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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痕


周绍义

  9月是个气候多变的季节,在这个变化多端的季节里,人们常常为出门是否要带雨伞而颇费心思,天气预报只是人们并不确信的一个参照系数,带伞与否因此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个两难命题。其实这里的气候主要有以下四种:晴天、下雨、阴天和半阴半晴,没有天气预报所说的那样复杂。这一年的9月气候更加单调,只剩下了下雨和晴天。比如晚上刚刚下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早上太阳就像被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挂在天上了。这样的太阳容易使人们产生错觉,以为世界上的阴影和虚假都是不存在的。生活有时候真像一个童话。
  然而上午10点左右的时候,电话铃没有任何暗示就突兀地响了起来,由于没有人及时接电话,它只好一次次拖着长声不断重复。就在电话铃出现不满的情绪并准备缄口不语的时候,一个似乎是电话守候者模样的人伸出保养极好的手抓起了话筒。他有些慵懒地使话筒和自己的耳朵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以便更容易接受听筒里声波的传入。先是听筒里叽里咕噜说了一些什么,他就哼哈哎哎地应着,口气敷衍而淡漠。后来他终于反问了一句,什么什么?说清楚点!听筒里的噪音突然消失,传出了逼真的声音:在3号区的沙滩上发现了老虎的脚印。电话守候者有了一点吃惊,很快他就对自己不满意了,并为自己的吃惊感到好笑——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吃惊了。老虎的脚印?他不容置疑地说,这不可能,咱们这里怎么会有老虎?你们一定是看错了。电话守候者不想再说什么,他垂下手用一个熟练的动作摘下了话筒,话筒落在电话机上时发出叭嗒一响,然后无声无息风平浪静。他对这个不可靠的消息感到荒唐,不会有人相信那片空旷的沙滩上会出现一只令人胆寒的猛虎,这是从来就没有听说过的事情。电话守候者知道,那片沙滩上原来曾有一些野兔子出没,它们就像活动的菜肴搁置在餐桌一样巨大的沙滩上,人们用枪弹追逐那些善跑的小动物,并以香喷喷的红烧兔肉待客为荣,幸存的野兔子为此变得更加胆小,隐藏和伪装成为它们的主要生活内容,狡免三窟被它们在实践中熟练运用。如今,在野兔子都很少光顾的沙滩上,怎么会出现一只庞大的哺乳纲猫科动物?电话守候者在思索之后终于气愤了,他想这个电话一定是那些自命不凡又蠢不可言者的恶作剧,在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时候,有人以这种不真实的消息戏弄了自己。他清楚地记得几年前的一件事情,有一个领导给下属的单位打电话,由于电话是一个司机接的,司机无法辨别领导的声音。领导威严地问,你是谁?而司机也满不在乎地反问领导是谁。双方像在黑暗里突然遭遇的两支队伍,都不能首先暴露自己的身份和姓名,在长时间的针锋相对之后,领导使用更加严厉的语气又问了对方一遍时,忍无可忍的司机终于石破天惊般大声开口道,我是你爹!电话立刻死寂无声,仿佛是短兵相接之后出现的巨大空白。后来那位领导知道了那个司机的姓名,那个司机也知道自己冒充了一回领导的父亲,司机便很想弥补一下或者说改正一下自己的错误,但是领导没有给他机会。司机先是由开好车换成了开破车,后来破车也没有了,收入也由扣发奖金过渡到只发基本工资的阶段,并只维持在下岗之前。司机在悔恨交加之中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一字千金的真实含义。电话守候人对那件事记忆犹新,他咳嗽了两声,伸了伸有些发硬的腰,他想,如果自己有一天当了领导决不会做那么蠢的事情,一定要首先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让对方听到名字后立刻感到只有作儿子的份儿。
  电话铃又一次草率匆忙地响了起来,这一次他让铃声响了十多下,直到他觉得对方有足够的耐心了,然后才慢慢摸起了听筒。他使用的语言和上一次一模一样,语气、声调、内容,似乎都是一种单调的重复,然而听筒里的声音却十分急促,听筒又一次报告:在3号区的沙滩上,发现了老虎的脚印!他很想给打电话的人讲一个故事,一个司机的故事。但是他没有讲,有许多故事只有成为主人公才能理解故事的深刻内涵,而且,电话守候人从来不在电话里讲故事。知道啦。这一回他口气更加平淡地说,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乱了人心。
  电话守候人放下电话想了一会儿,就拿起另一部电话的话筒,认真地拨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以后,他的声音变得柔软甜蜜,有着歌唱一样的韵致,即使在全神贯注地说话,他还是被自己具有这样甜美的声音所陶醉。
  他说,您要亲自去看看?真让人钦佩,我这就去安排。
  十几分钟以后,一辆“沙漠王子”就停在沙滩上了。“沙漠王子”呈现出的高贵与荒凉的沙滩形成了一种难以言述的反差。阳光如一面巨大的瀑布倾斜而下,沙滩上的一切都显露出真实的面目,凹凸不平的地方,阴影细碎斑驳难与明亮抗衡。沙滩很大,据说一直通向海边,而在不远的过去,这里就曾是大海或大海的边缘。有人猜测,大海越来越小,人类就像可怕的侵略者,对大海频频入侵。望不到边的沙滩上有一座座坚固的水泥小房,这样的水泥小房按照一定距离延伸而去,每一座都像是上一座的复制。这些房子是可以住人的,有许多姑娘一天到晚呆在房子里,计量着一些秘不示人的东西,有人说她们在计算空气,浓淡、干湿、有毒与无毒等等。还有人说她们是在照看地下的一种东西,因为她们常常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更多的时候她们是沿着一成不变的道路走来走去。“沙漠王子”的车门开了,电话守候人第一个跳下车,然后又去打开另外一扇车门,他弓着腰让车里的几个人一一走下,最后他对司机说,就在这里等着。人们向前走去,电话守候人落在了最后。走在前面的一个人面色红润头发乌黑,脸上的皱纹时隐时现令人对他的实际年龄无法猜度。在刚刚下车的那一刻,他停了一下,并且把眼睛闭了一小会儿,他的眼睛似乎被强烈的阳光灼伤,他甚至还抬起手来作出了一个阻拦的动作。很快他就适应了并不恶毒的阳光,他的眼睛一如往常视野良好,他背着手缓缓转动着硕大的头颅扫视了全部的沙滩。沙滩一览无余,在沙滩不远处,与之对应的是一片茂密的红柳林子,那片林子也像沙滩一样苍茫无边,一人多高的红柳树密密匝匝,粗壮的野生芦苇夹杂其间掩盖了林子的真实内容,如此暴烈的阳光也没有穿透那片神秘莫测的林子,林子的上空飘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雾气。
  裸露的沙滩上一块地方十分醒目,那里被白石灰圈起一个很大的圆圈,就像一次事故现场。很显然,被发现的老虎脚印就在那里。人们向石灰圈走去,电话守候人紧走几步来到最前面的人身边,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电话守候人叫那个人是李处。
  在石灰圈的前面,被称作李处的人停住了,他带有一丝好奇和急切的神态向圈中望去。夜晚刚下过雨的沙滩上透水性良好,由于阳光的照射,有些沙子已经发干,就在一块十分平坦的沙滩上印着两个很大很奇怪的脚印,猛然一看,的确像某一种野兽留下的因为那是两只可以称之为爪痕的印迹。李处脸上的表情由好奇转为怀疑,又从怀疑转为坦然。他漫不经心似地向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他说,怎么见得这就是老虎的脚印呢?人们互相看看,一时无言以对。很显然,大家都没有见过老虎的脚印,并且对老虎的脚印没有研究。人们附和道,是啊是啊,难道就不会是别的野兽么。电话守候人突然说,这好办,我把打电话的人找来问问。他说完像个影子一样一晃就不见了,再次出现的时候身后跟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颜色含混的茄克衫,手上带着一双与季节错位的笨拙手套,他很想把手套摘下来,揪了两下没有揪下来,就再也不揪了。他有些紧张语无伦次地说,开始也没有想到会是老虎,这里几年来都没有发现有老虎的影子。李处似听非听,他还是盯着那两只脚印若有所思。那人结结巴巴地说,发现脚印以后,我们马上召开了现场会,开始都以为是狼或者狐狸的,但狼和狐狸的脚印没有这么大,又以为是狮子和豹子的,但狮子和豹子的又没有这么小。那人越说越有信心,他总结性地说,最后,经过大家的认真讨论,集思广益,一致认为是老虎的,只有老虎才敢自己到这里走一圈。李处突然笑出了声,他说,这是只胆子不小的老虎。他看了人们一眼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要是老虎,现在会在哪儿呢?人们不约而同把目光转向了不远处的红柳林子,他们觉得那片林子突然险恶起来,也许那只老虎此刻就潜伏在莫测的林子之中。有人甚至听到了老虎在林子里的喘息之声,那是一种不把人们放在眼里、藐视一切的风一般的声音。
  李处轻松地上了车,电话守候人认为这件事将成为李处紧张工作中的一次放松,或者茶余饭后的谈资。李处在上车之前看了看那片林子,对车里的人说,这片林子真是不错,如果下次会议能通过,这片林子就成为我们这里第一块自然保护区了。
  “沙漠王子”悄然而去。沙滩上留下了两条粗大的车辙,还有一些人的凌乱脚印。石灰圈中,那两只奇怪的兽痕愈发清晰,与圈外人的丑陋脚印比起来,那两只不知名的兽痕就像一幅木刻,刚劲有力美不胜收。
  如同每一个晚上一样,只要没有应酬,他总是在家里吃饭。妻子给他煮的是一种混杂的粥食,以泰国大米为主,佐以红豆、绿豆、江豆、黄豆、花生、核桃、杏仁、芝麻等等。喝一碗胃里立刻就热起来,头上会沁出轻微的汗粒。然后吃一个小小的窝窝头,咸菜的成色也极好,属于在过去可以进贡的那种。吃完饭后他要看电视,他就从新闻联播中了解和掌握当前的工作重点,以便总是走在形势的前头,永不掉队。在得知了明天的天气情况以后,他便会很快换上运动鞋,然后离开家门,这样他就会避开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过去的时候由于他不喜欢外出,造成了许多人提着礼物前来谈事情的被动局面。后来他就想出了散步的好办法,他总是独自出门,让妻子去应付那些怀着各种各样目的的登门人。
  开始他去的地方只是一个公园,企图混进那些散步的人群之中,很快就有人认出他来,跟他热情地打招呼,跟着他一直在同一条路上走。过分的热情和关心使他很不自在,他觉得这样的散步更累。后来他就一个人去那些没有人的地方,那些黑暗的、路灯照不到的地方,在那些地方放松自己的身心,随心所欲地想一些自己要想的事情。那时候他的思绪和黑暗水乳交融,深不可测。后来他走出了住宅区,走出了路灯照不到的地方,走进了大沙滩,他就是在那里找到了自己的极乐之地。沙滩松软、广阔,没有羁绊,他在平坦的大沙滩上奔跑,累了就躺下,他翻大车轮子,也学女人走路,有时破口大骂,有时又哈哈大笑,没有人听见,没有人看见。有一次他手舞足蹈地哼了几句,他奇怪自己还会唱京戏。
  每天他都有一种身为道具的感觉,被人搬来搬去。他的日子总是在一间又一间的房子里度过的,那些房子千篇一律仿佛就是一间。他就在那样的房子里做一种叫作开会的游戏,这种游戏使他一会扮演作报告的,一会又扮演听报告的。最初他作这种游戏的时候还很认真,作报告的时候总是怕别人听不懂,看到有人在台下睡觉时心里很生气,后来他在台下听会的时候也犯困,迷迷糊糊也能睡着,于是他便不再生气,对那些瞪着两眼显得挺精神的人反而有些反感,他怀疑那些人是在挑自己的毛病,抓自己的把柄,如果哪一句话说错了,那些瞪着眼睛的人立刻就会在本子上记下来,然后拿到另一个地方去给另一些人看。随着时光的流逝他操练得没有自己的语言了,他要说的话全都由一个或几个人写在纸上,然后他再照着念,有些时候因为没有这种带字的纸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当他在台下听的时候他也若有所悟,这个时候你可以睡觉,打呼噜,但不能说梦话,而且要在关键的时候猛然醒来,把台上人最重要的几句话牢记在心。每一次这样的游戏都有一些重要的东西,而重要的东西只是那么一点点,你要去想,去琢磨,举一反三,去伪存真,动用自己的智慧,认真地分析研究,然后才能作出准确判断,最后确定自己的行动,从而赢得一次次新的游戏。在旷日持久的台上台下磨练中,他深切地感受到这种游戏实际上也是一种心智较量,有许多败下阵来的人就是在这种较量中犯下了错误。而那种没有情感的道具般的感觉总是在回家以后油然而生,虽然坐在自己家里他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幻觉,那些千篇一律的房子自己怎么会走出来呢?那样的房子是多么坚实可靠。
  在空寂无人的沙滩上,他进行过多种多样的娱乐,唱歌、跳舞、丢手绢、老鹰抓小鸡。他唱那些最撩拨人心的家乡民歌,也唱流行歌曲。他设想着心目中的一个漂亮女人是自己的舞伴,他把她紧紧搂着,两个人跳得十分开心,有一次他甚至还独舞了一段。在那些月光皎洁的夜晚,他还会想起久已忘却的唐诗,于是他便大声地吟咏起来,他觉得他一点也不比电视台的播音员差。他想,沙滩真是一个好舞台啊,这是一个人的舞台。
  当他开始往家中走的时候心里就渐渐平静下来,在回到家中时就完全恢复到从前的样子。由于这种散步距离较远,大幅度的运动使他的胃很快就把稀粥消化掉了,他就洗澡准备睡觉。他睡得特别香,而且几乎从不做梦。
  电话守候者这一段时间很累,他觉得几年来没有这样累过了,当他坐在那里的时候他的腰隐隐作痛,他怀疑自己的肾出了毛病,但是他没有时间到医院去保养和修理自己。更多的时候他并没有干什么,坐在房子里的时候他会没有来由地感到紧张,膀胱发胀,这使他不得不减少饮水的次数。当电话铃声突然大作,并一圈圈围着房子乱转的时候,他看到有无数细细的绳索在眼前飞来飞去,他被那种密如蛛网的绳索缚住,不能动弹。庆幸的是电话里再也没有人报告又发现了什么奇怪的脚印,但他们却报告了因老虎脚印而引发的不安和人心浮动。那些在水泥小房里上班的姑娘们不再身心放松,而是一天到晚处于紧张状态,她们采用各种办法加固了房门,但是仍然无法放心。在夜半的时分,常常会有一个姑娘密切监视着房外面的那片丛林,这个姑娘像个哨兵一样忠于职守,一阵风突然掠过丛林,芦苇叶磨擦红柳发出簌籁的响动,姑娘的尖叫会使其他人陷入无以言说的恐惧之中,她们认定那片林子里隐藏着一只花斑猛虎,这只老虎对房子里的所有人都表示出极大兴趣,食肉的天性使老虎跃跃欲试有些按捺不住。已经有许多姑娘病了,她们的病就是在睡觉时突然高声叫喊着从梦中醒来,冷汗使她们感到从未有过的虚弱,即使走在大街上,她们也会突然看着某个不为人所注意的角落,那时候,她们的神色惊骇而又怪异,实际上,角落里只是摆着一只老虎形状的陶制垃圾桶。
  对于老虎的恐惧像一场瘟疫在沙滩上的每一座水泥房子蔓延,人们纷纷请假装病,还有的人借故回家,不再回来上班,这使管水泥房子的人很焦急,不停地打电话要求上面来人做做工作,他说,再这样下去,我们这么重要的工作就会全部中断,本来大好的形势就会葬送,后果显然是十分严重的。电话守候者不得不把情况汇报给那个名叫李处的人。李处在听了此事后没有任何兴趣,他皱着眉头说,现在有些人就是喜欢造谣.我们怎么能相信那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呢?电话守候者看到李处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说了也没用,有许多同样的话,有人说了有用,有人说了就没用。于是电话守候者也开始大骂那些造谣者,没有来由的愤怒使得他的腰更痛了。
  虽然李处对此保持清醒的头脑,以置之不理来对待那些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而管水泥房子的人却很着急,他们目前对这只谁也没有见过面的老虎恨之入骨,正是这只老虎的存在才使许多人得了病,使许多人不敢上班,宁可回家呆着,为此,他们提出了为民除害的建议。他在电话里大谈建议的时候,电话守候人当即予以否定并告诉他,老虎是野生保护动物,不能随便打,即便现在老虎一时高兴,要吃几个人,那也只能任它吃,你要打死它你就触犯了法律,一旦被环境保护的人知道,麻烦就更大了。管水泥房子的人无可奈何地说,那还没治了,我们就只能等死了?电话守候者说,也不要太悲观,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建议你们以躲为原则。管水泥房子的人在接受了躲的建议后不久,水泥房子的势态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进一步恶化——一个曾经最大胆的姑娘晚上到外面小便,她刚刚蹲下就觉得有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摸到了自己的臀部,她的全身立刻麻木了,在头大如斗汗毛直立之后她拼尽全力大喊救命,人们奔出房子前来抢救她时,她已经昏迷过去了,在送进医院后经过医生们的奋力抢救,那个大胆的姑娘才勉强脱离了危险。管水泥房子的人在电话里说,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们已经到了与老虎决一死战的时候了。电话守候者终于表承了同情,在探讨了棒打、电击、投毒、下套、围攻、徒手格斗、散打、跆拳道、空手道等歼灭方法以后,电话守候者又说,当然用枪打最保险,只是现在持枪属于违法,必须要先办枪证。此后电话守候者屡屡接到水泥房方面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买不到枪,有一次又告诉他他们自己造了一支枪,是打铁砂的那种,能不能打死老虎不知道,估计打死人是没有问题的。后来又告诉他,他们到公安机关去办理枪证的时候,那支自己造的枪被收缴了。
  我们对那只老虎再也没有办法了。水泥房子的负责人在电话里哭着说。电话守候人感到他们已经彻底绝望了,他仿佛看到不久的将来,那些水泥房子里全都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一具具白骨在地上横陈。电话守候者不寒而栗,他觉得他的腰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想起一种可以滋阴壮阳的东西叫作虎鞭,他想,那只老虎要是雄的就好了。
  奇怪的是李处对水泥房子的人们造枪和申请论证的事情忽然又关心了,经常让电话守候者报告情况。电话守候者亲眼见到李处听说他们造了一支枪时,脸色有些发白。李处自言自语地说,不用枪不行吗?就是武松打虎的时候不是也没有用枪吗?直到听说他们申请枪证没有成功,那支打铁砂的枪被强行收缴的时候,李处才不再过问这件事情了。电话守候者知道李处忙,李处能对一件事情关心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很少见的了。电话守候者按着腰羡慕地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忙起来呢?
  他已经把散步当做生活中的一项主要内容了。他渐渐地感到,如果失去这一内容,他的生活便毫无意义。有些时候,由于有事情连续两个晚上没有进行这样的散步,他就觉得身体不适,无端地发火,使人们对他更加难以琢磨。在许多的日子里,在春夏秋冬的季节更替中,他不断避开各种干扰晚上到很远的沙滩上去散步,他对那片沙滩越来越熟悉,那里的气息、景致,那里的野草和水洼,沙子和泥土。有一个夏天,他躺在沙滩上,身边是几株稀疏的野草,望着天上又大又亮的星星,他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遥远的故乡。似乎在很久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躺着,躺在故乡的一条小河边,微风吹动着草叶拂过他的面颊,他呼吸着野草河水混合在一起的湿淋淋的味道,那时候,对于他来说,未来的一切都是谜,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离开故乡到很远很远的城市去做一些陌生的事情,去读书,去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去上班,去为了提升绞尽脑汁,去开会,喝酒,去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事情。在河边上躺着躺着他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那是一个孩子的梦,那是个多么好的梦,如今他已经完全忘记了梦中的内容,生活给了他一个全新而陌生的不同现实。他忽然哭了,在沙滩上毫不掩饰地哭了,他把自己的脸贴在那几株野草上,哭得十分动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一个被别人视为成功或坚强的男人竟然会为了永不再现的虚幻情景而哭。然而他还是大声地哭了,那一刻他觉得他仍然是个孤独无助的孩子,他根本就没有长大,虽然时光过去了几十年,在他每一块骨头的缝隙深处,软弱仍然残存在那里,并且从未消失。
  他厌恶所有的所谓现代生活方式,跳舞、唱卡拉OK、看电视、练气功、打乒乓球、打麻将、炒股票、玩电脑、打台球、溜冰、开汽车、看节目、嫖妓和搞婚外恋、赌钱和吸毒,然而他还是频频出现在上述场所,在他觉得索然无味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爱好。有一次他到一个城市开舍,顺便参观了那里举办的手工艺品展览,他被那些精致的布娃娃、草鞋、枕头、面具和多种变形的野兽所吸引,他花钱买了一个虎头面具,四只虎爪鞋和一件色彩斑斓的虎皮风衣。他把这些东西放在自己的书房里,妻子以为他要收藏这些东西了。我看不如收藏一些名人字画更值钱。妻子很内行地说。哦哦,这是两种东西嘛。他未置可否地随便说了一句。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过秘密,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里,他总是被那些貌似关心的目光所笼罩。
  在学习爬行的时候他颇费了一番功夫。这之前,一个同事告诉他,人所以没有野兽健壮和善于奔跑,就是因为人学会了直立走路,虽然从进化的角度上来看无可非议,但从身体健康和抵御疾病方面来说,人完全忘记了爬行可能是个无法补救的错误。这使他深受启发,他想起那些蛰伏于深山的猛兽们,从来就没有听说它们得了什么脑血栓,也没听说过它们的肝是脂肪肝,它们不停地奔跑、追逐,浑身肌肉发达,它们对猎物和弱者凶猛捕杀,从来不讲丝毫情面。开始他学爬行的时候很艰苦,爬不了几米就需要站起身来大口喘息,他觉得那些野兽们原来活得也并不轻松,要想自如地用四条腿行走,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渐渐地他就开始适应了,并很快就掌握了爬行的所有技巧,他从缓慢的四脚行走开始,经过了快爬阶段,直到可以奔跑上百米了。他的身体越来越好,头发没有一根变白,身上的肌肉也明显地结实起来,人们对他的身体状况总是当面称赞,背后议论他说他经常吃人参鹿茸什么的,更有甚者,说他只对几种鞭感兴趣,吃那个干什么?只能干那个。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爬行已经无法停止,很多次在办公室里他十分想爬两圈,只是因为怕突然被别人撞上才忍住了要爬的欲望。在台上讲话时,他加进了生命在于运动的内容,使人们以为他完全是一个体育爱好者,于是他担任了体育运动委员会主任的职务。而他在台下坐着听别人讲话时,他的心却飞向了原野,沉浸在爬行的惊喜和奔跑的快感之中。
  电话守候者那天又接到来自水泥房子的电话,他以为又会听到怨天尤人的叫嚷,不料电话是请他晚上到沙滩上一座水泥房子去的。为了庆祝节日,我们排演了一些文艺节目。打电话的人这样对他说。电话守候者屈指算来,某个节日果然到来,节日演节目是他们的传统,他们觉得只有跳啊唱啊才能显示一些风光,谁高兴了就说,弄场节目演演。电话守候者仿佛看到了一群长袖飘拂、身姿婀娜的姑娘由远而近,且歌且舞,在缥缈的音乐中时隐时现,她们经过精心的修饰和化妆,呈现出不同类型的层次和美妙,眼睛、鼻子、嘴巴、头发、玉臂和圆臀。他觉得小腹一阵发热,腰痛竟然好了许多,突然而至的渴望使他第一次离开了椅子,在房子里焦急地走来走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在水泥房子里看到舞姿翩跹的姑娘,迎接他的是水泥房子忍无可忍的人们,他们视法律于不顾偷偷又造出了一支火枪。他们告诉电话守候者,今晚有行动。电话守候者竟然忘记了原则,好奇心驱使他参与了夜间的行动,那时候他还以为行动之后等待他的可能是一锅香喷喷的野兔肉和一瓶二锅头。
  潜伏使电话守候者觉得索然无味,如临大敌般的气氛似乎也有些过分。不要出声!持枪者严厉地对他说,这使他几乎丧失了对野兔肉和白酒的浓厚兴趣。夜晚的沙滩一片静谧,这种静谧反而扩展为无边无际的神秘,夜色覆盖下的沙滩似乎不可能存在动物。天气又开始阴沉,不知会不会还要下雨,几颗星星从云层的厚厚包围中挣扎而出,只亮了几下又被云层裹住,半块月亮还要经过几个小时才能爬上来,因为天气不好,爬上来也不一定就能照出点什么,那似乎是没有指望的事情。电话守候者渐渐感到身上的血流得越来越慢,刚刚有些好转的腰痛又开始折磨他,他很想站起来活动活动,但是立刻遭到更为严厉的警告,这使他怀疑起在朝鲜战场上潜伏时被烧死的一位战士,被烧死是为了不暴露目标,后来许多文章和文艺节目都歌颂了那位英雄,说他在草丛里潜伏了两天两夜。电话守候者突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如果让自己潜伏两天两夜,自己宁愿被火烧死。
  奇怪的动物就是在这时候出现了,电话守候者先是看到远处的黑暗中分离出一团黑乎乎的活动东西,那团东西渐渐有些清楚,依稀是一只奔跑的动物,倏忽停住,似乎在倾听四周的动静,然后又大度地走了起来,这个动物走得不紧不慢,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当它再次奔跑了一阵后,突然仰面发出一声声惊心动魄的啸叫,沙滩上的沙子开始滚动,长久的宁静终于被打破了。那是一种难以分辨的奇怪嗥叫,仿佛已在心底沉淤了很久,无法判断这个奇怪的动物应属于哪一类。
  偷偷造的那支枪就在这时突然喷出了一团火光,谁也没有想到枪声竟然这样沉闷,随着动物的倒地,潜伏的人们一下子全都跳了出来。打中了!打中了!他们大声喊叫着冲了过去,他们有一种虎口脱险的狂喜,所有的恐惧都在刹那间烟消雾散,人们沉浸在如释重负的欢乐之中。
  动物显然受到了重创,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冲上前去的人们在动物面前突然停住了,他们又一次恐惧起来,没有人敢靠近看一看这个动物,他们知道凶猛的动物会在临死之前结对手致命一击。停住的人们不再说话,沙滩上又一次安静起来。人们在与垂死的动物对峙着。
  电话守候者忽然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他觉得这声呻吟有些熟悉,在他又一次确认这种呻吟出自同类的时候,他第一个大胆地走到了动物的面前,他摘掉了一个逼真的虎头面具,几束手电筒的光柱中立刻现出一张血迹斑斑的脸,虽然那脸已有些不成样子,电话守候者还是飞快地认出了那个人,他立刻呆住了。
  那人想用力挤出一个笑,咧了咧嘴没有成功,只好打招呼似地动了动那只戴着虎爪的手,叹气一般地说,你们看,没错,是老虎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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