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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五月的末尾,时局渐渐的安定下来,一度受到战争的威胁非常恐慌的古城,在杯酒联欢声中,又恢复到和平时一样平静的状态。而杜季真也就在这平静的空气里和叶露玲结了婚。他失去一条手臂,却赢得了一个美丽的妻子,在旁人的眼里,他是值得羡慕的。 礼堂借在一家旅馆里,仪式很简单,因为他们在北方并没有多少亲友。杜季真的父母遥远地从上海赶来了,这一双老人,似乎因为思子心切,看过去龙钟了许多。他们见杜季真不但没有死,而且获得了如花美眷,不禁笑得老眼里都流出泪来。叶常青却没有来,只汇了一万元钱来给他女儿添妆。这一位手腕干练的银行家,虽然已经遭到了生命里空前未有的失败,可还不忘记把幸福加到他女儿身上去。 晚上,筵席献了,所有的宾客们都带着喜气告辞归去,他们一同回到借在旅馆里的洞房里来。洞房里布置得还富丽,亲友虽不多,但送来的花篮银盾却也把这一间小小的房间点缀得充满了活气。杜季真兴奋而疲倦地喘息着,热情地坐到叶露玲身旁去说: “露玲,我真想不到我居然会有和你结合的一天,今天你可累了吗?” 叶露玲摇摇头,回给杜季真一个甜蜜的微笑。忽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使她伤感的事体,脸上的光辉的笑容消灭了,代替上来的是一幅愁惨的脸色。这使杜季真不禁有些着急起来,连忙把仅有的一条手臂搂住她,恳切地说道: “亲爱的,你想到什么了?今天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天,大家都应该欢欢喜喜的,怎么你反忧愁起来了。” “我想……还是不要说了罢!” “说,一定要说,现在我们两人已是一体了,谁都不容有丝毫隔膜的。” “其实也没什么,我是想起了我们今天这场婚礼里,旧日的朋友竟没有一个来参加,未免太觉扫兴!方才郁女士还向我问起孙婉霞,我竟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才好。你想,要是孙婉霞也在这里,我们的婚礼不是要热闹得多吗?这一位热情的朋友。我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和她再见的机缘,倘若没有,那实在大使人伤心了!” “不会的!”杜季真用慰安的口吻说:“你将来一定会再见到她,并且说不定会和她相见在未来伟大的时代里。那时候,你的心将和她的心一同鼓动着。” “但愿能有这样的一天!”叶露玲笑了,眼里却含着晶莹的泪。 杜季真似乎也回忆起一些旧事,不过这回忆却并不使他伤感,只使他感到胜利的骄傲。他笑嘻嘻的对叶露玲说: “你想起孙婉霞,我却想起林幻心来了。说起来真好笑得很!我那时老觉得你是在爱着他,尤其是在你拒绝向我表示爱情以后,我的怀疑更加深刻了。这是无怪其然的,拿他和我比较起来,他是不论在那一点上都比我更容易赢得你的爱心。为了有他,我对你差不多完全绝望了。你不是有一个时候诧异我为什么多时不到你那边去吗?其实我却是怕和他在一起,被你看低下去了呢!谁知现在胜利地占有你的反而是我,不是他,他已经不知漂泊到什么地方去了。” 杜季真越说越得意,可是叶露玲却给了他冷冷的一击。 “你说得不错,我那时确实是有些爱他的。” “是吗?”杜季真不禁感到到了一些轻微的妒意。 “不过我现在已经嫁了你,我的心目中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叶露玲看出杜季真脸色的变化,连忙笑着分辩说。 杜季真的心欢畅地一跳,忍不住在叶露玲的脸上吻了一下。他感觉他的生命在升华了,桌上几上陈列着的花篮银盾,都仿佛璨烂地在笑着向他祝福。他不自觉的走过去,一只只的检视着。突然,他在一只花篮面前站住了,锐声的叫了起来,喊着叶露玲说: “露玲你不是说今天我们的婚礼没有旧日的朋友来参加吗?谁知居然竟有一个人来了。” “谁?”叶露玲诧异地间,一壁飞步走到杜季真面前来,看他手里的花篮。花篮上系着张徘色的小纸片,上面写着五个小小的苏体字:“林幻心谨贺!”她不禁呆了一呆,眼光里立刻现出懊丧和惋惜,那意思好像说:“我错了!早知道他也在这里,我应该去追求他的。” 杜季真读出了叶露玲眼里的意思,他止不住起了一些轻微的妒忌和愤怒。但他能够怎样呢?他是百不如人的,唯一为他所有的就只一些温存。这时他也就只好用他的温存去打动叶露玲说: “露玲,我自觉没有一样配得上你,不过有一件事羞堪自傲的,就是对你的一些始终不变的精诚。为了这一些精诚,我希望你把其他一切都忘记了罢。” 叶露玲突然全身扑进杜季真怀里来,呜咽地说: “季真,我听你的话,我愿意把一切都忘记。其实我现在正如王尔德所说的那样:‘一个女子所以要结婚,只因为她是倦了。’是的,我是倦了,倦了呵!” “你倦了,那就睡在我的爱抚里里。”杜季真暗暗在心里这样说,他开始放下手里的花篮,把叶露玲扶到床前去。 第二天,他们一同搬到了新居里。新居早就租好了,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房金每月不过十元钱。 正当杜季真和叶露玲忙忙碌碌的指挥着仆役,把新买来的家俱,安置到他们所认为适宜的地位上去的时候,门外面,忽然闯进一位模样非常落拓的青年来。他一直闯到杜季真面前,笑嘻嘻的伸出一只手来和他握。 杜季真只向那人脸上望得一眼,便不禁惊呼了起来。 “啊!幻心。” 接着是一次热烈而又坚固的握手。 叶露玲也笑着把林幻心的手握住了。她望着他,似乎有无数的话想和他说,但随即便明白了她现在所处的地位,连忙怅然的离开了他的手,索性避了起来,单让杜季真招待他的客人。 杜季真随手请林幻心在他新买来的沙发上坐下,他也就坐在他的对面,留心打量着。林幻心现在已完全变了一番样子,他的脸色较前苍老憔悴了许多,一望而知是在风尘中奔走惯了的,头发好像已有几个月没有修剪,乱逢逢的矗起着,身上的一件西装外套充满了斑斑点点的油渍和污点,仿佛是从垃圾桶里检起来似的。杜季真诧异地望着这完全变态了朋友,不知要向他说什么话才好,过了好一会,好勉强进出两句话来说: “幻心,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相会,你现在是在从事什么工作?” “工作?”林幻心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现在还有什么平凡琐碎的工作是值得我来从事的吗?” 杜季真暗暗吃惊于林幻心那粗犷无礼的态度,同时也为他那态度稍稍感受到一些压迫。不过他并不怪他。因为他清清楚楚的看出在他那态度后面,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决,勇敢,和要实现他所怀抱的信念的血诚。他不禁喃喃地警叹着说: “幻心,你变了!变到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是的,我变了。”林幻心仍旧用他那严冷到使人发抖的声音说:“变化得最大的是我的观念。在从前我也和那耶苏基督一样,有谁来打我的左脸,我把右边的脸都给他打。可是现在,你看着罢,谁要打我一记,我就要还他两记。因为我已经彻底地明了了,爱的力量是不足以使被罪恶毒害了的心复活起来的,只有用罪恶来对付罪恶,才能彻底消灭罪恶。为了要使大家都走上新的光明的道路上去,我不惜让我的心为我自己强暴的举动痛楚着,使一切阻碍大家走到新的光明的道路上去的敌人的血,从我不愿伤害一匹蝼蚁的手里流将出来。” 杜季真莫明其妙地听着,他的简单的头脑使他很难理解林幻心口里高深的理论。他只好用敬佩的口吻说:“幻心,我觉得你的思想和我愈离愈远,简直完全不能明白你了!” “你不能明白我吗?哈哈!不过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明白我的,而且明白我的人正多着呢!”林幻心开始放声大笑了起来,是一种有出路的健康的朗朗的笑声。但随即他便又把他的笑容收敛了,正色向杜季真说:“季真,我尽朋友之谊忠告你一句,希望你不要满足于个人的幸福生活,你要时时刻刻的记念着我们的国家民族和全人类在帝国主义者压迫下所受的苦难。” “一定的,我决不会忘记!”杜季真肯定地说。 林幻心哼了一声。这时,仆役正在墙壁上装着镜框,铁锤击着洋钉,发出洪大的声响。林幻心似乎觉得这屋里的空气很不适宜于他,便站起身来,吐了一口长气,向杜季真说: “你们现在大概很忙罢,我不多打扰了,再会!” 杜季真也忘记了挽留,他茫然的把林幻心送出门来。直到送近门口,他才记忆起了似地问: “你现在预备到哪里去?” “你不要管我到哪里去,我是不论什么地方都可以去的。——啊!我还忘记回答你了,你不是问我现在从事什么工作吗?好!我就告诉你。我现在的工作是:加进我们民族的中间去,对于一切压近我们民族,出卖我们民族利益,和阻止历史的车轮向必然的道路上前进的人,用我们全民族的力量来消除他。” 杜季真茫然的站在门前,瞧着一阵北方特有的灰土卷走了林幻心的影子,回转身来,把他仅有的一只手掩上了门,轻轻叹出了一声: “迷样的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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