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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只不过差你送画卷过去,你怎么画卷没送到,反把自己送进王爷府里做新娘?”一个骨瘦如柴的老翁身形虽小,嗓门倒是忒大无比,发起激来连屋顶都快掀了。
  “爹,我是——”
  “贪图人家荣华富贵!”老翁气得浑身发抖,却也忍不住两行热泪清清落下。“我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啊
  “可是爹……我送画过去的时候——”
  “因为看人家贝勒爷长得实在太俊了,多金又温柔,家财万贯可挥霍到十辈子都没话说,实在不忍心放着这么好的货色给人抢了去,所以自己先下手为强,啊?”
  “爹,这话给您说得好像在市场买鱼似的。”
  “买鱼还好,可你这是在勾搭男人哪!苏莉桐,你教我这做爹的今后面子往哪儿摆?”
  莉桐看着老爹口沫横飞、涕泅纵横的惨状,实在懒得再申辩下去。“好啦好啦,随您怎么说都行,可以了吧?”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翁的悲痛情怀突然转为慷慨激愤。“看你光生得和你娘一样如花似玉的貌儿,品德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是。”莉桐乖乖的点头如捣蒜。
  “你还‘是’?你有没有点志气啊?!我说你娘意质兰心、善体人意,你则低三下四、不懂规矩,你做何感想?”
  “爹爹所言甚是。”莉桐依旧老神在在的点着小脑袋。
  “你还‘是’?”老翁气得差点儿没吐血。“都要嫁到别人家了,一点苏家人的骨气也没有!咱们家是人穷志不穷,得恪守‘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之祖训,瞧你这副德行,祖宗八代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莉桐闻言倒是气定神困,反正她每天都会替祖宗人代丢个几次胜,面子再多再大,迟早都有被丢光的一天吧!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爹!坐在一旁的大弟忍不住开口。“您就听姊姊把话说完吧!她一开口您就又嚷又叫,到底事情是怎么回事,我听了半天就只听见您一个人在咆哮。”
  对!还是大弟好!莉桐这次头点得可认真使动多了。
  “你是脖子闪到还是脑袋太轻?一颗头猛在那儿晃荡不停!”老翁收了收粗暴的语气,既慈祥又悲情的坐在大弟身旁说:“大宝,你姊姊会栽在‘糊涂’二字上,早是我预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事情会荒唐透顶到这步田地,咱们家将来只能指望你了。”
  “姊,你倒是快说发生了什么事呀!”看来老翁的苦情策略丝毫得不到大弟的同情,因为他的注意力早被兴奋好奇的思绪占去了大半。
  “其实……我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啊!”莉桐心神飘忽地坐了下来,一家三口就各据破方桌的三边,神秘兮兮的耳语起来。
  “今早我替爹送画卷到硕王府时,本想把画交给张总管后便可领钱走人了,没想到他却面带恐惧的叫我自个儿送进去。”
  “叫你送进去?”大弟不禁讶异问道,“我们这等小老百姓哪有本事面谒那些王公贵族?”
  “可不是吗?”老翁也严肃的压低了嗓门儿,“更何况硕王府可是皇族的一支,贵族中的贵族。而且听说像他们那般上等的人,性情相貌都与一般人大大不同呢!”
  “啊?怎么个不同?难不成有三头六臂?”大弟瞪大双眼,咽下一口口水,此刻室内颇有“聊斋”气氛。
  “三头六臂倒不至于,但形迹诡异却是无庸置疑。”老翁的眼中似乎闪出了判官审案的锐利光芒。
  “对对对!很诡异喔!莉桐的话技高了紧张的气势。‘俄一进硕王府后门,只见人人行色匆匆、面色凝重。我只想早点交差了事,快快把画卷的事办妥,可是
  “怎样?”父子两人不约而同的趴上桌来侧耳倾听,深怕漏了什么重要细节。
  “无论是侍女、小厮或仆役,都只肯为我指路,没人敢管我把东西送进去,更别说是领我一同去了。”
  “活像你要去的地方是鬼门关似的。”大弟忍不住打了个哆咦。
  “也和鬼门关差不多了!我好不容易找到王爷的书斋所在,还没走进门,就差点儿被门内飞出的青花麒麒玉瓷瓶砸死!”
  “青花麒麒玉瓷瓶?”老翁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我很仔细的瞧了那被摔躺在庭前的瓶子两眼,是青花麒麒没错。”
  苏老翁神情紧张的继续追问:“那大瓶儿有十岁娃儿那么高呀,就直直朝你砸了过来?”
  “嗯!”莉桐睁着坦诚水灵的双眸。
  “然后呢?那瓶子……”
  “碎了。可是女儿我仍安然无恙,爹爹大可放心。”
  “你这个大白痴啊卢老翁轰然一啸,屋顶虽没掀,破方桌却被他当下一捶,成了木柴片片。
  “那青花瓶……那玉瓶……”气煞老翁,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应当迎面接住它,直直奔回家呀!你居然闪过它,平白葬送咱们家吃香喝辣、购屋买马的大好机缘!你有没有脑袋哪?你头壳里除了浆糊还装了什么?”
  老翁忍不住泪湿衣袖,痛哭自己教女无方,不过大半眼泪都是在为那价值连城的青花瓶惋惜。
  “爹,凭姊姊的超钝神经,能闪过花瓶就已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姊姊今日就真的是直的出去、横的回来了!”
  “呜……就算她被砸死,好歹也可赚一笔奠仪,少个白痴赖在家里混吃混喝,可是她……她……”
  老翁哇地一声哀号起来,如丧考批。莉桐倒是认命得很,边叹气边拣拾被打成木柴碎片的桌面下,几乎阵亡的脏杯破盘。
  女儿生来就是不值钱,歹命哪——
  “姊,那闪过花瓶后呢?”大弟仍专注在好戏上头。
  “也没什么呀,就看到房内老子孟子满天飞,东一句‘你这个不肖子’、西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莉桐捡起了尚可使用的杯盘,往厨房走去。
  “老子?孟子?在天上飞?”大弟满脑子怪异的画面,愈想愈玄奇。
  “她的意思是老子之书、孟子之书被人扔来掷去。”老翁毕竟比十四岁的少年多吃个几十载的饭,女儿毫无逻辑的语法,也只有他能将其翻译成听得懂的人话。
  “我正奇怪屋内没见着人,却闻吼声如雷。”莉桐不解的说着。“对骂了好些时候,我正想离去,改天再送画卷来之时,突然书斋房门就被踢飞开来,冲出一道身影
  话说当时——
  “你是什么人?”
  那身影矗立在她跟前时,足足高她两个头。
  “我……我是来送硕王爷订的画卷的。”当时那身影背光而立,娇小的莉桐根本看不清来人面孔。
  “不肖子,你有胆反抗你阿玛的话,就给我滚出硕王府,我就当没生你这个儿子!”书斋内又冲出个人面威风的大胡子,看来活像门神。
  “笑话!你以为你有几个儿子?要是撵我出去,以后就别哭着求我回来继承香火!”
  那身影这一侧头回话,让莉桐看傻了眼——
  从没见过相貌生得如此阳刚俊伟的男子!透过身侧阳光拂耀,他犀利如鹰的眼瞳遂成淡淡的琥珀色,阳光像是专为他独霸天下的气魄而生的,衬出王者不可一世的风范。
  日照龙鳞万点金!她几乎被这般耀眼的灿烂勾去了魂魄。
  “我哪一点亏待你了?今天要替你订门亲事还得下跪求你吗?”大胡子这一怒,涨红了脸,宛若关公再世。
  “亲事?你也不问问我的意愿,也不管对方是圆是扁,只要人家是个格格就让她当我媳妇儿,你生我这个儿子和养种马有何差别?”
  “放肆!”大胡子血气上冲,扛起屋内的太师椅就往他和莉桐的方向砸来。
  真个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若非那身高腿长的贝勒爷护在莉桐身前,一掌击破飞椅,她当下恐怕已成书斋庭前的肉饼了。
  “阿玛!孩儿已告诉您很多次了,孩儿根本无意成亲,您何苦硬逼我娶俺家的格格,徒增累赘?”
  “什么累赘!”震天一吼,连莉桐的耳朵都有点嗡嗡作响。原来方才书斋内的狮吼就是出自大胡子的嗓门儿!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点道理你还不懂!”大胡子方才声色俱厉的容颜逐渐瓦解,再难掩饰爱子心切的本性。“阿玛向来以你为荣,硕家有子如你,夫复何求?可是思映,男人不是光凭事业即可成就人生,你不娶妻、不生子,如何能深切体会为人父母的喜悦与责任?你如此逃避人生责任的行为,教阿玛如何不为你心痛?
  大胡子的这番深情恳切,连身为局外人的莉桐也不禁为之动容。想来自己与爹爹的关系,自小就是被打大骂大的,从不曾令她有如此父爱至切的感受。
  是因为贫贵身份的悬殊,造就品德上天壤之别的差异呢?还是因为她生来就是不值钱的女儿身……
  “孩儿并非逃避责任!”她身旁的思麒贝勒不改先前坚持的立场。“孩儿只是想自己处理终身大事,不劳阿玛费心!”
  “我哪能不为你费心?你都二十六岁了,还未娶亲。你要把终身大事拖到何时处理?连你额娘都担心你是不是有断袖之癖!”
  “荒唐!”思麒贝勒不屑的冷笑一声。“为了这等胡思乱想,就想逼我娶你安排好的木头格格?”
  “什么木头格格?!”大胡子这下子可不只怒发冲冠了,连额上的青筋都暴突起来。“俺家的格格是我千挑万选才相中的!既温婉又贤慧、善解人意,诗词歌赋无一不精,沉鱼落雁闭花羞月,只有如此完美的女子才配得上你!阿玛这般为你没想,你还有何不满?”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满!”思麒贝勒看来对老父的心意丝毫不领情。
  “你哪里不满?”
  大胡子这一吼,莉桐掩耳不及,吓得三魂去了七魄,眼冒金星。
  “那种完全符合你标准的女子,活像额娘养的哈巴狗,叫她站她就不敢坐,问她话就只会‘喳’,娶那种女人过一辈子,还不如随便抓个人当老婆算了!”
  思麒说这话的同时,突然把莉桐抓进进父子对峙之间。两个巍然轰立的壮硕男子中间,站进了娇小畏缩的女娃儿,凝重的火爆气氛、焦点霎时转移到莉桐身上。
  “你?”大胡子眯起了眼盯着她,加上那一脸狂怒未息的凶煞神情,吓得莉桐膝盖有点无力支撑,抖颤了起来。
  “哼!”大胡子睥睨一笑,将视线放回儿子身上。“说笑话也得看场合!瞧你毕竟还是个小伙子,想反抗你阿玛也犯不着情急之下就抓个滥竿充数。”
  思麒心中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但是那句父子两人没多理会的“滥竿充数”,倒是令莉桐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反正我已经和修家订下了这门亲事,不管你再如何胡闹,半年之后,俺家格格是人定了我顾家大门!”大胡子终于颁下无可违逆的圣旨。
  “好!就让佟家格格做硕家的媳妇吧!”
  思麒宏声如雷,如此爽快的答覆,令大胡子霎时化严厉为满面惊喜的笑容,连眼泪都差点儿感动得掉下来。
  莉桐却突然间被思麒拉人怀里,一只大手紧紧按着她的肩头。“阿玛,我不消半年,只需半个月就会将这女娃儿娶过门,让她坐在我正室的位置上!”
  “你、说、什、么?”不仅大胡子气得像只大刺犯,连莉桐也吓得合不拢嘴,下巴几乎脱口。
  怎么可能让一介平民女子为正室,尊贵骄宠的格格为偏房?这事若传出去,佟家铁定会卯足全力给硕王府来个满门抄斩!
  这下子连听故事的苏老翁及苏大宝下巴也脱臼了——这、这、这……这不会是真的吧!
  苏家三口呆呆的站在桌前,一时都沉寂了下来。
  “啊……”苏老翁轻松自若的先开了口。“哎!这种事在意个什么劲儿啊!哈哈哈!”
  姊弟俩看着笑容僵硬的老父,他额角上甚至布满了豆大的冷汗……
  “我说莉桐、大宝,你们这两个小笨蛋!人家父子拌嘴,说的还不全都是气头上的话,谁会去当真呀!哈哈哈!”苏老翁的笑声极不自然。
  “可是爹……”身为大弟的苏大宝忍不住为姊姊坎坷的前途感到忧心。“君无戏言,不是吗?”
  “硕王爷又不是皇上,他说说戏言有啥子了不起啊!”苏老翁愈笑愈大声,似乎想掩盖内心某种真正的情绪。“我不也是常跟你们胡乱说笑话吗?什么‘我打死你这个笨女儿’、‘生你这蠢货还不如明早卖到市场去之类的,你姊姊还不是依然赖在家里混吃混玩的。’”
  “是啊,爹爹所言甚是。”莉桐对于这种专门践踏她尊严的狠话,早已练就了不死之身——无论话再狠,她也能处之泰然。
  出身贫贱的人,就该贫贱而勇敢的活下去!像蟑螂一样,出身再“扁”,也要坚毅不挠的生存下去!
  于是,苏家三口就在厨房桌前哈哈大笑了起来,不约而同冒着冷汗打定主意就当没“娶亲”这回事,从此苏家依旧过着幸福美满、天下太平的贫贱生涯吧!皆大欢喜!
  苏老翁哈哈笑的下巴还来不及合上,就听见远方传来热闹的锣鼓声与街坊邻居的喧哗。
  苏家三口此刻突然紧紧抱在一起,三人挨成一堆的缓缓向外厅走去。还来不及……或者应该说是“没胆”去开门一探究竟,两扇破门就被左右胡同的大叔大婶们推倒了下来。
  “哎呀!苏老翁,您可真是好福气啊!”
  “莉桐这么早就要出阁啦?才十六呢!”
  “不早不早,这娃儿现在正出落得漂亮呢!做了王府的少夫人,刚好赶上花样年华呀!”
  “恭喜恭喜!”
  杂乱的人声祝贺下,苏家三口全成了木头,一点喜庆的气氛也没有,活像地府的鬼差即将来临。倒是街坊邻居们快要乐翻天了,小小一间破屋里里外外塞满了凑热闹的人。
  “硕王府聘礼到!”屋外一声清亮的哈喝,把在场人士的情绪推到了最高点,鞭炮声震天价响,如同这里在办庙会般。
  “爹……”大宝紧挨着哆嗦连连的苏老翁。“姊姊要是嫁进硕王府,那我们也就成了王族的姻亲之一了吧!”
  “是……是啊!”
  “那……”大宝艰困的发言,不问不行,事关生死啊!“那姊姊这一嫁,不就摆明了给佟王府的格格难堪吗?”
  “啊……啊……”苏老翁颤抖到下已有点无力,再也不复方才神勇训女的豪气。
  “佟家要是卯起来报复硕王府,来个满门抄斩,我们这等姻亲脱得了关系吗?”
  “会……会……”苏老翁的眼眶装不了恐惧的水珠,全被他抖动的身躯晃了出来,满脸湿漉。“会死得忒儿惨哪!”苏老翁仰天长啸,震下屋顶一片瓦,正好砸在扛聘礼的仆役头上。
  “爹!我、不、要、嫁!”莉桐终于打破沉默,泪下如雨的发布“抗旨宣告”。
  硕王府的思麒贝勒真个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大丈夫,他果真如当日所言,半个月内娶进了苏家大女儿莉桐为正室。
  娶妻,是应许那天对硕王爷下的承诺,可是他没说会把婚礼搞得如此轰轰烈烈、威震京华!现在硕王府的贝勒弃佟家格格婚约不顾,义无反顾娶一布衣女子为妻的事情已传为大街小巷的头条新闻,令多少痴情少女也燃起“麻雀变凤凰”的希望,个个眼中都闪耀着梦幻的光芒。
  只有身着凤冠霞帕呆坐在洞房的莉桐例外。
  打从下聘的那一天起,她成天被思麒贝勒派来的待女、嬷嬷们折腾来折腾去,又是梳洗打扮、又是恶补礼仪,还好苏老翁有教女儿识字读书,开口还不至于秽语连篇、庸俗不堪。如此大力整顿,终于把她平平安安送人洞房,今后嫁为人妇的贵族生涯……套句苏老翁的临别赠言:你就自生自灭吧!
  “爹,您好狠的心哪!”年方十六的小姑娘成了王族新娘,独守空闺大半夜,却不见新郎。
  “姊,无论如何,你也要好好建立起不幸的家庭,彻底发挥咱们下等人强韧的生命力!”--像蟑螂一样。
  大弟的赠言言犹在耳,可是她偷偷掀起头巾,环顾这幢豪门巨宅的洞房——那奢侈豪华,世间仅见!海龙王娶亲大概就是这等排场了吧!凭她一个平民百姓的贫乏见识,脑袋里再也想不出比这儿更炫目的景象。
  太豪华了!尊贵得连蟑螂都羞愧得无地自容,偌大的花厅和内屋一尘不染,与她以往所住破烂胡同的简陋小屋截然不同。房外远处热闹非凡,可是新娘这厢却是冷清寂寥。不是说应该会有亲友来闹洞房,为什么都没人过来呢?是不是……思麒贝勒嫌我出身寒酸,上不了台面?
  “也没错!因为连爹都瞧不起我这个笨丫头,更何况是贵为皇族的贝勒爷。”莉桐放下头巾自言自语。隔着红绣头巾,谁也见不着小小新娘的表情,只有微弱的声响悄悄落在莉桐交握的小白手上,一滴、一滴、又一滴
  正在这孤单伤怀的时分,莉桐冷不防被房门口一大票喳呼吵闹的人声惊到,还来不及回神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这批赶来闹洞房的人们已团团围在莉桐跟前了。
  “咦,新郎倌呢?怎么只有新娘在洞房里。”
  “刚才不是见他已经先离席了吗?居然不是回洞房来!”
  “这教我们如何闹洞房呀?”
  这票男男女女喧哗震天,左一句、右一句,听得莉桐头昏脑胀,不知该如何应付,两只小手紧张的绞在一起,连冷汗都快绞滴下来了。
  这样的场合不是该由新郎倌来挡驾的吗?思麒贝勒却放她独自一人面对这一群陌生的亲朋好友。是他临阵脱逃?还是刻意要给她难堪?
  不!思麒贝勒不是这种人!莉桐心中一个声音反驳道。思麒贝勒连他阿玛的逼婚都毫不退缩、坚决反抗,他不可能会临时害怕而逃之夭夭;至于刻意给她难堪嘛……也不可能!行事光明磊落、刚正坦白的他,不会有这等卑鄙小人的行径。
  那他到底上哪儿去了?……莉桐信心再强,也强不过摆在眼前的事实。现在倒是她想临阵脱逃,不玩这场王族婚礼的游戏了!
  爹!大弟!我想回家了啦……
  “我说好嫂子!你为何缩在一角呢?新娘子理当大大方方坐在床沿中间,怎么你却活像受人欺负的小媳妇似的?我们这群善良又亲切的亲友们哪里对不住你了?”
  听这声音清若银铃,话中却字字讽刺,莉桐明知是对方刻意在捉弄她,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串如天罗地网般的问话。
  “亭兰,你别逗她了!人家新娘子出身贫寒,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你就别再拿你那张传牙俐嘴挖苦人家吧!”
  亭兰?是思麒的妹妹亭兰格格?莉桐记得嬷嬷们曾在闲聊时提过,说思麒贝勒是如何“整治”他娇生惯养的宝贝妹妹,硕王爷与硕福晋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却被他克得死死的。这口怨气,亭兰格格应该不至于笨到把它出在思麒身上,所以莉桐今后的处境想必……
  你就自生自灭吧!苏老翁的叮咛又闪进莉桐脑中,原本心头只不过凉掉半截的她,此刻则变成了完完全全的“冰柱美人”。
  “我大阿哥去哪儿了,你倒是说呀!”亭兰悦耳的嗓音颇具威胁性。
  “去问思麒贝勒吧!不管他人在哪里,最清楚的莫过他自己了。”莉桐怯生生的透过头巾挡回了亭兰锐利的问题。所以说狗急了也会跳墙嘛!
  “哎唁!亭兰,你这箭锁被人接下来呷!”旁人嬉闹了起来,似乎打算煽风点火、助阵到底。反正难得的好戏是不看白不看!
  “呵呵……”亭兰不怒反笑,让莉桐全身寒毛刹那间都紧张的“起立致敬”。“好嫂子,看来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呀!我这就差人去把大阿哥逮回来,省得嫂子独守空闺,看得教人好心疼啊!”
  “多……多谢亭兰格格。”
  “呀!怎么这么称呼我呢?咱们今后可是姑嫂了,瞧你方才的语气活像下女向我叩谢隆思似的。”亭兰笑吟吟的牵起莉桐瑟缩的小手,“叫我亭兰就可以了!”
  “是啊,大少奶奶。”一旁起了个男声。“‘亭兰格格’是下人们对她的称呼,咱们硕王府的亭兰格格是出了名的不拘小节、豪爽率直,只要和她谈得来、合她意的人,经她允许都可直呼她的名讳。”
  “可真是‘皇恩浩荡’啊!”另一个声音戏德的说着,惹来满室笑声。
  不知道亭兰是真心向她示好,还是背后别有用心,莉桐只觉得如履薄冰,随时一个不小心,哪怕是说错一句话,就会让她死得很难看!
  “嫂子,你不高兴吗?”亭兰突然问道。
  “我……我没有……”
  “是吗?”亭兰关切的说着,“可是你一直低头不语,尽是我一人在叨叨絮絮,莫非你嫌我太聒噪?”
  “不……没有……”
  “嫂子,那你是喜欢我步?”
  “啊……对!我……”莉桐哪有胆子敢说不!现在局势全由亭兰掌控,只等莉桐掉进陷阱里,谅谁也逃不出去!
  “可是我完全感觉不到你喜欢我,总觉得你像是拒我于千里之外。”亭兰这厢可吃定她了。光凭她娇声委屈的柔软语调就够令人怜惜不已,更何况她贵为格格,如此的热情亲切、放下身段,却换不到莉桐相对的回应。可是莉桐隔着头巾要如何让亭兰“感觉”到自己喜欢她?就算没有头巾阻隔,莉桐也不知该如何回应亭兰突来的友善。
  反正说来说去亭兰就是有办法营造出“都是莉桐木对”的情况!
  “这……”莉桐面对如此难以捉摸的小魔女,舌头早已自动打结。
  “我刚才只是闹着你玩的嘛,嫂子!我已经差人去找大阿哥了,你还会怨我顽皮吗?”亭兰像是小女孩般撒娇问道。
  “不是的,我……”
  “你就只会‘不是’、‘没有’、‘我我我’个没完没了,你根本就是不想面对我的一片心意,只会闪闪躲躲的逃避我的诚意!”亭兰开始发起大小姐脾气。
  “我说亭兰呀,人家新娘子披着头巾怎么‘面对’你的心意嘛!”在一旁观战的人突然开口说道。
  “啊,对!都是这头巾遮掩住我们姑嫂的情谊,也难怪我老感觉自己是在唱独脚戏,因为我一直见不到嫂子的表情啊!”亭兰豁然开朗的拍掌说道。
  “那就掀起头巾来吧,大少奶奶!”众人开始步喝。
  “对呀!新郎不在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闹洞房!”
  “也好让事兰见见你吧!她期待见你这嫂子好久了,就让她高兴高兴吧!”
  “掀呀!掀呀!”
  众人的呼声愈来愈热烈,此起彼落,莉桐则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下子是逃不掉了!
  “嫂子,你就掀起头巾来吧!大家都好想看看你,我也好想快点和嫂子打照面,促膝谈心。”事兰快活的催促着。
  “掀头巾呀!掀呀!”
  众人的呼声渐渐一致起来,整间屋子随着呼喊的节奏震动,节拍也愈来愈强、愈来愈快。
  不能掀!这头巾只有思麒贝勒才能掀!
  “嫂子,你倒是快掀啊!”亭兰提高了兴奋的嗓门,否则在这一片炽热期待的叱喝声中根本听不见。
  “掀呀!掀呀!”
  “不行!我不能掀的。我……”莉桐微弱的反抗声完全淹没在人声浪潮里。
  突然有阵气息靠近莉桐耳畔低语,吓得她心脏差点儿由嘴里跳出来。
  “大阿哥最讨厌像你这样的女人!”那阵气息是事兰的耳语。虽然屋内几乎要吵翻天,可是这句话她却听得一清二楚。
  “掀呀!掀呀!”
  思麒贝勒最讨厌像我这样的女人!
  “统统给我闭嘴!”
  一个气势如虹的命令贯穿众人的喧哗,刹那间屋内变得悄然无声,每个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思……思麒贝勒,您可回来了。”一个怯懦的声音恭敬道。
  “全都给我出去!”思麒立在门口,语气平静,字句间却夹满了浓重的火药味。
  这声音一如送画卷到硕王府那天听见的话语,每个字似乎都散发着强烈的意念,传达着说话者的威武与英气。不必看到他的人,光凭语气就足以震慑人心——那天在逆光中的壮硕身影就带给她这般强大的权威性,好像他的话语有着自身的力量,由他屹立结实的身形中辐射出超凡的气魄。
  尤其是当她由侧光看见思麒面孔的那一刹那——她当时不懂,现在她似乎比较明白,她的一颗心就是在那时被思麒摆走了吧!
  这么轻易就对一个陌生男子动心,似乎太轻浮草率了点,但是感情这东西很难有人能够冷静的加以控制,更何况她才十六岁,对爱情仍低俗懂懂,也不曾有过感情体验,与思践相遇的一瞬间,她的终身就订给了这个男人。
  其实她内心满喜欢这门亲事的。这与他的贵族身份无关,也与硕王府的财势无关,而是莉桐深深为他的性格倾醉——他将身为长子、继承家业的责任承担得完美元缺,在严父的威吓之下,仍坚持自己的立场与决定。他原本可以轻轻松松过着父母为他安排好的顺畅人生,却选择了让自己去规划、去磨炼的未知旅程。
  她愿意和这样的男子共度一生!当思麒将他厚实的大掌按在她肩头,宣布要娶她为妻的那一刻,莉桐就觉得自己已在思麒的生涯路上开始与他并肩作战、面对命运。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生命自那一刻起有了新的意义,重新注入一股新的力量!她可以在人生旅途上支持这个刚毅的男子坚持他的理念,维护他高傲的尊严。
  她衷心期待着能和有着如此钢铁意志的男子并结连理,就算贫富悬殊、艰困重重,她也要努力学习,尽力成为配得上他的好妻子。
  可是……
  大阿哥最讨厌像你这样的女人!
  莉桐陷人无垠的沉思之中,完全没注意到洞房内只剩下她和思麒两人,没有听见思映对她说了什么,也没发觉到她的头巾早已被思麒掀起。她一直在恍悔的思绪中飘浮着,悠悠荡荡……
  等她逐渐由朦胧迷离的视线中看清眼前的人,由冰冷的两颊感受到陌生而温暖的大手正小心翼翼捧着她小巧的脸蛋,她才自思麒忧虑的深速双眸反射中,看见自己泪流不止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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