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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一转眼柳伶儿已在“聚义庄”过了六年寒暑。 这日,春光和暖,蝶飞蜂舞。 十二岁的孙薏茹在后园里练功—— 孙薏茹绾着双髻,身着石榴红丝绸绣衫;今晨她刚从护院武师那儿学了套新鞭法,强拉着服侍她的丫鬟套招。 丫鬟两人怕伤了金枝玉叶的大小姐,一径闪躲,孙薏茹再三出招逼她们出手,可怜那两个小丫鬟情愿挨打也不敢冒险出手,万一不慎失手,老爷怪罪下来,谁担待得起?! “气死我了!你们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要你们有什么用?”孙薏茹一气恼,手中挥着皮鞭,胡乱地抽打她们。 正巧送点心过来的厨房嬷嬷心觉不忍,却也只敢站在回廊上劝诱道:“小姐,你先歇会儿,吃完了糕点再教训这些奴才吧!” “没你的事,走开!”孙薏茹斥道,手中的皮鞭仍不停歇。 厨房嬷嬷不敢再多说,只能不忍地别过头。 “小姐,求你饶了春花姊姊、银叶姊姊吧!”稚嫩的声音是从厨房嬷嬷身后传来的。 孙薏茹顿时停住了,忿忿地回转身,瞪着厨房嬷嬷的后方命令道:“柳伶儿,你给我出来!” 个儿娇小、文弱肺嫩的柳伶儿穿着一袭鹅黄棉衫,缓缓地从厨房嬷嬷拥肿的躯后走了出来。 “小姐……”她虚弱地喊了声。 “我是怎么吩咐你的?”孙薏茹娇声斥问。 “小姐要我辰时到后园来。”柳伶儿低声答复。 “现在什么时候了呀?”孙薏茹佯作不知地问。 柳伶儿怯怯地说:“快午时了。” 孙薏茹手中的皮鞭“咻”地卷向柳伶儿的身躯。“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敢替人求情?” 余音未尽,柳伶儿已经给扯跪在地。 “小姐!你别忘了老爷的交代!”厨房嬷嬷急道。 孙薏茹一听,更是生气!在孙府,她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宝贝大小姐,府中上上下下个个对她唯命是从,她要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谁敢多说一句话,她马上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但,唯独对柳伶儿不行!她爹可是三申五令不准她动柳伶儿一根寒毛的。 孙薏茹就是不懂,柳伶儿跟她们孙家非亲非故,为何她爹会收留她?还对她百般照顾,不仅不准她把柳伶儿当佣人使唤,连日常饮食都让厨房特别准备,让她看了又嫉又恨! 孙薏茹两眼冒着妒火直瞪着柳伶儿:“你就是仗着我爹疼你,才敢把我说的话当成耳边风!” “不是的,小姐!伶儿,不敢……”柳伶儿急急摇着头。 厨房嬷嬷好心地开口道:“今儿个是十五,伶儿得到厨房煎药,所以才——”她忽觉不妥,停住了口,但已经来不及了。 “十五?!”孙薏茹蹙眉嘟嘴地想了想,条地变了脸色。 厨房嬷嬷心中一阵恐慌,暗自叫苦,她怎么如此笨拙,偏偏提起小姐最忌讳的这件事,这下不但帮不了伶儿,反而害惨了她! 原来,每逢初一、十五午时前,柳伶儿都得吃一剂“天皇帝玄大补汤”,要不她那先天的宿疾便会立刻发作。 这“天皇帝玄大补汤”是孙朝元遍访名医特别为柳伶儿调配的。 孙朝元深知女儿的性子,只要是柳伶儿有的,孙薏茹也非要一份不可,所以凡是柳伶儿吃的补剂,孙朝元都吩咐厨房也给孙薏茹预备一份,以防她吃醋。 但不知为何,孙薏茹再怎么撒娇、赌气,孙朝元就是不准厨房给她准备“皇天帝玄大补汤”。 柳伶儿刚到孙家的那几年,每逢初一、十五,孙薏茹就闹脾气,不是锁在房里绝食抗议,就是砸毁孙朝元书房里的古玩摆饰,想尽办法要她爹也给她“天皇帝玄大补汤”。 柳伶儿年纪虽小却很懂事。 她从管事那里得知,她爹带着她流浪到洵阳镇,忽染恶疾去世,孙家老爷好心收留她,因此她心里长记挂着老爷对她的恩情。 当柳伶儿听说孙家大小姐为了她跟孙老爷闹脾气时,心地淳厚的她万分过意不去,就偷偷地端了自己的“天皇帝玄大补汤”,送到孙薏茹的房里去。 孙薏茹老实不客气地一口喝下,还得意洋洋地到孙朝元面前炫耀;谁知孙朝元听了,脸色大变,甩了孙薏茹一耳光,粗暴地掐着孙薏茹的咽喉逼她将汤药吐出。 孙薏茹受惊“哇”地一声咧嘴大哭,孙朝元才回过神控制住脾气,手掌虽轻柔地安抚搂在怀里的宝贝女儿,嘴里仍然厉声地警告她,倘若再让他发现这样的事,绝不轻饶。 从此以后,孙薏茹再也不敢吵着要吃“天皇帝玄大补汤”,也不准他人在她面前提起这件她自认是奇耻大辱的事。 现在想起这件事,孙薏茹还觉满腔委屈;都是柳伶儿的错,她爹才会这样对待她,世上要是没有柳伶儿该多好! “我恨死你了!” 孙薏茹在突然迸出的恨意驱使下,用尽全力抽了柳伶儿一鞭。 柳伶儿低回着头,听到小姐凌厉的叫声微抬起了头,正巧被孙薏茹的皮鞭击中额头,立时皮肉裂开、头痛欲裂;在半昏半醒中,她隐约听见孙薏茹带点恐慌地颤声威胁道:“你有胆就去跟我爹告状好了,我才不怕你呢!” 柳伶儿了解小姐心中怕被老爷处罚的恐惧,试图安慰孙薏茹:“小姐,你别怕……我……不会跟老爷说……也不会告诉别人……”她语气虚弱地说完这句话,就晕了过去。 ※ ※ ※ “你这个丑八怪,赶快离开我家,我讨厌死你了!” 孙薏茹双手插腰,对着倚靠在大树下低头看书的少年吼着。 少年缓缓地抬头,两眼不亢不气地仰视她—— 看到少年疤痕纵横的脸庞,孙薏茹猛抽一口气,厌恶地移开目光,强忍惧意大声问着:“丑八怪,你没听到我的话吗?” 少年漠视她,两眼望着前方,又低下头看书。 “丑八怪,你给我站起来!”孙薏茹气极了,直跺脚。 少年头抬也不抬,根本不睬她。 孙薏茹气极了,脱口而出:“我绝对不会答应跟你定亲的,像你这样让人看了就恶心的怪物,我情愿一辈子不嫁!” 少年猛地抬头,面无表情地打量孙薏茹半晌,以命令的口气问道:“谁说我要跟你定亲?” 孙薏茹在他冷峻的注视下,不由自主地回答:“我听到我爹跟你爹在谈论我们的婚事。” “我爹回来了?他在哪里?”少年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惊喜。 “不是,是昨日你爹出发前跟我爹在大厅说的。” 少年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你走吧!别来烦我!” 从没人敢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跟她说话,孙薏茹瞪圆了眼,难以置信地说:“你竟然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你这辈子休想娶到我!” “我爹决定的事,谁也改不了!”他埋首书中,淡淡地回话。 少年一移开视线,孙薏茹适才消逝的怒气又回来了。 “哼!我不信,我非叫我爹取消这门亲事不可!”孙薏茹斜睨他一眼,接着说:“你这只癞蛤摸永远别想吃天鹅肉!”她高傲地甩头跑开。 恰巧经过的柳伶儿站在银杏树后目睹了一切,惊讶地瞪着孙薏茹远去的背影;她眨了眨眼,回过头来将好奇的眼神投注在那个不知名的少年身上。 他到底是谁?看起来黝黑削瘦,依他的个头来看,应该只比自己大两、三岁吧!为什么他的脸会伤成那样? 刚才她听到小姐骂他丑八怪时,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的脸必定像她一般有着丑陋的疤痕,可是当他抬处头来时,她还是吓了一跳!他脸上布满疤痕,最大的一条疤痕狰狞地偏右划过整个脸庞,使得他的眼斜嘴歪,让人看了心惊胆跳。 克服了最初的恐惧之后,柳伶儿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同病相怜的心情。他一定很难过自己的脸伤成这样;最伤人的是别人的奚笑,那会让人失去挺胸走路的勇气,永远离不开黑暗的庇护!想到他也跟她一样,遭遇排挤、歧视,柳伶儿似水的眼眸泛起了一阵雾气,怜悯的眼神移不开似的看着他——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少年忽然合上了手中的书,悄然站起,神色凛然地望着遥远的前方。 他的一番动作让柳伶儿惊觉到时间的流逝,她不该这样偷窥人家,她最后看了眼他的侧面,正想离开……蓦然发现竟然有一滴眼泪陡地滑过他的脸颊! 柳伶儿对他的同情心愈加泛滥,她不由得从藏身的银杏树后走出来—— “小姐骂我丑八怪的时候,我也哭了。” “你是谁?”严钰迅地抹泪、转身,不悦地看着眼前莫名出现的女孩。 “我叫柳伶儿,你呢?”她期盼地盯着他。 严钰不由自主地告诉她他的小名:“我爹叫我阿融。” “融哥哥,你看!我跟你一样。”柳伶儿拨开额前超出一般长度许多的浏海,露出她的前额。 严钰冷漠地注视她额头上突出像只大蜈蚣的红色疤痕,他一眼就看出这样的疤痕是由鞭子造成的,看来她找的大夫是个蒙古大夫,竟然留下这样显著的疤痕,看那红嫩的颜色,肯定脱壳不到五天。 严钰不懂——为什么这个女孩故意在他面前露出自己的伤疤?难道她知道他有办法?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 他皱着眉,研究地瞪着柳伶儿问:“你有什么目的?” 柳伶儿愣住了。目的?她有什么目的? “我看见你哭了,我想——”柳伶儿傻傻地欲解释自己的“目的”。 严钰快速地打断她的话:“我没哭!” “你明明哭了,我看见眼泪从你的脸——”她不解地说。 “你看错了!”严钰又截断她的话。 难道她真的看错了?柳伶儿满脸困惑地自语。怎么可能会看错呢?她再想了想,脸色忽然开朗起来!他是男生,当然不肯承认他哭了。 柳伶儿释怀地对严钰笑了笑。“没关系的,我也常常一个人躲起来偷哭。” 严钰板过脸不理会她。 柳伶儿自顾自地说下去:“每次有人嘲笑说我丑死了,我都躲在房里哭,可是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难过、没有关系,后来真的就比较不难过了。你也可以这样试试看,下次再有人因为你的脸骂你是丑八怪,你就不会这样难过……” 原来她是为了他这张脸!严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禁莞尔。他脸上的疤痕跟她额头上的可是不一样,这是他爹吩咐他戴上的,出门在外总是该小心点儿,怎么女孩都这么笨! 不过,看这稚嫩的柳伶儿笨拙却认真地想安慰他,让天性严谨、早熟的严钰兴起了难得的促狭心情- “你说的办法没有用的,我的脸再也不可能恢复了,每个人看到我还是会喊我丑八怪、怪物,我听了还是会难过、会哭。”严钰以自暴自弃的口吻说。 柳伶儿带点失措地嗫嚅:“不会这样的!”想到他被人嘲讽、孤单的心情,她红了眼眶,深吸了口气,鼓舞他说:“一定不会这样的!等人家跟你熟了以后,知道你不是一个坏人,自然就会喜欢亲近你,外表的美丑不是那么重要的。” “你怎么知道?”严钰皱眉间,这个女孩的想法真是天真愚蠢! “我……”柳伶儿没料到他会这样咄咄逼人,睁着灵黠大眼,微偏着头想了想才不甚有把握地说:“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我变丑了以后,有的人看到我会厌恶地走开,可是厨房的嬷嬷,还有春花姊姊、银叶姊姊,都跟以前一样照顾我,她们从来没说过我丑或是难看。” 严钰冷哼一声:“那是因为你遮住了额头的疤痕,要是你像我这样满脸的疤,看谁还会接近你、照顾你,他们只会把你当妖魔鬼怪看待!” “真的吗?”她仰视他,受伤害地问。 严钰权威地说:“当然是真的!”难道她不知道人心的险恶吗?严钰觉得不可思议。 柳伶儿突然嘤嘤地低声哭泣,嘴里喃喃念着:“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身为独生子的严钰也慌了手脚,他不晓得该如何哄骗爱啼哭的小妹妹。 “喂!你不要哭了!”他慌乱地喊着。 柳伶儿顿时止了哭,可怜兮兮地望他一眼;严钰松了口气,谁知她呜咽一声,紧接着嚎啕大哭。 严钰烦恼地搔着头,绕着哭泣的柳伶儿打转,最后他实在没有耐心了,大声吼道:“停!不准再哭了——” 柳伶儿的啼哭声霎时梗住,只敢发出断断绩续的抽噎声,睁着还挂着晶莹泪珠的大眼揪着他—— 严钰年少不识情愁的心莫名地抽痛一下,他条地将目光自她染着红晕的脸颊移开,抱怨地说:“我最讨厌女孩子,动不动就哭——” 柳伶儿委屈地低垂下头。 严钰偷瞄她一眼,又说:“你的什么嬷嬷、姊姊的,不是都对你很好,你根本不必在乎我说的话——” “可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不是会变得好可怜?” “我才不在乎!”严钰潇洒地应道。 “你骗人,我明明看到你在偷哭!你真可怜,一个人心里难过又不敢说……”说着说着,柳伶儿的眼睛又积蓄了相当多的水气,挂在眼角悬宕欲落。 严钰眼尖地注意到,急忙喊着:“我不是因为被人取笑相貌丑陋哭的,真的!你别让眼泪掉下来哦!我警告你——” “那你为什么哭?”柳伶儿用手背拭泪,她的声音仍有浓浓的鼻音。 严钰吐口大气,无奈又羞涩地开口:“我想我娘。” 一阵静寂弥漫两人之间,他们各自陷入哀伤的情绪当中。 过了许久,柳伶兄出幽地说:“融哥哥,你真好!你还有爹娘可以思念,我的爹娘都已经过世了。” “我娘快死了!”严钰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空,压抑地说出心中的恐惧。 背后又传来一阵嘤咽的声响,严钰沮丧地垂下肩膀,认命地转过身。 “你怎么又哭了?” “我……我…也不知道……”她啜泣地回答:“我一想到你……就要失去母亲,就……就觉得伤心……”她眼眶里更多的泪滴应证似的又流下。 严钰咬着牙,不让自己突然跑出的眼泪落下,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他粗暴地低吼:“这又不关你的事,你干嘛哭?!” “我……我不知道……”她挂着泪珠,一脸无辜、可怜地回答。 严钰长叹口气,自前襟掏出一条手中,递到她面前。“别再哭了,我爹正在想办法救我娘,他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 “真……的?”她接过手中,颤声问。 严钰肯定地点头。 柳伶儿泪中带笑地抬头看他,轻声说:“我相信你,融哥哥。” 在这一刻,严钰觉得自己彷佛被这个爱哭的女孩交予了某种珍贵的宝藏,心中充塞着不知名的感动。 多年以后,严钰仍然清楚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她为他哭红鼻头,仰着布满水气的粉嫩脸颊,以清澄的眼神信任地望着他的那副景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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