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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平静的时候过去得很快,转眼间又是半个月了。 虽然不过是半个月的距离,这时候的上海,却和半个月前炮火连天充满了恐怖的上海大不相同。随着国际调查团的东渡,全上海弥漫着一种和平空气。在租界里几条繁盛的马路上,到外贴着狭长的白色纸条,上面用英文印着“欢迎和平使者国联调查团!”“我们要求正义!”等类的字句。和这相映成趣的,是投合失去了自信力的小市民们脾胃的出版物,《推背图》《八千年预言》一类薄薄的小册子,充满在街头巷尾的报摊上。阳光和煦地照满了半条马路,仿佛向人报告春天已经到来的消息,车辆在阳光中穿梭般来往着,有许多电车前面,都挂着“上海赛马”的牌子,车中挤满了带着愉快的笑脸的人。总之,这时候的上海,又完全恢复到和未战前相同,而且似乎比较未战前还要热闹一些,因为本来居住南市闸北一带的人,这时都集中到租界上来了。 在这许多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一个并未失去自信力的人,那便是孙婉霞。她轻蔑地微笑着,一路瞧着那些字条,向马霍路走去。现在,她又成了一个完全自由的身体了,收容所早已结束,学校还没有开课,在短时间内,她的身体是非常空闲的。这空闲,使她觉得无聊,但无聊对于她,总不及当前的和平空气,和失去自信力的小市民们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还要使她愤怒。她觉得,中国民族的心已经完全死灭了,那些狭长的英文标语,便不啻是这民族向别的民族五体投地表示屈服的卖身状。她看不起身旁的一切人,看不起身旁的一切现象。热情的火焰在她的体内燃烧着,她涨红着脸,握紧了拳,带着随时都预备和人挑衅的神气,大踏步的在人丛中走。 一个报贩站在她面前了,菜色的脸上堆着难看的笑,裂着一口黄板牙,向她说道: “小姐,阿要看《推背图》?交关灵验来西!” 孙婉霞皱了皱眉头,厌恶地说了声:“滚开!”但随即她便懊悔了,对于这些挣扎在生活线上的人,何必用感值的口吻呢?他们的身上并不负有什么过失呀。她正觉得抱歉的当口,忽然在她身旁,又起来一种声音。正是阳光照着的那一面,一堵空白的墙壁上,挂着许多上海战事画报,旁边还贴着一张写着径寸大字仿佛布告一般的纸,一个江湖术士模样的人,操着不纯粹的中州口音,大声招呼着来往的行人道: “来!来!大家来看!刘伯温的预言,多么灵验!——拆去金陵塔,关门自己杀,日出东,月落西,胡儿故乡起烽烟……” 孙婉霞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她的心里非常难过,她恨不得毁灭了这个世界。这是什么一种现象呢?一班高等华人只知道向帝国主义要求公理正义,而一班下层民众又完全失去了自信力,照这样下去,中国的前途还堪设想吗?她觉得,她不能再坐视下去了,必须要亲自起来干一下。不过这“干”将从那一方面开始呢?她又不禁有些迷惘起来。 马霍路很快的出现在她面前了,今天因为上海赛马,所有马匹和骑师,都要从跑马总会的大门口进出,所以一早就挤满了许多看热闹的闲人,素来非常冷静的马霍路上的空气,这时突然显得热闹起来。孙婉霞对于这种专供有钱人享乐的玩意是从不留心的,她更有些讨厌那些拥挤在她面前的无事忙的闲人,于是便用力把身旁的人一个一个的推开着,走进她所住的那弄堂里去。 弄里仍和平时一样平静,只有她家的门却半开着,从门外望进去,隐约可以看见一个油头滑脑的青年男人负着手在客堂里踱方步,走得近了,才认出他是魏虚仁。孙婉霞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厌恶,像面对着方才在路上高喊刘伯温预言的江湖术士一样。她看见客堂里没有她姊姊的影子,便预备越过魏虚仁的视线,跑上楼去。 魏虚仁也已经看见了孙婉霞,他的脸上突然闪现出一道新鲜的光辉,他连忙停住步,向孙婉霞点点头,含笑叫了一声:“妹妹!” 孙婉霞似乎想不到魏虚仁会把这样的称呼加到她身上来,倒不禁怔了一怔,过后却暴怒了,她把手指直指着魏虚仁说: “谁是你的妹妹?你不要鬼迷了头,把我也当做我姊姊一样的人,我可是不受你欺骗的!” 魏虚仁并不动气,对于他心里所爱的女性,他是具有一种被虐狂的,愈是受她们的打骂,心里愈是快乐。他本想告诉孙婉霞,他已经和她姊姊订了婚,所以叫她妹妹并不能算僭越;但想到孙婉仙平素不愿把他们间的关系在她妹妹前披露的形状,便把想告诉她的念头打消了。他只是嬉皮笑脸的说: “你既然不赞成我叫你妹妹,我就叫你密司孙好了。密司孙,我们今天难得会面,不知你可肯和我谈一会吗?” 孙婉霞愤怒地摇摇头,她觉得魏虚仁这时的形状,很有些像半月前的一夜她所遇见的四个轻薄少年,她心里对魏虚仁厌恶的成分更增加了。她不屑地说了声:“我没有什么话可和你谈!”便急急的走向楼梯口去。 魏虚仁涎着脸把身体塞在楼梯口,挡住了孙婉霞的去路。现在,他和孙婉霞间的距离已不满半尺了,孙婉霞那像海棠花瓣一样娇艳的脸,在他眼前闪耀着,使他的心卜卜乱跳,浑身都酥软无力起来。他情不自禁的伸开两手,把孙婉霞拥抱在怀里。 孙婉霞的怒火再也遏抑不住了,她觑准着魏虚仁的脸,“绰拍”一声,便在那上面打了记重重的耳光。 魏虚仁喊了声:“哎哟!”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孙婉霞更趁势在他腰眼上用力一撞,于是,魏虚仁的全个身子便都落在地上了。“咕咚”一声,吓得一只站在门外观望的邻家的猫很快的逃了开去。孙婉霞也不去理他,自顾格登格登的向楼上跑。 楼上房间里,孙婉仙正面对着梳妆台上的镜子,手执一个粉扑,在鼻梁上扑粉。她似乎被楼下的响声惊动了,回过头来,向刚进房的孙婉霞问道: “婉霞,什么事?楼下的响声是怎样来的?” 孙婉霞像失了知觉似的,只是把手帕揩拭着刚才被魏虚仁的手拥抱过的地方,这时听了她姊姊的问话,忽然感到她是被侮辱了,而且是一种很厉害很难堪的侮辱。她的感情使得她想哭,但她的毅力却尽量把她的这种感情压抑下去。她咬紧了牙关,愤愤的把身体投在一张椅子里,不则一响。 孙婉仙原是个敏感的人,见了她妹妹这模样,就知道一定是魏虚仁欺侮了她,她心里不禁又急又妒,更有些暗恨魏虚仁的不识轻重。连忙温柔地靠近孙婉霞身旁来,陪笑问道: “婉霞,你为什么这样生气?可是楼下那个人冒犯了你吗?” 孙婉霞的眼里射着强烈的憎恨的光,嘴唇都变苍白了。但这不过一会儿,随即她的脸色便缓和下来,一种属于天性的手足情分打动了她的心,使她无论怎样不能把怒气发泄到她姊姊身上去。她只好叹息了声说: “姊姊,你和这样的人结交,一定要害了你一生的!” 孙婉仙的心也不由得深深地被感动了,想到半月前的一夜,在大东旅社房间里,魏虚仁对待她的那种形状,她不能不对孙婉霞的话发生几分信仰。可是信仰虽然信仰,从魏虚仁那儿,却好像有一根游丝把她的心儿胶住了似的,总是放他不下。她勉强说道: “我知道,我以后只要自己留心,不走错路就是了。” 孙婉霞知道她姊姊个性很强,决不是三言两语所能使她变计的,便只好把要对她说的许多热情的话仍旧关在心里。同时,她的心却止不住有些痛楚起来。充满了悲观绝望的现实,像一个魔鬼似的压在她身上,压得她几乎不能透气。她不知道在这闭塞的路上,她这闲适之身,将要以怎样一种方式去实现她理想中的“拨云雾以见青天”的工作。她沉思着,她的全心神都耽溺在她的沉思里面了。 孙婉仙似乎想起什么事来,她从桌角里拉过一张报纸,指着上面的一条广告给孙婉霞看道: “婉霞,学校里已经登报通告上课了,我们到底怎么办?要不要再进去呢?” 孙婉霞不屑地在那广告上投了一瞥,随即便打了个呵欠说: “你要去尽管去好了,我却不打算再去。” “为什么?”孙婉仙疑惑地问。 “也没什么,不过我觉得在现在这样的社会下,进学校没有什么意义,并且时代也不是可以让我们从容读书的时代了。” “那不是太辜负父亲的期望吗?想想他老人家怎样节衣缩食的为我们操心,我们也该使他快活一些。婉霞,快不要再执拗了!好好的和我一同去上学罢。我们今天晚上就把功课温习起来。” “哼!”孙婉霞只从鼻孔里发出这样一声,并不说话。她是爱她父亲的,不过在她父亲以外,还有值得她爱的存在,那便是广泛的人类。为了人类,她不能不把对父亲的私爱牺牲了。 孙婉仙觉得已没有什么话可说,便继续去打扮她自己。她在镜子面前站立了约有半个钟头,直到看出全身上下已经完美无疵了,这才回头向孙婉霞说道: “婉霞,我现在去看赛马,要到晚上才回来,晚饭你不必等我了。” 孙婉霞斜着眼睛,看她姊姊下楼去,口里不住冷笑。她觉得,她姊姊现在距离她愈趋愈远了,她从前还存着个说服姊姊的念头,此刻却已没有这种打算:她只存着种怜悯的心情,看她姊姊走上堕落的路去。 楼下面,魏虚仁仍和先前一样,负着手在踱方步。他看见孙婉仙下楼来,老练的面皮上也不禁红了一红。孙婉仙本来怀着一团嗔怨他的心情,但到见着他的面,不知怎样,这嗔怨却变成爱怜了。她很关切的向他问道: “你方才跌了吗?可跌痛了没有?” “没有。”魏虚仁红着脸,本能地把手抚摸着左边被打的面颊说:“你妹妹真太厉害了!” 孙婉仙看着魏虚仁那模样,知道他不仅跌了一交,还被孙婉霞打了一记耳光,觉得孙婉霞的手腕未免毒辣了一些。但她也并不怪孙婉霞,因为她心里正不满意魏虚仁那恋爱不专的举动。她故意装做愉快的模样说: “活该!谁叫你去惹她的?我不是早就同你说过,她的脾气是很难惹的吗?” 魏虚仁搭讪着,伸手来挽孙婉仙的手臂,偶然一低头,看见孙婉仙右手中指上,并不戴着半个月前他赠她作订婚纪念的钻石戒,不禁诧异地问道: “你手上的戒指呢?怎么不见了?” “我恐怕被婉霞看见了要坏事,所以把来藏着。”孙婉仙不安地微笑说。 魏虚仁不禁搔了搔头,他觉得孙婉霞的存在,真是他欲望唯一的障碍。不过同时他又止不住的爱她。他的脾气就是这样,愈是不易获得的东西,愈是千方百计的要弄它到手。现在他又转起孙婉霞的念头来了。他闭了闭眼皮,眼前很快的现出了两种幻象:第一是他所熟识的白相人崔老三,第二是漕河泾监狱里那些蓬头垢面的女犯。他觉得,只有这两样才能够制伏倔强的孙婉霞。于是,他便得意地作了个只有他自己明白的微笑,向孙婉仙说道: “我们去看赛马吧!” 有两个石人峙立在对面的跑马总会门口,这时已经人山人海的挤满了看赛马和藉赛马卜自己命运的人,中国的,外国的,各色人种都有。空气里散播着阵阵干燥的马粪气味,混合着脂香,汗臭,尘埃,形成了一种极度混浊而饱和的氛围气。魏虚仁早已把门票买好了,所以并不曾经过什么麻烦,便和孙婉仙一同从严密的警卫下走进场去。孙婉仙看见进场的人非常多,深恐座位将要没有着落,所以一进场,便急急的向着看台走。魏虚仁却把她喊住了,他从衣袋里取出一册抄本来,一壁看上面的预测,一壁向孙婉仙说道: “慢些走!你要知道,我们今天到这里来,并不单是为看赛马的。” 孙婉仙有些诧异了,她不禁问道: “不为看赛马,那么今天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自然有更重要的事。”魏虚仁冷然地说,他觉得孙婉仙到底还不免有几分乡曲气,不像个典型的都会的女性。他现在已不十分重视她了。他把她引到马厩旁去,指着那里面八匹特选的名马说道:“你看,这八匹马里,到底那一匹比较好?比较有希望?我们今天要靠着它们,作一场有意义的输赢呢。”孙婉仙明了了魏虚仁的意思,她不禁有些胆怯起来。想起从前在轮盘赌窟里代他输掉一百块钱的事,她再没有勇气在他面前开口了。她只好推托着道: “我没有眼力,看不出来,还是请你自己看罢。” “不要紧,你只管看,看了对我说,我代你买一张独赢票,试试你的眼力就是了。” 孙婉仙这才抬起眼光来,在马群中比较观察了许久,仿佛有了心得似的,裂开嘴唇,指着一匹白色马,对魏虚仁说: “我看这匹马的样子倒很不坏,也许会有得标的希望。” 魏虚仁看了看抄本上的预测,便摇头说: “不行!这是七号海而惟去。你不要看它的样子雄壮,它是中看不中骑,不到两个跑道,就要落后的。” 孙婉仙自觉说错了话,很是羞愧。看看两旁的人,好像都在对她讥嘲着一样,不由得红着脸低下头去说: “我原说我没有眼力,不会看的。” 魏虚仁恐孙婉仙不好意思,忙挽着她的臂,离开马厅,走到买独赢和马位的窗口去说: “不要紧,虽然是冷门,不遇凑巧会碰出来也说不定。我决计代你买一张独赢票,我自己是要买五号雷蒙约罗的。” 孙婉仙看着魏虚仁也和身旁那些人一样,高高擎着好几张红色的钞票,在人丛中拥挤着,心里不禁卜的一跳,觉得自己平时的生活真太寒村了。这儿有许多人,把金钱去换一张张的纸片,到后又失望地把这些纸片撕碎,掷在地上,自己一生中,何尝曾有过这样一次奢侈的行为呢?她羡慕着,同时又不禁暗暗有些骄傲她能获得一个像魏虚仁那样有大手面的爱人。 忽然,她发觉在人丛外面,有一个人正注意地望着她。那肥而白的脸,一落进她眼里,她便认出这正是从前在轮盘赌窟里和她相对坐着常常注目她的人。她暗自诧异,怎么会相遇得这样凑巧,恰好魏虚仁已经买好了票,回到她身旁来,她便把嘴一努,悄悄对他说道: “你看,他也来了。” “谁?”魏虚仁茫然地问,他还当来的是孙婉霞,一颗心不禁卜通卜通的跳了好几跳。 “就是我们从前在轮盘赌窟里见到的那个人,想不到他也在这里。” 魏虚仁回过头去,向身后望了一望,不由得诧异地说道: “怎么?你不认识他吗?他就是从前我们到金星去看电影时碰着的叶露玲的父亲,大方银行的主人叶常青呀!” 孙婉仙倒吃了一惊,她喃喃地说了声:“怎么?他就是叶露玲的父亲吗?”心里却不由得想:到底是有钱的人营养得好,叶露玲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她父亲的年龄至少也得在四十开外,此刻看过去,却还像三十都不到的光景,真令人羡慕!她把叶常青和魏虚仁比较地看着,觉得魏虚仁的身体仿佛突然矮了下去一样,变得非常猥琐可怜了。 “你看,他买的也是五号雷蒙约罗的独赢票哩!”魏虚仁又低声向孙婉仙说。 孙婉仙回头看时,只见正有一个穿着长袍马褂的人,带一脸谄媚的笑意,把几张蓝色的票子交给叶常青。那票子,正和魏虚仁手里执着的一样,不过魏虚仁手里还多着一张橙黄色的票子,这不用说是代她买的七号海而惟去的独赢票子。她很是羞愧,觉得这票子简直是她生命上的一个污点,她恨不得从魏虚仁手里夺过来,把它撕碎,掷在地上,以免在别人眼里留下可耻的痕迹。 魏虚仁开始同着孙婉仙走上看台去。看台上已经挤得没有空地了,大多数人都持着望远镜,向前眺望。前面是一片旷大的青草原,草原上除了间隔架着的竹栏和在空中飘扬着的几面旗帜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碍眼的东西。 几片薄薄的白云在蔚蓝的天空里游着,乐队的声音四散在紧张的空气里,许多人的视线,不由得同时集中到出发点去了。“叮令当令……”马铃的声音才这么一响,八匹马,三十二只马蹄,在阳光里,就像银盏般奔腾起来。每个人的心都提得高高的,看着马蹄的上下。同时,失望和欢喜的话语,也不断的从他们口里流出着。 “啊啊!了不得!二号竟落后了!” “不对,二号是灰色的,并没有落后呢。” “到底是三号厉害,你看它不是已超到前面去了吗?” “怎么?五号又超过了三号半个马头?” “五号,五号,我的雷蒙约罗,快!快!”魏虚仁忘形地站起来,把手里的帽子在空中挥舞着,他几乎兴奋得要发狂了。直到后面的人推了他一把,他才猛省地坐下身来,带着满是乐观的神气,向孙婉仙说:“这一次一定是五号占胜利,你看它不是已跑到前面去了吗?七号落在它的后面有大半乘呢?” 孙婉仙很难为情的把眼光注视在那些马匹和骑师身上,她几乎要想向魏虚仁说:“好了!请你把手里那张独赢票撕掉吧,不要再当着众人的面羞辱我了!” 然而事实却并没有给魏虚仁以多少时候的欢喜,不过一会儿工夫,五号马也落后了,超出前面的反是孙婉仙所赏识的七号海而惟去。它似乎在养精蓄锐,所以起步时跑得很慢,到两圈跑完,别的马匹都有些精力不继时,它却突然迅奋地捷足先登起来,一直跑在最前面,始终没有让别的马匹超出它过。 “七号!七号!七号占先了!”许多人同声地喊,一壁却又失望地把手里的票子撕碎了,掷在空中,喃喃地说着怨望和诅咒的话语。各色的纸片在晴空里飞舞着,宛似花蝴蝶一样。魏虚仁吐了一口长气,抛下了手里的一叠独赢票,却执着那仅有的一张橙黄色票子,向孙婉仙说道: “毕竟还是你的运气好,今天真是冷门独出!” 孙婉仙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她从魏虚仁手里取过那张独赢票来,高高的举在空中,仿佛要号召所有的观众都来赞美她特出的眼力似的。直到看见没有人注意她,才爽然的问魏虚仁道: “这一张独赢可以赢多少钱呢?” “不知道,大概总有一百多块罢。”魏虚仁摇摇头说,随即便引孙婉仙到支付处的窗口去。这时候窗口很寂静,因为开出的是冷门,没有多少人购买的缘故。五分钟后,分牌的人来了。于是,“独赢一百八十六元,马位七十元二角。”便在许多人口里传说着。魏虚仁从窗口取出钞票来,不由得跌足向孙婉仙道: “要是照着你的话,把买雷蒙约罗的钱,全买海而惟去,我们这时身边该已有几千元钱了!不是吗?独赢每张都有一百八十六元呢!真是鬼迷了我的头,才叫我不照着你的话办!” 孙婉仙的脸上满是得色,但她也没有完全忘记在她身旁的魏虚仁。她微笑安慰他道: “不要紧!时候还早呢,我们只要慢慢的买下去,总会大赢一次的。” 魏虚仁这才愉快地重新引孙婉仙到马厩旁去,指着厩里的马说道: “现在是第二次四等马赛三挂得,共计十四匹马起步,请你细心看一看,我这次决定依照你的主张,不再自己作主了。” “我看那一匹棕色的要比较好些。” 魏虚仁翻开抄本,看了看上面的预测,点头说: “你的眼力很不错!这是二号克拉克林,在预测里也是名列第一的,我一定去买它的独赢。” 他不等孙婉仙开口,便又挤进买独赢和马位的窗口去了。过了好一会,才喘着气,面红耳赤的执着一叠独赢票,从人丛中脱出来,走到孙婉仙跟前,把手帕拭着额上的汗珠说: “挤得这样,真要命!” 孙婉仙看了看魏虚仁手里的票子,不禁失声道: “怎么?你把赢得的钱一齐买了票子吗?” “不错,这样比较爽快一些,赢了输了都可以立刻就走。” 孙婉仙心里暗暗有些不以为然,她本来打算零星买下去,一次不中,还可以再买一次,现在却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她只好默默的跟在魏虚仁后面,重新走向看台去。 这一次又和上次一样,孙婉仙的预测竟比魏虚仁写在抄本上的预测远要灵验,二号克拉克林果然以三○秒四的速率在最后一挂得获得了第一。魏虚仁喜欢得几乎要跳起来了,虽然这次因为买的人多,每张独赢票只能均分到三十五元四角,但他已经非常心满意足了。他喜悦地把将近千元的钞票从支付处的窗口领了出来,忽然动了一个念头,觉得很可以藉此博一下孙婉仙的欢心,便把手里的钞票一齐送到她面前去说道: “这是你赢的,请你收下吧。” 孙婉仙惊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期期艾艾的道: “这——这是怎么说?虽然是我猜中的,不过本钱却是你的呀!” “本钱,要是你不叫我买海而惟去,我的本钱还不知道在哪里呢!”魏虚仁带着诸媚的笑容说。 但随即便又转过口气来,从钞票里取出一叠道:“这就算是本钱吧,余下的你可要收了。” 孙婉仙没奈何,只得用手帕把钞票包了起来。她的心卜卜的跳跃着。真的,这样大的一个数目,能够属于她个人所有,在她还是第一次呢。她现在对魏虚仁更显得亲昵了。她觉得,魏虚仁真是她唯一的幸福的伴侣,她的一生除了他以外,是没有别的指望的。 虽然是在日光下面参与着同一的事件,但因各人命运不同,感情也大都是不能一致的。正当魏虚仁和孙婉仙喜孜孜地满载而出跑马总会的时候,也正是叶常青第二次折阅了他身边财产的时候。他今天本来约着钱柏良一同商议阜盛纱厂前途的计划,但又不愿错过这千载一时的赛马良机,于是便商得了钱柏良同意,和他先到跑马总会来,预备一面观赛,一面谈心。不料他今天的命运竟非常坏,一连两次都遭遇了失败。这小小的挫折虽不值得怎样介意,不过正在事业发展途中的他,即小以喻大,也不免有几分不快。他勉强笑着问钱柏良道: “钱柏翁打算怎样?可还预备买下去吗?” 钱柏良哭丧着脸,摇摇头。他今天出来,身边只带着一百元钱,并且也不打算花去。想不到一见着叶常青,叶常青就要他同到跑马总会来,他因为叶常青是他未来的衣食父母,不便拒绝,只好唯唯从命。来了就买马票,叶常青一出手便是百多元,这使素来省俭算盘打得非常精明的他,完全失了主意,踌躇了好一会,才抱了极大的决心,把一百元钱分作两次买。他原以为这两次里,总可以买中一次的。他对买马票这事并不感觉多大兴趣,为了应酬起见,只求本钱能够保持不失,便是天大的幸运了。谁知两次都没有买中,一百元钱变成了废纸被践踏在脚下,想到这一笔数目足可供他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不禁有些肉痛。这时,听了叶常青的问话,分外急痛攻心,摇头的时候,连眼泪都几乎摇出来了。 叶常青看着钱柏良那模样,知道他身边一定已没有可供买票的钱,心里止不住有些暗笑他的寒村。便把手伸进里衣袋去说: “可是短少了资本吗?不要紧!我这里有,钱柏翁要多少,尽管拿去就是。” “不,不,叶常翁请不要费心,这原是逢场作戏,输了也就算了,要是当做一件正经事干,反而没有多大意味。”钱柏良红着脸说。他觉得,眼前虽极需要叶常青的资助,但些微的数目却绝对不能去求他,因为这是于面子有关的。 “那么,我也就再买一次试试运气罢。这里空气太杂,不便商量正事,不管买中不买中,我都要走了。” “好!叶常翁要买什么?我可以效劳!”钱柏良足恭地说。他弯着腰,脸上堆满了笑意;但这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内心的不安使他的脸上不知不觉被尴尬的神气充满了。 叶常青抬起头来,看了看买票处窗口悬着的木牌,不由得皱一皱眉说: “这次是新摇会马赛,起步的马共有十四匹,连我自己也没有把握。不过杰法劳伦的名字似乎还熟,就买杰法劳伦罢。” 钱柏良从叶常青手里接过钞票,便拼命地挤向人丛中去。过了好一会,才满头大汗的,执着一叠青色的独赢票。脱出身来,马褂的前襟被挤得翻起着,也不暇顾及,只是喘着气向叶常青说: “叶常翁,我们快回到看台上去罢,座位恐怕要没有了!” “不用忙!我们站在这里听消息就是。”叶常青安详地说。他看着钱柏良那忙乱的样子,很觉好笑,同时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想成全他的心情较前更浓厚了。 这时,已经到了比赛时间,所有的人都重新挤上看台去了,买票处一带突然显得冷落起来,终于只剩下叶常青和钱柏良两人,叶常青把双手插在外套袋里,默默地踏着地上那些用金钱造成的废纸来回走着,一壁侧耳倾听在空气里急促地响着的马铃声音,有时也抬头去望钱柏良一眼。钱柏良的神色仍旧很沮丧,他的心思不知道摆在什么地方。叶常青止不住有些可怜起他来,便走到他身旁去,拍着他的肩头说: “钱柏翁,你觉得我们那纱厂的前途怎样?可能乐观吗?” “哦!哦!这——这个,一定是极——极有希望的!只要叶常翁肯尽力帮忙。”钱柏良连忙满脸堆下笑来,口吃地说。虽然在说话的时候,内心也不免感到有几分惭愧,觉得纵使有叶常青帮助,前途到底有无盈利的希望,还是很难说的。因为近几年来,不景气的恐慌弥漫全世界,中国纱在海外市场的销路正逐渐在跌落中,再加上这一次战争的打击,更是创巨痛深。虽然人人都怀着复兴的念头,可是复兴的希望却还在渺茫之中,谁都不敢断言一定会有胜利的把握。 马铃的声音停住了,扰攘便又继续开始,人像潮水一般的涌到叶常青和钱柏良身旁来,空气里充满了喧噪声,每个人嘴里说着的都是“五号”和另一匹马“拿特”的名字。叶常青摇头一笑,很快的把手里的一叠独赢票抛在地上,向钱柏良招招手说: “钱柏翁,我们走罢。” 钱柏良看着叶常青那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禁暗暗有些羡慕他的大方,同时也觉得自己太想不通了。一百元钱能算得什么呢?只要结识上叶常青这样一个户头,还怕没有几百个几千个一百元捞回来吗?于是,他便也改去了他脸上那沮丧的神气,喜孜孜的伴着叶常青,走出跑马总会来。 叶常青走到了他的自备汽车面前,忽然停住脚步,踟蹰地问钱柏良道: “钱柏翁,我们上什么地方去谈话呢?” 钱柏良不禁呆了一呆,但随即他便像得了主意似的,笑吟吟地向叶常青说: “叶常翁不是有贵相好吗?我们只要到那边去谈就是了。” 叶常青摇摇头,他觉得钱柏良虽善于巴结他,但对他的生活毕竟还不免有几分隔膜。实在,他已将近有一个半月不曾到小玲珑的妆阁去了。这不去的原因,当然是为了发现出小玲珑的缺点;同时也有几分和方镇鸿争胜的念头参乎其间。因为小玲珑的姿色及不上方镇鸿的相好赵飞燕,未免有损他的面子,所以最初的一片爱怜的念头,到后来便变成厌恶了。这时,听见钱柏良提起她,他的心不禁一动。不过这心动的原因,并不是觉得对不起小玲珑,恰恰相反地,他正从小玲珑身上想到赵飞燕,想到赵飞燕那像出水芙蕖一样明艳的容貌,一颗心不禁跃跃欲试的,想剪一下方镇鸿的边,于是,他便兴奋地笑着向钱柏良道: “我想不再到小玲珑那边去了。你可知道有一个赵飞燕,她的香巢在哪里?” “怎么,叶常翁难道想跳槽吗?”钱柏良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叶常青,诡笑地说。 “什么跳槽!”叶常青脸上一红,微微有些发怒了。他的性情虽很随和,但有损他尊严的话,却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何况现在因着赵飞燕原本是方镇鸿相好的关系,这“跳槽”两字,对于他,还有些刺心呢。 钱柏良见叶常青认了真,不敢再说什么,便从身边取出一本花国名册来,翻了一翻道: “赵飞燕,住荟芳里三弄一百零六号,电话……” 叶常青不等他说完,连忙把他拉进汽车,笑着向汽车夫说了声: “赶快开到六马路荟芳里去。” 车子“呜呜”的向前开动了。叶常青坐在车厢里,舒适得无异登上了宝座一样。想到不久便可以坐拥工人,给方镇鸿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不禁心花怒放的,屡次暗暗的笑出声来。 钱柏良似乎没有忘记他这次出来所负的使命,他趁着坐车的空闲,便向叶常青说道: “我以为纱厂的前途,开源固然是必要,不过一方面我们也应该节流。” 叶常青不作声,只把手一摆,那意思好像说:“不忙!我们还是到那边再说。” 钱柏良便不再开口了,他看着车子已开到荟芳里口,连忙很殷勤的亲自为叶常青开了车门,并且当先领导着,一同走进赵飞燕的香巢里去。 因为是在日间,生意上正是清闲的时候,所以两人进门时,只看见一个佣妇在院子里洗衣裳,并不见旁的人。过了一会,才有一个相帮走将出来。他也看不出叶常青是什么来头,懒洋洋的喊了一声“有客!”便顾自走开去了。叶常青倒也不把这些小节目放在心上,仍旧很高兴的同着钱柏良走上楼去。楼梯口早有一个鸨妇等在那里,她看见上楼的是两个生客,脸色不由得一沉,尖着一双眼睛,在叶常青身上打量了一会,才半冷不热地说: “俉笃勒浪外厢屋里坐坐,倌人就要起来哉!” 叶常青还不大在意,钱柏良可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凸出一眼珠,大声地说: “混帐!你也不看看我们是什么样人,居然敢这样怠慢,真正可恶!” 那鸨妇把眼光在钱柏良的长袍马褂上轮了一轮,立刻披了披嘴唇皮,从鼻孔里漏出一声冷笑来: “阿曲死!作啥样子实梗神气活现介?” 钱柏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满口嚷着:“你……你……”抢上去就想打那鸨妇的耳光。恰好就在这时候,左边房里门帘一揭,走出一个美人儿来。叶常青一见,便认识她正是他的意中人赵飞燕,赵飞燕也像认识叶常青似的,她只在他脸上端详了一眼,便笑盈盈的走过来问: “倷阿是叶老?” 叶常青笑着点点头。赵飞燕便附在那鸨妇耳上,唧唧哝哝说了几句话。那鸨妇连忙满脸堆下笑来,弯腰曲背的,变得异常恭敬地说道: “叶老爷,还有格位老爷,今朝真正对勿住!豪燥点请到房里向弃坐!” 钱柏良理都不理她,昂然的走进房去。叶常青却笑握住赵飞燕的手,把她看了又看。赵飞燕好像刚才起身,还带着三分惺忪的睡态,但也因此更增加了她的妩媚,尤其是一双完全裸露在外面的雪藕般的手臂,使得叶常青心旌摇摇的,不能自主。他的全个身子都像雪狮子向火似的融化了,也不顾那鸨妇还立在旁边,他一把拉着赵飞燕的手,便闯进房去。 房间里的陈设非常堂皇富丽,器具一律是最新式的。如若说小玲珑的妆阁里充满了古典气味,那么赵飞燕的妆阁里应该说是完全现代化的了。这种现代化的陈设,正投合叶常青的脾胃,他一进房,便在赵飞燕睡的那张雪亮的钢管床上坐下来。床上堆着一摊被褥,从被窝里氤氲地散发出一缕女性特有的肌肤香味。叶常青原是个久旷的人,闻到这气味,整个神经都迷醉了。他正待把赵飞燕拉进怀里去,赵飞燕已先嚷了起来道: “喔唷唷!房里向乌糟槽格!叶老,谢谢倷!好勿好到格厢来坐?” 叶常青还没有开口,外面那鸨妇已装了四碟干湿送上桌来,又开了一听茄力克,笑嘻嘻的把来献给叶常青和钱柏良。钱柏良本来还待不理她,但因碍于叶常青的面子,怕他要误会他是有心跟他闹蹩扭,只好哼了一声,把烟接过了,却只抽了一口,便把来抛在痰盂里,随即高举双臂,打了个呵欠,笑向叶常青说道: “叶常翁,我的老毛病又发作了!” 叶常青明了他的意思,便伸出了拇指和小指,搁在嘴上,问赵飞燕道: “你们这里可有这东西吗?” 赵飞燕接连应了两声:“有格!有格!”走出去了。不多一会,便捧着一只白铜烟盘走进房来。她先把床上的被褥铺叠好了,然后把烟盘摆在床中。钱柏良一见鸦片,便像得了活宝似的,不待叶常青邀请,早已躺上床去,烧起烟泡来了。叶常青却不忙着躺下去,他先把赵飞燕拉进怀里,拥抱着她说道: “你可欢迎我到这里来吗?” 赵飞燕撒娇地一扭脖子,把脸靠在叶常青肩上,操着一口软苏白说道: “奴勿懂啥叫欢迎勿欢迎,叶老肯照应奴末,是奴格福气啘!” 叶常青哈哈一笑,得意地在床上躺下来,却叫赵飞燕坐在他膝上,一壁从钱柏良手里接过烟枪,呼哩呼哩的抽完了一筒烟,又把赵飞燕送上的盖碗茶喝了一口,这才悠然的对钱柏良说道: “钱柏翁刚才在汽车里说的很不错,据我看来,节流似乎比开源还重要,不知道钱柏翁可拟好了办法没有?” “我早就打算好了,厂里共有二千工人,分日夜两班,工资从两角到一元。现在一方面可以借着复兴的口号,增加工作时间,另一方面可以藉口说受了战事影响,经济困难,把工资减为照八成发给。这样一来,成本即轻,开支也可省去不少。以后如若能够尽量向外发展,盈利更有把握了。” 叶常青用力拍了一下大腿,坐起身来说: “好极了!钱柏翁真不愧是个智多星,我们决定这样办去就是。” “不过经济上却要请叶常翁尽力帮忙。” “这个自然,钱柏翁只管放胆作去就是。”叶常青口里说着,一只肥大丰满的手,却下意识地捉住了赵飞燕的藕腕,一直向上摸去,直摸到赵飞燕吃吃地笑着滚进他怀里来,方始放手。他贪婪地注视着赵飞燕,想到她只和他相见了一次,现在居然还能认识他,可见她对他一定很留心,不禁更增加了几分爱意。便故意向她问道: “你怎么还会认得我呢?” 喔唷!叶老。倷(勿要)笑话奴哉!要连格一些眼光都不呒末,奴还吃啥堂子饭介?” “你觉得我和方大少到底那一个好?” “方大少末,人倒蛮有趣格!就可惜欢喜动手动脚,缠勿清爽,阮不叶老那哼规矩。” 叶常青快活极了,他把赵飞燕搂得紧紧的说道: “你说我规矩吗?哈哈!你看错了!我也很不规矩呢!” 钱柏良见叶常青和赵飞燕两人扭股糖儿似的,恋恋不舍,觉得自己未便夹在中间碍眼。于是,便匆匆把烟抽足了瘾,下床来向叶常青说道: “叶常翁,我要先走一步了,刚才所商量的办法,我一定回去后就照办。” 叶常青并不挽留,实在他的全心神已都放在赵飞燕身上,不暇顾到其他了。他只略微欠了欠身子说: “你回去,可以坐我的自备汽车去,只要回头叫他仍旧开来接我好了。” 钱柏良弓着身子,接连应了几声:“是!是!”直待瞧着叶常青坐下了,他才小心翼翼的退出赵飞燕的房间,走下楼去。 楼下很是黑暗,门外的阳光已经移到墙壁上去了。钱柏良出了门,并不照着叶常青的话去坐他的自备汽车,反而竭力避开那汽车夫的视线,做贼一般的偷偷地从三弄转向二弄走将出来。他是个有心计的人,知道这一趟汽车决不是可以自坐的,虽然明知那汽车夫未必就会向他要钱,不过现在既然偏劳了他,将来逢年过节,总不免要犒赏他一些。为了节省这无谓的糜费起见,倒不如根本不去揩油的好。所以,他出了弄,就疾忙低头向前走,直到离开叶常青的汽车远了,才抬起头来喊黄包车。 “黄包车!黄包车!” 四五个黄包车夫拉着车子跑过来了,大家都争着想接这注生意。 “到杨树浦阜盛纱厂,两毛钱去不去?” 车夫们都冷淡地摇着头走开了,有的嘴里还咕哝着头说:“两毛钱拉到杨树浦,真勿是生意经!”钱柏良也自知出价过少,正想发一个狠,搭电车回厂一去,恰好有一个车夫只讨三毛,觉得所差不多,便也不再还价,跳上车去坐了。 时候正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太阳把它即将收敛的光辉照射在路旁的广告牌和建筑物上,分外显得光明灿烂。这景象,引起坐在黄包车上的钱柏良心头无限的希望。他觉得,他今年的命运很不坏。本来,去年度的营业惨败,周转不灵,已使他的纱厂陷入了无法维持的地步,他也已不复作卷土重来的念头,只求叶常青在把纱厂移转到了他的金融铁腕下以后,能继续容他在厂里办事,就非常心满意足了。想不到现在叶常青不但把厂里一切事务仍旧归他主持,而且就是经济上,也完全由他支配,他自己只是投资性质,这真有些出于他的意外。他如今已毫没有后顾之忧了,以后只要尽力向外发展就得,倘若再把他理想中的“增加工时减少工资”两大计划一实行,财源更可以滚滚而来。他愈想愈是高兴,坐在车上,手舞足蹈的,连车子已经拉到那里都忘记了。 忽然他的眼前一暗,一阵冷风扑面吹来,吹醒了他的意识。他抬起头来看时,原来太阳已收敛了光辉,车子也已从热闹场所拉到了冷落地方,他的纱厂已巍然矗峙在他面前了。他连忙喊车夫停车。跳下车来,从衣袋里摸出一枚双毫银币,抛在地上,昂然的走进厂里去。 “啊咿!刚刚不是讲明三毛钱吗?怎么只有两毛?”那车夫叫着追上来了。钱柏良不作声,只把嘴向门前的司阍巡捕一努。瞧着那巡捕提了棍子冲向车夫去了,他才满足地笑着往厂里走。 这时,厂里恰巧在拉头回声。 “呜呜!——呜!——” 整个纱厂好像一只大嘴,从里面吐出来一群群污秽龌龊的日班工人。他们的劳力已都卖给厂里了,此刻大半拖着疲乏的身子提了饭盒在走。偶然有两三个相聚在一起谈话的,但神色都很索漠,脸上没有一绛热情和温暖。看见钱柏良走来,不由得全都肃然的把身子让往两边。钱柏良也不去理他们,自顾走向经理室去。从管理处门前经过时,看见他的心腹内侄易志渔正在里面发摺子,便向他招招手说道: “志渔,你来,我有话同你说。” 易志渔连忙停止了他手里的工作,从工人群中挤出来。他是个伶巧的人,善于鉴貌辨色,瞧着钱柏良那模样,知道他一定有秘密要事和他商量,所以当时并不动问,直待和钱柏良一同走进了经理室,才低声问道: “姑夫,有什么事?” 钱柏良指一指身旁的椅子,叫易志渔坐下,他自己却伸手取过桌上的水烟袋来,蒲芦蒲芦的抽着烟。到把烟蒂吹落在地上,他才嘘了一口气,悠然不迫地说: “刚才我已经和叶常青商量过了,他的意思也和我一样,现在,我们决定这么办,你去写起通告来,就说现在一切事业都急需复兴,为了复兴起见,不得不增加生产能力。以后日班工作时间展长至下午六时,夜班展长至上午七时。还有,你再在那通告上加上一笔,就说厂里因为受了战事影响,经济困难,现在工资只好照八成发给,等时局恢复了原状,营业发展,那时再十足照发。” 易志渔皱了皱眉头,他把椅子拉过来一些,附着钱柏良的耳朵说: “这个只怕不行罢,姑夫,你不大明白厂里工人们的情形。近来因为河下米来源稀少,米价飞涨,上尖白米已经涨到了十一元,糙米也要八九元一石,工人们都说工资太少,正在那里商量,要求厂里发给米贴呢。” “什么?还要米贴?混账!”钱柏良不由得重重的放下水烟袋,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了。 易志渔竭力把钱柏良按捺在座位里,指了指门外,摇着手说: “姑夫,不要嚷,当心走漏了风声,给他们知道。” 钱柏良更加生气了,他故意提高了声音说: “志渔,你怎么也这样怕事?那班贱东西,我有一口饭赏给他们吃,已经便宜他们了,想不到他们居然竟贪心不足,有了工资,还要米贴!几时惹发了我的火性,把他们一齐开除,也算不了什么一会事,怕他们做什么?” “倒不是怕他们。”易志渔连忙分辩说:“不过万事总是谨慎一些的好!现在停战会议虽还没有成功,不过停战迟早总要实现的。到那时,外商在华纱厂又一齐要活动起来了。我们厂里复工还不久,现在增加出品都嫌来不及,要是再闹起风潮来,旧的工人开除了,新的工人又招不到,事业继续停顿下去,岂不是无形的给了外商纱厂一个竞争的好机会,以后发展起来更加困难了吗?” “哼!哼!”钱柏良忍不住接连冷笑了两声说:“志渔,你这人真太老实了!你以为我招不到工人吗?现在产业后备军是这样多,再加上这一次战事所造成的失业者,不要说二千名工人,就是三千四千,招起来也一些都不困难。纵使一时招不到这许多,我们也可以启白俄来帮忙。白俄,哈哈!这真是抵制中国捣乱工人的好宝贝呢。!” “话固然不错,不过要说到技术的熟练上,白俄和新招来的工人,是决计及不上原有的工人的。并且他们都是些男人,像粗纱间细纱间摇纱间那样需要细心的女人工作的地方,他们一定作不来。倘若照这样办去,工资差不了多少,出口却要减少一倍,岂不是得不偿失吗?” 钱柏良不由得呆了一呆,他打算了多时,却从没有打算到这一层上去。然而这一层却很要紧,他的如意算盘上无论如何不能打上这不划算的算珠。他只好站起来,拍了拍易志渔的肩头说: “既然这样,你就相机行事罢,能够不闹出风潮来最好,工资也不一定照八成发给,稍为增加些也不妨,不过最高限度只能八成五,超过了这个限度,我可就不能答应了。” 易志渔还想说话,钱柏良已把手一摆,走出经理室去。他对他这位内侄的观察是谨慎有余,手腕不足。对于事件的剖析力,他是充分具备着的,但要他应付紧急的局面,就不免要左支右绌了。他很抱憾他自己没有一位得力的帮手,所以在临出门前,他又郑重地叮嘱他道: “明天你就照着我的话办,要是工人们不答应,闹起风潮来,你可打电话来找我。” 易志渔连声应进着,钱柏良这才一摇一摆的走出纱厂去。他的家就在纱厂附近,因为贪图沪东区房价较廉,所以虽然在战事期内饱受虚惊,他却也舍不得搬出去。现在战事已经离开了上海,他的家庭生活不用说也已恢复原状了。他一壁走,一壁回想着今天一天内所经历的种种。将要走近家门时,那在跑马厅里输掉一百块钱的事,又猛然兜上他心来,把他的心刺得隐隐作痛。他只好咳呛了一声,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摇摇头,走进家里去。 一进门,他便和一个吃吃笑着从里面奔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定睛看时,原来是大少奶奶房里的丫头珠凤。同时,又有一个人紧奔向他面前来,正是他的三儿子家雄。 “老爷,救救我,三少爷快要把我缠死了!”珠凤躲在钱柏良身后,紧紧扯住他马褂的后幅,喘息着说。 钱柏良不由得睁圆了眼珠,冲他三儿子大喝了一声道: “家雄,你年纪这样大了,还不去用功读书,一天到晚跟丫头们拉拉扯扯的,成什么体统?” 家雄好像并不怕他父亲,他仍旧嬉皮笑脸的,猛可里他觑了个空隙,直扑到钱柏良身后去,老鹰抓小鸡般把珠凤抓到手里,便在她身上乱吻乱摸。 钱柏良只好叹息了一声,走向后面去。他本来不难责罚家雄一顿,无奈这个儿子是他太太最钟爱的,谁要碰他一碰,她便要闹上个天翻地覆,所以只得一切都由着他。好在他并不希望他成什么威凤祥麟,只要他在家里闹闹,不到外面去狂嫖滥赌,就求之不得了。不过因为珠凤也是他自己心目中的禁脔,现在眼见得儿子这样同她胡调,心里总不免有几分不快。他没精打采的向里走着,脚步刚跨进客堂,便有一阵宏亮的歌声送到他耳边来。 “小亲亲,奴奴不要你的金,奴奴不要你的银,奴奴只要你的心。” 这声音,他听得出是从几天前他女儿吵着问他要买的一只五灯无线电收音机里播送出来的。他就不知道这东西有什么趣味,左右也不过像留声机那么听听,却值得用一百八十元的高价去买来,而且还要电费。一想到电费他的心就不由得一跳:“不要那五只灯又一齐开亮着罢!”连忙走到左近耳房门口去张时,怎说不是,灯光照得四壁通明,两三只粉面孔正都团绕在那收音机旁边,津津有味的听着。他心里暗暗叫苦,但又不便阻止她们的兴味,只好冷冷的向他女儿说: “好了!蕴芳,你也可以歇歇了!总不成一天到晚伴着只收音机过日子!” 没有回答,围绕在收音机旁的人,好像都没有看见钱柏良似的,只有从那收音机里播送出来的软软的“奴奴……”声,仍旧在他耳边荡漾。从这声音上,钱柏良很快的想到赵飞燕那一口软苏白,想到叶常青和赵飞燕那恋恋不舍的样子。同时,更从这些想念转到他女儿身上,他的心不禁一动,女儿的容貌虽及不上赵飞燕那样美丽,但也很白净可爱。于是,他的希望便油然而生了。暗想:阔人们的爱好是很容易变迁的,只要他对赵飞燕的热度降落下来时,就把蕴芳献给他,一定能中他的意,到那时,不论是给他做续弦也好,给他做小星也好,他的那一笔雄厚的财力,总可以予取于求的,做自己发展事业的资本了。这样想着,他不但不忍再去责备他女儿,便是对电费的损失,也不再感觉心痛,只是喜孜孜的朝他自己房里走。 但到走进了他自己的房间,看见了正在和大媳妇闲话家常的他太太那满是皱纹的脸,他的心又不禁一冷。他不知道她何以会老得这样快,虽然摸摸自己颌下,胡髭也是满满的了,不过他的心却还是气轻的,他需要温柔和慰安。就为了这一点不能从他太太那里得到,因此他不能不恨他太太,恨她这样年老还不知趣,不肯让他把珠凤收房。 正当他发恨的当口,忽然他的大媳妇向他问了。 “公公,公债还没有开盘吗?” “没有!”钱柏良摇着头说,但他却从他大媳妇的问话上,突然想到了一条巧踪儿。他知道,叶常青是个做公债的大户,他只要跟着他亦步亦趋,将来胜利一定是可操左券的。 “我们以后做空头呢,还是做多头呢?” “这个可还没有定。” 钱柏良嘴里虽说着还没有定,但他心里的如意算盘却已经打定了。他决定,以后做多做空,完全照着叶常青的路子走。他真想不到结识了叶常青这户头,在他本身事业以外,还有这样一个生财法门。现在,他的心里已被希望的光辉充满了,他恍惚看见在他面前的钞票洋钱堆积得像山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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