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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我睡在自己床上,慕尘趴在一边,也睡着了。 我坐了起来,只觉头痛欲裂。 醉竟是这般难忍的滋味。 “江枫!江枫!”慕尘发出了呓语。 “慕尘!起来!”我摇他,“快起来,你不能待在这里!” 他满眼红丝地抬起头,一声不响站起身,歪歪倒倒地走了出去。 我翻过身,用枕头盖住头继续睡,一直睡到了中午被阿唐唤醒。 “江小姐,有人来看你。” “谁?”我醒不过来。 “你们公司的人。” “说我不在。” “还有另一位,他说,他说——” “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父亲。” 又来了,我烦倦欲死。 “不见。” “我已经说过你在。”阿唐又推我,“江小姐,自己的父亲怎能不见。” “他不是——”我呻吟着。 “自己的父亲还有不认的。”她自说自话的把我拉起来。 我差点发脾气,但一看到了阿唐的脸,气就消了,一夜之间,她憔悴了很多。 也许过了今天,我们今生今世就不再相见了,我内心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人与人的相识、分离,不都是个缘字? “我自己来。”我接过阿唐手中的梳子,开始整理。 虽然梁光宇是不相干的人,但我还是决定以礼相待,我不再是小孩,举动也该成熟。 陪梁光宇一道来的是董事长,这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原以为陪客会是张飞龙,没想到他还不够资格。 “请坐。”我出来时梁光宇还站着,他是个骄傲的人,当然张董事长也不会独坐。 梁光宇坐下了,他有些激动地看着我,难道他仍认为我是他女儿? 可怜的老人,失去挚爱的妻子后,他的精神受到太大的刺激,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但可怜归可怜,我已打定主意,他若是对我父母有什么不礼貌,我一定要反击。 阿唐泡了茶上来,但张董事长却站起身来:“抱歉,我还有事,你们谈。” 看情形,梁光宇今天还真有要事,连张董都不能在旁边。 阿唐看着我,我点点头,她退了下去。 “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有话就直说了。”梁光宇用力咳了一声。 他很紧张。 说实话,他真不该在这时候来烦我。 我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至少,我得想办法恢复清醒。 “听说你要辞职?”他又重咳一声。这下倒不像作状。我怀疑他真的有病。 他的脸色很坏。 “我已经不去上班了。” “听说你还要离开此地。” 我不知道他的“听说”有那么重要。 他也不必随便听说个风吹草动就跑来看我。 “如果你要离开,可以跟我去日本。” “日本?” “我在那儿有成就有事业。” “这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梁先生,我不是你的女儿。” “不管你是不是我女儿,你都可以放心的跟我走。”他恢复了他的自信,难道我的现状真看起来那般悲惨? “凭什么?” “我们先不说私人关系,我知道你暂时没有计划,不如到日本来帮我做事。” “我不是随员的料,也做不来女秘书。”我拒绝了。 “当然不是随员,也不是女秘书,我在东京的青山地区有—幢别墅要重新设计,我想聘请你。” 东京的青山?那是东京最贵的住宅区之一,不但地皮昂贵,居住者也全是名流。 “只要你肯答应来,一切由你全权做主。” 他说了一个很令人心动的条件。 这是天掉下来的机会,我正担忧无处可去,现在不但有了落脚点,还能有工作来排遣愁绪。 但我现在心情太乱,没办法答复他。我得好好想想。 “你会考虑吗?”他问道。 我点点头。 “谢谢你!”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这就是有钱有势人的好处,我明知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慢慢游说我做他的女儿,但是我无法拒绝。 “这件事还有旁的人知道吗?”我问,我必须谨慎一点。 “没有了,就只有你知我知。” “我希望即使是在我考虑的阶段也不要有任何人参与这件事。 “可以。”他威严地点点头,眼中有一丝遮掩不住的欢欣,然而他的气色还是那么坏。 “谢谢你。” 他笑了。 “几时可以答复我?”他又问。 “明天早上。” “我到哪里找你?” “我跟你联络。” “好。”他站起身,“我告辞了。” “我送你。” “不用了,你留步。” 我从玻璃角窗内看着他走,脸孔热辣辣的,他看出了我的宿醉? 我一定得坚强起来,一定! 我不会让任何人认为我遭遇了困难便爬不起来,我会面对一切的。 我握紧了拳,抬起头时,慕尘站在楼梯边,静静地看着我。 “你能答应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为什么不能答应我?”他问。声音很平静,但是眼光很复杂。 “我以为跟你说得够清楚了。”我冷冷地说。 “不要这样对我,我会受不了。” “慕尘,醒一醒!你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严厉地看着他,“你不能要求你根本办不到的事。” 说完,我走上楼梯,他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挡我,当我从他身边擦过时,我只感觉到他僵硬的身体因为羞惭及懊悔而轻轻发着抖。 我搬到女青年会去住,这里清静,不许男宾随便上楼,正好替我免去许多麻烦。 阿唐头一天就来看我,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我们坐在地板上吃,她告诉我等慕尘找到新的工人后,她就要回到乡下去,他们家有一块很大的地和果园。 “我以前最讨厌种田,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不好。”她说,“我应该跟嫂嫂学。” 阿唐的哥哥在乡公所服务,平常是公务员,一到休假就亲自下田,她嫂嫂是高农毕业的,上山下海无所不能,家里的操作都由她包办。 我们就这样天南地北的聊了好久,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我送她下楼,她走远了我才发现会客室里还有人等我。 是陈岚。 “我知道你有客人,我可以等。”她解释。 见到了她,万端的感触一齐涌上心头。 我没有理由恨她,慕尘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她也可怜,但我还是无法释然。 “我们可以谈谈吗?”她恳求。 我没有像招待阿唐一样请她到我房里去,我们到了顶楼餐厅。 “我知道你一定在心底讨厌我。”她凝视着远方的风景,仿佛在云天深处有着她所渴望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嫁给了慕尘。”她低下了头。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心底隐隐作痛。 “我抢走了你所爱的男人。” “陈小姐,如果你的来意只是为了说这些,我没有必要听。”我站了起来。 “请听我说完!”她要求着,眸中是点点的泪。 “好吧!你说。”窗外的天色渐暗,黄昏了,马上——便是黑夜。 “这要从我认识秦阿姨开始说起。” “你是她的特别护士。” “不仅这样。我们——早就认识。” “在医院里?” “从我知道她是沙慕尘的母亲开始我就想尽办法接近她,我甚至辞掉护理站的工作。” “为什么?” “护理站是轮调的,不一定有机会进她的病房。” “你为什么要进她的病房?”我的问题很愚蠢,但事实上的答案也绝非我先前所见的那么简单。 “她要求我这么做。” “从她住院起?” “不!更早,大概是去年底。” “去年底?” “我们就在那时认识的,她很精明,很快地就晓得我的意图。起初,她劝我不要痴心妄想,因为她理想媳妇的人选是你,我永远不会有机会。” “可是那时慕竹才去没多久。”我忍不住轻声叫了出来。 “秦阿姨喜欢你,她说不管她的哪个儿子你都配得起。她很有眼光。”陈岚微微一笑,笑容有些苦涩。 “后来呢?” “我不断游说她,她——被我感动了。”她的声音有些哽,但她很快又说,“秦阿姨开始觉得我也不见得那么没希望,你太爱慕竹了,几乎没有任何男人分你的心。” “是吗?”我对自己怀疑地冷笑。 “我崇拜慕尘,从他开始在台北的第一场少年音乐赛夺魁,我就崇拜他,我留下了所有跟他有关的资料,报上哪怕是只有一行短讯,我也会收集起来,当做宝贝似的存着。”她像梦呓般地叙述。 “为什么?” “起初,我只是将他当成偶像,但渐渐地,他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原来她心中有这许多秘密,我却被她爽朗纯真的外貌给蒙蔽了。多么愚蠢的我,看人永远只看得到皮毛,连阿唐这小女孩都比我强。 “你不怕日后会失望?他只不过是个偶像罢了。” “怕,所以我一有机会就连廉耻都不顾了。”她咬紧唇,“江小姐,不要笑我。” 我有什么资格讥笑任何人? “如果你的偶像只是你心目中的产物,甚至只是一种错觉,当你近距离跟他相处时,他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你不觉得你冒的险太大了?” “我值得,真正的慕尘便是我所想像中的那个人。” 她眼中充满了胜利的光辉。 只有心中盛满了爱的人才会如此。 我认输了。 “也许,你是对的。”我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笑了笑,玻璃桌面上清楚映出我的影像,孤单、憔悴……我还有什么理由留在台北这个伤心地? “慕尘不但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有些地方甚至比我所想像的还要好。”她又说。 当然,沙慕尘也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很多。 “你不喜欢他、排斥他,给了我很大的机会。我——等得太久了。” “恭喜你。”我站起身,我真的没必要留在这儿,一遍遍地让另一个陌生女人欣赏我汩汩而流的伤口。 我也许孤独,也许寂寞失意,但永远不该下贱到惹别人同情。 “你能原谅我吗?”她紧扯我不放,“我需要你的祝福。” 我像逃亡似的离开了。 上帝原谅我,我竟不能高贵地走开。 陈岚的要求太多了。 ☆ ☆ ☆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事实上我根本没有睡着。 我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我的五脏六腑已经麻痹,四肢百骸也只剩下多余的一口气。 我怀疑自己为什么不死? 也许秦阿姨在冥冥间仍保护着我,就如同她从前时时照顾着我,但我想起她时已不再像昔日般能激起我的心头酸意。她太精明了。 或许是我太蠢。 我相信任何人。 但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她?我爱的两个男人都是她的孩子。 而且,残酷的现实并不是她造成的。 是我自己。 我走到露台上,台北的早晨正在薄雾间苏醒。 电话铃响了。 我不去听,我知道那很可能是慕尘,但他已没有任何理由来打扰我。 铃响了一声又一声,久久才止息。 我下楼吃早餐。 有个人坐在角落里。 是梁光宇。 他真神通广大。 也许雇了私家侦探来跟踪。 我不再恼怒,只可怜他。他弄错了对象,最终的结果也将是一场空。 我假装没看到他,去自助餐台取自己的菜。 “早。”他走到我的桌边,“我可以坐下吗?” “那是你的权利。” “你考虑好了吗?” “我答应你的聘请。” “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我很需要出去透口气。” “你愿意几时动身?” “愈快愈好。”我叹了口气,“我的护照是现成的。” 他很满意。 “我派人替你准备其它的,一办妥我们就动身。” “有一件事我们得先说好。”我说。 “我知道,你否认是我的女儿,我会像照顾员工一样待你。好吗?” “希望如此。” 我只在女青年会住了三天。 梁光宇果真神通广大,除了护照是现成的,出入境纸、机票、签证,全在三天之内办妥。 这样也好,上天派他出现来帮助我——一去,不再回头。 阿唐和田蜜一再表示要来送我,我都拒绝了,既然要走,就不必再留下任何羁绊。 梁光宇对我干脆利索的作风很表满意,他一再暗示,他自己就是这种人。 我假装没听懂,我去日本只是作他青山别墅的设计师,而非担任亲人的角色。 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们像幽灵一样降落在成田机场,没有任何欢迎我们的人。 是我这样要求梁光宇的,我告诉他,如果我看见一大堆人来,我会掉头就走。 他依了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权利这样做,我的表现也只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但我的神经太脆弱了,任何一丝的刺激都会令我崩溃。 果然到了东京的当晚,我就生起病来,我咳嗽、头晕、发高烧。 仿佛我强忍着的苦痛到陌生的地方后,就一下子爆发了。 昏睡中,我勉强能辨识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梁光宇始终坐在我的床头,不断地用冰袋替我敷额,监督护士以酒精替我擦拭四肢。不知怎么的,我在病痛的煎熬中,听到他低沉的嗓音竟也感到了很大的安慰。 我在昏沉中想起了秦阿姨去时,他也这么的照顾我。 并非我不感恩,如果我有幸,我真希望能是他的千金,只可惜我不能昧着良心去冒认。不过我仍然可以努力,努力使自己尽快起床,不再让这个可怜的老人担心。 他可是把希望全寄托在我身上哩。 好几天后,我试着下床,居然能办到了,我很高兴。站在窗台前眺望风景时,我暗暗立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让任何事物伤害我,更不会被击倒。 从前的我、往事、全都在风中消失吧! 我闭上眼,不禁觉得热泪盈眶。川端康成不是说过——女人能够流泪也是好事吗? 我总算体会出他的话了。 “江小姐——”梁光宇敲门。 当他看见我站在窗口时,初起有些惊奇,但立刻就露出欣慰的笑容。 “梁先生,我的工作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同样的向他微笑。 青山区到处是高级别墅,有的即使在设计上已不能算是新颖,但保养得都很周到。 “这是我在日本买下的第一个房子,我太太喜欢。她说这里使她想起阳明山。她的出生地是阳明山。” “但是这里并没有山啊!” “山在她心里。”他语重心长地说。 梁光宇是对的。每个人的心中都应该有一座山。 属于我的山,应该是星辰居吧! “20年前我们买下这儿,可以说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梁光宇亲自用钥匙开门,跟我在一起时,他尽量不带随员,如果需要秘书时,他教他们在车上等。 “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在日本才刚刚有一点头绪,要买这么大的房子还是太吃力了些。” “你跟梁伯母的感情真好。” “她是个好女人。”他的眼睛微眯起来,不胜感慨地说,“能跟她过一生,是上天的恩赐,也是我的幸运。” 但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但愿天下的夫妻也都能是神仙眷属。 “我太太生前爱种花,你看,这—大片花床都是她亲自栽培的。” 我并没看到什么锦绣,偌大的园中所拥有的,只是荒草。这房子,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来整理了。 奇怪的是梁光宇竟仍看得到园中当年的繁华!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那边的玫瑰是真正大陆来的种,你知道吗?只有大陆才有那么好的玫瑰与茶花……”他指着仍开在他幻想庭园中的花。 也许,那就是爱。 爱是永远不凋谢的玫瑰。 “冬天水仙会开,白色的花瓣、金黄色的蕊,一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 我不忍心再听下去了,轻咳了一声:“梁伯伯,我们进去吧!” 我不得不打断他。他老沉浸在幻想中,非常危险。人,总不能为了失去心爱的人而不继续活。 活下去,也是一种道德、一种责任。 “我说了些什么?”他一下子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我。 “你没说什么。”我轻声回答,心绪一下子被温热的液体涨得满满的,不论他是谁,我都不愿再以冷漠相对。 “对不起,我最近老这样,糊里糊涂的,就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去……也许真的是老了……” 我微微的对他笑。 慕竹去时,我也像他一样,常常分不清眼前的事物是现实还是回忆。 但那样的悲伤,我不准它再来。 整幢房子是木造的,十分考究,只可惜管理员并不勤快,除了花园的荒芜,屋内还灰尘遍布,竟还有漏水的痕迹。 我替梁光宇心痛。 可是他有不同的看法。 “除了屋子的外壳不更动外,我要你重新改造这屋子。”他说。 “但——这不是梁伯母生前最喜欢的吗?” “如果她知道是你来改建,她会更喜欢。” 我没有和他争辩,假若他认为自己是对的,那就让他这样认为吧! 我以前想坚持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我能为这个不幸的老人所做的。 我愿意全力以赴,那也同时解脱了我的困境。 楼高一共两层,第三层有个小小的尖顶,我打开阁楼时,才发现呛人的灰尘里,全堆满了洋娃娃,大概有一两百个之多,全以不同的姿势坐在一层层的台子上。 “这些娃娃全是我妻子买的。”他说,“她从到日本的第一天就在百货公司里买了第一个,她不晓得,她女儿永远也看不见……她仍愈买愈多。” 我听了,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梁老太太的信心真够坚强,她一直相信……她的信仰直到死亡依然不移。 没有几个人能这般坚持。 我把阁楼的门关了起来。 这些堆积在灰尘里的美丽洋娃娃像恶梦一样困扰着人。 “它们——要保留吗?”我问梁光宇。 “你认为呢?”他反过来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这些洋娃娃跟我的过去无关,也牵扯不上未来,他凭什么问我。 “你不喜欢这些洋娃娃?”他又问,“我以为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洋娃娃。”他黯然地说。 “我不是小女孩了。”也许,梁光宇真老了,我必须提醒他许多遍,他才会明白。 “我会教清洁公司来,把它们弄干净后,送给孤儿院。” 也许,那才是这许多玩偶的归宿,它们应该有爱它们,也从它们身上得到欢笑与安慰的小主人。 我们继续看其它房间。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这幢楼房竟还有个十分豪华的弹子房。 中间的球台是手工精制的。 “现在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手工了。”我仔细看桌脚上的雕花,“梁先生,你可以保留它,只需要换新的绒布,再把旧漆打磨掉,又会是很出色的球台。” “那不是太麻烦了吗?” “这么好的家具,再麻烦也值得。” “你会打撞球吗?” “传统的还是花式?” “你喜欢哪一种?” “都会一点。” 他在向我挑战,我得好好应付。他先让我挑杆子。 我们是在竞争,不必彼此客气,我开始全神贯注。 梁光宇的风度好得出奇,他有当领导者的风范,姿势十分潇洒,动作也够准确,脑袋更是精密。 如果我不认识他,他精于此道的程度像个郎中。 他全力以赴的态度激起我的斗志,我花了很多时间打球,但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输,即使他再让我十分,我还是赢不了。 他太强。 “女孩子很少有能打撞球的,能打得这么好的更是少见。”他赞美我。 我笑了笑。 他这不是恭维。我是在大学的福利社里学会打撞球的,有段时间,我几乎有空就待在那里,说好听点是钻研技巧,说实际点是以武会友。 就连慕竹和我认识时,也立刻诧异地说:“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建筑系的那个江枫,听说你打遍球台无敌手。” 这个罪名可就大了,一个女子这么出风头可也不是什么好事。 但在沙慕竹面前我无法否认,他从开仑打到司诺克、Rool,才是打遍球台无敌手。 “江小姐,你在想什么?”梁光宇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我正在回忆中起伏不已的思潮。 “没什么。”我摇摇头,但沙慕竹这三个字永远注定在我脑袋中生根。 “台湾现在流行什么样的打法?” “十四分之一,Call System。因为球台面积小不占地方,技巧多,适合在台湾生存。” “这跟日本的情形差不多。花式撞球还有个优点,打起来海阔天空,挑战性高;不过我仍然比较喜欢开仑,你有兴趣我们打打看。”他走向另一个台子,兴致十分高昂。 我立即向他投降。这种四个球的开合,早在我出生前就自欧洲传来台湾,现在香港及英国当初的殖民地仍十分流行,三颗星比赛还是世界性比赛的重要项目。 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和梁光宇打。 姜是老的辣,他是祖师爷级的人物。 “就玩一局。”他眉开眼笑地挑战。 我没法子推,输定了不在话下,还输得落花流水。 “台湾区运还有开仑的比赛吗?”他问。 “早就取消了。” “那真可惜。”他高兴得连一头白发都耀眼生辉。“当年区运比赛这是重头戏,我连拿过两届的亚军。” “冠军是谁?” “我妻子。”他笑眯眯地回答。 原来如此。 “我们是在撞球台上认识的。” “她也是选手?” “不!一开始她家里开撞球场,她当计分小姐,顺便指导后生晚辈,我为了追她,天天省下钱来去撞球场看她,等她把我教会,我们的恋爱也谈得差不多了。” 原来两老之间还有一段佳话。 “你不知道要追上她有多难,她是有名的撞球西施,追她的人可以排到台北火车站。” 这是我听过的最夸张的赞美,但,这也没什么不对,在他心目中,她永远是那么美丽,那么遥不可及…… 没有几个女子会有她这样的幸运。 听来让人嫉妒。 “她最大的嗜好就是撞球,后来她病了,打不动了,才把所有的心情寄托在音乐上……”梁光宇的神采飞扬只持续了几分钟,又黯没了下来。 “我们该看看其他房间。”我放下杆子,看了看表,我们已经耽搁了,梁光宇的秘书告诉过我,梁光宇四点有个重要的会,他一定得准时参加。 “等房子修好了,我们再打。”他像小孩子碰到心爱的玩具般,竟舍不得走。 “好。”我答应。我怎会不答应呢,弹琴难遇知音,撞球的球迷又何尝容易巧遇,这种游戏太迷人,我已经停了两年没打球,可是依然难以忘怀。 回去后,我整夜的时间都用来设计这个撞球室,一定得先把它做出来,否则我不会有心情规划别的房间。 我写信去英国订绒布和靠身。我和梁光字是同好,我要使那张历史性的球台焕然一新,给他一个惊喜。 念书时,福利社的撞球台是一般开仑台改造的,每个台间鼻子靠着眼睛,人一多,杆子老是碰到一起打架,那时候打起来却也很过瘾。 我忙得不亦乐乎。这是死寂已久的日子中,惟一使我振奋的东西,简言之,它成了我的兴奋剂。 我忙了三天才把弹子房定案,接下来就是二楼的和式房间。为了保持通风采光,我拆掉南侧的墙,镶上玻璃瓦,再将两个房间中的墙也打通,做上日式的拉门。这样一来,整个二楼都显得宽敞明朗,而且我的特殊设计使得即使在最炎热的夏日也用不着开冷气,随时可以享受自然风。 这是日本建筑的精髓,一般只能依着葫芦画瓢的设计师全然无法体会的妙处。 我相信梁光宇看到改建完工的旧居后,一定会高兴没有找错人。 我也高兴自己的双手与心灵并没有因挫折、伤痛而麻木,我依然能做我想做的,这就够了。 当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工作时,梁光宇也像空气般突然消失。他很小心的不来打扰我,即使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他也只找秘书代行。 我想他明白,在我心目中现在设计的这个屋子,重要性正如罗丹的《沉思者》。 工作的医疗性与内分泌一样,在医学上都属于神秘的事情。 图一画好,我就叫我的翻译小林小姐唤工人来。 小林是日本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又到柏克莱读了硕士回来,能够讲多国语言,她对我的设计很喜欢,尤其那间打通了的和室,看得她两眼发亮。 她不相信一个中国人能这样了解日本建筑。 “只是喜欢。”我告诉她。建筑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有谁敢说自己真懂?那不是狂妄便是无知,更何况小林本身是建筑师,又是个日本人。 日本工人的效率很高,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对自己的工作一丝不苟,失误几乎是零。半个月内,我所要求的效果一点一点地做了出来。 我去请梁光宇来看,他不肯来。 他的秘书说,他要等完工。 也好,到时俟是100%的惊喜。 最先做好的是撞球室,完成的第一个晚上,工人们全走了,我要小林先回去,一个人留了下来,没有对手陪我玩,但我自己一个人打,并不寂寞。 我打的是开仑。 两个母球向四面八方而去,追寻的不是落袋,而是生活中的一种空白。 球发出相互交击的碰撞声。 那也是孤单。 我握着球杆靠在墙上。 等这个房子装修好,我该做些什么?也许,那是另一段新生活的开始,天涯海角,并非无处可去。 我闭上眼,舒出一口气。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急急地上楼来,房子还没全装修好,回声来得特别大,脚步声渐渐进了。 然后探进一张脸。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 我大吃一惊,是张飞龙,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我点点头。 “你这么晚一个人待在这里,就为了玩撞球?”他似乎颇不以为然。 套一句他自己的话来反问他,他千里迢迢的来,可就是为了过问我这微不足道的私事? 我要他挑杆子,他说:“我不会。” 这就结了。 我反过身,自顾自地打球。 他跟着我,好半天才说:“江枫,我有话跟你讲。” “讲吧!”我把球狠狠地击落袋。 “在这里?”他为难地看看四周。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为难的,难道他还要在什么有特别布置的地方才说得出来? “如果你觉得难以开口——”我不想勉强他。 “不!你误会了。”他的额际流下了汗,看起来十分狼狈,“我所要讲的,与我私人无关。” “与谁有关?” “你。” 这倒是新鲜,我自己的事还用得着他老远跑来告诉我。 “我有一些文件要给你看。” 我请他到隔壁的和室去,榻榻米已经铺好了,清新的草席气味与木香交织成一片。 “喝点什么?我在这儿有临时的小厨房,要喝茶或咖啡都很方便。”我说。 “不用忙了,我只有几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你说吧!” “我昨天从台湾来时,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他的开场白很奇怪。 “告诉我什么?” “你的身世。” 我笑了,这不算太特别,反正再荒谬的话我也听过,就是有人愿意在我那丝毫无奇的身世上做文章。 “我的身世很平凡。” “你错了,你的身世一点也不平凡。” 我无意与他争辩,正要站起来送客,他却阻止了我。 “我带来一些文件。”他从公事包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透明的塑胶档案夹,又在那个注明“机密”的夹中取出一叠纸。 “这是什么?” “你可以看看。” 张飞龙不但是优秀的工程师,也可以改行作私家侦探,太妙了,里面居然是我以前的户籍资料。 “你怎么弄到的?”我看着一张除户证明,他几乎把我从前的户籍誊本都弄来了。不但有我的,还有梁光宇家,与我双亲的。 “这并不困难。”他望着我,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某些气质令他十分出色,但那与我何干。 “好吧!也许不困难,可是这些又能证明什么?” “你先看看这一张,这是你双亲在1959年的户籍资料。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你是1958年出生的,为什么隔了一年多才报户口?” “张总工程师,很多人疏忽到小孩都要上小学才去报户口,这有什么稀奇的?”我笑他,若这就是所谓的证据,那么,这证据未免也太薄弱了。 “这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张资料上的记事,你是由一位吴姓助产士接生的。” “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钱上医院,1959年台湾的民生还不富裕。” “这点我承认,不过那名助产士根本没有接生过一个叫做江枫的女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她。” “那名助产士几岁?” “已经80了。” “80岁的人还记得将近30年前的小事,记忆力未免太好了些。” “不!她的记忆力并不好,但医院的档案却还记载着所有的事。” “我母亲——不能生育?”我看着那张复印过的档案,上面清楚写着母亲的名字,以及她因为子宫后屈及输卵管堵塞无法生育。 “医生弄错了,我母亲还是生了我,生命本就是宇宙间最大的奇迹。” “你再看看这一张。” 这是梁光宇的除户证明,他和他的妻子确实有一个女儿,很巧,也是单名一个枫字。更巧的是她的生日与我同年同月同日。 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从台湾来,就为的是拿这些给我看,证明你是对的?” “是。” “倘若这些能够证明,梁光宇早就做了。” “这些当然可以证明,我曾请教过律师,如果拿上法庭,向官方申请更正,一定有效。” “那么梁光宇是不像你这么能干,没拿到这些资料咯。” 他被我讪笑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好半天才气馁地说:“江枫,我是为你好。不忍心见你无法与亲人团圆。” “我很感谢你为我的事奔波,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意义?” “有,有绝对的意义。江枫,梁光宇只是不愿意勉强你,否则——你的父母——” “等一等——”我真的恼怒了,“张先生,希望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客人,应当尊重家父母。” “也好,我的话就到此为止,这些资料我留下,你自己不妨好好想想。” 他离去了,我不高兴地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才知道,他是个多么不识趣的人。 他用不着来告诉我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我回到撞球室,但打球的情绪已经完全消失了。 也许,我该去看看东京的夜景。来到日本两个多月,竟然连闻名的东京塔都未上去过。不凑这个热闹也罢了,但上野的美术馆、博物馆就在附近,哪天真该去看看。我离开台湾最大的目的,不仅是逃离伤心地,更是为了扩大视野,开阔心胸,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拿起上衣下了楼,一开门,竟然有条黑影站在院子里。 “谁?”我浑身一惊。 “江枫,是我。”张飞龙走到灯光下。 “你还没走?”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一个人,东京的治安还可以。”我带上门。 “究竟是一个女人,又落了单。”他是个100%的男性沙文主义者。 “习惯了。”我淡淡地说。 “这里虽然是高级住宅区,但毕竟太荒僻,我送你。” “不了,我搭地下铁。” “这里到高田马场还是得转车,我送你吧!” “你知道我住高田马场?” “梁先生公司的人告诉我,你不肯住他家里,宁愿自己花钱去租便宜屋子。” “东京还有便宜屋子?” “算我失言,不过我觉得你不该违逆梁先生的好意,住在他府上对你的工作也方便些。” “他让你来游说我?”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我本身就是个没意思的人。”他黯然地笑了笑,打开车门,“上车吧!”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把我送到之后就离开了,我忽然想起也不过是两个月多前,我决定辞职的那个晚上,他也这样送我回家。 那夜,我听着慕尘的琴声,听到了天明。 今夜,东京也同样有雾。 淡淡地、迷离地。 向四处飘飞。 像我不知的命运。 明天,明天又是个什么样的日于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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