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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毓愈来愈喜欢他的办公室了。他发了疯似地狂接案子,就算下班,晚上他也待在办公室里。但他明白,他之所以把自己困在这,无非只是想打发时间,借工作来忘掉他的烦恼罢了。可这办法实在是天底下最没用的办法,因为不管他工作再忙,他的脑子总有空闲的时候,而只要一空闲下来,他的眼前便会自动地出现贝凝那令他身心都为之悸动的身影,之前困扰他的问题,也会随之浮现。这些日子他早思夜想,不过也只是想找出个他能接受的答案,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像是走入了泥淖,入了尖塔,不管他怎么想,都厘不清他的思绪。 他只想找到事实。 从传真里,他看见了贝凝给他的电话。他也曾打过越洋电话给韩泽宇,但没找到他的人,柏毓遂留了话请他回电。对他来说,韩泽宇是一个关键性的人物,如果泽宇也当真觉得自己的个性变了,那十成八九,大师的话就有道理了。 这天中午,他莫名其妙地接到了大师的电话。 “季先生?”大师的声音听来很紧张,好像在害怕什么。“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诅咒的事吧?” “记得。”柏毓闷闷地说。哪里可能忘得掉?! 然而大师接下来的话十分出人意料。 他急急忙忙地:“不要记得!忘掉它,千万要忘掉它!就当我没说,或是我胡说,总之,没有这回事,是我乱扯……” 大师的话又急又乱,而且十分突兀,听得柏毓莫名其妙。 他突地火起:“你有毛病!先前说得那么笃定,现在又反悔!” “那是因为……是因为……”大师的声音愈来愈小,愈来愈害怕,像是正被人挟持似的。 柏毓疑惑着,然而他脑袋一转,明白了。 “大师,有人逼你说这些是不是?” “呃……呃……”大师支吾着,不敢吐实言。 柏毓笑了起来。八成是胡妮!仗着她那些道上的朋友,把大师给扁了一顿,还逼他来对他翻供。“随便你怎么说吧,我都听见了就是。”真是闹剧一场!柏毓想都不想就挂了电话。 唉唉!胡妮这笨女人,做这事有什么实质效用?指望他因为这样就解决了疑虑?这根本不可能!“铃……”电话又接进来了。柏毓拿起话筒,以为又是大师,没想到却是个他不熟悉的声音。 “你好,我是韩泽宇。我收到你的留言,不晓得你找我什么事?” 韩泽宇!柏毓整个人的神经都紧绷了起来,像深怕泽宇下一秒就会把电话挂断似的,他急急忙忙地说:“韩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可是我们有个共同认识的人蒋贝凝。是这样的……” 他深呼吸一口,尽量有条理地把整件事跟泽宇说明。 “季先生,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泽宇听完之后作了回应。听他的口吻,可以想见在纽约的他肯定皱着眉头。“你不觉得这种说法和你的作法都很可笑吗?” “可是,”柏毓这辈子极少这么被人数落。他忍耐地,“可是你原本是个学理工的人,为何忽然想到美国去念艺术?这你要怎么解释?你不觉得自己的转变很突然?” “我并不这么觉得,”泽宇很笃定。“虽然我在台湾学的是理工,但我对艺术也一向很有兴趣。况且人在不同的时候本来就会有不同的决定,这是很平常的,你为什么要觉得意外?” “那你对贝凝呢?”柏毓又找出一点,“你从前这么喜欢她,还追过她,却忽然舍得丢下她,去美国念书,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可惜?” “我到现在还是喜欢贝凝的,”泽宇不讳言,“只不过我想贝凝并不喜欢我,所以我也没追上她。既然如此,放弃她不是件很正常的事?” 柏毓默然了。看样子韩泽宇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也从来没怀疑过。这也难怪,因为遇见那怪老太婆的人是柏毓而不是韩泽宇,韩泽宇要是这么就容易相信柏毓的话,那才怪了。 所以,泽宇的这通电话也没帮上他什么忙—— “季先生,”泽宇在那头开口了。“我实在很想告诉你,贝凝是个好女孩,她既然选择了你,我希望你能珍惜她,不要乱想,不要傻了。好了,电话费很贵,再见。” 电话挂掉了。 柏毓烦躁地摔下话筒。他当然知道他该珍惜贝凝,可是以他现在纷乱无端的心绪……他该怎么做? “叩叩——”娴娴敲了门便走进来,“老板,你有客人耶。” 柏毓的眉头皱得更凶。“我不记得今天我约了谁。” “临时的啦,”娴娴笑道:“是谢太太。你记得吗?就是跟谢先生打离婚赡养费官司的那个,她说她要来谢谢你。” 然后,娴娴往旁边让了让,一个很平凡的中年妇人就走了进来。 “不对吧,”柏毓挥挥手,“打官司的是阿胖不是我,应该去谢谢阿胖才对。” “两位都应该谢,”谢太太诚挚地说,“如果没有你的让步,我不可能打赢官司的。” “我没什么功劳。”柏毓仍说。 “您也许觉得没什么,可是……”谢太太想了想,换了个方式说:“季先生,我的大女儿今年十一岁。她学小提琴已经五年了,得过不少比赛,也被她老师视为音乐天才,我很以她为荣。但是你也知道,学音乐是要花费不少钱的,小提琴更不是便宜的东西,所以当她父亲决定断绝我们的一切财源时……” 谢太太顿了顿,有点伤感地,“我不得不告诉我女儿,从现在开始,妈妈要去找工作了,但妈妈没什么技能,所以赚的钱只够养你和弟弟、妹妹,并没有余力再让你学音乐了。季先生,你能明白我说这话时心里有多难过吗?” 整个办公室里是一片寂静,娴娴默默不语,柏毓也回答不出来。 谢太太继续说:“我的大女儿很懂事,她听完之后,就把她的小提琴收起来了,收到柜子最上面的那一层去,然后跑来跟我说,她说:妈妈,我不学琴了,我要快快长大赚钱。这时候,我的心里已经不是难过,而是悲哀了。我女儿原本也许会是个小提琴家,但现在,她以后大概只会是个店员,或者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 谢太太站在那里,声音已经很难平稳。 “我并非是一个很依赖别人的女人,我也知道要自食其力,但我的前夫不该规避责任,这也是他的子女,他有义务让他们过好一点的日子。现在我的大女儿很高兴,因为她又可以找回她最喜欢的小提琴了;我更高兴,因为我不至于抹煞了一个未来的音乐家。” 她一口气说到这:“所以,我该感谢你,我也会要我女儿永远记得这些。谢谢。不打扰你了。” 谢太太说完,轻轻鞠了个躬之后就走了。娴娴一看,立刻主动地送她出去。 而柏毓只是愣愣地坐在那。他心中的震惊与激动,是言语无法形容的。 他干了这么久的律师,一向只有他的当事人夸他好,然后掏一把律师费给他,之后两不相干;从来没有过对方的当事人夸他好,而且还这么、这么诚恳地来感谢他的! 这么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可是……呼!他吐了口长气。天,她刚才那番话还真教人感动!好像他真的做了件什么大事一般,值得她们母女俩记一辈子。 “怎样?”娴娴送完谢太太,又绕回来。“感觉很好吧?你从来没被人这么感谢过耶。” “很稀奇吧?”他自嘲着。 “你以后多做点善事,就不稀奇了。”娴娴笑道。 可是往日惯于跟她嘻嘻哈哈的柏毓却玩笑不起来。 “你在烦恼蒋小姐跟那个咒语的事?”娴娴大胆地开口了。这件事,自从那天Party里菱謦大声宣布之后,全事务所的人都知道了。 柏毓仍不开口,但人了脸上烦闷的神情全是默认。 “不是我说你,老板,”娴娴叹口气,“你也真死脑筋。别说那个诅咒荒诞无稽了,就算是真的好了,那又怎样呢?你现在变得这么可爱、这么受人欢迎,我还宁愿你不要变回以前的你呢!” 柏毓怔愣着,被娴娴的话给震住了。她的解释虽然有点另类,但也不能说她没道理呵! “蒋小姐是个好女孩。你好好想想吧,老板。” 娴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关上了门,把空间又还给了他。 这一切还真是复杂极了。柏毓倒回他的大座椅,他的一双长腿又跨回桌上。闭起眼睛,烦恼的事一幕幕从眼前划过——大师的断言、韩泽宇的否认、娴娴的劝告,还有当初那老太婆瞪着他时那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眼神…… 他的头更痛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微弱的“叮”声音。 什么声音?柏毓合起的眉眼蹙了蹙。好熟悉!是在哪里听见过?他不由自主地借着那细微的声响,搜寻记忆…… 想起来了!霎时柏毓的眼睛陡地张开,跷在桌上的脚也警觉地即刻放下。因为那声音太不寻常——那是花生项圈上的铃铛所发出来的声音!花生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或者是他听错? 他下意识站了起来,往声音的方向寻去,冲出办公室,进入大厅。他的眼神直直而呆呆地瞪着地面一只系着铃铛项圈的小猪,果然是花生! “它怎么会在这里?”柏毓随手逮住办公室里一个新来的男助理,迫不及待地问。 柏毓那又疑惑又急迫的神情吓坏了那个男生,他脱罪似地猛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是谁放出来的。” 这不是谁放出来的,而是…… 一阵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忽然窜上柏毓的神智。他气势汹汹地又问:“是谁带它来的?娴娴呢?娴娴——” 助理似乎很怕他下一步就要揪住他的衣领,他防御地先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晓得,娴娴刚下楼去了!”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柏毓气急败坏地瞪那男生,又瞪小猪,心里乱成一团。 如果是贝凝送它回来,应该会有人告诉他才对,莫非……是小花生自己跑来的?是因为贝凝抛弃了它,所以它自己认路回事务所来了?不可能。柏毓即刻甩掉这个想法。贝凝一向疼它,而且她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不可能随便抛弃小动物。那……小猪为什么单独出现在这? 是……小猪被人偷了?被抢了?否则贝凝怎么可能任由小猪乱跑?还是贝凝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一阵麻痹忽然窜上他的脑门,一想到贝凝也许出了事,他整个人都震动而痉挛起来。他的手心出汗,额头也冒着汗,只想了两秒钟,他立刻丢下事务所,丢下小猪,冲下楼去。 地下室的停车场里,他冲向他的车,发颤的手几乎拿不好遥控器开车门。好不容易按开了车门,身边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咦?你要出去啊?我刚好来找你耶。” 他猛一回头,看见刚停好车的菱謦,一脸“好巧”的表情对他甜笑。那张脸柏毓看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没有感觉。他毫不留恋地立刻又转过头来,发动车子。 “喂,我在跟你说话你没听见?”菱謦不甘心不被理会,她趴在柏毓的车窗上,冲着里头的柏毓嚷:“你这么急要去哪?” “去找贝凝!”柏毓现在的脑里只有贝凝,他期盼贝凝不要如他的预感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得亲自赶去看看才能放心。 “那个女人?”菱謦不置信地破口大叫:“你有毛病?一切不是都弄清楚了,你还要去找她?!” “没错,我还是要去找她,”柏毓心里非常着急,但因为菱謦霸着他的车窗,不能就此发动汽车,他又急又恼,恨不得不要管菱謦的安全,直接踩下油门算了! “你这个大白痴!” 菱謦气得大力跺脚。趁着她的人离开车窗,柏毓立刻眼明手快地一踩油门,车子迅速从她眼前绝尘而去。而那部名贵进口车因为近日有点毛病,还从屁屁冒出一阵黑烟,薰得菱謦一头一脸都是! “季柏毓,你不只白痴,还是个王八蛋——”菱謦愤怒地在停车场里兀自大骂。她这么气愤或许还有一个原因—— 在她跟贝凝的战局里,这回她肯定是彻头彻尾出局了。 ☆ ☆ ☆ 加足马力,油门踩到底,柏毓冒着生命危险与罚单的轰炸,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贝凝家。车子随便一停,他立刻冲上楼,奔向那扇他熟悉的大门。他本能地推了推门——上锁了。他又按了门铃,没人。柏毓发觉自己不只手心在冒汗,连背上也是一身冷汗。 镇静,镇静。他告诉自己,强迫脑子恢复清晰。他想起自己有贝凝家的钥匙,终于才比较不像白痴地拿出钥匙开了门。然而才打开门,柏毓的心又立刻往谷底一沉—— 屋里不只不见花生的影子,也像是许久都没人住过了。到处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不见待洗的脏衣服,流理台上甚至蒙上一层灰。贝凝如果还住在这,怎么可能容许这种情况发生?他的心一寒,整个人像是陷入了空白,连思想的能力都消失了。贝凝去了哪里?她在哪里?她怎么可能任由她最宠爱的宠物在街上流浪? 也许是自己吓自己,他安慰着自己,也骂自己。 怎么那么笨?打行动电话找她吧。但他忘了带自己的手机。他走向贝凝家的电话机,却发现自己的脚好像僵了,去拿话筒的手也颤着。他提心吊胆地拨下号码,闭上眼睛,又惊慌又期待地等回音—— “你在这干么?” 有回音了!不,这不是话筒里的声音,电话里的声音是:“您拨的号码现在无法接通……” 柏毓倏地回过头来,发现门口站的是胡妮,更令他惊讶的是,胡妮手上的皮链系着一只小猪……粉红色的小猪! 他吓了一跳,整个人差点往后摔倒。他没来得及回答胡妮,急着反问:“你什么时候去把它牵回来的?” “你在说什么呀?”胡妮一脸糊涂。“我刚才才把它从这里带出去嘘嘘啊。”她走进屋,把链子从花生颈上解下。 “都是贝凝啦,”她抗议。“回新竹老家,又不敢带花生一起回去,所以要我每天来喂花生,还要遛它,累死了!” 柏毓傻傻地看着胡妮,傻到真的很像个白痴。 贝凝没事?只是回家去了。他霎时放了心,放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疯疯癫癫的,看起来更像白痴了。但如是它是花生,那刚才在事务所里看到的是什么?花生的分身? 他瞪着它,苦思不解,索性拿起电话,拨回事务所。这下娴娴回来了。 “老板,刚才人家告诉我你看了我新买的小猪之后就像见鬼似地冲了出去,你怎么啦?” “你买了只新的小猪?”这就是原因了。柏毓不免埋怨:“你新买了只猪为什么不告诉我?还给它挂上跟花生一模一样的铃铛——” “你又不是我老爸或老公,我买只猪为什么要跟你报告?”娴娴理直气壮地说。“而铃铛那时一起买了好几个啊,放着也没用,当然把它挂上去了。” “算了算了。没事了。” 柏毓挂了电话,只能怨这几只迷你猪怎么看起来都一样。而他也真是紧张过度——看到小猪就想到花生,看到花生就想到贝凝,而且联想力还那么丰富。他不只为了自己的莽撞而啼笑皆非,从他心里更漫上一股非常强烈的安心感还好,不是贝凝出了什么事,要是贝凝真的出了什么事……柏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不,这种事他想都不愿去想。 也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事——这些日子以来困扰着他的问题,泽宇的电话解决不了,胡妮逼大师来反悔也解决不了,却在这一刻,他想通了!他是如此的爱她……超乎他所预料、所想象。一想到他可能永远失去她,那简直如同剜他的心一样地痛苦。 如果没有贝凝,他不会明白世上最重要的事不是追逐名利,还有其他更有意义的事;同情别人不是弱者才做的事,善心也不是无聊,多些职业道德更能让他的当事人减少些悲剧。如果没有贝凝,他更不可能听到刚才谢太太对他如此诚恳的感谢。 他这个超级大律师,从前做的竟都是些夺走人家希望或快乐的事。 他真傻!傻到去质疑追究他俩相爱的原因。爱情本来就没有道理,他能去找谁要理由?上帝?月下老人? 他终于明白,不管因为什么理由使他爱上贝凝,他是真的爱她,而且毫无疑惑。既然如此,是那鬼老太婆在冥冥中指使他去做,或者是自己真的迷恋上贝凝,又有什么差别? 只要他真的爱贝凝,那就够了。过去种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他爱她,未来他也绝对不能够忍受没有她的日子。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释然的笑容。这段时间以来,他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的轻松、这般的快乐,像是终于抛掉了身上一块非常沉重的包袱。 他的笑一时间变得愈来愈开朗,愈来愈灿烂,连胡妮都吓了一跳。怎么这男人今天神经兮兮的?一下子紧张要命地死瞪着她,这下却又笑得这么开心? “你怎么啦?”胡妮不由自主地举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心地问:“你……还好吧?” “我好得很,”他的笑容如此耀眼,胡妮都快看呆了。“你说贝凝回家去了吗?可不可以告诉我她家在哪里?”眼前他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去找回贝凝,这他再确定不过。 胡妮本能地点了点头。看着他脸上的阳光,她的眸子也亮了起来:“你要去找她?跟她道歉?”这还用得着问!他灿亮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是因为那个鬼大师推翻了他自己的话吗?”胡妮洋洋自得地,一下子就露了马脚。果然就是她要人去扁他的。 柏毓不忍心破坏胡妮的得意,他笑了笑。“也是其中之一吧。不过我想我反倒应该感谢那个大师,如果不是他搞了这些事出来,我可能还没办法那么确定我对贝凝的爱。” “哼,这还差不多!”胡妮不屑地哼着,不过也掩饰不了眼中的笑意。她安顿好花生,便抓起皮包要往外走。 “喂,等等,”柏毓焦急地拦住她:“你还没告诉我贝凝家的住址。” “笨哦,”胡妮睬睬他,“跟着我来就对啦!” 胡妮决定亲自带他去。负荆请罪耶,这么精彩的镜头,她哪能错过! ------------------ 转自书香门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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