
  沛沛抱住我,猛拍着我的肩背:“快别这样,快别这样!”
  这成什么世界,我自己的亲生女儿,说变就变,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个浪荡子的模样,我完全不知不觉!我觉得羞耻、惭愧、不知所措,我枉为人母!
  “沛沛,我不明白……”我抽噎着。
  “这真是最最简单不过了,我只不过想活得从容一点,想更受周围的人欢迎一点,如此而已……”
  沛沛从小就喜欢在学校出风头,她总要同学们以她为马首是瞻,同班内有同学家势比我们好,更受欢迎,她就大发脾气。
  发展至今时今日,竞变了另外一套年青人的人生理论,我吃不消,我抗议。
  沛沛没有再纵容我,她一本正经地说:“妈,我已成长,我功课成绩好得跳了一级考上大学,依然名列前茅,我不会变坏,将来必有起码在社会立足的本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私人生活要如何处理,你由着我拿主意好了!”
  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尝试接受我身边的人变质!
  我哭了一整夜,休息了三天,心情才算慢慢平伏过来。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球表嫂那儿,我推说抱病,因为我仍然自觉丢脸。
  沛沛呢,没事人一般来去自如。
  我还能怎么样?跟她吵?把她缚住幽闭在家不成?
  不论发生什么事,生活还须持续,那是写实小说里说的至理名言,我只好谨记,兼且尝试遵行。谁说小说载小道就不值得看重?人生能有几回逼上国族恩仇的际遇,还不是生活的各式坎坷要应付而已!
  于是从第四天开始,我又再为小小的服装店,重新投入工作。
  终于荣升为老板娘了,更出乎我意表的,非但其门如市,连沛沛都把她的一些外国同学带回来,让我做了点生意。
  沛沛拍拍我的肩膀说:“妈,你要好好追上时代,这下子你是干对了!活得比以前有生气,得人尊敬!”
  怎么一当上了职业女性,就活像一登龙门,声价十倍,连自己女儿都另眼相看。能赚钱的女人,原来真正非同凡向。
  我在长途电话里头给倩彤报导了这个讯息,她不能置信地在哈哈大笑:“温哥华山明水秀得会把个土包子培养成生意人?我不信,我不信!”
  信不信由她,我的业绩连球表嫂都叹为观止。她还决定把一些人造首饰,也放到我小店来寄卖。
  我也许有点傻劲。对前来看衣服的顾客,一律温言柔语地服侍周到,必先给她们冲杯奶茶咖啡之类,然后任由她们翻天覆地地试穿服装,到头来,一单生意都不成交,我还是笑嘻嘻地请她们有空再来玩!于是她们真的又来了,带来更多的朋友,日子有功,总会做得成生意的。我暗地里想,没料到我的温吞水性格竟然变成销售的法宝。
  这一阵子的生活堪称忙碌,竟然想起没跟锦昌通电话有好几天了,他也没有摇电话给我。这真难怪,现在才明白有事情搁在心上,老想着工作上如何打整的人,是会心无旁骛,连自己亲人都忘得一干二净的。
  我当然有份歉意,连忙摇电话回家去,这大概是香港时间晚上十时多了。
  “喂!锦昌吗?”我喜悦地喊。
  “嗯!”
  电话传来了悉悉碎碎的被褥声音。
  我笑:“你在干什么呢?”
  锦昌没有回答。“我吵醒你了?对不起!”
  “以后有事,你摇电话到我办公室去好了!”
  “没想到你这么早就上床去……”
  “明天再给你电话!我现在很累!”
  可怜的锦昌!独个儿在香港生活,下班后要自己动手煮食,或在外头餐厅吃饭,才得回家去休息,一定是累的。
  以往有我在身边,很多琐碎事能帮忙,例如冲茶、切点水果、放洗澡水等等,突然全部要自己动手,会觉得烦!
  我和锦昌是真的各自负起家庭日后安定的责任,只是,我还可能比他更舒服愉快一点。
  温哥华的生活对我而言,是舒畅得很更兼生气勃勃、前景光明的。我从香港跑来这儿一年,好像把条鱼从一潭死水捞上来,放在另一个清澈的池塘里,我游得更迅速、更活泼了。
  然,我也有困扰的时刻……
  不只为沛沛的成长,非我始料不及,心头有种挥之不去的忧虑,也因为我实在想念锦昌……
  连十六岁的女儿都晓得正视生活上种种正常的需要,包括情欲,我又何独不然?
  多少个深夜,我葛然惊醒,想起锦昌,脸上发烫,浑身肌肉一阵又一阵地轻微抽动,像被一群群的蚂蚁叮咬着,落实了紧张与空虚交替着煎熬我的难过与苦楚。我屡屡地抱紧枕头,咬住被角,心上狂喊着锦昌的名字。好艰难才候至天明!
  锦昌快要回到我身边了,原来说好了在上两个月就回温哥华来度假的,后来因工程吃紧,锦昌说再延半年,我也就只好再多盼两个多月的日子了。心想,小别胜新婚的时刻应是更甜蜜的。
  周末周日是我最忙碌的日子,因为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旅居温哥华的香港太太小姐,包括仍保持职业女性身分的女士们,都可以扔下工作和孩子,跑到外头去轻松一下。
  其中一个受欢迎的节目,就是跑来我家地库,试穿衣服。
  在我这儿购物,除了购物欲得到满足外,她们总有不少额外的收获,例如女朋友们刻意约在我家集合,再一起赴其他约会;也会无意间在选购服装时碰上了旧朋友,欢天喜地地相认一番,又多个玩伴了。这在比香港寂静百倍的温哥华实在重要。
  在香港,只有推不掉的应酬缠身。在加拿大,有人说日中要拼命去喝开水,可使如厕次数增加,以此谋杀时间。虽未免夸张,却可见两种都市生活的迥异。
  半生人未试过有如此闹哄哄的家居生活。我相信我是本性喜客的,更一古脑儿把从前服侍家人的劲道使出来,让来我家小坐或光顾的仕女们都益发觉得宾至如归。
  球表嫂这生意合伙人,每逢周末就来我家帮忙打点一切,我便腾空弄些中国式的小巧点心,一盘盘放在地库小客厅,让客人们自由品尝。最拿手的把戏是改良的葱油饼与榨菜混饨,总之咸的甜的,吃得各人津律有昧,人人赞不绝口。球表嫂顶会打蛇随棍上:“口里称赞并不实惠啊!要给我们老板娘一点鼓励,就得加把劲,多试穿衣服,多捧场!”
  一大班女人就是个个周末如此闹哄哄地过。而我们的小生意,实实际际地稳步上扬。
  直忙至晚上,能躺在床上,亮了床头灯看书,真是一大享受。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稍一犹豫,铃声便停止了,也许是找沛沛的,她在分机接听了。
  沛沛这女儿,饮了外国的水,身体和心思的成长速度大大出乎我意料。开头我担心,甚而落泪。过下来,我无可无不可地接纳了。是因为我性格上的优柔寡断、逆来顺受,抑或我对她如此成长,予以认同呢?真难说!
  沛沛愈发变得有主张了,她非常清楚自己要走的路,在学业上,她最后决定放弃品种改良学而主修经济,副修商管,功课因她跳级而相当吃紧,她不但应付得来,还强迫自己修念法文。要在这国家生根,法文相当重要。看来,她老早为自己日后工作前途铺排得井井有条。
  沛沛又顶晓注意健康的,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网球好手,有资格出席校际比赛,说下年度会到东岸去参加国际大学网球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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