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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外蒙,车车尔勒格。
  这个男人长得很好看,可是她不喜欢他。
  他看起来好象很聪明,厉害到几乎没有弱点的地步。这种人多半学什么像什么,稍微念点书就会做超级大官,稍微打打仗就会威震天下、名扬四海。嗯,很有才气。
  可是啊可是,一张俊脸像冰刻似的,线条又硬又冷,不小心摸到了恐怕会冻坏手指。
  这种人哪,最不能容忍任何瑕疵,八成也无法容忍愚笨和迟钝。若是她不小心摔下马去,他恐怕非但不救她,还会干脆驾马过来把她踩扁算了,为民除害。
  光瞧那股慑人气势就知道,这家伙傲得很。
  不过她是不太可能真的摔下马,因为她的骑术太优秀了。他也不可能会真的驾马踩扁她,因为他这个年代的人几乎都不骑马,顶多开车辗扁她罢了。
  但是他不可能辗扁她,因为鬼是怎么辗都扁不了的。哈哈!
  她飘浮在这间现代化的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甩着她的铃铛串。那是唯一跟着她飘荡多年的伙伴,也是她唯一剩下的陪葬品。
  刚死的时候,她根本无法相信自己成了孤魂野鬼。三百多年下来,她早已学会接受事实。
  什么哀怨、什么沧凉,这些一般幽灵应该感染的症候群她啥也没沾上,逍遥自在得很。
  或许是她天性乐观吧,也或许是百年来漫长的时光消磨掉她的脾气。她很少会再感觉到什么,只好没事出来显显灵,聆听人们放声尖叫的优美噪音,观赏人们一脸吓歪的表情,调剂身心。
  不过她向来宅心仁厚,从不随便恶作剧。偏偏世上就是有令她不爽的家伙存在,破坏她的好心情。例如,老在这男人面前搔首弄姿的俗艳大妖女……
  “雷总,我们到底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台北总公司一大堆事情有待解决,日本那边又为了神阪小姐车祸的事要与你理论,你还留在这里找什么翘家的不良少女嘛?”罗秘书哼哼哎哎地娇声抱怨。
  “她不是不良少女,她是我的学生。”
  雷海棠埋首在小饭店简陋的桌椅前,手指飞快地在笔记型计算机上运作,触键声如午后急雨似的倾泄在房中。
  “可是你只是她的家教,不是她的老师。这种问题应该交由专人处理,而不应该因为她母亲的拜托,就放下台北公司的所有事务,跑来外蒙找寻这丫头。”
  雷海棠凝眉注视计算机屏幕上传来的讯息。
  一身名牌打扮的秘书罗小姐,佣懒地欣赏雷海棠的俊美神情。
  “把找人的事交给其它人处理吧,雷总。你由台北追她到东京,又从东京追到这鸟不生蛋的外蒙来,万一她人又跑到别的地方去,难不成你要天涯海角地追下去吗?”
  雷海棠注视着计算机图表,盘算着公司的陶瓷发展策略与生产线可能产生的落差,完全没注意到罗秘书激切地俯身撑在他桌前的艳容,以及超低V领套装内挤出的乳沟。
  “雷总,与其把我们两人难得单独相处的时光浪费在这狗不拉屎的荒野,还不如直接飞往巴黎度个假吧。”否则她苦苦跟来的一片美意岂不泡汤。
  明年预定参加日本国际陶瓷博览会的企划案恐怕会受到影响,他该如何破解这项危机?
  “雷总,我们都是成年人了。除了拿青春来追求事业成就之外,难道你不曾想要在这二十七、八岁的关卡上抓住些什么吗?”
  罗秘书娇柔性感的倾诉,彷佛国际色情电话中饥渴难耐的呢喃。
  “雷总……”
  “你身上是不是有带铃铛?”
  罗秘书美艳的陶醉神情出现一抹迷惘。“铃铛?”
  雷海棠蹙眉迅速瞥视狭小的房内。“我听到铃铛声。”
  “啊,是的。”罗秘书兴奋地眨着美眸。“那是爱情悸动的旋律。”
  没想到他竟然会是这么浪漫的男人。
  “听起来像乳牛脖子上挂的东西。”到底是哪里传来的?打从数天前他住进这家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无”星级大饭店,总会隐约听到阵阵铃声。
  “雷总,”罗秘书不确定地咽了口口水。“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后取笑我的身材,但我相信绝没有人会用乳牛来形容我。”
  雷海棠这才注意到罗秘书刻意挺在他眼前的豪乳。
  “我也不会。”乳牛是何其无辜的可爱动物。
  “难道……”罗秘书似乎顿悟到了什么,双眼闪闪发光。“你这是在刻意挑逗?”
  “我没那体力。”也没有兴趣。
  他冷漠地再度埋首于工作中。
  “你的体力老浪费在不必要的人身上。”罗秘书娇叹,绕过桌面硬坐上他左侧的坐椅扶手。“你又不缺钱用,为什么要当小丫头们的家教?”
  雷海棠径自陷入庞杂的讯息中,无视罗秘书在他胸前轻轻游移的玉指。
  尽管他身上里着一层层衣衫,她依然可以感受到在那之中厚实有力的肌肉。长年以来拳击健身的习惯,让他缺乏现代男士的纤细优雅。一身粗壮魁梧的体格不似都会名流中的贵公子,倒像成天在烈日下打着赤膊挥汗操劳的工人,散发原始魅力。
  “雷总,下次别再答应你姨妈的牌搭子们任何事,那群老妖婆全没一个安好心眼。说什么你博学多闻、认真负责,要你做她们女儿的家教,其实只是想把你抓来当女婿的幌子!”
  因为她老爸正是打着相同的主意,才想尽办法把她弄到雷海棠身边做秘书。
  雷海棠摘下眼镜往桌上一扔,捏住鼻梁闭目深思。
  最近真的太累,天天睡眠不足,疲惫得有点神智不清。否则他不知耳边细细不断的铃铛声该做何解释,眼前老有一团白雾的现象又是什么原因。
  他恐怕真的太累了。
  “放下这一切吧,我们去度个假。威尼斯如何?还是去布达佩斯享受当地的艺术季?”
  到底是哪里来的铃铛声?愈响愈急促,宛如在发怒。
  “别管你那个翘家学生了,那是别人家的事。瞧你,每天睡不到四小时,忙着和公司保持联系,又得天天追查翘家丫头的行踪,我看了真的好担心。”
  “你这样坐在扶手上,我看了也很担心。”他不耐烦地警告。
  “担心什么?”罗秘书笑着更加抬起大腿,极短的窄裙全挤在内裤边缘。“我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对我完全无动于衷,这才教人担心呢。”
  雷海棠压抑地闭眼沉吟。
  “罗秘书,你到底是为什么要一路跟着我来?”
  “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什么?”帮他忙上加忙、乱上加乱、附带强迫观赏他毫无胃口的色情秀?
  “帮你释放压抑多年的渴望。”她有力而温柔地定定直视他。
  他深陷的黑眼圈让好好一张俊脸看来阴森森,眉间凝着长年深蹙的冷冽皱褶。布满血丝的精锐双眼,支在额边的巨大铁掌,在在弥慢着颓废放浪的魅力。他彷佛历尽沧桑的荒野大镖客,孤冷已久的英雄豪情正渴望着某个女人,释放他的狂野欲焰。
  罗秘书想得骨头都酥了。
  “罗秘书。”
  “是的,雷总!”罗秘书激切地攀在他胸前。“我早就感受到你心中隐藏的那团火焰,你何不干脆放手去做?”立刻占有她吧!
  “罗秘书……”
  “叫我萝丝。”就在她几乎狂吻上他的性感双唇时,坐椅扶手崩裂的巨响与她尖锐的叫声同时爆发。
  “我说过,这样坐着很危险。”他面无表情地靠在椅上,一派漠然。
  “GOD!这是什么鬼饭店!”一屁股重跌在地的罗秘书气得又哭又叫。“怎么设备这么烂!”
  “回你的房间去吧。”他单手拉起罗秘书的剎那,眉头皱成一团。“你裙子后头是不是坐到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也觉得怪怪的……”待她勉强往翘臀一瞧,立刻惊爆一阵尖嚷,“讨厌!为什么会有狗大便?!我的圣罗兰……人家七万多块的套装……”
  椎心刺骨的哀号与痛泣撼动着整座只有两层楼高的国际级豪华荒野大饭店。
  “雷先生,发生什么事?”饭店服务生火速赶到他房中。
  “她不小心跌坐到地上的狗大便。”他斜睨着这名十六、七岁的唯一服务生兼客房部主任兼送货员兼清洁工。
  “狗大便?”粗壮憨厚的蒙古青年连忙跑进来检视。“不……不可能,我确实把房间打扫得很干净,而且不可能会有狗跑进来大便。”
  “那我裙子上坐到的是什么?”罗秘书恨声哭吼。
  “我……我不知道。那确实是像狗拉的,可是……”
  “好了,送罗小姐回房去吧。”他神情疏离地坐回桌前,凝视计算机图表。
  “雷总,我们回台北!立刻回台北!”
  “请便,路上小心。”
  “雷总!”罗秘书不可置信地追回他身边。“你不跟我走?你真要放我一个人回去?”
  雷海棠平静的面容,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正极力压抑着当场将她由窗口摔出去的冲动如果她不是父亲老友的掌上明珠,他恐怕真的会动手。
  “雷总!”
  “我一找到我的学生,自会立刻飞往台北。”他回座紧盯计算机屏幕。“你先回去处理神阪小姐车祸的事。另外,好好劝我姑姑,别想召开什么股东大会,我没空伺候她玩游戏。”
  “可是雷总,人家……”
  “这一切就交给你了。”他也只有这么一个执行秘书能交代,其它助理只要是女的,全被罗秘书发配边疆去也。“现在,回你的房间去。”
  “但是我想……”
  一阵细微而清脆的断裂声,凝住了所有人的气息。
  雷海棠瞇起双眸瞪视被他腰斩在掌中的笔杆,彷佛疑惑着他怎会如此轻易地失去控制,泄漏火气。
  “你还想怎样?”他礼貌地低问。
  “哦,没……没想怎样,就照雷总你吩咐的吧。”
  雷总怒火中烧的神情,真是太太太……太帅了,几乎将她的现代女性主义融为一汪春水。罗秘书深情款款、离情依依地攀在他房门边,慢慢远去。
  在服务生还来不及带上他房门之际,隔壁套房立刻炸开罗秘书惊人的尖嚷。
  “我的房间怎么会有这么多鸟?!服务生!”
  雷海棠双手支着太阳穴,听着无法隔绝的恐怖噪音。
  “啊──我踩到他们下的蛋,好恶心!他们干嘛跑到我的房间来下蛋?”
  “罗小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我们这家饭店开了十年,从没发生这种怪事。”
  “快把这些乌赶出去!把这些鸟蛋给我清干净!”一阵痛泣之后立刻传来下一波攻势。
  “喂,爹地!人家还在外蒙啦,我再也待不下去,我要回家!这里简直烂透了,人家从没住过这么差劲的鬼地方……”
  雷海棠不禁思索那支公务用的行动电话是否该改名为罗大小姐私人专用哈拉热线。
  瞥见地上那坨罗秘书臀形犹在的狗屎,他闭目将脸沉入双掌间。哪里来的狗屎跟鸟蛋?
  这里究竟是外蒙还是外层空间?
  “谁教那女的说我们蒙古狗不拉屎、鸟不生蛋!”一阵悦耳清嫩的嗓音莫名扬起。“我当然得让她亲眼瞧瞧咱们的狗不但很会拉,连鸟也很会生!”
  雷海棠不确定地抬起双眼。“谁?”
  “你果然听得见我的声音!”清脆的铃铛声兴奋地和这嗓音一同回响。
  “谁在那里?”在四处见不到人的情况下,他大步跨往窗台推开窗门张望。
  除了辽阔无尽的连天碧草,只有远方点点白羊在其间徜佯。
  “刚才你说听见我的铃铛声时,还真吓了我一跳。”咯咯笑声轻盈回荡。“这几百年来大家都只看得见我,听不见我,你却和别人相反。”
  他猛然朝室内回头。没人!
  “你这个扁扁的黑盒子里到底有什么?我看你几乎每天都埋在它跟前摸半天,这么好玩吗?”
  远方桌上的笔记型计算机在四周无人的状况下发出轻快而杂乱的触键声,将原本的资料搞得一片混乱。
  他愕然看着彷佛有双无形之手正在玩弄的计算机键盘。
  这是怎么回事?
  “咦?它为什么变得白白的,这上面原来的字咧?”
  “SHIT!”突然震回的意识让他火速杀往计算机前,“我的档案!”
  陶瓷博览会的企划案、由SPSS系统分析出的下年度亚洲市场消费取向与策略、才向日方合作厂商买到的陶瓷花纹图文件、预算估价表……他正准备传回总公司的重要心血,全都在没有备档的状况下被赶尽杀绝。
  全部阵亡!
  为什么会这样?
  他顿时像个被抽空灵魂的躯壳,僵硬地呆坐桌前,视而不见地瞪着计算机屏幕。他无法相信,居然连一点挽救的机会也没有,就让重要的档案全数歼灭。
  “你不玩这个扁盒子了吗?”怎么像个木头似的僵在那里?“它根本没什么好玩的,对吧。我看你每次玩它的时候,眉头皱得几乎可以夹死蚊子。”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计算机故障,还是他的人为疏失?
  “这个奇怪的东西又是什么?”铃铛声转而接近一旁的双频大哥大。“这几百年来我可没有白”死“喔,每天都很努力地学习新知识,可我没看过这种奇怪的玩意儿。”
  有点像电话,却没有电话线,也没有电话机,就只有一支孤零零的话筒。
  雷海棠虽然仍处在严重失误的震惊中,却由眼角约略可见超乎常理的景象:他的大哥大正浮在半空中翻来覆去,像支被好奇小狗玩弄的大骨头。
  “喂,你该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怪癖吧?”铃铛声中夹有警戒意味。“以前我小弟就有拔掉蝴蝶翅膀,让人家可怜兮兮爬行的恶习,结果被我揍得三天站不起来。你没事把这个话筒拔下来又是什么意思?”
  虽然他不是她小弟,她也照样敢揍他。伸张正义,人人有责。
  这应该是错觉,完全不合理的错觉。雷海棠闭目调节气息,保持冷静。但大哥大摔在地上的声音为何如此鲜明?
  “我在跟你说话,你打什么盹?!”太没礼貌了。“喂!”
  唯有先沉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才能为这团怪象找出合理的解释。
  “跟我说话呀,喂!”老是喂喂喂,活像狗在吠。“你叫什么名字?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喂’吧。”
  他还是端坐在椅上闭目静思。
  “好,你继续装睡吧,我自有办法知道你姓啥名啥!”
  紧闭的衣橱突然砰声大作,里头的整齐衣物全由敞开的衣橱门板内飞出,散落得一地都是,每件衣物的口袋都惨兮兮地向外翻吐。
  “我就不信我查不出你这家伙的底细!”难得三百年来终于有人听得见她的声音,他却装做一副视而不见的德行。
  “我哪里冒犯你了吗?我哪里吓到你了吗?啊?!”
  沉重的行李箱赫然由架上猛然翻下,发出震人巨响。
  “我一直客客气气地待你,想和你做个朋友聊聊天,你竟然还我这么不友善的态度!”
  她霍地扒开行李箱盖,完全无视精密的电子密码锁。
  雷海棠脑中强烈地警告自己要冷静,他握在扶手上的巨大铁拳却愈来愈藏不住怒气。
  “这是什么鬼东西?”她恼火地把一大堆奇怪文字的档案夹全飞甩到老远角落里。“我们蒙古人最好客、也最和善,可是若有人胆敢藐视这份心意,就该遭到惩罚!”
  她这叫替天行道!
  啊哈,找到了。原来这本叫护照的小册子,藏在箱底的夹层!
  “姑奶奶我非得教你学乖不可!”她困难地辨视着自己懂得不多的汉文。“雷……海棠……是海棠吧,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取个像朵花儿似的名字?”怪怪。
  雷海棠身下坐椅仅剩的右侧扶手,正面临被活活捏碎的危机。
  “你二十八岁了?”嗯,体格像十八岁的精壮小伙子,眼神却像一百零八岁的神秘老道士。“你从台湾来的?台湾在哪里,我怎么从没听过这个地方?”她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严格分析起来,这种异常状况只有两种解释。其一,他太过劳累,所以有点神智不清,产生幻觉。其二,有人在暗中搞鬼,故意安排这些捉弄人的把戏。
  “姓雷的,我问了你这么多事,你就不会有点反应吗?”
  她最讨厌他这种沉思不语的模样,彷佛根本不把全世界放在眼里。
  好,那就试试看,到底谁比较有能耐!
  “这是谁的照片呀,海棠?”她由他上衣口袋内掏出皮夹里的东西。“啊,是不是你特地前来寻找的翘家学生?”
  雷海棠生平最痛恨的一件事,就是他人未经允许地擅自直呼他的名字──而且嗲得令他反胃。这点由他额头上暴突的青筋足以证明。
  “是个满漂亮的姑娘嘛。为什么你身旁老是围着各色美女,海棠?”不仅学生长得俏丽,连秘书都冶艳无比。“这张又是什么东西?啊!这不是……”
  “够了!”雷海棠暴喝地起身抽走那张重要拷贝。“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恶作剧?!”
  “很抱歉,不是有人在恶作剧,而是我这个鬼在整你!”没礼貌的家伙。“喂,你为什么会有那张……”
  “一切闹剧到此为止!”他愤然抓下浮在半空的皮夹,狠甩在地,怒气冲天地开始动手拆房子。“我看你怎么躲,看你怎么闹!”
  他要亲手捏扁干这种整人游戏的王八蛋!
  “喂喂喂,你干嘛破坏人家的饭店?你拔电线做什么?喂!”
  天哪,他居然疯了似的把墙上的画全摔了,连桌前及浴室的镜子也拔了,连天花板上的吊灯也给悍然扯下。
  这房内一定装了某种隐藏式监视器及扬声系统,否则他的动向不可能在四下无人的状况被摸得如此透彻。
  “老子受够了!”他狂暴地破坏房内一切物品,连插座都被他以工具硬生生地取下,彻底搜查每一根线路。
  够了,这一切的窝囊气他已经忍不下去了!因为受不了学生家长的一再拜托而老远跑到国外寻人,劝服她回家。结果呢?这该死的翘家女孩由台湾飞到日本去玩,又从日本辗转跟着别人跑到外蒙遛达,让他数度扑了个空,连个影都见不到。
  她以为他很闲吗?
  “去他妈的王八蛋!”被拆得肚破肠流的可怜插座被狠狠摔烂在地。“老子不是你们的奴才,更不是混帐学生的保母!”
  “喂,雷海棠,你干嘛拆床垫?我不都已经招认我是鬼了吗,你还找什么?!”毁了,她好象真的把人家惹毛了。
  “你再闹啊,把我整得团团转很有趣是吧!”愤恨的咆哮连同单人沙发飞砸出窗的巨响-同爆炸。
  他不仅没找到翘家的学生,还把花了他几个月心血整理出来的计算机资料不小心杀掉,更莫名其妙地被一心想当总裁夫人的罗秘书死缠不放,一路由台北黏到外蒙来碍手碍脚。除此之外,台北的医院里还躺着一位对他穷追不舍的神阪小姐要他负责……
  “他妈的我到底招谁惹谁了!”沉重的书桌给他猛力一掀,重重倾倒在一片凌乱的地上。
  “你快住手呀!”这人发起脾气比鬼还可怕。
  “雷先生!这……”闻声急忙闯入的蒙古青年见到房内惨况,差点当场休克。
  “这房里到底藏了什么机关?你们把针孔摄影机放在哪里?”
  “摄……什么摄影机?”天哪,多年来辛苦经营的饭店套房竟在转瞬间化为废墟。
  “还装蒜!打从我住进这间房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被铃铛声吵不停。我已经向你反应这么多次,你处理到哪里去了?!”总裁气焰猛然爆发。
  “对不起,雷先生……可是我……”
  “你还嫌闹不够是不是?找了个婆娘在我耳边叽叽喳喳,非要把我搞火才甘愿是不是?!”
  “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也听不懂你到底在说什么。”蒙古青年惨兮兮地努力摇头,心中发誓下次再也不接任何台湾观光客。
  一个意念突然闪过雷海棠脑中。
  “是隔壁房间的客人在捣蛋吗?”
  蒙古青年拚着老命猛摇头。“我们这儿就只有三间客房。除了您和罗小姐外,没有别的客人了。”
  “我隔壁的空房铁定躲着什么人!”他踩着火气十足的大步直接杀往空房,不等服务生效劳便踹门闯入。
  没人,床垫上甚至没铺上床单,一副尘封已久的模样。
  那到底恶作剧的声音是哪里来的?
  “雷海棠,你到底想怎样?难不成你连这间客房都要照样拆一次?”暴躁的铃铛声反应着主人的怒气。
  “又是这个声音!”他对着空荡的房间怒吼,“是什么人在这里故意搞怪?”
  “什……什么声音?”蒙古青年怯声问道。
  “你耳朵长在哪里?!”这么明显的少女怒骂声居然还听不见。
  “雷先生,您……是不是太累了?”蒙古青年逐渐面露恐惧。
  “对啊,我看你的确需要好好休息。”铃声气愤地伴随这阵嗓音。“愈是睡眠不足的人,愈是容易乱发脾气,毫无理性!”
  “这里没你啰唆的份!”
  “是,对不起,雷先生,我不啰唆了!”蒙古青年连忙赔罪,只求他千万别毁了这间客房。
  “不是……”雷海棠咬牙低咒,捏着鼻梁极力整理混乱的思路。“我不是在对你吼,你难道没听见一个女孩子一直吉吉呱呱地吵个不停吗?”
  蒙古青年张着痴呆的双眼和大嘴。
  “铃声呢?从我住进这家饭店以来老是叮叮当当的响声呢,你也没听见?”他都快被这些细琐杂音吵得精神分裂。
  “雷先生……您需不需要我替您找个医生来?”
  “难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几百年来都没人听得见我的声音,只看得见我的灵体。你不相信就算了,为什么要欺负这个可怜的蒙古小弟?”
  “闭上你的狗嘴!”
  “唔唔唔!”蒙古青年赶紧合上自己因错愕而张大的狗嘴。
  雷海棠见状不禁皱起双眉,根本不知该如何解释。
  “雷总……要不要干脆和我一起回台北算了?”走廊上观望许久的罗秘书抖声建议。
  “你也没听到吗?这么清楚的铃铛声连你也没听到吗?”
  房内房外三人沉寂地站在原地,原本细小的铃铛声却轰然大作,吵得有如外国教堂的超级大钟,震得整座饭店嗡嗡响,剧烈共鸣着,像是刻意给人下马威似的。
  “雷总?”罗秘书担忧得彷佛雷海棠患了绝症。
  他们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他们真的什么也没听到?
  “雷总,你还是跟我回台北一趟吧。”他显然情况不妙。“找寻那名翘家女孩的事交给别人去处理,我看你……”
  “我没事!”这下子换雷海棠脸色惨白。“我只是……”
  他艰困地咽着口水,想起刚才在“有人暗中搞鬼”这项结论之前,自己似乎曾做过另一个大胆推测……
  他太过劳累,导致神智不清地产生幻觉。
  “雷……雷总?”怎么脸色灰死成这样?
  该死,他不会真的疲劳到精神分裂吧?可是幻听确实是精神分裂的征兆之一。
  “雷……雷先生?”蒙古青年试探性地唤了一下。
  雷海棠脸色肃杀地僵立着,闭紧了双眼沉思许久,才赫然睁开。
  “很抱歉我损毁了饭店的许多设备,一切损失我照价赔偿,细节就和罗秘书商量吧。”
  “那个您说的声音……”
  “根本没什么怪声音,是我太累了,一时胡思乱想。”他笔直有力地大步踱回自己房内,穿上厚外套。
  “你乱讲!你明明就听得到我的声音,为什么要说谎?”铃铛声与少女声暴躁地追在他身后。
  “雷总,你要去哪?”
  “我出去追查一下日本电视台工作小组在这附近的拍摄地点,我的翘家学生可能会跟在她的导演叔叔身边。”如果再找不到她,只好打道回府。
  他的精神状况已濒临警戒边缘。
  “你在演戏!你假装你和大家一样听不见我的声音,可是你根本就听得见!”
  “雷总,这种事找服务生去做就好,你大可待在房里等候他的追查结果……”
  他就是不要待在屋里,宁可自己到外头跑一趟。
  “喂,你不是说非要把我找出来不可,你真的不找了吗?为什么你要假装听不见我的声音?”少女的铃声急了起来。
  没听见,我什么也没听见。雷海棠冷着一张铁面,不断地自我暗示。
  “喂,你总该听过‘阴魂不散’这句成语吧。为什么还会不明了我是什么呢?”
  连续数天的过度疲惫与睡眠不足,可能使声波转换为神经活动的机械连锁反应出现微妙的障碍,使得他听见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更有可能这是精神上承受过度压力而导致的心因性疾病,它合理地解释了心理状况对脑部生理化学反应产生的影响。
  因此,那女孩的声音与铃声是“根本不存在的”!
  他愤恨地猛力将手指戳入厚皮手套内,拉拢外套衣襟,整装出击。
  “你好歹也知道什么叫孤魂野鬼吧?你多少也该听人讲过什么叫怪力乱神吧?难道你的汉语能力比我还烂吗?”铃铛声愤慨地回荡着。
  “服务生,我再租用你的吉普车两天。”雷海棠冷漠地从皮夹内抽出大钞,完全无视震耳欲聋的聒噪声。
  “雷海棠,你竟然藐视本格格!你不知道冒犯幽魂会有什么下场吗,啊?”
  “罗秘书,回台北后暂时别在我的行事历上排任何活动,我要休个假。”消除压力。
  “我又没有对你怎样,只是好奇你为何会听见我的声音罢了!”蛮横的铃铛声追着他大步离去的势子。“难不成你嫌我声音难听,非要看我显出三百年前炸得一团糊烂的模样不可,啊?!”
  “啊──”罗秘书和蒙古青年的惊叫突然以千军万马之势冲爆屋顶,饭店后头的鸡狗牛羊被吓得嘶吼乱窜。
  “谢谢你们这么热情的告别。”雷海棠一面跨上吉普车,一面咬牙低咒。
  “雷总,你的背后有……有……”罗秘书瘫靠在一脸震惊的蒙古青年身上,猛烈颤抖。
  “有头皮屑吗?”他冷然一笑,狠狠发动老旧的吉普车引擎。“回台北替我买瓶海伦仙度丝吧。”
  老吉普车立即如炮弹般喷射而去,暴躁的引擎声掩去了罗秘书和蒙古青年的疯狂警告,将无聊的幻觉与陈旧旅舍一同远远拋在后头,全力寻找失踪的翘家学生。
  他没想到这一去,不但永远找不回他搜寻的人,还替自己惹来了一辈子也摆脱不掉的顽劣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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