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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江养目,它仿佛流淌来就是给人瞧的。爷爷瞧着它就像瞧着老也睡不醒的孙女妞妞。他的目光似断似续地抚摸几下也就满足地转开。它在他身边卧着,不瞧也扑人心胸。他沿着江堤缓步踱去,浸润在浓稠如粥的空气中。他觉出清江正慢慢睁开眼睛,透明的墨绿色波动几下又闭上了。爷爷无数次守在床边哄妞妞快睡,自己于悠然哼叽中坠入老境。雪山似的头颅悬在空中执拗地摇晃,直晃到身子要跌翻时才响雷般醒来,不知破碎地睡去多久。一慌。瞧见玲珑如珠的妞妞,才拾回颗心来,不过三五分钟。不管他心儿几回跌宕。枯硬的脸上已不露一丝表情。 江中盛满蓝玻璃似的光,清凉得很。但不令人藏头袖手,反诱使爷爷绽开自己,让气流透入骨缝中去,使身子像清晨一样透明。一只红顶黄腹的小鸟,由枝头像露珠样坠下来,快落地时闪出两只小翅。它在草丛上空鱼跃着滑向江面,身后扯出一串淋漓的叽叽声,火星般的眼睛粒儿锋利地割了爷爷一下,飞掠的身影随之把清江剖成两半。它向水中的太阳扑去,贴近江面时发觉错误,在空中一弹身子——差点把身子弹裂开,再昂首直上,像枪弹戳破远处薄薄的太阳。爷爷听到那鸟儿在叫自己孙女:妞妞儿,妞妞儿…… 爷爷的2一02号房面对清江,走上晒台稍微一望连身子都轻盈许多。按照规定,爷爷可以单独住一幢小楼。他没要。说,三两人住不了那许多房子,实事求是嘛,够住就行。 爷爷掏出钥匙,插了两三次才插进自家院门上的锁眼里。一转,空空的,原来这锁根本没锁上。不带钥匙时这锁总是锁上的,带了钥匙这锁又总是没锁上。 爷爷刚进房门便听奶奶在厨房里喊:看看你那裤子。爷爷看看裤子,没看出名堂,便愕然地看水汽中奶奶的后背。 奶奶的斥责里遮掩着兴奋。爷爷提提裤子在客厅里踱了两遭,有意不问什么。奶奶用块抹布揩着手出来说:小二来信了。爷爷哦一声说:讲什么。看见有封拆开口的信掖在奶奶腰里。干嘛做饭时还把信掖在腰里。奶奶扬着两手把腰努给他。说:那字儿谁也看不明白。听这话儿爷爷知道信是儿媳妇写的。她的字比儿子的字漂亮多了,可奶奶一见她的字偏说看不明白,又把看不明白的字说是小二的信。 爷爷在身边摸索几下,只摸出个装体温表用的铝套筒。问:我的花镜呐?奶奶说:我方才用呐。爷爷说:用了还我呀。奶奶说:不是早给你哪。爷爷说:没给!奶奶说:你这个老东西,我从我脸上扒给你的,怎讲没给?爷爷急了,将铝套简指点她:你啥时候从脸上扒给我的?你做啥老把我的花镜挂在你脸上?奶奶像受了侮辱现出极惊讶的样子说:你个不讲理的东西,你有脸我就没有脸?你能戴花镜我就不能戴花镜言你把脸挂花镜上我就不能把脸挂花镜上?……爷爷一见奶奶发火就直点头。说:咱们找个花镜来,别管你的我的都是咱家的嘛。奶奶胜利地起身,说:真是的!在厨房里找出老花眼镜。 老花镜的镜片被妞妞摔出道裂缝,戴上它面前的世界就被切成两半。妞妞不喜欢玩她的玩具偏喜欢玩她不该玩的东西。她把花镜架在头上,小小的头在两条镜腿间转动着不知该怎么挂。猛见奶奶脸色不对,她把花镜哐啷一摔将两手背到身后,受惊的眼睛大极了,大得使身子变小了。她看看爷爷看看奶奶,不知该哭呢还是该扑入他们怀中去……爷爷最见不得她这模样,一见就软倒了,她受惊时的神情真正爱死人。后来爷爷无数次拿着镜子问她:这是谁整的呀?她骄做地细嫩地道:妞妞!再不出现爷爷暗暗渴望的并激起滚烫爱意的惊恐样儿了。 爷爷调整姿势让身子舒服地倚在沙发背上,那个铝套筒像铅笔似的夹在手指间。他展开信笺时来了一阵深呼吸,然后把铝套筒轻轻按在第一行文字上。以免它们忽然跑错了地方。 奶奶缓缓地吟唱般地诉说信中内容:小二要出差。妞妞儿还是欢喜吃零嘴,不欢喜吃奶。说是月中到省城开会,路过这里是15号,笃定能够转回来。 爷爷随着奶奶的声调嗯嗯着。读完信追想道:你方才说什么?奶奶重复道:15号回来,就是今天,你不会看!爷爷说:信上没提。奶奶说,没提我能知道?爷爷再次翻阅信笺,说:少了一页,你那腰里是什么?奶奶的腰肢往后一软,惊惊怪怪地叫着:怎么这还有一张纸!爷爷正襟危坐不说什么,那只铝套筒一下下敲打膝盖头儿,双目半合,洋溢着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气度。奶奶小心地把那页信纸从腰里抽出来,递给爷爷后又再次看看腰里。这回再没有东西了,奶奶便把那块腰按了一下。信上果然说是15号回来,但没有说坐哪一趟车,也没说是否把妞妞带回来。信纸的下半部附着妞妞给爷爷奶奶的信:左边画了个大瓜子儿——也就是爷爷,右边画了个奶瓶儿——也就是奶奶。爷爷鼻端忽然波动小手的搔痒,不出声地哼哼。大瓜子儿奶瓶儿就是爷爷奶奶就是两样好吃的东西。妞妞不欢喜吃牛奶,奶奶用棍儿吓她也不吃,偏欢喜吃咸津津的大瓜子儿,常爬到爷爷身上来抢夺。她毫不犹豫地把大瓜子儿一颗颗塞到嘴里,同时两眼瞪住爷爷的嘴,奇怪那里怎么会发生咋咋的响声而自己嘴里发不出来。她把瓜子当糖块那样裹着,吮咂外面盐沫,吮咂尽了就吐掉再换一颗。当时她专注得如同一只小鼠,每颗瓜子儿都是新的希望,都可能发出咔的一声。最初是妞妞摹仿爷爷,然而爷爷嗑着嗑着竟丢掉了自己摹仿起妞妞,瓜子在他嘴里也像糖块那样裹着还流出晶莹的口水。咋的一声瓜子裂开了他觉得是自己裂开了,落到舌床上的不是爪子仁儿而是白胖的妞妞。爷爷满口清香、微微酥,妞妞在他嘴里滑动着……这秘密过去只有爷爷自己知道--他每吃到滑韧的东西:元宵、泡菜、蹄筋,就觉得妞妞跑到口里来了。现在,爷爷看到妞妞画的爷爷,发现这秘密也被妞妞知道了。爷爷是妞妞的大瓜子,妞妞是爷爷的小瓜子儿,爷爷感到一种偷偷摸摸的幸福,偷偷摸摸的幸福竟是比幸福还有味儿的幸福。 倏地,爷爷蛇样地瞥了奶奶一眼,看她知不知道。那奶瓶儿就是奶奶,这意味着什么?奶奶端详着说:小东西画得真像。爷爷隐隐觉得,他们共同生活四十余年了,但奶奶还不如妞妞能通达自己的心。 爷爷说:小二要是回来,妞妞会跟着来吧。 奶奶说:爱来不来。随他们。 爷爷说:妞姐要是跟来了,咱就把她留下吧。他们成天东跑西颠,连自己都管不好,哪有工夫管孩子。 奶奶的手指在爷爷额上顶一下:知道你要说这句话。你是个啥?你和妞妞差不多。我可好,要料理两个崽子了。 爷爷的头被奶奶顶得晃晃悠悠,只消一顶,奶奶的意思就全在里头了。那天妞妞口里正含着颗糖,坐在奶奶怀里吮咂一支歌。初冬的太阳要昏过去似的。奶奶的双手窝在妞妞屁股下面。爷爷从外面进来,拎着一小包爆米花。妞妞急忙朝爷爷扑去,摘下了红色的小纸袋。糖块还占着她的嘴,她甩着小脸想把它吐掉。奶奶忙道:不准吐,吃掉。又说爷爷:你老是引她!妞妞衔着那颗糖急得乱跺脚,喉间发出焦的的呻吟。忽然,她爬到爷爷身上,双手扒着他的脸,尖起自己的嘴,把糖块哺到爷爷口里。然后,爬下来,连看都不着爷爷——就像把他吐掉了,专心撕扯红纸袋。爷爷仿佛含着个火炭,张口结舌了好半天。眉毛如麦芒发出光辉并且颤着,目光顿时变得那样痴迷和遥远。他像是在说一句重要的话,说到半道上却突然忘了。他也不看妞妞,窘迫地朝奶奶讪笑:她这是跟谁学的……以前可没有过。那颗糖烫嘴,使爷爷说话如同童稚。奶奶用手指头在爷爷额上狠狠一顶,不做声,似笑非笑的,脸上透出嗔色。那副模样使爷爷想起年轻对的奶奶,当她疑心年轻时的爷爷迷上了其他女子,不再爱她了,也是这么狠狠一顶。爷爷额头酸酸的,知道奶奶是在嫉妒,姐妞把整个爷爷都占去了,不给奶奶留下一点。妞妞只把自己交给奶奶,却把爷爷当成是自己的一件东西。 妞妞满月后就是奶奶带着,奶奶带她比带自己的孩子还用心。奶奶跟妞妞父母说:带她一个顶你们当年三个,如今的孩子神得不得了,不喝血就不肯长。喂奶喂药把屎把尿洗衣做饭……全是奶奶的事。爷爷只是每天带着妞妞到堤上散散步,睡前给她讲故事。就是这些便使妞姐不可遏止地扑向爷爷。每天晚上都闹着要跟爷爷睡,后来就固定在爷爷身边了。现在,爷爷每夜里到了该给姐妞把尿的时候会醒来,觉得闪得慌。床上空空的,连自己的身子也消失了。 妞妞走后奶奶明显胖了,尽管她老是念叨姐妞可还是胖了,眼内再没有那焦急的神情,一根烟要用双倍的时间才能抽完,每天早晨起来她都显得比昨日滋润了些,坐久了又会觉得困,说不够睡。爷爷从不念叨姐妞可爷爷白了眉毛,那眉毛是在一个星期六夜里打一个喷嚏时白掉的。白眉毛的爷爷显得更深邃,就像爷爷故事里的爷爷。从那时起爷爷音容笑貌都有了说不出的变化,犹如一株老树进入冬天,乍见面不觉得老反觉得满目新鲜。言语也愈见缓慢和森严,极平常一句话经他口里说出来竟充溢着思索几十年的老醇味儿。爷爷也知道人们越来越听不懂他了,也知道自己在后人眼中是一种可笑的庄严。他尝到了在人海里的孤独。每个声音传人左耳是一个样传入右耳是另一个样。他想,老——不是消亡而是远去,所以人们听不懂,去的大远大远的人被人们误以为辞世。你们终久也会老,那时你们才发觉年轻时错看了老人,才会子惯于默默期待但不挑剔,才会感到夹住尾巴比昂起头颅更加累人,才会比三个母亲加在一块更亲近孩子。爷爷和妞姐在一起时感到平等,而不是用大堆甜蜜称呼裹着的有意为之的供奉。要是爷爷只有蚕豆大,妞妞准会不当心中把爷爷吃掉,吃掉后哭叫着让人赔个爷爷。爷爷感到了这些才感到了平等,妞妞不是也常滑到爷爷口里去吗?爷爷真希望妞妞永远别长大,要么就在上个喷嚏中大起来,使爷爷突然间永远失去妞妞。 奶奶把早餐端上餐桌后慢慢地等。等了许久后猛悟到自己等了许久,她朝外说:穷忙乎个啥东西。走出来看。卫生间门开着,爷爷坐在瓷便缸上,双眉因思索而微微颤动,眉下的眸子森然发光。奶奶说:你是解手呢还是作报告呢,腰杆儿挺那么直! 爷爷猛醒,竟弄不清自己是在想事还是睡去了。他窘迫地笑笑,赶紧完事。 好像有个东西在胸内动了一下,爷爷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这个日子匍匐在那里无声无息,离休后也无所谓星期不星期,可是到时候它自己会醒来,而且总在爷爷以为忘了它的时候它来了。星期六是老头子们聚首的日子,要把一个星期来的重要文件统统学它一遍,其间再议论些轶闻趣事,再宣布下个星期拨发什么东西或代购什么东西。意见和烦恼也都在星期六拿出来,再把上级指示和规定拿回去,星期六总是新鲜的,朝干休所学习室走去时总觉得是去探亲。沿途常听人说:喔,差点忘了。其实谁都不会忘,他们只是自以为忘了一每个星期六早上爷爷要多吃一个馒头,中午回来感到比平时更饿。 爷爷从五斗橱里拿出竹制茶叶盒,盒里存放着待客用的特级旗枪。他平日不用这茶,只除了星期六。星期六配上特级旗枪,才过得有滋有味。爷爷把宜兴紫砂茶杯用滚水涮净,轻轻一弹,杯口报给他金石般颤音。特级旗枪倒人少许,赶紧合上茶杯盖子,开水到学习室再冲,其间不能耽搁太长,爷爷端着热乎乎的杯子,抓过老花镜就走,心想学习室铝壳暖瓶里的水再别不够开。奶奶在他身后叮咛:当心你那裤子!爷爷说:罗嗦个啥嘛。略略瞧一下裤腰。自从休息后,衣服老也穿不好。军裤还是以前的,现在穿来总往脚跟掉。于是爷爷养成个提裤子的毛病,每从座位上站起来,都习惯地提提裤腰。其实裤子又从不真掉。 学习室跟个小礼堂那么大,几乎没有墙而全部是窗,人进去像进入巨大的金鱼缸。窗上挂着白色抽纱窗帘,眼瞧着就满目舒但。中间是一溜会议桌,米黄色台布上散布许多茶渍。顶头有一张台球桌,是给爷爷们买的可来玩的全是所里工作人员。另一头摆着一台大电视机,爷爷听说它坏了,心想我一次还没看过它怎么就坏了?爷爷在中间一张藤椅上坐下,拎过面前的热水瓶,揭开盖把手心儿搁在上面,然后朝周围老头们颔首示意这水可以,往紫砂杯中冲入半杯多一点。盖上盖后把杯子握在两手中小觉得身上渐渐暖起来,四周到处是藤椅腿在地上摩擦声,直弄得地皮热颤像要地震。老头们把身子搁进藤椅时都要叹息一下,然后很有劲地扭来扭去。倒水、品茶杯盖响亮地碰撞,壶口倾泻下来的水扯动一片雪亮的光。坐在爷爷边上的陈老头照例抓过公家的铁茶叶罐儿,嘣地打开,炸起的锈粉飞成一团,罐上那绿漆印得竹叶儿也掉落几片。陈老头正动着把鼻子凑过去,嗅一嗅,请人家先用。没人肯用。陈老头摇一摇茶叶罐——听来该有半罐石粒儿哗哗哗,遗憾地不甘愿地放下了,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吮得比浓茶还响亮。他说:会议室里不搁茶!越来越不像话。一罐茶叶值几个钱?体现对老干部的温暖么。告诉管理员,叫他到我家拿去。回回学习让咱们自己带茶,培养小农经济思想,分得大清楚看似好,终究不好。 韩老头是干休所管委会学习委员,坐在正当中位置上,沉稳地前后望望:都来了巴?众老头闻声立刻朝桌边靠靠,又是一派藤椅腿声。韩老头用目光向几位职务最高的老头(包括爷爷)询问一下——这是简化了的请示,习惯性的尊重。那几位老头慢慢戴上花镜,却无言语,于是气氛肃穆起来。 韩老头用大拇指洗牌似的翻动面前的文件摞摞儿,快活他说:今天不少呀,咱们要抓紧。手头有中共中央第47、48、49号文件。有中央军委的第14、15号文件。有国务院关于限制集团购买力的规定。有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关于进一步开展计划生育工作的报告。还有总后勤部的关于新式军装的征求意见说明稿。还有个关于我国发生的三例爱滋病的调查报告……韩老听见有人轻叩桌面,是陈老在惊异。韩老对他说:可不嘛,已经三例啦。星星之火呀…… 陈老说:不不。我是想我们今天有军委的14、15号文件,上星期六学的是11、12号文件,那么13号文件到哪里去了?它传达到哪一级? 韩者费了些劲儿才跟上陈老的思路,连忙翻文件摞儿。是没有13号。说:没有就没有吧,大概不重要。 陈老说:没有的往往最重要。 众老把眼睛转向坐在角落里的干休所刘所长,用目光把他抬了出来。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他的首长,他们说什么他都得听。但他又管着在坐的所有人,他的话他们也不能不听。他是个团职,要住进干休所最次的套房也还差一级,他的最大愿望是把级别问题解决掉,可以正式进入众老的队伍而不必在边上陪着。他知道不可能让众老都满意,离职的人就是半个病人就老爱怀疑和挑剔。他让众老成立管委会自己管自己,一只鸡如何分法也由管委会议一议。人们总是对自己决定的事予以充分信任。他一丝不苟地照办,把办不了的事再还给管委会议会。众老集体活动时他必须参加,大事小事随嘴就说明了,而且比他们任何人的话都有力量。由于全是官们只有一个兵儿,结果这个兵儿反倒领导着全部官儿。他还不到师职但风度早就到了。有时他也很觉得奇怪:他们任何一方面都不怎么样嘛,怎么个个都做成了大干部。他微微笑着站起身,等众老都安静后才说:军委第13号文件——在!发下来了。上面规定传达到省军级,哦,军级。军委的吆。今天是集中学习的日子。宋老吴老朱老王老你们看,这13号…… 爷爷说:拿来一块学嘛。 师职的陈老说:不必啦,照规定办。该哪一级就是哪一级。 吴老朱老王老同时表态:拿来一块学嘛。 师职的众老纷纷道:不必啦,该哪一级就是哪一级。 然后众老人亲热地笑笑。刘所长出去把13号文件拿来,放在会议桌上,并无人去碰它。 韩老继续介绍:还有军区关于贯彻军委14号文件的规定,国务院关于物资管理问题的通知,总后关于通知的补充通知。省政府给离退休老干部的节日慰问信。师大附中请我们做传统报告的请柬。哦,这里漏了一份,是市里老年人围棋协会和钓鱼协会的近期活动安排。怎样,念呢还是各自看 陈老说:看。 宋老说:看不过来,念吧。念慢点。 韩老说:重要的念念,一般的大家看看。我从中央第47号文件开始。各省、自治区、直辖市、国务院各部、委,省掉这一页,太长。从下面开始……陈老抓走了关于三例爱滋病的调查报告,独自摊开看着。听到韩老念到半截卡壳了,就在远处抬头提醒:是不确定性不是确定性。接着又看调查报告。待韩老念完半句翻过页去寻找下半句时,他又抬头提醒:不要找,那句已经完了。不是建立政治民主,是建立民主政治。 门口忽然停落了一片暗影,几个高低错落的孩子。他们背着光,眼睛在暗影里烁动。爷爷看不清他们是谁只感觉他们汗津津的。王老柔声说:戎戎出去玩。老爷学习呢。那些眼睛转动得更灵活了,他们同时叫着:清江涨水啦,真的!他们惊讶得有些喘不过气,起伏鼓胀的身子里包藏了不得的言语。王老说:晓得晓得,出去玩吧。爷爷很想随他们到江堤上去,面对沉重的江水缩小身子发呆,沉浸在凉湿的水汽和怖人的颤动中。江水焕发出从未有过的魅力。妞妞会抱紧他的脖子,身子几乎要糅进他身子里去,只把两只大大的眼睛露在外面,小嘴吃惊地半张着。他们一动不动什么都不问,辨不清他们是痛苦还是幸福。一边是清江一边是孩子,爷爷停留在中间,灰檬檬的天。压抑着的水、发光的孩子,都在向他聚集。越是弱小的生灵依偎着他——他越觉得自己有力量;越是浩大的黄水扑向他——他越觉得自己有力量。他同时获得了亲人获得了敌人,才稍微获得些满足。 ……明确这些法律已经不再适用,但是过去根据这些法律对有关问题作出的处理仍然是有效的。批准民族自治地方的人民代表大会和人民委员会组织条例48条,因新宪法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政府组织法和民族区域自治法已经制定,各地方人民代表大会都已成立常务委员会,各自治地方都已经或正在另行制定自治条例,上述组织条例已因情况变化而不再适用…… 韩老已进入适合长时诵读的姿势和声调,众老也都以认真倾听的神态凝定在那里,手大都搁在杯盖、眼镜盒或者另一只手上,鼻息也都随着韩老的音调统一起来,身子也只在韩老翻过一页时稍稍动几下,纸页的咔啦声一消失,他们又重新凝定。刘所长不慎将杯盖掉落,咣啷一声,众老竟无丝毫惊动,刘所长拾起杯盖时小心翼翼,像抬起炸弹的引信。念的人不累,他听累了。众老没听累,他不是老人所以他累了。门口又停落了一个孩子的暗影,他显然想告诉老人们点什么,却被学习室内的气氛攫住,不由地罪犯般凝定在那里。忽然一片格嗒嗒骨关节响,众老们舒筋活腿,诵读告一段落,接下来该议一议。 那孩子怯怯地退开,动作很慢,他期望有人叫住他,但是没有,他猛地张开双臂跳下高高的台阶,迈着羚羊似的步子跑开了。这时屋里才有人哎哟哟叫出来,那孩子的勇敢使人又惊又痛。尽管反应慢了一拍,可还是有反应。爷爷想,那孩子是愤怒了,一定是,他遭到了拒绝才把自己狠狠抛出去。爷爷从他腾空而起的一瞬间感染到电流通过般的快意,孩子落地轻盈至极,停在他小肩上的阳光却趴不住了,一下子滑落在地。格嗒嗒骨关节继续响,沈老吴老潘老好像在比赛谁响得更多更脆。孙老说:你们还年轻呐,跨步拿了个太极拳中的抱月姿势,周身放响了一串鞭炮。沈老数着说有十五响,说:也是一绝呵可以拿出去表演。孙老不堪其苦地摆手摆头,说,不是骨头响,是我身上的弹片响。我有多少骨头就有多少弹片。上回照X光医生说跟下雨似的。我做气功打拳看能不能把它们化开。说到弹片众老显出不屑的样儿,陆续离开他,暗暗抚摸自己身上某个部位。他们拥有的弹片不比他少,只是后来能挖的都挖掉了。然而那岁月还在。在都拥有那岁月的人里谈弹片什么的,他们视之为浅薄。此类话题应当拿到学校团支部去谈。几个职务最高的老人散漫地坐着,吸烟品茶,他们都听见了,甚至不屑于表示出不屑的样儿。他们不主动攀谈而等待别人找他攀谈,他们仿佛在休息仿佛在思索,一瞧就知道他们和别人不一样。这种不一样并不是有意弄出来的,他们随便往哪里一坐,硬是不一样。 爷爷右耳后面也有块很深的弹片,皮肉裹住它形成半个乒乓球大的包儿,它早已丧失知觉,针戳也不觉疼,爷爷枕着它枕了四十多年,真正遗忘在耳后了。 妞妞无意中抓到它,陡然兴奋,扳着爷爷头抓搔探究。那睡了四十年的弹片忽然醒来,在爷爷耳后滑来滑去,舒畅地挪动着,产生出轻淡的酸麻。妞妞问是什么。爷爷想了想说:那是个爷爷。妞妞说:爷爷滑溜溜。往后就管那东西叫滑溜溜。奶奶终于叱咤道:那是弹片!声音很硬。妞妞不懂。奶奶指住矮墙角一摊锋利的碎玻璃说:就是它。妞妞眼睛碰了下碎玻璃后立刻冻成冰晶,呆立半天,冷冷的雪亮的光从恐惧的脸上落下来。她看看爷爷再看看碎玻璃,半抬起胳膊稳住身体,细细地可怜地哭了。她越哭越汹涌,起先是哀渤后来是愤怒,通红的小手在空中打颤,身体摇晃着差点跌倒。奶奶有些不安:这丫头鬼精鬼灵的。说毕,口里柔声发出一长串喔喔——这是妞妞最爱听的声音,伸开两手去搂她。妞妞舞动双臂拒绝奶奶,泪眼在望爷爷。爷爷过去欲抱她,她凄惨地哭叫,连连后退,泪眼仍在望爷爷。 爷爷低声喝斥奶奶:你作啥要对她胡说八道。 奶奶说:那不就是弹片么,怎是胡说八道。你方才才叫个胡说八道呐,还敢说我。 爷爷说:你那是成心。 奶奶身子一顿:怎么成心。 爷爷说不上来,勃然变色:你是拿刀砍我们呢!还不是成心? 平时都是奶奶管着爷爷,爷爷顺从得好似木疙瘩,随手而动。但是爷爷一旦发火,奶奶只有委屈和沉默。她喘了一阵,抱着大堆衣服进屋去了。 爷爷和奶奶的争吵吓得妞妞儿浑身乱抖,脸儿惨白,口中不断喷出雾气,人已经喘不上气了。爷爷又过去抱她,她仍然害怕地后退。爷爷坚决地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妞妞只稍微挣扎两下就不动了,哭声化为抽噎。她匍匐在爷爷怀里,身子缩得很小,头使劲往里拱,拱到拱不动时就立刻睡去。梦中仍在抽噎。后来妞妞忘记了爷爷耳后的弹片,而爷爷那个凸起的肉包儿也不再有任何知觉。它在四十年前钻入爷爷筋骨,今天醒来又刺伤爷爷和妞妞,现在它再次睡去。针刺也不觉疼。 众老渐入佳境,姿态与神色不再相似,一个是一个了。兴奋者愈发兴奋。沉稳者也愈加沉稳,发言者把身下藤椅挤得吱吱响,稍有停歇马上有人插入几句。八九个热水瓶都已空了,刘所长出去片刻,用小推车推来一车热水瓶。胳膊下还夹着一大包袋泡茶。众老重新整顿杯壶,换茶,试水、品味,其间的话语更加稠密。 做B超开始收费了,医疗公费包给个人。管道工一个月的收入比一个将军多两倍。老胡的追悼会挪到下面来开,他儿子把遗照倒过来放以示抗议。体制改革后谁来管我们,干休所交给谁。不敢再到市场去了,那儿价码吓死人。门口那家化学厂大亏本,谁去把它接过来。离婚是小青年的事,你就别动那心思啦。继承法是国家规定的;七姑八姨都有份。电话不通。车坏了。文件要反复学习…… 通过半开的门,爷爷望见凸起的水泥小路。它还没干透时妞妞踩过它,鹅蛋大的脚印就永远留在上面了。小路穿过于休所大门,迎头撞上市郊宽阔的柏油公路。撞上后水泥小路又往固一缩,它们质地不同,所以永不能吻合,中间便留下巴掌宽的浅沟。车辆进出时在那里硌一下,让人心头一慌,以为什么东西碎掉了。骑车上下班的家属,也无数次颠碎过篮中的禽蛋或者瓶罐。远远地带了回来却损失在家门口,这使他们对全世界不满。然后,把颠碎的撂在当地,把完好的带回来,面色许久不能复原。直至近日,那浅沟里多了块砖,恰巧吻合了柏油和水泥。骑车的人便小心翼翼地朝砖上驶过,才不颠了。若是车头没把稳,仍在沟里颠了一下,那人仅仅对自己不满。小路和公路看去都很宽,交界处却只有窄窄一砖。不知谁信手拾来的一块废砖,成了关键。 奶奶挨着路边走来、胳膊弯里挎着菜篮,身子被菜篮坠歪了,一挪一挪的,却不肯走宽敞的路面。爷爷看下表——手腕上没表,记起已一年多不戴表了。他看一下墙上的挂钟:10点整。不知准不准,这钟难以信任。奶奶去了那么久才回来,说明她采购得很满足。奶奶越来越近,用套袖擦擦额头,抬眼望一下家院,走得更上劲了。爷爷略觉不安,他坐在这里,面前紫砂杯里有酽茶,随众老读读议议,在奶奶毫无察觉时观察奶奶,看到她熟悉的步态和缺陷,而且不告诉她,也不值得告诉她。 爷爷对小二归家产生些怨恨。你们随手一封信,奶奶便去奔命。回来就回来呗,何必在信上说?突然到家岂不更好。让奶奶喜出望外,絮叨地抱怨着为啥不提前来个信。对这种抱怨岂能当真? 爷爷发现奶奶经过学习室时放轻并加快了脚步,她仍以为这是个神圣殿堂。或许不愿被里面的老头子们望见吧?虽然奶奶也老了,但只要被爷爷的战友们一望,她依然窘迫得像个村姑。 奶奶把整个院子摆满了东西。晒衣绳搭着被子,被子在阳光下鼓起来散发炭火的气息。凉台和墙根下排列鞋子,铜扣铁扣纷纷跳出尖利的光。枕头用小铁夹子夹住后挂在葡萄架下,不停地向左转半圈儿又向右转半圈儿。地上有好几个大小不等的脸盆,盛着干菜果仁之类。妞妞的小推车也搬出来了,上面搭着她的衣物,五光十色的瞧去便觉热闹。奶奶东拍西打吭哧嗨哟,她最惬意的事就是搬弄这些东西。爷爷惊愕不止,从没料到家中竟有那么多东西。压成了饼状的帽子——压得如此结实得费三五年。还有刺鼻的棉絮,织了一半的毛裤,大堆儿童画册。最多的是没吃了的食品:蛋糕、月饼、酥糖、麻花……每次探家儿媳都拎来一大兜,好些还没拆封就被遗忘了,待从角落里翻出来,简直跟从坟里刨出来一样,闻到一丝味儿肺腑就要炸。每次,奶奶都含糊地诅咒着,把它们拾掇到一个破纸箱里,盖紧了,赶着爷爷悄悄扔掉,万不敢叫人看见。爷爷捧着那纸箱想,这就是儿子、媳妇的孝心么,搁一搁就搁坏了,他们老以为带大堆东西回来就是尽了孝道。那些东西也是来家前一天匆匆忙忙买的,选都不选,经常买回两包相同的东西。钱是花了不少,恐怕就是因为花了不少钱他们才心满意足。 奶奶拍打完衣物又拍打自己身上,毛屑碎絮纷纷扬扬飘落。说:你要是饿喽,咱们先随便吃点。 爷爷说:我看你提回一大篮菜嘛。要吃咱们就好好吃,何必随便吃点。 奶奶说:你连晚上都等不及?又不上班又不办事,吃那么好撑着不难受吗? 爷爷说:你这观念很成问题。这家到底是你我的家,你偏当成是孩子们的家,连一口吃的也留给他们。我哩,好像是沾他们光。 奶奶呵呵笑:有鲫鱼呐,半斤多一个,我刮一条炖给你吃。 爷爷说,我不馋鱼,我就觉得不公道。 奶奶说:啥叫不公道。你和我比比,我一早上忙到现在,你干啥了?进门端个茶杯要公道。 爷爷悄悄把紫砂茶杯搁在窗台上。奶奶说:看打了不会。爷爷把茶杯放回屋里,出来欲帮奶奶收拾。奶奶说:你别添乱,坐着去吧。爷爷说:我坐一上午哪。奶奶说:那我坐会儿。 奶奶把搭在竹躺椅上小棉垫移一移,腾出不大个空儿,小心地躺下去,同时口里哎晴晴呻吟着,费了很大劲才使僵滞的筋骨松弛开来。阳光落到她紫色棉袄上就渗透进去,落到她树根样的手上就流淌开。贝壳似的指甲只剩很小一点了,仍然弯曲包着指头。奶奶一只胳膊放在额上,遮住没有睫毛的眼睛。干枯的双唇缓缓送出一个叹息,胸脯随之下陷,好半天不再鼓起来。简直让人以为不会鼓起来了。 奶奶突然受惊坐起:没给你做饭哩。 爷爷说:急什么,现成的。 奶奶说:小二他们不会中午到吧。 爷爷说:我看不会。能来家吃晚饭就不错。 奶奶说:那我再歪一会儿,这太阳烘得人老迷糊。说罢,奶奶跟羽毛那样落入躺椅。 自从离休以后,小二他们在爷爷心目中有了新的意义。整个家好像不再是爷爷奶奶的,而是配属给小二他们的了。他们又并不把这个家放在眼内,每年只是施舍般地回来两三次。每次从火车站出来,也已经把走时的火车票买好了。还亮给爷爷看,说:爸,我后天走,夜里的票,不挤。爷爷几次想挖苦他:咱们家是你过往的旅店呀,总是忍住没说。只交待一句:能住几天就住几天,别告诉你妈,等走时再说。 小二算有出息,生妞妞那年当了处长。穿着亮阿们的新式校官呢制服回来时吓了奶奶一跳。奶奶说:授衔时你能得个中校吧,你爸在你这年纪是个上校呐。小二烦臊他说:妈,我已经到顶了,不会有什么发展了。 人家在他这年纪大多是个营职,他冒出一截还说没发展了。 小二小时在家很觉压抑,总一人孤坐着不言不语,吵架吵不过姐姐,打架又打不过弟弟。偶有一次赢了他会躲起来拍爷爷找他算帐,但是输了他从来不告姐姐弟弟的状。他喜欢静静地缩在角落里听爷爷和客人谈话。哦,那时候有多少客人呀,一拨接一拨没完没了。请示汇报的,谈心叙旧的,要补助要提拔的,哭天抹泪的,帮人家说情办事的,打探上级动向的……小二居然从不嫌烦,入迷地探望各色人物,他从不出声,因此人们也习惯于他了,目光从他身上掠过跟掠过一只猫一样,说声:真乖。又继续谈下去。最让人意外的是,他全听进去了但从不到外头讲。既不跟大人说也不告诉姐姐弟弟。他的内心很早就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不管爷爷对客人多么和蔼,他却看出爷爷讨厌谁喜欢谁。凡是到爷爷面前哭过的人,他在外面一见——不等人抚摸他的头就赶紧跑开,他害怕,又不好意思。见到那些非常尊敬爷爷的人,他远远站着,从不赶上前甜蜜地叫他们一声。人们都说他大老成了,这孩子不像个孩子。他还患有怪丢人的毛病:尿炕和口吃。尿炕一直尿到十三、四岁,争辩时说不出一句整活。这两个毛病让姐姐弟弟取笑不止,总说他臊烘烘的。 爷爷想到这些时怪心疼,过去的事无法补救。他曾经把他们撂下不管,隔三两天在晚餐桌上见一面。给他的印象是小二连吃饭也吃不过弟弟,总是达不到他的要求:干净和快。 一眨眼工夫他们都大了。小二像报复世界那样把自己变成一条好汉。一米八三的身材——家族中还没有人长这么高,黝黑的脸膛,粗糙的胡在,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洞悉人心,一下击中旁人的弱点,性格坚定果敢,极强的组织能力……这些都是部队里老战友告诉爷爷的。小二对这些评价淡漠地笑笑,说:更重要的是,我很早就意识到了咱们这种家庭的弱点。除了一点不可靠的权,什么都没有。 老了,忽然有了恳谈的欲望。爷爷既不会书法绘画,也不通花木垂钓。想写部回忆录,又断定自己那点事别人不会爱看,他不相信他老头对笔墨盆景真有兴趣,内中郁结竟可以借外事排遣掉吗?每次小二回来,爷爷都想这回可以聊一聊了。军队整编,干部制度,下一任军区司令将是谁,装甲战斗车没安反坦克炮是重大失误……爷爷又不愿先开口,他等小二主动和他聊。小二竟全没意识到。他反复建议:爸,你们该买个电冰箱,不能天天叫妈去买菜。几十年了,跑菜市场耗掉多少精神。应该一次就把一个星期的菜买回来,放进冰箱储存。思索片刻又怀疑地问:你们不是为了省电吧? 小二还说:妈,家里养那几只鸡干嘛。你喂它们,每个蛋的成本好几毛钱,街上的蛋,一个才合八九分。 奶奶说:过日子呗。 小二说:那就出去走走,和爸去风景胜地,转它半年再回来。才像个休息的样子,别闷在这。 奶奶说:家交给谁呀。 小二笑道:不就几只鸡吗? 爷爷渐渐明白,在外善解人意的小二在家为什么完全不通人心,因为他的心一回来就休慈麻木了,或者根本没回来。 奶奶说:你过了春节再走。 小二说:不行,春节我要到部队去过,和战士们在一起。 爷爷明白这并不是小二多么爱战士,这只是他的工作艺术。在家里,对亲人则不必讲这些艺术的,想怎么说就军么说。 爷爷心寒。肯定有一天,小二会把工作艺术用来对付他俩--比如,强作欢容地陪二老过一个春节。那只匍匐在客厅角落倾听各色人等谈话的小猫,修成正果了。明亮的眸子里,闪射着智慧而不是好奇。 小二的妻子腹部渐渐隆起。一只手套掉落在地,她弯不下腰,只好蹲下身去拾,站起来时满脸红晕。小二惊道:哎,你真的要生啦。待妻子走开。他问爷爷:爸,你们想不想要孙子,也可能是孙女? 爷爷说:想要怎样?不想要又怎样? 小二说:想要的话,你们帮助带几年,膝前热闹。不想要的话,那我们过几年再生,那时我们就有工夫带了。 爷爷说:问你妈去。 小二说:问你还不一样。 爷爷说:这件事不一样。受累的是她。 晚上爷爷询问奶奶:你带啦? 奶奶笑着抱怨:命呗。不带咋办,不带他们就不生。 爷爷说:你想过没有,带出感情来了,他们又要接走,你受得了吗?人说带孙子心劲更重。 奶奶说:就怕带不好啊。孙子不是咱的,有个好歹可怎么和他们交待。 爷爷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奶奶说:有个孙子搁这儿,他们的心也就搁这了。他们不惦记这个家,还能不惦他们的孩子?总会时不时跑回来看看吧?你不也怨他们不肯回来吗? 一只苍蝇在奶奶头边盘旋。奶奶动了两下巴耷着眼儿坐起来,她躲着太阳追忆十分遥远的事情。说:咱家白天也能听到火车响么。小二他们该到了吧。 爷爷说:没到。 奶奶说:那咱们晚饭怎么做呢。 爷爷说:中饭还没吃呢。 看完新闻联播,爷爷查了下列车时刻表,确信最后一趟列车也已经过。小二他们不会回来了。信上所说今日回家,不过是信口说一说。在说的时候他们自己也相信能回来,之后随便来一件小事就可以把回家这件事冲掉。下封信再定下个新的回家日期。 妞妞不会忘的。妞妞肯定哭叫着要爷爷。只要他们告诉过妞妞今日回来而又没有回来,妞妞就将受到伤害。他们不理解老人又怎能理解妞妞呢。爷爷想见得到妞妞满面泪水,孤立无援地张开小手,断断续续地像要把自己撕开泣唤:爷……爷……若是在家里,妞妞越是可怜地呼叫爷爷,爷爷心里越是舒服,他不急不忙地过去拥起她来,醉入一种满足中。妞妞也真是的,她平时要爸爸妈妈和奶奶,但哭的时候只要爷爷。 妞妞满3岁时,小二他们要把她带走。奶奶一早就出门买菜,回来时脸容憔悴。爷爷猜她是找个地方流泪,流得差不多了才挨回来。爷爷竭力把分离看得淡些,心想:早走早好嘛。 妞妞第一次远离家门,因此快活得卒得了。身上挎个小水壶,手里抓紧她自己的大半张车票。她相信了爸爸的话,过两天就会回来。临出门时,鞋子脱脚,她昂起头朝爸爸叫:鞋鞋掉喽。小二腾不出手来,说:叫爷爷给你提。 爷爷艰难地过去,蹲下身,最后一次替妞妞提鞋。妞妞跷着脚后跟,提拔起身子,冰凉的小手搁在爷爷头上,轻轻搔动着。爷爷感觉天灵盖那块停了只小青蛙,一动一动的。 爷爷站起身不看腿前的妞妞,盯了小二一眼。他难道一点不觉残酷么?小二在看表。 爷爷关掉电视,倾听厨房动静,奶奶正在把搁不住的鱼、肉做出来。是该买个冰箱了。 爷爷上楼,走进自己卧室,脱衣,上床。枕头被子热烈地散发太阳的气味,按一下会像人肚皮那样鼓起来。床的另一半儿,奶奶已经摆上了妞妞的卧具,她肯定要跟爷爷睡。小毯子张开一只角儿,露出下面的米黄色褥子,妞妞的奶味儿和淡淡的尿臊味儿竟还是那样新鲜。比巴掌略大点的枕头,是妞妞出生的那个月里奶奶给做的。里面盛着家乡带来的小米。女娃儿要把后脑睡平喽才好看。 奶奶无声地进屋,手指间夹着半支灭了火的香烟。说:不会是火车误了点,拖到明天才到吧? 爷爷停片刻说:小三也快生了。到时候你还带不带? 奶奶把香烟吸了两口,没吸出烟来,失措地出去找火。再进来时便换了个人,说:带呗。我还能带得动。真是的,不带不知道,越带越想带了。 爷爷不语,慢吞吞啜饮睡前最后一杯茶,顺带把药片送下去。 奶奶说:我在你床上歪一会儿,说说话。 爷爷挪开地方。奶奶上床,枕着妞妞的小米枕头。 爷爷和奶奶分床已多年了。今晚躺到一起,两人都觉得有些新奇。 奶奶说:我小时也睡米枕,把后脑睡平了,人说好看。我倒不觉得好看,倒觉得好梳头。 爷爷说:这枕头留给小三的孩子吧。他们生了,家里的东西都现成。 絮叨许久,奶奶不说话了,在那只小米枕上睡去。 爷爷闭掉灯,一阵深呼吸,嗅到清江水的气息。他徐徐吐纳,让自己身心松懈。顿觉飘浮起来。 1988年春于南京太平门 ------------------ 宇慧文学视界扫描校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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