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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着轻风,跨着浮云,透过方圆径尺的窗户,眼见银翼平铺,下面衬着太平洋的深蓝,掩盖了永恒的大地。在遥远的一角,埋藏着我逝去的旧梦,摸不到也看不见。只有无尽的水色,迷迷茫茫的雾气,徘徊在无边无际。 苍鹰似的卑南大山,展开了翠绿的云翼,被覆着连绵起伏的丘陵。顺着林木蜿蜒,崛起两座山峰,俯瞰向东,延伸到海边,一片袖珍的谷地。 台东市街道精巧而通透,唤起阵阵儿时的情趣。那早已随着世态消逝的恬宁,如同电影画面,再一次浮现眼前。放眼看去,车辆不多,行人悠闲。连缓缓的和风也都带着微笑,轻轻地拂过人们暖暖的脸。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蹉跎半生,我何曾享受过“舟摇摇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的境界呢?不是没有机会,而是过于执着于自己许诺的心愿。可是,就算我腊炬成灰,碎骨粉身,世事又能有多少区别? 为了证明中文的价值,我曾沉缅于技术,人为境缚,境随心迷。所幸在黄昏夕阳的导引下,盏盏明灯也能照彻九幽。今后我要给自己保留一点时间,把生平的认知整理出来。这个时代有着太多的迷惘,既然不能逃避,何妨尽些力量? 在陈老师的推荐下,叶隆雄先生同意将他的两栋别墅借给我们。这一来,至少不必再忧烦于寄居的外壳,减轻了不少生活的压力。 那是一个和暖的早晨,陈老师开着车,载着我们穿过了纯朴的台东市区,直奔滨海公路。在水泥建筑物的尽头,眼前突然开朗,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湛蓝的汪洋! 乘着海面薄薄的雾翳,不知不觉地,我的心绪早已航向未知的他方。阳光撒着轻网,笼罩了整个海面,兜起闪耀的银色光芒。 在天的另一角,一团暗绿的影子,载浮载沉。那是什么仙山?是不是也长满了长生不老的药草?什么?绿岛!传说中一个充满血泪的地方。想是上苍的恩典,让失去自由的人们,还能得到一些宁静的报偿。 沿着海岸线北行,右侧是一条白绿相嵌的玉带。时而湛蓝,时而深碧,簇拥着暗黑的礁石,嬉戏在金黄的沙岸上。海面一望无涯,像是一整块的织锦缎,不时有银白的光华闪亮。海风带来潮湿而清新的咸香,迷漫在空气中,平静而安详。 放眼望去,广阔的遥空,疏落有致地飘浮着一层层的云絮,堆栈簇拥,东一团,西一片,嵌满在淡青的天心上。近处,浮云成带,远处,带状的云层密了,积结成为厚重的纬幕。当阵阵罡风撕破了天幕,拉开了它阴暗的纱网。剎时,缝隙中漏出了片片金色的箭芒,一束一束地,由天空一直散撒到水面上。 左侧深处是连亘的山峦,沉着稳定,眼前则是浓荫覆地,起伏飞扬。整洁的柏油路曲折蜿蜒,空旷无人,难得见到一两部车辆。 水往上流是当地的名胜,下行的路面旁,有一条农田灌溉用的水沟,水沟的崚线与路面交叉成为锐角,随着路面下降,视觉差越来越大,人就认为水沟的高度增加了。何必在意水流向何方呢?疲累的过客,善意的欺骗,也是一剂涤烦解忧的妙方! 过了水往上流的转弯回道,就到了纯朴的都兰村。这里有数百户人家,一条小街和通往都兰山麓的羊肠小径。 叶乡长伉俪正在别墅里,带着几个工人赶工。那是因为沟通上的误会,直到前几天,叶乡长才知道我们东来的行程。 能得识叶乡长是缘,而有缘住进这间别墅,更是巧得不可思议。 数年前,叶乡长就大力在地方上推展中文计算机,极有成效。一年多前,陈老师曾邀我来台东参观。那时他的别墅只有朝南的一栋,三房两厅。后来叶乡长想到停车问题,便又请人在朝东的空地上盖了约二十坪的车库。待车库盖好了,他很满意,一时心动,便在顶上再加盖一层楼房。 这次因房东要涨房租,沉红莲气不过,打算搬家。陈老师知道了,便建议我到台东来。我记得上次看过环境,我们一行近八人,除了住还要工作,显然不够用。 陈老师说,一定够用,不相信来看一看。 果然,车库正好可以改装成办公室,楼上则隔成两间,我和沉红莲各一间,其余的弟子们统统可以住进朝南的那一栋。 别墅座落在都兰山麓的缓坡上,向东南望去,绿岛正好在海的尽头,好象抹着一条淡淡的灰影。略略下滑的地形,铺了一片青葱,掩映在浓翠苍绿下的,则是点点的白墙红瓦。再往下延伸,海浪吐着白沫,狭长的岩岸上,镶出一片零乱的细沙。 西边,突然高耸着一道蓊蓊郁郁的翠嶂,那就都兰山峦,由平地飞拔而起。整个世界宛若分隔的两个天地,我们背顶着山峦,由北向南,将海洋尽收眼底。别墅正好跨骑在都兰山麓的坡腹上,朝可观海,夕可览山,入夜还有满天灿烂的星光。 山是青的,山顶的古木历历可数。时有白云飞起,常在转眼之间,幻化成为满目的银絮。有时那似有又似无的一片,在剎时之间,就挥洒出冥冥蒙蒙的苍凉。 海是绿的,海上时有渔船出现,不多时,又驶向茫茫的他方。 白昼的风云变化无休无止,入夜却是充满了无声的嘈杂。黄昏时,只要注目海天的角落,就会看到一颗明亮的疏星跃起。薄暮还拖曳着绵绵的细网,一转眼,就撒下满天明灭的碎钻。这时宇宙遥空的天籁,便开始摇撼着大地,浸透每一个微颤的灵魂。 都兰山相传是蓝宝石的故乡,人们为了那一颗颗坚实透明的石头,已经把故乡变成了坟场!蓝宝石!但愿你仍旧披着神秘的风衣,让卑微的我,献上卑微的礼赞。美丽是内蕴的德性,要焕发出永恒的光芒,唯有永远埋藏在地底! 伴着清风明月,枕着宝石蓝湛,耳中灌满了海涛声,心中是一片恬宁。这等福地仙山,对一个跋涉万里的游子,委实是太奢侈了。 叶乡长是个有心人,把公余的心神投注在园子里。园中种植了十几种四时的水果,释迦是台东的名产,一年两熟。在树上成熟后,只要一天就会腐烂。如果能及时采下,及时送进口中,那种又甜又香的滋味,真能让人心醉神迷。 波萝蜜是热带水果,叶乡长早有远见,十几年前就引进了很多不同的品种。如今一棵棵朝天耸立的大树,叶片肥厚,泛着墨绿的光辉。波萝蜜一年一熟,秋天采收。果实大得惊人,每个都有十来斤左右。 芒果、香蕉、石榴、木瓜到处都是,莲雾、水蜜桃、李子、梅子也参杂其间。最可爱的是满地蔓生的小蕃茄和小苦瓜,每粒蕃茄有扣子般大,红得剔透。小苦瓜也很娇小,有着黄金一般的颜色,一旦熟了,里面会蹦出两颗朱红色的种子。 记得儿时家住北京时,院子里就有各种水果,长大后一直梦想着能拥有一个果园。半个世纪后,经过了长途跋涉,居然这个梦想也能实现。 人生的认知,就在于经验的有无。我们平日买水果回来,洗了就能吃,吃的时候还要挑大拣小。现在自己院中有了果树,平日要浇水、施肥、除草,还要定时喷药。如果宅心仁厚,就必须忍受一些蠕动的小生命,在水果中突然冒出。 院子里的落叶天天要扫,地上的杂草经常要砍,树木要修剪,环境要整理。近二千坪的院子,八个人每天要花费一个小时。成天与计算机为伍之余,身体的运动加上心理的训练,一失有一得,一得也是一失。 院子里有很多剩下的木条等建材,在日晒夜露、风吹雨淋之际,变成了无用的垃圾。这又是很好的机会,我教学生们搭建了一个三角形的木屋,既是运动,又是工艺。再加上创意、娱乐,大家忙了一个多月,院子里多了一个胜景,搬家用的纸盒也有了归宿。 我采用传统的教学法,坚持“黎明即起,洒扫应对”。记得在中学时,我们每个星期轮值一次,负责打扫教室内外。绝大多数的同学都投机取巧,敷衍了事。其实这是一种非常重要、而最容易被人忽略的训练,在态度上能培养认真负责,按步就班的美德。在行为上可以配合肢体的劳动,学习效率与技巧。更大的意义是可以藉此克服人性中最大的缺失--懒惰,戒除投机取巧,专挑轻松工作的心理。 任何人如果对工作有所选择,只挑重要的或只选容易的,这种人可以说是一无用处。因为工作的重要与否,不是一般人看得出来的。一个没有判断力的人,凭什么选择工作呢?当然是凭私心!私心重的人,其成就越高,对他人为害越烈! 真正的技术其实就是观念,然而技术好学,观念难通。能力与能力之间,可以分成无限级次。能力差的人,彼此相差有限,主要的原因就是人在私心的动机下,所愿意学的,必系以满足感官为目的,这种人的一生不过随波逐流罢了。 观念的学习永无止境,有与无之间也如云泥之隔。因此观念的学习不是一般人所能胜任,既非常人,则必须先把自己的私心摒除。 我对扫地、擦桌子的要求和军队中内务检查差不多,我随时检查,随机查看,只要有一次两次不合格,我就会劝他不要再学下去了。 教学生要有原则,同是传道、授业、解惑,也要把“道”清清楚楚地宣示明白。我将“白鹿洞书院学规”刻了一面座右铭,作为我教学的指针: “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右五教之目,尧舜使契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 学者学此而已。 其所以学之序亦有五焉,具列于左: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右为学之序。学问思辨四者,所以穷理也,若夫笃行之事, 则自修身以至于处事接物,亦各有要。具列于左: 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 右修身之要。 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 右处事之要。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右接物之要。” 在新店时,最多曾经有十多个人跟我学习,就像夫子所说的“有教无类”。可是我不收束修,成立了一个公司却又不事生产,人一多,便难免开支浩繁。每个月的生活以及营业税金,总要十几万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次来都兰,经过了筛选,只剩下五位。有王传宏,封家麒,刘金福,沉德昌和沉冰玉。此外,谢振孟仍住台北,他一时无法离开工作,便每周坐火车来台东上课。 学生们来来去去,我没有速成的计划,也不打算教导一些应景的工匠。我们固定每周上一天课,举凡生活琐事,家国大义都是俯手即拾的课题。但是有两本经书,却是我教学的入门概要,那就是《金刚经》与《六祖坛经》。 在大陆上,我教学三载,由各种观念入门,结果是失败了,学生们私心仍炽。这次我以《金刚经》作为“认识”的主题,让大家能充分体会到个人生命与群体生命的依存关系。《金刚经》是纲领,讲完了便讲《六祖坛经》。《六祖坛经》是细目,一点一滴,无不射向人的私心。即令学生们一时还不能明心见性,也要心中有觉,念中能悟。 佛经讲完了(在新店开讲,到台东讲毕,共讲了一年多),就开始老子的《道德经》。我一边讲,一边准备讲义,后来由时报出版,即《老子止笑谭》。 这时,为了协助叶乡长建设地方,我们向台东政府提出了以发展软件工业为主的“都兰计划”。不料这个计划引起了媒体的注意,一时之间,我们又成为新闻人物。 我很清楚,在台湾,计划永远是计划,人人所问的都是“牛肉在哪里?”谁会关心如何养牛呢?可是叶乡长是位可敬的有心人士,我之愿意来到这里,接受他的协助,正是因为他是个有心人。事实上,对任何养牛的人,我都保持着几分敬意。 我住在都兰两年多,我们仅互相请吃过一次饭,平时很少来往。我的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客套,但是也要有这种有远见、量大气宏的识者!不论怎样说,我是免费住在他的家中,而他们一家人却不得不挤在街头狭小的房子里! 媒体曝了光,各种奇怪的报导都出笼。有一天,院子里出现了一位脚踏拖鞋的老外。他名叫艾迪,太太是中国人,已在都兰定居多时。 他是法国人,以往做过律师,后来因与雇主意见不合,退出了是非圈,开始追求人生的真谛。他到过印度学佛,也曾在斯里兰卡学中国针灸,并曾主持过一项国际性的针灸会议。他有心于中国文化,但除了吃中国饭菜(他还是最喜欢法国菜)外,还想学中国语言文字(写有国中生的程度,听则不及小学程度),却不知如何入门。 为了他,我改用英语上课,也正好乘机学学英语。 艾迪非常用心,由于我们的讲义还是中文,他不得不在上课前勤查字典,下课后回去整理笔记。其实他对语言文化的追求倒在其次,主要还是人生的问题。回想当年在巴西,我也曾与那些西方的知识分子,共同徘徊在无所适从的人生边缘。 自从十九世纪,科学界宣称上帝死亡以来,西方崇尚人文的知识分子,既难从《圣经》中寻得源头,又无法接受物竞天择的残酷事实。科学是一种有效的实验方法,不幸的是,人类却不是理想的实验对象。 心理学兴起了,可是就像太早摘取的葡萄,入口还是酸涩不堪之际,人们就迫不及待地将它迎进了科学的殿堂。佛洛依德的梦境原本是一种人体的潜意识现象,过于重视的结果,早期心理学便成为精神分裂的前驱。 在哲学上,几千年的唯心、唯物之争消声匿迹了。在政治上,资本主义与共产思想分据了地球上的政治实体。但谁都没有想到,真正改变人类社会的却是地球表层之下蕴藏的大量石油,能源加速了生产,生产催化了经济。几乎在一夕之间,这个世界由物质的泛滥,感官的迷醉,急剧地迈向知识爆炸,导致信息时代的崛起! 人呢?一个新知接着另一个新知,一波的变化又引起另一个变化。人宛若一叶丧失了方向的扁舟,无助地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上。勤劳的学者好不容易在早上有了一点心得,还没有等太阳下山,新的事物又呈现在眼前。 性解放了,学校家庭成为理想的实验室,保险套变成了五彩缤纷的气球。夫与妻不时讨价还价,男与女眼波一转即共效于飞。以往曾是十恶不赦的犯罪模式,现在连中小学生都在“学而时习之”的校园中,集体玩起了各种成人游戏! 失去了神秘、憧憬、追寻的过程,性还剩下什么呢?男人女人,大人小人都力求在自己的感官中,追求那永远得不到的谐和共鸣。身边一个一个的伴侣不停地换下去,人与人之间可以共享的私密越来越少,少到身心都淡淡地,薄得如同一层六月的水汽。 政体自由了,在重商的导向下,自己至上,金钱第一。每个人都高举着自己的诉求,只有自己才代表真理正义。利益既得的国家捷足先登,占有了土地、能源、矿产等资源。又藉技术、专利、资金等扼制了后继者的商机。更狠毒的是教育,美其名为培养人才,实际上却吸收了落后国家的人才资源,给他们洗脑,赠送他们自由竞争的观念。最后,穷困无能的国家永远不能翻身,任由强者为所欲为。 在资本挂帅的巨纛下,利益就是力量,力量所至,金石为开。在同一社会中,没有力量的弱者就变成了博物馆中的样本。嫌贫爱富的新贵族们在“人权”、“自由”的巧妙伪装下,国家民族的观念荡然不存。 思想变得虚无了,没有一个人能批判别人的对错,音乐、艺术、文学无一不是以商业利益为追求的目标。而最容易达到目的的手段,便是先利用媒体、宣传颠倒是非黑白。等着社会大众丧失判断力,最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时,成者自然为王! 是谁最容易丧失判断力呢?当然是社会上最不具判断条件的人。一种是白痴,他们也不需要判断,另一种则是儿童、青年,他们除了学习、模仿外,根本不知道如何判断。于是唯利是图的商人,扬弃了“理性教育”,代之以“爱的教育”,居然也蔚为时尚。在新教育下,放纵一无所知的青少年的感性,鼓励他们唯我独尊的私欲,自由思维、自由抗争,最后一个一个都成为物欲世界的忠诚仆人! 因为人性的特质,人在判断力形成之前所经验的一切,就是他们适应的基础。当一个社会上,成年人唯功名利禄是问,青少年自然以生理感觉挂帅了。这时野火方起,想控制火势尚且不及,再一煽火加油,立刻燎原。 家长有钱,青少年口袋当然不空,有了钱,唯一的乐趣就是购买。既然没有判断能力,分不清事物的好坏,行事也就全凭印象。广告最多者,印象必深,销售也越成功。于是,一种新的广告文明诞生了,其特色是只重包装而忽视实质。在广告文明下成长的青年,大脑中除了声光色相,其它的一概不知。 这并不表示说,他们相信广告,事实上,他们什么都不相信!他们也是广告的产物,举凡接触的环境,学习的对象,认知的事物,生活的指针等无一不是精密包装下的商品。他们不能缺乏广告,那是他们唯一的交通孔道,也是他们即将投入的远景! 这种现象与在威权统治下成长的青年,情况又有什么分别?不同的口号,不同的利益分配,不同的手段,但是同样地洗脑,同样的效忠,也同样的排除异己!唯一的不同是现在还来个“民意调查”,以检验洗脑结果。 青少年成长了,进入了社会,他们的意识型态仍然是以表象为主。谁都没有主见,但是谁都紧紧抓住一种自己所不了解的观念。因为自卑所以自傲,因为无知极端自私,他们习惯于接受谎言,万一有人告诉他们任何真相,他们也一概视作谎言! 年轻人成长了,社会菁英就是他们,他们的经验又成为下一代的教材!当反对的人声音消匿了,当文化的内涵成了叹息,人还保有几分见识? 三年之疾,尚需十年之艾,就算我知道艾迪需要的是什么,我也不能仅仅只给他一个简单的答案!因此,我一方面由文化史讲起,讲到社会现况。另一方面则由物理下手,专门讨论人的认识与理解。综合性的认知,则谈人的思维,概念的结构,层次的演化,最后才是形而上的各种看法。 直到一九九四年底,我们准备北返,在台东上最后一课。艾迪把所有的书及笔记都带来了,他无法相信这最后一课,能够满足他满心的疑惑。 我把《智能学九论》的层次论(四-处暑中有说明)讲完了,黑板上留下了一个金字塔图形。那是解释人生现象,从宇宙进化至今,由数量众多的基层物种,因量变而质变,排列组合而成一层层的结构。上层数量少而功能比较复杂,是由有生命进而有感觉的生物,再进而为有概念认知及思维的人类。在金字塔的顶端画的是一个问号,我说: “该讲的都讲完了,各位有什么问题?” “我有。”艾迪指着金字塔上的问号说:“朱教授,这个你没有解释。” “是吗?”我故意卖个关子,教学的目的是要令学者印象深刻。没有悬疑,人不会动脑筋深思。不加深思,任何答案都只是些早已熟悉而无认知的概念而已: “那不是两年多来,我反复不断解释的主题吗?” “没有。”他一面翻着笔记,一面说:“我想过这问题,你没有说过。” “你的意思,是我从来没有用概念表明过,是吧?” “是的。” “好吧,你不妨把这个问号当作X,那么你又要问了,X代表什么呢?其必要条件是功能高于人,数量少于人,进化的时间晚于人。又因为量变质变的结果,这个X不再依附在一机体上,而且在金字塔所有的基层之上。这是层次论的基本定义,同意吧?”其实这种说法,我已经一再重复了很多次了。 “同意。”他想了一想,若有所思,是时候了。 “那么,在人类思维之上的,涵盖所有进化的历程的,在中国人谓之为‘天’,有人称之为‘神’,‘佛’,‘自然’。在科学昌明的今日,我们称之为‘宇宙’,‘真理’,‘秩序’。至于到底是什么名称,又有什么分别呢?” “啊!”艾迪恍然大悟:“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为什么你不早讲呢?” “你想知道的,只是这个概念吗?这个概念谁不知道呢?连小学生都能告诉你呀!重要的是这个概念形成的过程,不要忘了,人生是过程,不是结果! “有谓条条大道通罗马,如果不谈条条大道仅谈罗马,那就成了宗教、神话。我告诉你的是通往罗马的大道,已经走在大道上,不必管罗马叫什么名字吧!” 在工作上,我是退而不休,隐而不没。在新店时,我们将中文系统卖给诠脑,他们生产了小袋鼠,我们进帐一百多万。小字库也曾卖给芙蓉坊的林俊尧,得款数十万。最大的一笔生意是来自NEC 的技术转移,前后共是四百万元,有了钱才得以逍遥山林。 台湾的NEC 公司虽然规模庞大,但一向以替日本母公司销售产品为主。自从白惠方做了技术部的经理,就一直想自行开发一些软件,以为国人争一口气。 谢振孟曾在NEC 工作,在他介绍之下,我得以将聚珍字库的设计技巧,全部转移给他们。来到都兰后,有一天,一位年轻人林祺信来找我。他说想设计“个人资料助理”(PDA) ,希望我能在技术上支持他的计划。 我虽然退隐了,见他不远千里而来,而且态度诚恳,提出的计划颇有前瞻性。我连考虑都没有,立刻痛快地答应了,我能支持的,是手头上现成的明珠中文系统。因为空间小(全部连中文尚不到十万字符),效率高,最适合超小型的机种。 其次,PDA 必须用手写输入,正好我在训练封家麒作视觉辨识,有一个目标,也能提起小封的斗志。 两年后,林祺信的“神宝”成功了。刚好我们的经济状况又进入紧急时期,他的几笔付款,又解决了我们燃眉之急。 我们要求不多,能维持温饱,能有教学及研究的环境,就心满意足了。而这点微末的要求,在时空流程中似乎早有安排,多的没有,少也未曾发生。 最初,电影是我教学的主要题材之一,我真正要教的是智能,而智能无所不包,没有固定的题材,也处处都是题材。电影的好处是已有很多经典之作,其主题明确,有助于智能的学习。 人要有智能,必须要能在日常生活中,在所接触的事物中,立刻抓住要点。然而人生的事务太复杂了,其中利害杂陈,千头万绪,有谁能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呢?如果不能,那么空有智能,不能解决问题,其意义何在? 要得到智能,首先要忽略掉自己的利害,因为利害往往就是真相的尘障。能够跟我学习的学生,虽然不能说都已做到无私无欲,但较诸同时代的青年,他们足可称圣谓贤而无愧了。品德及格了,再教以观念,观念有成之余,才教谋生的技术。 找主题是种观念,要在观察之下,立生意念。一部够水准的电影,如果旁观者的智能相近,一定可以得到近似的主题。所谓够水准,就是剧作者的表达能力和导演的诠释能力,都已经得到了客观的印证。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还看不出这部电影所要表达的主题,很显然这个旁观者必然没有判断的能力! 我先举了一个范例,第一步是把剧情整理出大概的纲要,再根据人、事、时、地、物找出一再重复象征的内容。最后,如果某些情节可以省略,就表示不是主题。一条条地考虑之后,剩下不能省免的,则必与主题有关。 拜录像带之赐,我们看了几百部片子,能买的也都买了。老实说,学生们进步有限。我一再分析研究,为什么有些简单得一眼就能看得出的主题,对他们竟是如此困难?电影经过整理,局限在一定范围之中,有什么不能了解的呢? 记得有部名叫“大审判”(the Verdict )的电影,是二十世纪福斯公司所出,编剧是大卫马默,导演是薛尼卢梅,男主角则是保罗纽曼。 这部片子的主题是:“人人都向往正义,但是,人人都认为他自己就代表正义。”关于正义(justice )的定义,在电影中,男主角曾以法律从业者的立场加以批注:“法律不能给人正义,它只能提供一个公平的机会,让人追求正义。” 柏拉图曾假苏格拉底之口,要求他的学生对“正义”下一个定义,但是,人言人殊,没有共同的结论。正义是什么?是人类共同的希望,实际上只是人心在失衡下,所期望的补偿而已。就如同在争论上帝的有无时,伏尔泰巧妙的说:“我希望我的律师、裁缝师、我的太太都相信上帝,这样我才有可能被抢得少一点,被骗得少一点。” 这部片子之观念、技巧均已到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每一个细节的安排,每一段关键的转折以及戏剧性的营造,完全无懈可击。 故事大纲是这样的:法兰克(保罗纽曼饰)是位潦倒的律师,因为受到过去事业上的打击而一蹶不振。电影开始时,他刚承接了一个民事案件,一位女孩因医师的误诊而脑死,对方是名重一时的名医以及规模宏大的天主教慈善医院。 教会因为怕名声受损,故医院有意和解。法兰克力求振作,于了解案情后,知道本案稳操胜算,问题是怎样做最符合正义。 第一个正义的考量,是多少金额为合理的赔偿?对法兰克而言,赔偿金十五万就已经心满意足了。但是,当他得到另一位名医“正义”的承诺,愿意证明对方的误诊后。他知道自己的筹码增加了,于是他心中的“正义”升到了二十万。 待他到医院去,为那位已成为植物人的女孩照相,以便作为谈判的证据时。他眼看一个青春的少女无知无觉,又无人照料地躺在毫无生气的病床上时,他彷徨了。导演用静止镜头,强烈地暗示了法兰克心中的矛盾与情理的挣扎! 教会正义的考量,是付给对方和解金额二十一万!已经超出了法兰克的底价。然而法兰克拒绝了,他承认原来是决定接受和解的,但因有感于那位少女的悲惨遭遇,他的“正义”提高了,他要严惩误诊的医师。 教会聘请了最负盛名的辩护律师康格,康格心狠手辣,他的“正义”就是胜利!康格有庞大的律师群,分工合作,准备周全,且对法兰克的动态了若指掌! 主审法官召集两造作最后的会商,法官也有他的“正义”,他主张息事宁人,又知道法兰克名声不佳,不可能是康格的对手。 但是法兰克坚持提出告诉,和解不成。在开庭的前一天,原来答应作证的那位名医,他的“正义”被康格收买了,到国外旅行去了。 事急无奈,法兰克临时请来一位愿意出面作证的医生。不料,见了面才知道是位年老的黑人医师,这位老医生的“正义”是专替误诊的诉讼作证。而被告律师给他的“正义”,则是他的资历、身份与他所陈述的事实毫无关联!因之在法庭上,法兰克败象毕露。 在这段时间里,法兰克认识了罗娜,罗娜很爱法兰克,却与康格有工作上的关系。当法兰克知道后,立刻对她有了成见,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 最后,法兰克找到了一位女护士,在事件发生时,她曾参与工作。她证实是医师疏忽,事后又受到医师迫害,远走他乡。但她保留了一份原始备份,呈堂作证。 然而,康格提出抗议,并找到法律上的案例,认为不能以备份文件推翻原始证物。法官在法律的“正义”下,裁定抗议成立,命令陪审员不得采信护士之证词。 至是,法兰克感慨系之,发表了他的结辩,他认为人人都有追求正义的精神,法律只是一种制度,目的在提供公平的机会,以期望得到正义。如今,在各种偏见之下,完全扼杀了这种机会,人们开始怀疑制度的可信度,丧失了对正义的信心。而最后的受害者,终将是我们自己! 陪审团也有他们的“正义”,他们无视法官的指示,判决医师误诊成立! 导演开始画龙点睛了!表面上是主张“正义”的法兰克得胜了。但是,法兰克这位坚持正义的人,却一直不愿意给罗娜任何“公平解释的机会”。就如同那位法官和所有其它的角色一样,在法兰克的判决中,已经认定她有罪。 电影就在电话的铃声响个不住,法兰克无动于衷,明知对方是罗娜而不加理睬!电话的另一端,罗娜则仰卧在床,生死难测! 影片曳然而止,屏幕上一片黑暗!究竟什么是正义?谁够资格谈正义? 在我看来,沟通就是一种艺术,表达的一方和接受的一方都要充分掌握沟通的题材与工具。电影的题材是实际的人生,其工具则是感官的刺激,一个活得好好的人,怎么能连电影都看不懂呢? 我试着要学生们表达他们的意见,他们似乎有口难言,我再试着指定一些书给他们看,看完讲给我听。我这才了解,一般大专毕业的高级知识分子,连最起码的文字都没有掌控能力。看都看不懂,能听懂吗?看不懂、听不懂,又能表达吗? 我起先还不免责怪这些学生,后来仔细观察,看看报纸上发表的各种文章,这才发觉那些天天舞文弄墨的人,也都好不到哪里去!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我神经不正常了,抑或是时代风尚?在一个工匠当道的社会里,人的判断标准只是金钱数字。有谁会管你我他说的是什么?听的是什么?懂的又是什么?也难怪金钱可爱,人人会数,数起来心旷神怡,多多益善! 于是,我决定由文学教起,先教古文观止,再教老子、庄子。这些我都没有用心学过,可是基于多年对人生的追求,竟然与他们的智能相通。这时已经到了台东,艾迪来了,他一听教老庄,兴奋得不得了,他有英文翻译的书,正好对照着看。 由于坊间有各种老庄的读本,皆以解释文字为主,大家都买了来,事先可以先看文意。我上课时以义理为主,一般的概念只为表达一种目标,或者说明一事件的过程,只要懂得概念的“体用”就够了。思想则不然,思想最重要的是其“深度”。也就是说,一种有价值的思想,一定有背景的“因果”在,不明因果,就难以了解思想。 这种思想的因果关系,就是意义与道理,简称义理。比如说,《庄子》里的逍遥游,一开始就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白话文的《庄子读本》,便有了:“北海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做鲲,鲲的巨大,不知道有几千里长……”学子们看了,便说: “我懂庄子了!” “了不起,但是庄子所说的都是象征与辩证,你懂些什么呢?” “我懂庄子那个时候知识不足,专说神话!” 翻译者对一本书的翻译,正是他对译文的了解与认知。语言、文字是一种媒介,是一种载具,乘载其上的,才是思想所要表达的。 古人知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故先对载具痛下功夫。待功夫深了,才能体会具有所载,就能了解所载为何事、何物。 今人用白话文,但求简单易用,如同快餐饭菜一样,一进门装了就走。古文要学,学起来花功夫,学子们不屑为也。于是胡适之之流,为了造福社稷,大力提倡白话文,开启了五四运动,中国人就此成为白话人!中国成为白话国! “北冥有鱼”这句话与“北海有一条鱼”有多大的分别呢?老实说,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当我说“从表面上完全看不出来”时,这话已经有了天大的分别!因为对《庄子》这种深奥的宏论而言,是绝对不能只看“表面”的。 表面上,庄子看到了一条大鱼,实际上庄子提到的是一种理想、境界。“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正因为不可能有几千里大的鱼,用之来讽刺一般人之无知,不能领会有些人高尚堂皇的理想。庄子感到寂寞,对凡俗的世人感到无奈,这是多么深刻而发人深省的至理名言! 如果不是经年在文字上下功夫,不是在古籍中打滚的人,是不可能看到文字的深度的。白话文并不坏,坏在太容易学了,不必下功夫也学得会。结果是劣币驱逐良币!良币被反淘汰了,精致的文化消失了,人的思维能力也降低了。一代一代下去,人只剩下一冲即吃,一开即喝的速效白话! 天生万物,物物不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环境背景,认知不一,功效悬殊!教育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也和工业生产一样,用一个模子大量生产? 可怜的是些难以适应的青年学子,一律齐头平等,鱼龙鸟兽不分,上驷下驷共育一笼。在毫无选择的自由下,从幼儿园到研究院所,吃的是抗生素、营养品,听的是出大名、赚大钱。人生彷佛除了填鸭似的急功近利外,就是等待煎熬的生老病死! 是吗?难怪我们翻开古籍,禁不住掩卷三叹,岂真大德如空谷之回音耶!苏东坡在<三槐堂铭>中,最后之铭曰: “呜呼休哉!魏公之业,与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归视其家,槐荫满庭。吾侪小人,朝不及夕。相时射利,皇恤厥德。庶几侥幸,不种而获。不有君子,其何能国?王城之东,晋公所庐。郁郁三槐,惟德之符。呜呼休哉!” 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我们怎么能变成快餐族呢? 中文是载体,所载的乃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如果把所载的内容废弃一边,剩下一个空空洞洞的车架子,有什么用? 于是,我开出了书籍的清单,叫他们自行研读,先由《古文观止》开始。 一九九三年三月,台大企管系的江炯聪教授到台东来看我,并邀请我参加每年一次,由台大企管系主办的“李国鼎先生讲座”。我婉拒了,一个人怎能从归隐的山中跑出来,对着国内各界耆宿说:“请试试我晒太阳的方法吧!” 江教授是从一个电视节目中,听我谈到要把中国文化放到计算机中,他非常有兴趣,想知道我是怎样做的。 我最怕话投了机,我就从“宇宙万象,不过一码”的观念谈起。这时,我已经把中文概念做成了“生机结构的分类”。根据中文产生器的技术,将概念结构视作索引,应用在体用、因果的常识库上,计算机就能理解中文。 常识库我是根据中国文化的观点,将各种事、物整理成为一个索引系统。当计算机接受到中文时,自然而然的,中国人的道德伦理观念就成为计算机的认知! 江教授看了,极力劝说,要我对国内各界发表。江教授是好意,我也同意不能敝帚自珍。但是,以我的经验,除非我将产品完成,是不可能有人会相信的。 记得在一九九一年,有一家公司请我去演讲人工智能。他们请了几位国内专家,有一位姓唐的教授,非常年轻,据说是专攻人工智能的专家。 我发觉会场中敌意甚浓,所以兴味索然,只讲文字概念。我还没有讲完,唐教授就不耐地打断我,提出一个西方人杯葛人工智能的范例,他问: “你怎么把情感量化?” “你认为什么是情感呢?” “我希望你给我答案。” “好吧,我以中文概念来说明,情从心部,心在左侧,指人心与对象的某种相互状态。因此,我们需要设一个‘状态’缓冲区。在此一状态区中,设有对人、事、时、地、物等的状态值,一为向性,一为量性。向性指正、负,或者称为利、害。量性则为一字符,有两百五十六种数值。” “感也从心部,但心在底部,是动态的心,指心受到影响。所以,情感就是人心受到前一缓冲区资料的影响。” “这又怎样量化呢?”他不知是不懂,还是不快。 “那就要看语言的前后文而决定了!如果说是人与某个人的情感,则要调用某个人的资料。如果指人与事的情感,就调用事的资料,资料中有记载各种量化的资料。人若没有记忆,当然就无所感,否则每次交往与做事,都会有计量的标准。” “那么爱情呢?” 我一时按捺不住,拂袖而去。他虽然是有名的教授,但总该有点头脑才是。情感与爱情不过是量化程度与对象不同而已,这问题是考我,还是套我? 自此以后,我就拒绝与学计算机的专家讨论人工智能。这次在江教授的盛意之下,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偏见太深,既要随缘,谁知道是否缘熟? 同年四月,我当着近百位专家学者,发表了<概念网络>一篇论文。结果倒是有一点回响。有一位留美的学人要求我将全部的概念结构公开,我拒绝了。这位学人认为我太自私,我不愿意辩解。如果怕人工智能危害社会,我为什么要发表论文呢?既然发表了,为什么又拒绝公开概念结构呢? 我不讳言,我对人工智能是又怕又爱,我教学生,与人沟通,发现还不如把人工智能做在计算机上来得有效。可是在我目前的条件下,即令有人提供资金、环境,我也知道绝对不能做,做出来就是一场灾难! 这就是人性,人总不能忘情一些虚荣,以我一个自命得道的人,也会像孔雀一样。一碰到机会,那只又笨又大的尾巴就自动张开了,恨不得比大鹏鸟更大! 想不到的是,我这次去台北,收获之大无与伦比。有天晚上,罗鸿进与叶中和兄到旅馆来看我。叶兄拿了一本《野鹤老人占卜全书》,他说: “这本书很值得一看,我相信对你一定有帮助!” 《易经》我是要研究的,可是占卜?这却不在我的计划中。基于叶兄的一片好意,我不便拒绝,一本又大又厚的书,对我一个惯于双手空空来去的懒人,不能不算是负担。 时报出版社的总经理郝明义也来看我,我们是神交的朋友,缘在我被迫流亡美国时,郝明义到零壹公司采访我,那时我已经走了。他明查暗访,写了一篇<走在孤独里的计算机怪杰-写在朱邦复远扬异域的1984>,登在二○○壹年杂志三月一日第四期。 这篇文章写得极具感性,为罕见的佳作。他用辛弃疾的词作为小标题,点出了全文的来龙去脉。他也很能掌握住整个事件的精髓,短短一万多个字,将前因后果运用得恰到好处。我看了这篇报导后,根本没想到主角是我,我只想认识这个能用笔的作者。 只可惜郝明义做了时报出版社的总经理,地位是高了,离笔锋也远了。 我带了一些教学用的《老子》讲义,郝明义见了,问我愿不愿意给他出版?有了书当然方便得多,可惜讲老子不难,要继承老子的精神可就大大的不易了。 老子的《道德经》并非刻意写的,那是当老子看到周室朝纲不济,准备归隐时,路经函谷关,关令尹知其贤,请求留下他的块垒,遂有此顺手天成的《道德经》。 今天郝明义多事,是如知机,不如不言。问题是我经常强调文化,既然有交情在,我又块垒甚多,何不统统交给他去出版? 待我回到都兰,一看《野鹤老人占卜全书》,就像原子弹爆发般,突然把我原来的计划炸得粉碎! 我原来没有打算学占卜,叶兄给我的那本书是手抄本翻印的,王体的蝇头小楷写得十分工整。我很喜欢研究人的行为,在我所知道的人中,只有沉红莲不论写什么,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每一笔都是一个德性! 这本书亦然,一个能如此认真写字的人,而且写的又是王羲之字体,不大可能会去做毫无意义的事。占卜虽然不能说是毫无意义,在我的印象中,却脱不了江湖气息。有这种气息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我的时间不够用,不是必要的事,我没有心情拉搭。 所以,就凭这位文抄公--临川李绂,我先是欣赏其运笔,最后随笔所之,竟不知不觉被文字的内容吸引住了。 我一看,占卜竟然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掐指一算”的基本原理!由于我对程序写作已经了若指掌,一目扫过,就将该书中的各种陈述分析成为数据结构。我立刻动手写流程,制作数据,不到三天就交给王传宏,叫他写个占卜的程序。 一个星期后,我们就有了计算机拿卦的程序,开始了一段奇妙无比的时空之旅。这就是机缘,若非先对计算机下了功夫,想要把占卜弄通,恐怕至少要十年苦功! 照理说,我的书应该到此戛然而止,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然而人生既是一场戏,戏还没有终场,我能鞠躬下台吗? 我原来自以为是旁观者,所以看得津津有味,看到“大花脸”出场,那副耀武扬威的霸道,我就难按心中的一腔怒火,恨不得饱以老拳。再看到小丑跳梁,捧腹嘻笑之余,总遗憾其愚昧可悲。 现在看到易卜的脚本,我才发觉自己竟然也是个演出者!只是我还没有搞清楚,生旦净末丑,我到底算是哪一门?回想半生,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有哪一段不是照本宣科?演得好坏是一回事,自己不要迷在戏中就好。今后呢?在大幕未落之前,我当然还要继续演下去。 总之,能“掐指一算”,就能知道人生的真相。而所算出来的真相,无不与所掐算的参数有关。说穿了只是感官对“时间”的认知问题,因为人太相信眼睛了,而眼睛“看”不见时间,于是人就丧失了“认识”时间真相的能力。 在西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首先提出时间、空间是不可分割的,故称“四度空时”。时间一度与三度空间是能量变化的四个向量,人类对空间所认定的状态,对时间同样有效。如果我们认为空间是静止的,那么时间也是静止的,反之亦然。 古人曾提出一则辩论的课题,叫“飞矢勿动”,前题是射箭。那是说,当一只箭射出去,在到达目标以前,一定要先经过其全程的一半,而到达这一半之前,又得经过其前一半,如此一半一半地分下去,永无止境,所以那只箭就永远达不到标的。 当然这与事实不符,大家都认为是一种“诡辩”,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又那么合情合理呢?难道我们以推理方式来思考是不正确的?或者是天下事不尽有理可循? 这种错误的发生,其实是因为把时间与空间分成两个不相干的向量。“飞矢”的定义为箭在一定时间内通过了一定的距离,是时间与空间为一体的明证。上述的辩题仅考虑到空间,可是在真实的人生中,并没有绝对的空间与时间。 如果只看事件的表象,不去深究,一切都只是“莫明其妙”。然而,在理性的前提下,再奇妙的事也都应该有一个合情合理的解答,只看人有没有这种分析和归纳的能力。如果得到一个答案,可以印证到一系列的事件上,这就增进了一分认识。认识多了,归纳出一些规律和模式,举一反三,世事的奇妙尽在料中,那才真是妙不可言! 人还有一个错觉,即看到青山屹立,亘古不变,就以为那代表了静止的空间。其实,山石丛林朝变夕易,只是人没有仔细观察而已。人们又认为时间是恒动的,每一剎那都“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过去走了,未来没看到,我们只有现在! 为什么人只能感知到现在呢?是时间在动吗?假定一个有经验且负责的工程师设计了某建筑工程的工作进度表。再假定没有意外发生,工作都能严格按照进度进行。那么,对这个工程师或者看得懂进度表的人而言,他不必去工地,只要看看时间流程表,就知道在什么时间工程会达到什么进度。 工地(可以看做人生)的工作人员随时面对着工作,所见到的永远只是在进行的那个“现在”!如果不能升任为设计工程师,他就必须每天面对工作。他会说:“你看,工程是在时间流动下,一分钟一分钟完成的!” 然而,坐在冷气房的工程师却可以顺手一指墙上挂着的进度表,说: “一个月后,三楼的钢筋就扎好了!” 所以相对论又说,时空的状态是动还是静,完全要看观察者与被观察者的相对坐标关系而定。再以人与火车为例,动与静是相对的,当我看到火车在动时,是指火车相对于我为动。这时很可能火车没有动,是我动了。也可能是火车动,而我没动。 人生是什么呢?与造物者所设计的工程有什么分别呢?只不过每一个人都是工作者,只看得见具体的建筑。那是指满足于辛辛苦苦的工作,浮沉在人世的喜怒哀乐之间,不思进取的人。但人有理性,能逐代地累积经验,增进灵智,人绝对有可能看到工程的蓝图与进度,了解时间的流程。 在人类文明中,很多的民族都曾在几千年前,观察日月星辰的进度,归纳出了时间流程的历法。以天体之无垠,日月之至大,四时之交替,草木之荣枯都能依循着一定的规律,何况滋生于其间的人类。 人生有两个世界,一是主观的虚幻,一是客观的真实。主观的世界繁复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就是利害的抉择后,产生行为。行为现象是客观的,有其适应的环境,有其固定的模式。如果以人的社会行为来观察,人生之所作所为,也无一不有迹象可循。 主观世界是动态的,人只能藉主观认知看到现在。只接受主观人生的人,在其立场上必然坚信时间是动态的。而客观世界则是一种规律,只有当人的主观接触到的那一剎,才能感知客观的存在。换句话说,客观与主观是相对的,主观时间既然是动,客观时间必然为静。 是否能用一种方法,找出人生的规律,并根据此规律,看到“人生工程”的流程进度呢?这种观念在几千年前的中国,就曾有系统地加以研究,而且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这就是占卜,由占卜而得到“易”,由易而有了“宿命论”。 站在真理探索的立场,我唯理是问,毕生努力不懈。等到自己知道了真相,看到人生的时空流程,我又畏缩了。缘因无知无能的人太多,很容易依附一棵大树,成为宿命论的奴隶,一举一动都要诉诸命运,不得自拔! 然而,既然真的有人生的时空流程,造物者一定有妥善的安排,也毌庸杞人忧天。人生奥妙之处就在于有主观也有客观,有心也有物。有人有缘看到宇宙的时空流程,就有人缘悭一面,难窥庐山真面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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