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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们度完假期回来,普遍感到不大对劲,和那些就业或作生意的高中同学比,非但没有多少天之骄子的荣耀,反衬出学生的贫困和傻气。这年头,只有没本事的人才读书!大伙觉得委屈。每夜熄灯往楼下扔啤酒瓶,冲窗外吼几嗓子成了家常便饭。 刚开学课课程松,同学们四路出击,寻找乐趣,先是传来了冯婧上学期纵横捭阖的外交传奇:她和校园流浪诗人在月光下散步;她是留学生楼的常客;她在校乐队某吉它歌手伴奏下在草坪上唱歌直到深夜。没有明确的证据说明她正在和谁拍拖,但是…… “总之她是个骚货”张强说。 不至于吧?小道消息总被传得串了味,甚至有人为冯婧诌了外号--李香兰,那可是日伪时期活跃于上海滩的交际花,一个实际上的日籍文化特务。人言可畏,因为给班里办墙报,我和冯婧打过几次交道,感觉她不过是活泼开朗,喜欢交际一些,她写的那篇文章我还记得,她给予《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以极高的评价。 有人发话了:“张强,你小子别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张强道:“狗屁,老子连她那玩意儿都摸过了,还能不知道她?” 大伙儿怂恿他描述一下那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张强支支吾答不上话,同学们更上劲了,闹着他非要他给个说法不可。 角落里突然爆出一声大喝:“够了!你们还有完没完?” 谁的声音? 就是那个平时蔫不啦叽的家伙。 他吃错枪药了吗? 真难以想象他猴一样的胸腔能发出这样炸雷般的巨响,莫非是鬼魂附体?大伙一时怔住了。 但鬼魂分明遁去了。他嘟嘟囔囔解释道:“你们老说话,吵得我睡不着。” 我看了看表,时间确实不早,十二点半,但平时熄灯后聊天比这更晚的都有,他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爆发呢? 我充当了和事佬:“时间不早了,睡吧,睡,明早还有课呢。” 寝室里巳有两三个人分别堕入情网,起初还能互相交流一下收获和心得,后来都各自躺在被窝里独自咀嚼了。 因为上学期杨明德的优异成绩,他得到了一等奖学金,他叔叔未给他寄钱,倒给辅导员寄了一封信,对系领导和老师表示感谢。因为明德说老师们对他很照顾,每学期的困难补助加上奖学金尽够用了,明德这孩子脾气倔,性子怪,放假也不回来,又给老师们添烦恼了。这孩子没爹没娘的,就把他交给学校了,辅导员把这封信给我们几个班干部传看为孤苦伶仃又勤奋好学的杨明德好一阵唏嘘感叹。 杨明德仍旧穿着那件军训时的绿军装,在春寒料峭的日子中昂首穿行于俊男靓女中,这不折不扣是个令人侧目的校园怪杰。 三月中旬的某个下午,上高等数学课时,冯婧来晚了,就坐到后面,碰巧和我坐在一起。教高数的瘦老头在讲台上窜下跳,讲得声嘶力竭。课听得乏味,就聊了起来。开始的话题是刚在校电教室放映过的美国奥斯卡获奖片《雨人》影帝达式廷.霍夫曼把一个白痴学者演得维妙维肖,妙趣横生。冯婧突然扯到了现实中的人物:“我觉得你们寝室的杨明德倒挺象雨人的。” 这不公平吧?杨明德怎么着也不是个白痴,雨人没有情感,和女人接吻只觉得湿乎乎的,雨人也不懂世故常识,半夜里闯错了房间,连弟弟和女朋友作爱也不知道回避,还说他们弄出的声响吵了他。 我淡淡对她说,这个雨人还是你的祟拜者呢。冯婧一愣,随即俯在课桌上吃吃笑起来,一会儿她抬起头信手拨了拨头发,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个可笑的电影镜头。”我怀疑她的意念是否也闯错了房间。 上完两节课后,一部分人留在教室里继续自习。冯婧跑到第一排,坐到杨明德前面,扭头向他请教一道习题。 这是一个期待以久的时刻,也是一个不知所措地时刻,那个面红耳赤的惊恐表情大概可以阻挡一切好奇的询问吧?他的舌头变成了生硬的凿子,艰难在石头上刻字,依然不知所云。 冯婧引导着它,使它变得流畅。 一艘帆板航行于弯曲的河道,绕过了词不达意的礁石和语无论次的险滩,她不失时机制造着轻快的微风,鼓舞风帆,最后这帆板终能行驶于一片平静肃穆的夕阳和凉爽宜人的晚风中了。 一抹金黄的夕阳透过窗户,为正倾心交谈的男女们镀上了毛绒绒的光环。我也被这昙花一现的虚幻景象迷醉,踱到教楼外的空地上,心随之而惆怅。 等我回来取书包时,杨明德正一个人呆坐原处,微风虽巳失去,然而帆板仍在随势而行,它会滑向那里? 这一天是三月十一日,日记是一张勘误表,它对应于这次谈话,为所有引错了的名人名言都查找到了正确的出处,满满一页,我既惊叹于作者的记忆和毅力,又诧惜地谈话的奇特.他为它们作了精细的增订校补,显然是把倦慵的胡涂乱抹看作艺术品了。这种刻板的形式倒适合于他。 这是一块独立于芳草萋萋的山岗上的碑文,经历了多少亲切咂摸和风雨浸蚀,光芒暗淡,字迹模糊;它是一个战乱纷争的年代硕果仅存的一件凭证,为之瞻前顾生都是一片茫然;它也是一块分水岭,隔开了上长和下降的路线。在这个最动荡最喧嚣的时期,他总不可能只记下这么一个事件。从前后被撕过的痕迹来看,唯一可信的解释是,大部分资料在战火中焚毁了,遗失了。他唯独留下了这一页,或许是原谅了它带有实证主义风格的客观性和知识性吗? 我在历史考证中迷失了方向,失去了依据,但这段日子不能跨越,我只好凭借那点贫乏的想象力信口开河。 通俗地讲,杨明德害上相思病了。解决物理难题的能手遇上了棘手的人生课题,没有人为他指点迷津,提供参考,我怀疑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图书馆里那一大堆爱情小说。 校园里多出来一个烦恼的少年维特,或许人性是永恒的。所谓爱情小说千古传,如今巳觉不新鲜。但杨明德并不能比那些巳显得迂腐不堪的男主人公们作得更好。 他远远躲开了我们,独自品尝这一份自得的秘密。整整一周,他在图书馆里泡制书信--但有别于情书。假想的倾述对象自然是冯婧。第一封信是那次谈话的继续,他集中阐述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和“枪打出头鸟”的劣根性,首肯了她解放自巳追求自由的勇气,从理论上证明男女之间是当有纯洁高尚友谊的,最后他鼓励她“走自巳的路,让别人去说吧!”紧接着的信中,他废话连篇地谈论自巳--一个来自下层的农村学生的奋斗与追求,透露出加深交往的意思,字里行间隐隐有着某种忧虑,因为他分明风闻了某种于她(他?)不利的传闻,未尾还提出了几个物理问题希望和她共同探讨;然而,他马上又后悔了,紧接的信件是一篇悔过书,自巳是一个多么卑劣的人啊!会有那么多阴暗的想法,他应该在她的气质和胸怀面前惭愧。 这些信全部没有发出,而是被压在席子下面。我后来找到它们的时候,信纸被潮气泡软,老鼠和蟑螂把纸片咬成锯齿状。 杨明德出现了最初的症状: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本想拯救别人他倒成了待拯救者。虽然每日上课,他都能苦读一遍早巳读熟的背影,它近在眼前,但我仍旧怀疑他主动接触述说衷肠的能力和勇气。 冯婧旷课的节数越来越多,尤其是下午,简直在课堂上见不到她的人影,这和杨明德忧心仲仲的传闻有关。大伙儿都说她和学生会的文娱部长正打得火热,那小子据说有海外关系。 她随手抛出一个红线团,将孤军深入的爱情勇士诱入了思维与判断的迷宫,随之她就失踪了。杨明德越陷越深。扰人的传闻让他心力交瘁,相信或否认,接受或拒绝都是困难的,势必造成理上的巨大矛盾。他的睡眠严重不足,夜里辗转反侧,白天倒晕晕乎乎。在这种状态中他甚至将一封本不想发出的信当作家信投进了邮筒,等到他夜里清醒过来,从床上爬起来试图从那个墨绿色投信口抠出那封信时,邮筒在夜色中如一头怪兽般嘲笑了他的徒劳。 这是一篇刚刚写就的讲演稿,宣言般的长句子中充满矛盾:既想表达爱情又试图否定爱意;既一再强调友谊的广义又不可避免将它引向狭义;既在蒙弊受骗后努力作出高贵的气质又免不了露出求爱者的低三下四,结尾处更是虚张声势的最后通谍。他甚至连名儿都没有署上,却一口咬定她一看就该知道谁写的。 冯婧收到了这封匿名信。 信的语言过于夸张有些作做,象是从哪本三流小说上抄的,没署名,落款日期是四月一日--四月一日,这肯定又是愚人节的恶作剧!没准儿就是张强这无聊家伙干的。 冯婧把信随手丢在桌子上,决定不理睬它。她的思维一掠而过,又回到她那些美妙的烦恼了。 八九年的愚人节,同学们玩得花样百出。先是大清早起来,开水房、食堂等每日必去处多了几张海报,宣布某著名文化精英九点在演播厅讲演,等到祟拜者在紧闭的大门前久等不来时,方悟到自巳是愚人节的第一批牺牲品,真真假假的文字蜂拥而至,有张海报悲痛宣布大出血,削价出售一批珍藏多年的原版音带。当络绎不绝的追星族来访时,音带的主人对此还毫无所知;署名后勤处一份告示通知大伙儿下午三点钟全市大停水,到了四点钟看着仍哗哗流淌的龙头,明白过来又是一场骗局。校学生处终于贴出了措词严厉的安民告示,声称将对再冒用校方名义扰乱正常教学秩序的人严惩不贷,然而不大一会儿又贴出一张同样署名学生处的告示,宣称学生处从未发布任何文告。 校园里乱成一团糟。聪明的大学生如盲目的山羊被驱来唤去,被传播媒体弄得混头转向。自然,在愚人节里送出情人节的礼物也是常见的思路,情书不过是其中最缺乏创造力的一种,最奇特的经历当属外文系系花,有人借她名义贴出寻物启事,结果当天晚饭后她接连不断被七八个相识或不相识的绅士从楼上呼下来,每人手里捧着一条新围巾,坚持说是从启事所指的那个位置拾到的。 好在这样的日子只有一天,尚不失幽默一下表现自我的乐趣。第二天,大伙舒了一口气,骗局总算结束了。 这时候,各路出击的武士们战果巳出来了。除了陈志泽和本班一位相貌普普通通性子风风火火的女生,巳进入一块儿吃饭上自习的稳定阶段以外,其余两个均铩羽而归。毕竟都是感情交宜的新手,投入过多而收获甚少,加之又未能知巳知彼运用策略,总之两人成了败军之将。反应不一,或欲死欲活或故作潇洒。天气是太郁闷了点,不同它开一个天大玩笑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八九年的天空风起云涌。 一封信开始在我们中间流传开了,就是冯婧随手丢在桌上的那封信。它是陈志泽的爱情战利品--冯婧不知道谁写的,陈志泽的女朋友拾到了它,把它献宝似的拿给陈志泽看,她想证明冯靖是个一贯不尊重别人感情的轻浮女孩吗?陈志泽一眼认出了杨明德的字体,他们用这个聪明的发现为快要枯泽的情话增加了一些生动的佐料。大伙儿挤眉弄眼,在杨明德身后背诵那些台词: 我不希望您是德.拉莫尔小姐,因为我并不愿意成为于连。我要是于连的话,倒会向自己的胸口开枪的。我宁愿作卡西莫多(注:卡西莫多是《巴黎圣母院》中的敲钟人)…… 听众被那个尾巴似的注解逗得乐不可支。闹不清这小子脑袋究竟有多少糊涂念头,没准儿他还以为织女爱牛郎,才子配佳人是顺理成章天经地义的事儿吧? 但同学并无恶意。即然谁都作过不堪回首的蠢事,说过愚不可及的蠢话,找一个典型或榜样尽情嘲讽一下不失为排解窘迫的好方式。 两个当事人均游离于逸闻的干扰之外。冯婧己半个月未在课堂上露面,用后来使用频率极高的词汇来讲,她罢课了,而且提前一个月。但罢课原因是为了爱情:她和那个文娱部长己进入形影不离的阶段。我们常见到他们一起打球、吃饭或手牵手逛街,另一个当事人却耳目塞听感官封闭,外界的干扰与他无关,看上去像个木头人了。他机械地上楼下楼,上铺下铺,在蚊帐里钻进钻出,便是一些基本的动作他难免出错,他甚至把饭勺伸进一盒冼发膏里,津津有味吃得满嘴喷香。十分钟后,他跑进盥冼室,搜肠刮肚吐出一摊浊臭的呕吐物,普通的饭菜他到少要吃半个小时,坐在那里,动作缓慢得如同牛的反刍,眼神迷离恍惚,间或露出慈祥的笑容,似乎有块红布从眼前飘过去了。他在寝室里进进出出也象个飘忽的影子,他看我们也大抵如此。 他己快进入精神衰竭头脑紊乱的第二阶段。 苦苦等待的判决迟迟没有下来,他惶惶不可终日。为了缓解焦虑,他没日没夜在校园里漫无边际地游荡,路灯下池溏边多出一个徘徊的身影,但这并不能为校园增色多少。 有一次下晚自习我看见他在操扬跑道上一圈圈狂奔,张开双臂仿佛要象一架飞机那样滑翔起飞,似乎唯此才能躲避来自地面的惩罚。狭小的校园己容不下那些无边无际的想象了,好几次我在后校门遇见了杨明德,他视而不见,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梦游一般走了出去。校外是效区广阔的田野,麦子尚未收割,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它们是否能为那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提供一些坚实的基础? 还是有一些闲言碎语漏进了他的耳朵,使他沉重的大脑更加混乱,他终于痛下决心结束或重新开始这一切,至少也该开清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吧?初步定下的时间是四月十二号,逢双的日子,采用的方式是去女生宿舍,利用传呼器,他准备勇气十足地把她叫下来,倾吐一腔苦闷,是死是活由她定好了! 四月十二号早晨下起了小雨,他为这个不太妙的兆头推迟了计划。十三号也被放弃了。 四月十四日,杨明德草草吃过晚饭,第一次认真梳了头,走也宿舍楼。他穿上了叔叔留下的中山装,以显得庄重。清明刚过,霁雨初晴,空气清新,泥土松软,天边有一轮冼涤过的鲜红夕阳,是个吐故纳新的好时机。 女生宿舍被我们称作“熊猫馆”,男生宿舍我们自称“野狼窝”,为防止食肉动物对珍稀动物的骚扰,女生宿舍严禁男生入内,所有联系都依靠门房里的一只传呼器,那个电子玩意儿没有感情,但是掌管它的门房守卫却很多情,他是校教职工的待业子女,打扮入时,头发梳得锃亮,加之近水楼台,他在女生倒如鱼得水。他一定把自己当成是校园里的皇帝了,女生宿舍楼是他不许别人染指的三宫六院,他对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前来求他的男学生们百般刁难,同学们很想找个机会揍他一顿,让他明白过来自己到底是谁。 这天傍晚,他瞅见一个傻*总在门口来回晃悠,起初他以为这是附近建筑工地上的民工,胆战心惊地想向美若天仙娇若黛玉的女大学生们买点她们吃不完的饭票,但这人分明戴着眼镜,他马上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傻*了。 杨明德猛然转过身,径直走上前了:“同志,请您给叫一下519室的冯婧。”他一定很满意自己到底完成了关键的一步吧? 把门人漫不经心拨了几下传呼器的拨键,冯婧在不在?不在! “同志”杨明德请求道:“请您再叫一下,也许她没听见。”被称作“同志”的人不耐烦了,他望着这个不知趣的家伙,晚饭是吃得太饱,可以借眼前的黑框眼镜来开开胃了。他向西遥指:“看见那个租书摊了吗?我刚才看见冯婧到里面借书去了,你进去就能找到。噢,别记了再把你的头发好好梳一梳。”杨明德本巳移步,但最后一句话使他醒悟过来。他的脸涨红了竟手足无措。一个看门的待业者算什么?他居然敢耍自己?他的血涌了上来,他的手握紧了,仿佛攥把剑。 这时,冯婧真的从那个方向出现了。她刚打完网球,陪她的自然是学生会的文娱部长。她戴着太阳帽,网球拍把外套扛在身后,扫荡归来一般,她的红衬衣塞在牛仔裤里,浑身青春四溢。高大的文娱部长仿佛俘虏似的跟在后面。在岔口处他们分了手。她飘过来了。 这不算大的变化完全打乱了编制好的程序,杨明德把想好的话语全忘了,他转过身,想避开她。 冯婧却见到了这个同学。他窘迫得仿佛作了见不得人的事。她明白这种窘迫,于是想上去帮一下他:“来找人吗?要不要我帮你叫下来?” “……不找谁。” 眼看着这男孩子就要逃掉了。她放过他,笑着和门房打了声招呼:“小王,你这身西装潇洒的很哎。”转身进了黑乎乎的门洞。 杨明德怔怔愣了会,他的确不想找谁了,也弄不清自己来什么了。他起身踅进那家租书摊,他绕过那些言情与侦探,鬼使神差地租了一本武侠小说。至于随身带的那一叠子信件,他很想把它们撕得粉碎,让它们在校园里飘落。 平地风云乍起,校园墙壁上贴满了悼念逝者攻击生者的大小字报,它为书生们激昂文字粪土诸侯提供了阵地。 那本武侠小说让杨明德看得入了迷。他仿佛置身于一块从未开垦过的处女地,又仿佛饥饿的人见到面包。他又跑去把全套书都借了来。 这套书名曰《绝世双雄》。为了更科学的考证,我借来了这套新派武侠小说家的大作。它讲述了一个离奇的复仇故事:名震天下的一代大侠鲍云天被蒙面仇家暗害,妻子被掳,留下了对孪生子,分别被人抱走抚养。其中一个人称小鱼儿,在恶人谷长大,性格放旷不羁,生活放纵无度;另一个则被送进绝情宫,取名包无人,他被教导过禁欲生活,追求人格完美。十八年后,两人均学成一身武功,相貌互不相同,并且互不认识。他们开始从各自了解的资料,去寻找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及其子嗣。然而,他们却陷入一声手足相残的阴谋,这是仇敌对死者更加险恶的报复…… 的确是一部奇书。尤其是那个叫小鱼儿的家伙,借助高超的刀法和枪术,他恣意杀戮,纵情欢娱,是个百战百胜坏得有趣的恶棍。侠客们痛痛快快的撕杀替代了思想家们无休无止的纠缠,沉重的大脑或许可以轻松一下了吧?每天夜里他翻来翻去,把床板弄得咯吱作响,是在睡梦中还进行这种淋漓的搏斗么?那声音和晃动都过于富有节奏,难道是他的敌人逃遁得太快,他还要骑着战马去赶尽杀绝? 给思无邪的同学们一些启示的是他的蚊帐。他本想借它隐藏一切,但它却用在同类中脱颖而出的浊黄色调暴露了一切:灵魂搏斗的躯体里喷溅出的并非鲜红的血浆,而是繁延人类的精水!他倒底不能无视脐下三寸之地对他的召唤--它桀傲不驯,卓而不群,以大无畏的姿态藐视上层建筑的毅力和决心。 自欺欺人的谎言不攻自破。 他被自己弄得无地自容。他再也无力为爱情涂抹祟高的色彩,更无颜去唱讴歌女性的赞美诗了。他一定觉得自己比他所鄙视过的野驴、孔雀或猪之类更不堪的动物--他们倒似乎未如此卑下。他萎萎缩缩在众人眼光的丛林中穿过,急于躲到阴湿的角落里。 看到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堕落如此,起初在伙儿还有些兴灾乐祸。这是上帝对敢于藐视自然规律者的必然惩罚!选择这个时候是为了能更深刻地教训他以爱情的本质。 自渎行为本不足为怪,它是深受道貌岩然和衣冠楚楚之苦的人类聊以自慰的常规手段。但他使用这种手段太频繁了些,大大超出了一般水准,他的动机就未免令人可疑了。他己显得萎糜不振,两眼无光,躯体散发出腐败气息。 于是大伙儿又有些替他挽惜了,有人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说,女色真是害人不浅啊,他会不会象那个贪恋女色的吴王夫差和安东尼那样弄得身败名裂呢?该去挽救一下他了。 即然旁敲侧击的暗示己无济于事,那么干脆揭开他的帐子,把正满足于自渎行为的他拖下来,再狠狠抡上一个嘴巴:你这个想吃天鹅肉的癞哈蟆!这样会不会管用? 但是谁有资格这样作?没有当过癞哈蟆的同学请举起手来! 同学们哑口无言。 窗外响起激昂的口号和潦亮的歌声:“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为之怅然,继而愤然,终于哗然了。 我操,这叫什么世道! 五月六日,辅导员老许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径直问我对正发生的学潮怎么看。我答道,即然同学们的爱国主义热情这么高,这几日的新闻媒体又给予了充分肯定,想超脱于运动之外是不可能的,我不想在政治上出风头,更不想作反潮流的英雄,我随大流好了。 老许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们现在太年轻了,缺乏生活阅历,好多事情还理解不了。我们这么太年龄都是经历过文革的,深知其中利害。你们应该去读一点历史,了解一些历史教训,就能少犯许多错误。” 不错,是应该多读一点历史。图书馆的史书浩如烟海,但历史的真相却往往被史官们用雅驯的文辞和简洁的述事给掩盖了。二十四史无非是帝王将相的列传,强调个人策略和理智,它们把人民群众的伟大功绩一概抹杀了。 教室课桌上涂满了另一种历史,它们出于群众作家之手,还处于历史的原生态,它们表明在我们之前,也有许多前辈同我们一样,走入过思维的死胡同,断禁于孤岛洞穴,受着上帝之手的捉弄。他们刻在桌面墙壁上的图画文字或庄或谐,或豪爽乐观,或婉约哀怨,或幽默诙谐,或悲痛欲绝,有的言词过于坦率直露,但不乏精辟论断。它们比贴满校园的大小字报更具有永恒而深刻的文学性,从整体上给人一种豁达大度洞彻人生的审美快感。千百年上苍愚弄众生总是一些老花样,当我们以后来者局外人的角度阅读它们时,总是自惭菲薄,感到无论再怎样挖空心思绞尽脑汁,都难以创造一个象模象样有个性的悲剧人物了。 应该让杨明德去读这种历史,他似乎还存有一丝幻想,不碾碎他的幻想就无法挽救他,我再给他安排一个戏剧化的场景,或许他能幡然醒悟,避免吴王夫差的那种命运? 初夏沉闷的下午,灰蒙蒙的校园大道上移来一个孤伶伶的身影,远看影影绰绰,不大清晰,近看则是我们的主人公。 他腋下夹了本武侠小说,在校园里寻找一张平静的书桌。他希望躲开所有别有意味的眼光,它们使他如同作贼一般。 连沉浸于血肉横飞之中,他蓬头垢面,形容憔悴,显得疲惫堪。莫明的愤怒如同烈日下的浮尘在他身上漫延。 他掠过教楼前方的池溏,那里本来水质清彻,种满荷花,是恋人相偎和学者读书的好去处,然而落叶腐败,蚊虫繁延,使它成为一汪深不可测的臭水。 他一定感觉到某种不祥的预感。 教室里空旷无人,同学们己经罢课。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来。他没有急于翻开那本诱人的武侠小说,因为他分明听到了尖利的蝉鸣。那只蝉位于课桌左上角,它用尖利的嘴巴刻出纤细杂乱的字迹: 她终于离我而去了,真正的爱情在那里?--啊,我那颗受了伤的心! 杨明德的喉头抽搐了几下。这几句话让人欲呕,应该剪下这个末代行呤诗人细长的嘴巴,让他再也不能吮吸甘甜的树汁,看它还唱不唱这样的咏叹调! 剪刀己经递过来了,伸向瑟瑟发拌哀鸣不己的可怜虫,那是一只螳螂,一只充满现实主义精神的破坏者,它挥舞大刀,划了一个巨大的*,铲除一切矫情的浪漫。 傻帽儿,哪里有什么爱情,有的只是MONEY(金钱)和SEX(性),有诗为证: 姑娘一块田,养了十八年; 实行责任制,谁种谁给钱。 诗写得好,合辙押韵,字也好,潇洒流畅,兼有外文,更说明这是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大道理,作者学贯中西,足以代表新一代大学生的风貌。 但它也难逃被捕杀的命运了,黄雀的尖喙化作一个箭头,指向这个狂妄的道德沦丧者: 当代大学生的素质可见一斑,可谓斯文扫地,愧为天之骄子,他们精神上阳痿,感情上贫血,充其量都是个人主义和享乐主义者,他们还能承担下一世纪重任吗? 他以为中国人都失掉自信心了!愤怒的情感涌上了杨明德的喉头,批判别人丑陋,唯独把自己排除在外,这算什么鸟人!杨明德端起山里人自制的鸟枪,准备把这个借题发挥故作深沉的批判现实主义者打得羽毛凌乱,丧魂落魄。 子弹沿未上膛,他的思想狩猎被身后的窃窃私语和格格娇笑打断了。一对男女不知什么时候遛进了教室,开始他们并排坐在他的身后,后来女孩的小腿不知怎么搁在别人大腿上了,再后来女孩干脆整个儿坐到人家怀里去了。这显然是一对聪明的情侣,当大街上挤满大学生激昂的脸孔的时候,他们趁虚而入,到教室里开辟第二战场来了。他们的选择无可指责,但他们忽略了前面有一个活人,那个削瘦的背影应是一个提示,或许他们己经注意到了,只是觉得它碍眼,妨碍了他们更深入的行动呢? 杨明德想警告他们注意,这是读书学习的场所,并非寻欢作乐的公园,他咳嗽了一声,并宽容地在心中准备了一百二十个数的时间给他们改正错误,一百二十个数很快数完,最后几个还特意延长了时间,他们反更加放肆地把桌子摇得乒乓乱响。 杨明德愤怒之极,话语将脱口而出:不看书就滚蛋!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他扭过头,突然发觉应该滚蛋的倒是自己,那女孩长着那张令他刻骨铭心的面孔! 杨明德狼狈逃窜了。 --武器的批判胜过批判的武器,行动比任何文字都更有力。我的同学,你能同意我的观点吗? 杨明德在教楼外大口喘息,他记起,刚才正有落入门前的污水池的预感。天空更加沉闷,大气更加凝重,湿腻的衣服贴在身上,他满身污泥,自渐形秽。 杨明德完全陷入泥潭了。 夜己经很深了,我们还在激动地议论时局,杨明德躺在床上一声不响,灼热的眼园睁,如同一盏行将沉灭的灯。夜色溶溶,窗外偶有几次隐约的闪电。他突然间来了灵感,提出要给我们讲一个超级下流的故事,他坚持说这个故事一定会让我们今夜笑破肚皮个个跑马。 是不是太不合时宜了?在这种时候讲这种故事是否会亵渎了同学们的神圣的爱国主义热情?该讲的时候不讲,还拼命地躲,不该讲的时候他倒来劲了。 他的语调激动亢奋,把大伙儿弄得莫明其妙。或许这个故事中包含着深刻的革命理论吧?于是,一律静了下来,凝神听讲,这气氛使他有些受宠若惊,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故事其实很简单,细节描写更属小儿科,时间是他初三的暑期,主要情节是他一日黄昏放牛归来,路过一堆草垛时,听见村里的两个二流子躲在后面,商量着如何深夜两点去搞杨老二的二闺女。 就这水平吗?绕口令似的语言非但令人发笑,反让人心中惨然,唯有他为之乐不可支,笑得喘成一团,双脚如溺水者一般咚咚拍打着床板。他一句一个“我操”,连珠弹似的,把大学生的常用口头禅发挥到了极致。他活象一个平时舍不得花一分钱的吝啬鬼,在绝望中要把多年的积蓄挥霍一空。 他要操的是什么东西? 它不是别人的器官,倒是他自己的,它不仅是物质的,而且也是精神的。 鸟枪己酝酿成理论的重炮,他准备用连珠弹轰击沉闷天空,让它尽早落下暴雨,他还要抡起如意金箍棒,横扫一切,把道貌岩然的天庭打得稀里哗拉。 同学们沉默无语,感动于他直面人生的勇气和反思传统的精神。他预言的那种液体未如期而至,我的泪水倒要潸然而下了。 我怀疑那日他在牛背上的颠簸中出现了此生第一次的遗精。他过分泻染了西天绚丽壮观的晚霞,这对于二流子讲下流话是完全不必要的。这种景色描写倒象是用来拱托他的心境:初次体验那种喷薄而出的强大力度一定使他为之震憾了吧? 五月十三日,北京部分高校学生开始在天安门广场绝食,随之,上海、成都、杭州等地相继有学生绝食。他们如同一袋袋马铃薯似的倾倒于广场上,忍饥挨饿,任烈日暴晒雨水冲淋,在坚硬的水泥路面翻滚。他们希望借这种自虐的方式表达对于政治的热忱,证明当代大学生不是垮掉的一代,不是没有理想的一代。此举得到社会舆论的普遍同情,一致认为当代大学生富有献身精神,不愧为社会精英。 对话陷入僵局,局势相持不下。 杨明德终于悬挂在半空中,他把自己禁锢于离地五尺的樊笼中。焦黄的蚊帐是蚕的茧,婴儿的胎衣或者战士的铠甲。他躲在里面,抵御蚊虫更扰人的更刺人的言词目光,那里似乎很安全了。 除了有限的放风,他几乎不出来。某天我们有幸看见他时,被他的形象吓了一跳,他眼窝深陷,面如死灰。长时间的不冼不漱不理发,他浑身的汗馊味扑面而来,其中夹杂着烧蛋白质的焦糊气息,连蚊帐都充满了火药味,似乎用手一捻就能碎成黄色火药末。他大概是把床铺作为了祭坛,而自己要如一个自焚的圣徒或被焚的异端那样在文火中煎熬了。 他自暴自弃得让人觉得己无可救药。 五月三十日,我在路上遇到了辅导员,他告诉我形势己日趋明朗,可谓大局己定。让我多注意一点同学们的情绪言行,在寝室里多交流思想,防止有人头脑发热,作出不计后果的过激行为。 我嘴里答应了,心中却暗笑老许的迂腐,同学们都是些唯我独尊的人物,你辅导员大伙儿都未必放在眼里,生活委员算个屁!我才不愿在群情激昂的时候作一个众所不耻的“内奸”呢。 再说了,这几天寝室里好几个人都趁着串联跑出去玩了,只剩下我和杨明德,这小子面都不想让我见到,我和谁交流去? 然而,未曾预期的思想交流却以另一种方式展开了。 六月一日傍晚,本市发生一声车祸,撞死了两个试图拦截现代交通工具代步的游行学生,校园里骚乱持续到深夜,又有一批学生前仆后继上街了。 我跟着游行队伍走了一整夜,中午回来时,寝室空无一人,杨明德大概又去租书去了。校自治会的广播暂停止,校园里又恢复一平静。我又困又乏,爬上床,放下蚊帐遮亮倒头便睡。 迷糊了没多久,我被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弄醒了。 透过蚊帐,我看见杨明德进来,又把门反锁上了,手里的书啪的一声丢在桌上,他并不急于钻进那个蜗窝,在桌边站了一会,似乎很受用于屋里的寂静。 他打开自己的抽屉,翻了一通又会上,他又踱到壁橱边,把几个空碗都拿下来察看一番。 我悟到他大约是断炊了,昨天一直没见他去打饭,现在是非常时期,学校正常工作秩序被打乱,我没去给他拿困难补助,再加上他租书频繁,怕是把饭票都拿去购买精神食粮了吧? 其实他要是开口向别人借点饭票,总不会没人借给他的。他不肯开口,是不是怕我逮住了发表议论启蒙思想的机会? 他倒底还是找到了我尚未来得及扔掉的半个剩馒头,坐在窗前有滋有味的吃下去,他又去倒了碗暧瓶里的剩开水,牲口般喝得咕咚作响。 他似乎很满意生存条件如此简单地得到了保障,还啪啪地拍打几下肚皮,意犹未尽似的。他难道没意识到自己正陷入弹尽粮绝的境地? 天空寂静得令人无比诧异。 突然间,楼下的一只收录机被捺响了,飘来一首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它讴歌了一个千古传颂的爱情故事。 仿佛是要给我一个答复,杨明德爬上铺,钻进帐子躺下了,床板吱吱呀呀响了几声。 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一只长笛在微风中徐徐展开,吹出了忧郁了曲调。 小提琴独奏出永恒的爱情主题,潇洒的大提琴与之一问一答。祝英台与梁山伯同窗三载,暗生恋情。 我仰卧不动,凝神倾听,我感觉到空气中的扰动,时断时续的酸甜气息。 紧接着一个慢板,梁祝十八相送,长亭惜别,依依不舍,祝英台有口难言,欲言又止。 杨明德那边传来了沉重的喘息声,仿佛一条绳索勒紧了他喉吼。 那是一幅阴森可怕的铜管,它与沉闷的大锣一唱一合,代表了阻碍自由爱情的封建恶势力。它们是一片阴影,笼在情人心中。 强烈的快板。英台誓死不屈,英勇反抗。 曲调在这里形成矛盾,此消彼长,最终接近了高潮。 我感到楼板震颤,耳边一片轰鸣,我希望能换个舒服点儿的姿势--脊柱己经压酸了。但我不能动。哪怕是一丁点声响,此时对杨明德都不啻于晴天霹雳,不期而至的电流可能会霎间击空他脆弱的骨髓,使神经系统短路。 祝英台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她有年青的生命,来控拆吃人的封建礼教。切分音激昂而果断。 她(他)要投身于那个裂开的坟墓里去了! 刹那间天崩地裂,锣鼓齐鸣,英台纵身绚情,乐曲达到了最高潮。 云收雨霁,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美丽的花园,晴朗的蓝天,蝴蝶成双成对,翩翩飞舞,竖笛把人们带入如痴如醉的仙境...... 突然间,校园里的广播哧哧拉拉地响了起来,传来了紧急呼叫。幻景骤然消失。天空阴灰,雨前的劲风灌入了寝室,蚊帐狂抖,呼之欲飞。 我的躯体己经麻木,除了让数米之外的这个人独享这片刻的欢欣和痛苦,我还能说些什么或作些什么呢? 八九年的风波己进入最后关头,箭拨弩张,一角即发,全国人民屏住了呼吸,几乎被头顶上的悬剑压迫得室息了,紧张地期待着一个决定历史命运的时刻。 杨明德辗转于自己射出的枪弹之中,进行了另一种殊死搏斗。 那只优美的小提琴协奏曲,塞满了尖锐的矛盾情调,几乎要将绸缎般光滑的旋律胀破了,它具有轰击一切的力度,成为一首令我难以卒听的曲子。 瓢泼大雨终于落了下来。一面旗帜在夜雨中徐徐滑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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