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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轰隆!” 从××牌炮口里发射出来的这声音,震破了一九三二年新春的空气,使得全上海人的心都卜卜的发跳。 有着三百万居民的上海,现在已完全落入恐怖的空气里了。这恐怖的空气表现得最明显的是:热闹的地方更加热闹,冷静的地方更加冷静。 路旁的商店一律罢了市,铁门和排门关闭得紧紧的,门上多半贴着一张白纸,白纸上印着八个黑色正楷大字“×兵犯境,罢市御侮。” 天是阴暗的。冷。有风。风把人的心吹得更加空洞,不安定。 这时,在静安寺路西藏路口,正展开了空前未有的大动乱的一幕。汽车,搬场车,黄包车,密密层层的衔接着,怒潮似的由北而南,车上堆满了人和箱箱铺盖,一望而知都是逃出了苏州河以北的危险区域,避难到公共租界法租界等安全地带去的。站在十字路口指挥车辆的华捕临时增加到七八个,再加上四五个印度骑巡,骑着马在路上“得得得”的来回梭巡,还嫌手忙脚乱的,不敷支配。 而在另外一边,沿着跑马厅一带,则东一簇西一簇的,聚集了许多人,七嘴八舌的乱谈着前线的战况,时而还杂着几句战事及于本身的不幸的影响。 “犯关!犯关!真正犯关!连东方图书馆都拨××赤老烧光格哉!” “逢岂话其!阿拉顶冤枉!一片店开勒闸北,碰着仔格肏娘格××赤老,一夜工夫柴弄弄,实头勿晓得啥能样,就弄得仔格精光大吉哉!” “故种事体有啥希奇?要说冤枉末,伲笃啥人匆是一样格介!” “×××军倒也厉害,就可借勿肯打进回口里向来!真勿晓得是啥格话头?悟笃大家想想看:××兵好望囗囗里向打出弃末,×××军为啥勿好望囗囗里向打进来介?阿要气数!” 在这些混乱的群众中间,有一个少女,却与众不同的傲慢地在路上走着。那少女的年纪约在十八九岁左右,穿一件淡蓝色自由布旗袍,上身罩着件深灰色绒线衫,脚上一双平底皮鞋已有几处破裂,面部毫没有脂粉的修饰,但健康而又多血的肤色却形成了她自然的美丽。 她走着,不时把轻蔑的眼光投射到那些混乱的群众身上去,带着十二分看不起的神气,咬紧了嘴辱皮,脸上显著坚决而又惨刻的笑容。 忽然,天空中发出了一阵“杭杭”的响声,不知是那一个眼快嘴快的人说了声:“不好了!××飞机来了!”立刻,人丛中起了一阵狂喊,东一簇西一簇的人全合在一起,蜂拥向西奔逃。虽然有几个头脑清楚的人,仍旧站住了不动,大声喊着:“跑不得!跑不得!”但却全没有一些用处。 那少女才站定脚步,还没有定睛细看,便被黑压压的人潮冲得接连向后倒退了两步,几乎跌下地去。她有些愤怒了,连忙把插在绒线衫袋里的手伸出来,用力推着那些冲到她身旁来的无意识的群众,一壁抬头向天空瞧望。 天空中飞着的幸亏不过是一架侦察机,并没有带着足以把那些拥挤在一起的群众炸成面粉的炸弹,灰白的天光反映在机身上,很清楚的把一个红色的圆形标识送进人眼里。那飞机,在人们头顶上转了一周,便缓缓的向北飞去了。 看着一架平凡的飞机竟把群众骇成这样子,那少女止不住感慨地冷笑了一声。她并不同情于那些群众,倒反希望飞机里落下一颗炸弹来,把他们炸成灰烬。因为留着这些畏怯混乱的小市民们在世,并没有什么益处,有时说不定反会把事情弄糟了的。她重新把双手插人衣袋里,坚决而又无畏地徐步走着。 一个老枪报贩捧了一大叠印着刺目的红字报纸迎面走来,嘴里高喊着: “阿要看到××兵吃败仗?——三个铜板一张。” 这喊声,使那少女兴奋地笑了。她很快的取出三个铜子来,向那报贩买了一张报纸,边走边看,全神都贯注在报上所刊的消息里,暂时忘记了身外的一切。 “呜!呜!——”一辆一九三二年新式道奇六缸汽车风驰电掣的由东而西,从南京路驶上了静安寺路,开足了速率,喇叭担得怪响的前进。忽然向后一退,斜刺里开到路旁边去,“轧”的一下停顿住了。车门开处,伸出一颗烫着波浪纹头发的摩登女性头来,冲那看报少女的背影便喊: “孙婉霞!孙婉霞!” 被唤做孙婉霞的那少女回过头来,看见了那车上的那摩登女性,面色略微变了一变,但仍旧很冷静,并不像对方那样激动。她淡然的点了个头说: “哦!是你,叶露玲。” 叶露玲却很快的跳下车来,笑着握住了孙婉霞的手说: “婉霞,多时不见了,你怎么竟不到我们那边去?忘记了从前在学校里和我的约定了吗?” 孙婉霞略微皱一皱眉头,她很有些怕见这在她面前的新兴资本家的女儿叶露玲。她和叶露玲虽是同学,但因彼此身分不同,平时并不十分亲密。无奈叶露玲好像和她有着特殊缘法似的,她并不理会别的同学,只是对她一人显著殷勤,使她无法拒绝她的好意。记得在战事未发生以前,叶露玲确曾和她说过,万一有事,要她和她姊姊搬到她家去住。她那时口头上虽答应着,但却并未放在心上,随即就忘记了,想不到叶露玲竟当了真,直到这时还责备她不该失约,这倒使她觉得有些对不起人。她只好勉强笑了笑说: “怪我不好,竟忘记了!真该打!” “打是不敢的,不过今天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到我们那边去一趟。”叶露玲说着,便挽住了孙婉霞的手臂,要把她拉上车去。 “对不起!我现在还有些小事,不能去,过几天我一定来看你。”孙婉霞挣扎着说。 但没等她把话说完,她的身子已被叶露玲拉上车了。叶露玲笑着把她按在车垫上,随手“砰”的一声带上了车门,车子便继续向前开行起来。 孙婉霞这时才开始注意到叶露玲身上。她出神地望着她那身时式冬大衣,那只有鸿翔公司橱窗里才能陈列出来的新奇的款式,使她的眉毛不禁微微一动。她略带几分鄙薄意味的向叶露玲说: “哦呀!好一位尊贵的小姐!难得你有这种闲情逸致,当这敌人大举屠杀我们民众的时候,还一些不在意的穿着新衣裳坐汽车出来兜圈子出风头。” 叶露玲有些不服了,她抗声说道: “婉霞,你不要误会,我这次出来,并不是想出什么风头,实在是去出席女界慰劳前敌将士大会的呢。” 孙婉霞哼了一声,并不回答。她早已在报纸上见识过这些都市里太太小姐们的巴戏,同时也十分看不起这救国其名出风头其实的巴戏。 叶露玲却在问了: “婉霞,你现在住在哪里?” 孙婉霞将身靠在车背上,随手向车窗外一指,外面是马霍路。 “你还和你姊姊住在一起吗?” 孙婉霞点点头,眉毛又微微皱拢了。她很讨厌人家向她提起姊姊来。姊姊,这完全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式的人物,她的生活思想和梦都与她不同,她和她是处在两个世界,永远找不出共通的地方来的。 叶露玲似乎也已记忆起孙婉霞和她姊姊不和,便不再问下去,很伶巧的把话锋转到她自己身上来。她笑着靠近了孙婉霞一些说: “婉霞,你知道吗?我又新交上一位朋友了。” “什么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孙婉霞不在意地问。 “当然是男的,我的女朋友少得很,有了你,我也不想再交什么女朋友了。告诉你,这位新朋友的思想很不错呢!我觉得,除了你以外,是没有人能和他比并的。” 孙婉霞心一跳,不自觉的坐起身来,望着叶露玲的脸。她的自尊心被叶露玲伤害了。她不相信在叶露玲的朋友里面,居然还有可以和她比并的人。于是,便略带呕气模样的问道: “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你又怎样认识他的?” “他叫林幻心,是一个中学教员,新近由杜季真介绍,我才认识他。”叶露玲得意地说,声音里充满了兴奋。 孙婉霞默默的吟诵着“林幻心”这三个字,随即便摇了摇头。这名字对于她完全是陌生的,她从不曾在什么地方见到听到过。同时,她又想起叶露玲的朋友,工会职员杜季真的颟顸模样了,从这种人手里介绍出来的朋友,至多也不过是个一知半解的人物而已,叶露玲的崇拜他,正足显出她的浅薄。于是,她便淡然一笑,不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车子很快的向前进行,已将近开到静安寺路底,突然向赫德路一折,又弯上了愚园路,不久,便有一座小小的西式洋房在她们眼前现出来。车夫捏了一下喇叭,两扇铁门便向她们开放了。门内是一个院落,中间有一个罗汉柏园径。车子一直开进门里去,绕着那回径转了个半圆的弯,才停在客厅前的云母石级边。 这里要约略说一说叶露玲的家世: 叶露玲的父亲叶常青是一位华侨,同时也是一位大企业家。他独自在南洋群岛经营了许多种事业,又不断的投资到别的新事业上去。这些经营和投资都很顺利,他私人的财富一天比一天增加起来。直到最近,受了世界经济恐慌的影响,又因殖民地政府新发表的限制条例很苛酷,知道在他的事业上已没有发展的可能,于是便趁势急流勇退,把所有事业完全收束,携了他全部资产和唯一的爱女回国来,在上海开设了一家银行,做着抵押放款地产储蓄等事业,并暗中操纵着金融公债的市场。同时,又在愚园路上买下这一座小小的西式洋房,做他们父女俩安身的地方。 因为人是华侨,和西方先进国家的思想接触得早,所以这壮年人的头脑是很新颖开通的。他并不像中国旧式顽固的父母一样,不拘什么事都要代儿女们包办,他是一切都听凭着他女儿露玲的自由。他任她在外面交朋友,任她把朋友引到家里来。看他的意思,似乎只要他女儿看中了谁,要和谁结婚,他是无不乐于赞助的。 这时,他正捧着一杯红茶,斜靠在沙发上鸭绒垫子的一角,和对面红木椅上坐着的他女儿的两个青年朋友林幻心杜季真谈着话。但他并不把注意力放在谈话上,他显然另外有着心事。这心事最大的,当然是担忧这次战事给予他的损失,他现在的事业几乎完全停顿了,放出的款子收不回来,存储的款子却要在他身上吞吃利息,尤其是新近买收下来的几家工厂,他本来打算用金融作基础,操纵它们去制造利润的,现在也不得不停顿了。此外,还有着两件小小的心事,第一是他新近看中了一位名叫小玲珑的妓女,正约定今晚在她妆阁里报效和酒。他想早一刻去好多温存一刻。第二是他女儿出去了直到此刻还没有回来,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惟恐她会碰到什么危险。 他的心事是这样,而在他对面的两个年青人,也都不大把兴趣集中在谈话上。那工会职员杜季真,心头正怀着一种愿望:他知道,叶露玲对于她自身的婚姻是有着完全自主权的,所以他想在她面前,试试他的运气。至于那中学教员林幻心呢,则时时都把他的念头转到他所掌教的那个因战事停了课的学校上去。他们都因为闲着没事,偶然在路上相遇了,便一同来访叶露玲,却没料到叶露玲会不在家。这时虽然和她父亲谈着话,但因为年龄和身分的不同,两人部不免稍稍感到一些拘束。 车子恰好就在他们的谈话中间开到了客厅前。叶露玲仍旧紧挽着孙婉霞的手臂,走上客厅去。她们的出现,使客厅里的三个人都站起来了。 叶常青首先用埋怨的口气向他女儿说: “露玲,你怎么出去了这多久才回来?车子已经停在外面了吗?” 叶露玲点点头,叶常青便不再说什么,按铃叫仆人去吩咐保镖预备,随即又圆滑地笑着向客厅里所有的人说了声:“少陪!”带一种新式银行家的风度,很快的走下客厅去了。 这里叶露玲才开始回过头来,招呼她的客人。她一眼看见了林幻心,不禁愉快地笑了,那意思好像说:“真凑巧!恰好你也在这里!”于是,她便毫不迟疑的把孙婉霞拉到林幻心面前去,在他们两人间,互相介绍起来。 林幻心微微鞠了一躬,他好像不十分看重这介绍,因为在他面前的那少女模样太平凡了,看不出什么伟大崇高的地方来。这轻藐的举动引起了孙婉霞深刻的反感;她本来就有着一个看不起这青年人的心,现在见他居然竟这样藐视她,不禁分外动火,索性理都不理他,自顾背转身去,看客厅里的陈设。 叶露玲却没有留意到他们两人的态度,她只代他们介绍了一下,便好像已经尽了她的责任的,走到杜季真身旁去,和他谈话。杜季真今天的模样有些儿怪,连一句极平常的应酬话,说出来都要用着十二分的力气。这使叶露玲暗暗有些纳罕,她正想明了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如此,不料孙婉霞忽然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向她说: “露玲,我要回去了。” 叶露玲吃了一惊,慌忙伸手把孙婉霞拉住。 “婉霞,你这是什么意思?来了就去,太不给我面子了!难道我这里有东西会吃你吗?” 孙婉霞笑了一笑说: “吃我的东西是没有,不过我很有些讨厌你这客厅里的空气。这里的空气是太贵族化了,连一个平常人到了这里,也会忘记了自己的身分,看不起人来。” 说着,她很快的横了林幻心一眼。她这话显然是为林幻心而发,林幻心也很明了。他并不生气,倒反为她的话引起了注意,觉得先前的藐视她是不对的,开始歉仄地向她微笑了。 这一笑,才评平了孙婉霞的愤怒,同时也给她发见了这青年人的几分可爱处。她不再固执着要回去了。 叶露玲见已没有问题,便继续来和杜季真谈话,好奇心使她急于想明了杜季真今天的言语举动为什么这样不自然。杜季真却好像有所顾忌似的,他红了一会脸,觑一个空隙,悄悄向叶露玲招了招手,便朝客厅外走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默默地走下了云母石级,谁都不说一句话。直到走近那罗汉柏园径右首,一阵尖锐的冷风吹来,使得叶露玲打了个寒噤,她才略带恼意的呼唤在前走着的杜季真说: “喂!季真,你有什么话,请就在这里说罢,外面冷得很呢!” 杜季真立住脚步,看着叶露玲,他的神色忽然非常忸怩起来,舌头上像压着千钧石块一样,讷讷的说不出一句话。这使叶露玲渐渐的感觉有些不耐烦了,她觉得这样站在冷风里却没有一句话说的行为实在太傻,于是,脸上便现出不愿意的容包来。这容包,当然逃不过杜季真的眼光,他心里暗暗有些发急,话却越急越不容易出口。过了好半晌,他才鼓着勇气,吞吞吐吐的说道: “露玲,你总能够明白我的意思的。实在,我的生命是太没有趣味了!我觉得,只有你的爱情才能增加我生命的意义。今天我想请你对我表示一句:你到底爱不爱我?” 叶露玲初时似乎呆了一呆,但听到后来,她却大笑了。她指着杜季真说道: “你这人,我真说不出你是怎样的糊涂!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居然还在谈情说爱的,听了都叫人觉得好笑!” 杜季真的心猛然向下一沉,一刻前作着的许多美丽的梦和幻想完全破灭了。虽然叶露玲并没有明显地拒绝他的要求,但他忍耐了多时好容易才得表白出来的愿望,却被她用调笑的口吻轻轻结束,总不能使他不抱悲观;至少,他将来决不会再有像今天这样鼓着勇气说话的时候了。他低着头,很失意的把眼光注视在地上,一种凄凉的况味包围着他的心,他的眼泪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来了。 叶露玲却不去理会他,她先前原不过是好奇,才跟着杜季真到外面来,现在已经明白杜季真的变态原来是心头有着一个可笑的傻想念,她当然更没有陪他站在冷风里的必要。于是,她便撇下杜季真,重新向客厅上走去。 客厅里,林幻心正和孙婉霞谈着话。他们两人的态度已不像先前那样格格不入,但意见似乎还不大融洽。 他们在讨论着这时代里青年人所应取的态度。 林幻心以为现在的中国还逗留在半封建期内,旧的封建思想还没有完全清除,还具有绝大的支配势力。青年人既然生活在这社会里,处处都不免要和这社会接触,在应付方面,就不能不稍为审慎。所以他主张,一个青年人应该有二重人格,一重新的和一重!日的,新的人格对旧社会绝对不妥协,旧的人格却不妨调和在旧社会里,换一句话说,便是思想尽管和旧社会敌对,行动却不妨和旧社会一致,这是时代环境使人不得不如此,值得别人同情和谅解的。 孙婉霞却反对他这意见,并竭力攻击他这动摇的倾向。她以为一个青年人,不但不应有二重人格,就是思想和行动之间,也不应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如若看出这社会是束缚他的,有害于他的,就该起来,向这社会反抗,从一切恶劣环境的包围中,冲杀出一条血路来。倘只为了苟安的缘故,便不惜出卖自己的灵魂,和束缚自己的社会取一致的步调,那到头不但贻害自己,还足以贻害整个的人类。 叶露玲走上客厅来时,正是他们两人争辩得极剧烈的时候。 林幻心说: “密司孙,你的主张固然不错,不过你也不要太看轻了自己,自己的生命是和真理有着同样可贵的价值的。” 孙婉霞冷笑了一声说: “我就不会把自己看得太大?我算得什么,我不过是四万万五千万人里面渺小的一个罢了!越是把自己看得大的人,顾忌也越多,不论作什么事,都要预先考虑一下,更由考虑而狐疑,由狐疑而犹豫不决,结局只有堕入哈孟雷特一样悲惨的命运。” “不过唐吉诃德的结果似乎也不大好。” “唐古柯德的结果虽然不好,比起哈孟雷特来却高明得多了。” 看着他们两人相持不下的样子,叶露玲觉得很好笑,同时也不能不用调人的口吻来说话了。 “算了罢,大家都是初见面的朋友,何必闹到面红耳赤呢!难道你们两人的思想,就找不出一些接近的地方来吗。” 孙婉霞把头一摇,冷冷的说: “远得很哩!我们两人的思想,好像隔着一条大河,河上并没有桥梁。” 林幻心站起来了,他很诚恳的向孙婉霞说: “密司孙,对于你的思想,我是非常的佩服。我自己很惭愧我见解的不澈底,不过目前被环境限制着,也无法可想。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和你一样的。如若你以为一个人不是永远固定不变的话,就请你和我握一握手,引我作你未来忠实的朋友。” 孙婉霞似乎被这话感动了,她很大方的伸出手来,和林幻心握了一握。 这一握手,给了林幻心莫大的愉快,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是在升华了。他开始欢笑着,向她和叶露玲点点头说: “我现在要回去了,我们将来再见。” 孙婉霞只略微把头一点,并不抬身。叶露玲却很殷勤的把他送到外面来。外面院落里,杜季真依然站在那罗汉柏圆径旁边,眼光木然的注视在地上。这形状,使叶露玲忍不住笑了,同时也不禁有些可怜他,觉得自己方才对他的态度未免太过分了些。于是,便带笑招呼他说: “喂!季真,你不怕冷吗?站在这里发什么傻?” 杜季真惘然的抬起头来,恰好正接着了叶露玲的笑脸。他并没有完全听清楚她的话,还当她在奚落他,笑他傻,心上不禁浮起了一些愤恨的感情,索性理都不理她,自顾向林幻心说: “幻心,你要回去了吗?我们一同走罢。” 出了叶露玲家的门,走到马路上,林幻心和杜季真一同站住了。 “季真,你现在预备到哪里去?”林幻心应酬地问。 杜季真却懊丧地摇了摇头。 “连我自己也没决定到哪里去,不过也许要去看看工会里的情形。” “那么,再会了!季真,我劝你千万不要太消极。你的环境不好我是知道的,然而在眼前这种社会里,也是无法想,只好万事都忍耐一些。”林幻心说着,便向杜季真扬了扬手,很快的走开去了。 杜季真也懒懒的移动了脚步,向静安寺路那一头走着。他的心又有些凄楚起来了。林幻心的话并没有说中他的心事,但却把他的感触引起,使他想起了他自己的环境。的确,他的环境是十分恶劣的:一家人,从老年的父母到失业的兄嫂,全靠他在工会里做书记每月六十元的薪金过活。他的生活可以用一句话来包括,就是为了别人不断的压榨自己。这种没有幸福的生活使他非常痛苦,他屡次想摆脱,又屡次被不忍之心把这想念打消。不过这牺牲毕竟太大了,他越是感觉前途黑暗,对于幸福生活的获得,也就越加渴望。便是今天的向叶露玲求爱,一半虽为了对她倾心,一半也想藉着和她结合解决他经济上的难关,以免永远过着牛马似的生活。不料叶露玲竟毫不理解他的苦心,轻轻一笑便把他的嘴堵住,使他于失望之余,更感到压在他肩上的那个重担的难受;同时,前途在他眼前,也分外显得黑暗了。 不错,前途确实是黑暗的,在他的面前,便有一个黑暗的影子向他奔来,那是一辆庞大的运货卡车,正在重浊地捏着喇叭。 “叭叭!——” 杜季真吃了一惊,慌忙向旁边一跳,躲避过了,他很清楚的听见车夫在向他骂: “猪猡!没带眼睛吗?” 但车上却有一个人在向他喊了: “季真!季真!” 这熟悉的声音,使杜季真诧异地抬起头来。他认识那喊他的人是工会里的常务委员朱乐山,同时也辨认出了那卡车是输送工人们所捐助的慰劳物品到前线去的。立刻,一个新的想念便像电光似的在他脑海里一闪,他觉得自己生活在这世上正很无趣,倒不如趁此机会,冒一下生命的危险,到前线去玩一趟,广广眼界,就是死在那边,也是一种幸福的解脱,总比活着机械地工作,负一家生活的重担好些。于是,他便赶紧追上前去,冲那卡车喊着: “停!停!” 卡车停住了,车上的朱乐山调然的笑着问道: “季真,多时没见你上工会去了,你从哪儿来的?” “我也是偶然路过这里,现在我要问朱委员一声,这卡车可是开到前线去的吗?” “是的!”朱乐山点了点他那大头,他的身材很胖,面孔圆圆的,活像一支南瓜。 “好!我也同去广广眼界!”杜季真说着,便攀住了卡车的底板,一纵身跳上车来,和朱乐山一同站在那一大堆慰劳品前面。他现在已下了个悲壮的决心,把生死置诸度外了。 朱乐山关照了车夫开车,便笑着向杜季真问: “季真,你不怕危险吗?” “不怕!”杜季真勇敢地说。他挺立着,就像一个英雄一样,心里却凄楚地在想:“活着是这样的无趣,我还怕什么危险呢!” 车子继续向前进行,不久便开到了愚园路尽头,这里就是华租交界的地方,铁丝网和沙袋密密层层的排列着,有许多万国商团在一旁把守。车上因为插着慰劳队旗,所以并没经过什么留难就放行了,只有一个穿着商团制服的中国人向他们说: “早一些回来,这里过了六点钟就不许通行了。” 朱乐山满面含笑的答应着,杜季真却不作理会。车子很快的便远离开了那条防线。这时,坐在前面的汽车夫,忽然愤愤地说话了。 “妈的!帝国主义者都不是好家伙!这里便是我们的后方,你看他们防守得多么稀松平淡,简直不论什么奸细间谍都混得进来,哪里及得上××兵的后方北四川路北河南路一带盘查得严紧?” “混账!你胡嚷些什么?”朱乐山咆哮地说。 杜季真却不作声,他只出神地望着路旁。路旁的景象是非常寂静的,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些高低的土丘和瓦砾堆垃圾堆,随着车行的速率,在人眼前一起一伏的跳动。这寂静的景象使杜季真很快的联想起他在叶露玲身上希望的没落,他的心不禁有些冷飕飕的,非常难受。 幸而不久这景象便被另一种新出现的事实打破了,当车子快要接近第二条防线时,突然从前面潮水似的涌来了一大批难民,扶老携幼的,几乎把一条路都塞满。瞧着那些遭难的不幸的人群,杜季真才略略把他心头的伤感减退了几分,同时也憬然地觉悟到,何以他方才向叶露玲求爱时,会引起她狂笑的理由了。的确,在这大多数民众都宛转呻吟于敌人铁蹄蹂躏下的时候,个人欲望的满足,是不能不暂时抢过一边的。 车子在这一大群难民前稍稍停留了一下,又继续向前开去,前面便是×××军的后方防线,远远的已能瞧见那疑敌的屋舍,和铁丝网沙袋等防御物。到得近前,便有两名哨兵,提着枪走上来。他们瞧了瞧车上的慰劳物品,似乎已经明了了这部车子的性质,只约略问了几句来踪去迹,便挥一挥手,让他们越过防线去。 天是阴沉沉的,路是白茫茫的,车子过了中山路桥,离开前线已很近,从前线传过来的枪炮声,听来也已非常清楚。就在这时候,天空中忽然起了阵“杭杭”的响声。朱乐山抬头一望,吓得脸都变了颜色,连忙钻进堆积着的慰劳物品后面去,蹲下身子,躲了起来,一壁用力扌追着前面的夹板向车夫说。 “快!快!铁鸟来了!” 杜季真却仍旧挺立着,目不转睛的瞧着空中的飞机。他已把生死置诸度外,因而便也不觉得这飞机有什么可怕。但经不起车子逃命似的开着九十度速率前进,一个立脚不稳,便一屁股坐在一叠倒下来的毛巾上。飞机似乎已把这部卡车当做了目标,紧紧追随着不舍,追了一阵,忽然抢到车前去,接着,机身一低,便“阁阁阁阁”的向下放了一排机关枪。 “季真,快躲进来,你难道不要命吗?”朱乐山从慰劳品后面伸出一支手来,拉了拉杜季真的腿说。杜季真勉强也躲进物品后面去,傍着朱乐山蹲了下来,心里暗笑朱乐山的胆小,一壁仍抬头向天空瞧望。天空中的飞机这时已不放机关枪了,却抛下一个黑色卵圆形的东西。这东西,愈向下坠,体积就愈放得大。杜季真正瞧得出神,朱乐山却陡然大叫了一声“不好!”急忙喊着前面的车夫说: 一快停!快停!铁鸟下蛋了!” 车子“轧”的一声停了下来,朱乐山赶紧拉着杜季真的手,跳下车,就朝路旁的斜坂下飞跑。还没有跑下坂,路上就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响: “蓬轰!—— 这一震之力实在厉害,两人的心都被震得摇摇荡荡的,连耳鼓也几乎被震破。杜季真脚一麻,一个倒栽葱,骨碌碌的滚到斜坡下去。他这时才开始感到死的可怖和生的可贵了,紧紧抱住了一块石头不放。 “沙拉拉!——”被炸起来的泥土四散落下来,洒满了他们两人一身。 飞机似乎不肯在这部卡车上多费炸弹,又“阁阁阁阁”的向下放了排机关枪,便冉冉的向东北方飞去了。 “险哪!”朱乐山像一支癞狗似的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吐舌头,拍去身上的泥土说。 杜季真却仿佛才从一场大梦里醒来似的,他徐徐从斜坂下走到路上,瞧着地面被炸弹炸成了的一个圆桌大小的窟窿,不禁微微发了一阵寒战。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身体验到现代战争的危险和敌人的残暴,一阵强烈的愤怒渗杂着恐怖的感情占据了他的心,使他完全忘却了本身的欲望。他觉得,目前最要紧的事,只有拼命抵抗敌人的侵略,至于欲望,那不妨等生存先不感觉威胁和危害时再说。他的热情奋发了,他开始勇气勃勃的向朱乐山说: “朱委员,请上车去罢。我们用不着怕什么飞机和炸弹,死在战场上,总比死在病床上好些。” 朱乐山却没有杜季真那样高兴,他的脸色很惨沮,仿佛惊魂未定的模样,勉强上了车,眼珠兀自向天空中张望,一壁大声向前面的车夫说: “快开!快开!不要再碰着铁鸟追来!” 车子又很快的开动了,这次侥幸并没有碰着飞机,很平安的过了中山路,过了大洋桥,一直开到那用黄沙袋叠成了半月形围墙的司令部门前。 司令部门前停着的慰劳车很多,有市商会的,有市民联合会的,有银行公会的,车上都堆满了慰劳物品。车子到了这里,便紧傍着那些车停了下来。一个传令兵向他们问明了来意,很快的报了进去。不久,便有一个挂着三角斜皮带的人从里面出来,他像认识朱乐山似的,远远的就笑着招呼说: “啊哈,老朱,你又来了。” 朱乐山得意地瞧了杜季真一眼,随即便告诉杜季真说,这是这里的参谋长。 杜季真心上不禁一动,他正想冒险到火线里去玩一趟,现在听说对面的人便是参谋长,觉得他一定有几分权力的,便不嫌冒昧的向他问道: “火线上现在可有危险吗?我们可不可以去参观一下?” “可以的!”参谋长笑着点头说:“你们来得很凑巧,十分钟前还在大战呢,现在却只有一些零星的步哨战,去参观正是个好机会。不过我却没工夫奉陪,你们要去,我可以叫传令兵送你们去。” 杜季真愉快地笑了,他把眼望着朱乐山,意思是要他一同去。朱乐山却踌躇着,模样儿似乎有些害怕,但到后见了参谋长那藐视的眼光,恐他笑他枉自作了一个委员,胆量还不如他手下的书记,只得勉强硬着头皮,随在传令兵和杜季真后面走去。 三个人,匍匐着身体,穿过一条铁路和无数条死寂的街道,好容易才走到一带高大的防垒前。防垒外边便是火线,那儿高高的叠着麻袋,有许多兵伏在地下,把枪口从麻袋缝里伸出去,向外瞄准。这当儿,战事确实很沉寂,只间或有几下步枪声,火线里很有许多土兵们好整以暇的在开着留声机。朱乐山走到防垒前,便不敢再走了,杜季真却一直走了进去。瞧着有一个兵伏在地上,把湿布擦着发热的枪膛,便走过去,坐在他身边说: “辛苦!辛苦!” 那个兵回顾了杜季真一眼,很有些受宠若惊似的,连忙回答说: “呒要紧!你老也辛苦了!” “这是什么枪?”杜季真望着那黑而亮的枪膛,忍不住好奇地问。 “系劳!汉阳造,汉阳兵工厂制造的,用起来呒顺手,用得久了就会炸。××兵的三八式快枪真好,可惜用的人全是脓包,呒经打!昨天一仗就给我们抢来了两百多枝,全送到后方去了。” “我可以放一枪试试吗?”杜季真试探地说。他的心卜卜的跳跃着,那枝枪在他眼前,仿佛成了绝大的诱惑物。 “你老高兴?放就是。”那个兵说着,很快的从子弹带上褪下一排枪弹来,实进了枪膛里,把保险机拨开了,便把枪搁在杜季真手里。 杜季真勉强抑止着心跳,也像那个兵一样,伏在地下,两手捧着枪,瞄准了对面敌方阵线里露出来的一副面目,轻轻把手指搭上枪机一扳。“砰拍!——”一颗枪弹高高的飞出去了,并没有打中敌人,反被那弹力震得他两膀酸麻,不自觉的把枪抛在地下。 那个兵笑了。 “你老是外行,呒对劲!还是看我来。” 说着,他拾起枪。略一向前瞄准,也是“砰拍——”一下,对面的那副面目便突然向下一磕,再也不抬起来了。 杜季真又是惭愧,又是佩服,忍不住红着脸赞了一声“好!” 朱乐山在外面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可又不敢走进火线里去,只得连声催促着杜季真说: “季真,快出来吧!时候已经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杜季真本来还想从那个兵身上多得一些枪械的智识,但听了外面朱乐山那着急而又可怜的声口,也不便再留,只得别了那个兵,走出火线来,仍像来时那样,由那传令兵领导着,回到司令部去。 这时,停在司令部门前的卡车上的物品已经卸空了,朱乐山像怕在这里多留一刻生命便有危险似的,也不去向那参谋长告辞,忙不迭的同着杜季真上了车,便关照车夫把车开回去。 车上,杜季真只是默默的回想着方才在火线里的情况。这一种生活是他从未体验过的,在严肃的空气里,带一些亲切挚爱的意味,使他有无限的留恋。”朱乐山却摇头吐舌的向他说: “季真,我佩服你!你的胆量真大!” 杜季真不禁发出了一声苦笑,心想:“这算得什么,总有一天,我也要像那些士兵们一样,出死人生的,去和敌人拼一拼呢。” “季真,你预备在哪儿下车?同我到工会里去好吗?”朱乐山又说了,这时车子已越过了后方防线中山路桥,速率也就降低下来。 “不,我不想去。”杜季真摇摇头说:“工会里现在一切工作都停顿着,去也没什么事干,还是请朱委员关照车子开到卡德路口时停一停,让我顺道回家罢。” 朱乐山便不再作声,只是瞧着车子向前疾驶。不久,车便进了租界,从静安寺路开到卡德路口停将下来,杜季真懒洋洋的向朱乐山告别下车,一迳走向他的住所去。 一条行秽的弄堂在他眼前现出来了,弄里有许多脏孩子蹲在地上弹石珠,杜季真很快的进了弄,还没有踏进他自己家门口,便有一阵京胡声送进他耳鼓里来,他的大哥伯恩,正吊起了嗓子,在客堂里唱《三娘教子》。 “小东人,阁下了,滔天大祸!……” 杜季真皱一皱眉,急忙循着扶梯,走上楼去。楼上他的房间里,不知何时拉开了一张牌桌,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劈劈拍拍的打牌。一个是隔壁婶婶,一个是过街楼嫂嫂,一个像是对面新来的房客,还有一个却是他三哥叔群,一见他进来,便起身向他说: “老四,我已经输掉一底了,你来代我翻本罢。” 杜季真不理他,自顾向后面他父母房里走去。冷不防从后面扑过来他二哥的五岁儿子小林,抱住他的腿,一迭连声的叫着“四叔!”接着,他的二嫂也跑过来了,一把拉开她儿子,带几分故意的责骂着说: “不要缠住四叔,看看你身上衣裳这样破,四叔见了也要讨厌!” 这意在言外的话,使杜季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一脚跨进后面房里去。后面房里的八仙桌上囗着一柱香,他母亲坐在香前,虔诚地念着心经,另一边的藤椅上,他父亲正戴着老光眼镜看报,听见脚步声,抬头瞧了他一眼,便把报纸撂在一旁向他问: “季真,外边的时局怎样?战事可能早早了结吗?” 杜季真不作声,他摇摇头,颓然的在床沿上坐下。从战地得来的兴奋的感觉,到这时已完全消灭了。他明白他还活着,在他的肩上依旧负着一家生活的重担,一切都没有丝毫改变,于是烦恼又开始来袭击他的心,心也突然由热闹归于寂寞。这一种寂寞的感觉是很难受的,他不能不找一个排遣宣泄的地方。他无意识的抬起眼来向房里望,恰好一眼接触到桌上他父亲喝剩下来的半瓶酒,这使他起了一个新意念:“还是到醉乡里去忘怀了一切罢!”便站起来,取过酒瓶,骨都骨都几口,把瓶里的酒全喝了下去。 这时,林幻心也已经回到了校里。校里是异乎寻常的冷静,不但所有的教职员一个都不见,连常见的少数外省寄宿生,也都没有影踪了。这冷静的景象,使林幻心不禁吃了一惊,他连忙找着一个校役问道: “校里的先生学生们都到哪里去了?” “早就出发下乡去宣传了,林先生没有去吗?” 林幻心不禁有些诧异。宣传,这是从哪儿说起?怎么事前他连一些影子都不知道。他近来很鄙薄宣传这两个字,每次在墙壁上见到张贴着的红红绿绿标语就要头痛。他认为宣传这桩事,完全是自己没有能力却希望别人上前去冲锋的一种可耻的卑怯心的表现。所以,在昨天的校务会议里,他曾主张把“九×人”以来学生们一贯的演说贴标语等宣传工作停止,改为实行军事训练,必要时加入学生××军,开往前方去协助军队防守。这主张,虽被大块头校长的一句“慢慢儿再商量”搁下,但他相信这实在是目前的时局一剂最对症的药。不料今天不声不响的却又出发去宣传了。他忍不住向那校役问道: “是谁领导着同去的呢?” “侯训育主任。” 林幻心恍然了,原来是这家伙,那就怪不得。他很明了这校里的情形,校里的学生大概可分两派,一派是胡调派,专门鼓动风潮,读书不过是幌子,另一派是进步派,倒都是把求学作为前提的。因着双方旨趣不同,胡调派便都拥戴着这不学无术把教育界当噉饭地绰号猴鸡屎的侯其时,藉他的力量向学校当局提出种种要求来。进步派则都拥戴着他,因为他的学问思想,在全校教职员中,要算是庸中佼佼的。他个人倒并没有植觉营私的野心,所以对于侯其时,也就毫无芥蒂。但不知怎样,侯其时却把他看得像对头冤家似的,处处都和他作对,在校务会议里,彼此意见的冲突已不止一次。现在的瞒着他出发去宣传,无疑地也是对他的一种暗斗,想削弱他在学校里的地位。这种卑劣的挑战举动,使他不禁为之失笑。他很快的离开了那校役,向着校园走去。同时,愤慨却又使他止不住叹息了一声说: “宣传!宣传!且看你们这些浅薄的爱国主义者有没有永久吃宣传饭的一天!老百姓比你们还要知道得多,他们已经在实际上作抗敌行动了,而你们却还在宣传!” 带着这样愤慨的心情,林幻心开始走进校园里去。校园里的花木都显出一种可怜的形状,在瑟瑟的风中颤抖。远处不时有重炮的声音传送过来,对照之下,愈显得那些花木的可怜和渺小。 林幻心原想借着校园里的风景,消磨一下他心头的郁闷,不料在校园里,竟被他发见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学生。这个人,他认识得很清楚,是胡调派的健将,每次考试总是不及格的。现在,受胡调派拥戴的侯其时已率领所有的学生出发去宣传了,而这个人却还留在校里,实在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他忍不住走前一步,向他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不跟着同学们出发去宣传呢?” 那学生看见了林幻心,脸上先就一红,及至听了他的问话,更加心慌了,勉强忸怩地回答道: “我有些头痛,所以没有去。” 这稍微带一些可笑的理由,当然并不能使林幻心相信,但这时他也不愿意深究,他只觉得寂寞,想把这学生作一个谈话的对手。同时也想知道,像这一类胡调派的学生,对于目前的时局抱什么见解,是否也感到切身的威胁,而把往日胡调的气氛抛弃一些。于是,他便向他问道: “你觉得这次战事怎样?中国军队可有胜利的希望吗?” 出乎意外的是这学生的态度非常淡漠,他并不回答,只含糊的点了点头,而且好像很不愿意作这谈话似的,眼光不住闪烁地向国门外望,在寻找着滑脚的机会。 林幻心却并不灰心,他仍旧很耐烦的继续向那学生说道: “我想在学校里实施军事训练,必要时大家都可以到前线去,和敌人抗争,你以为怎么样?” 那学生摇摇头,无力地发着轻微的声音说: “我看还是宣传好些,到前线去似乎太危险!” “嘿!”林幻心不禁冷笑了,他现在已经完全看出了在他对面的那学生的心理。但是到前线去怕危险,就是出发宣传这样简易的工作,也怕危险不敢去呢,他真想不到现代的青年学生竟会这样脆弱,这较之他自己的学生时代,不啻有天渊之别了。他想到他自己过去怎样亲身经历了“五四”“五卅”等学生运动,怎样热烈地奔走呼号,几次在烈日下演讲中暑晕去,而现在已经到了民族存亡关头的时候,身当这一严重时代的青年,却会装头痛,怕危险,巧妙地趋避一些并不十分艰难的工作。难道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中国的前途已经绝无希望了吗?这想念,使他的怒火直往上冒。他刚想厉声向那学生斥责几句,不料一抬头,那学生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悄悄离开他身边了。这使他很有些嗒然,百无聊赖的在园里踱了一会,心头的郁闷更增加了,只好也徐步出园去。 一出园,他便撞见了一个正从外面进来的同事,英文教员邬鸣秋,这个人,有着很进步的思想,平时也很和他谈得来。在眼前这样寂寞的环境里,一旦遇见了,不由他不喜欢。他正想上前招呼,邬鸣秋已先笑着迎上来说: “幻心,你知道吗?侯其时已经同着学生们出发去宣传了。” 林幻心淡然的点点头,他觉得邬鸣秋还没有改掉他那种运事张皇的老脾气,这算得什么大事呢,也值得如此郑重地报告出来吗? 可是邬鸣秋却一本正经的说了。 “幻心,你不要看轻侯其时这举动,这举动里面,实在包藏着绝大的阴谋呢!” “什么阴谋?”林幻心诧异地问,他的心不禁卜卜的跳了两跳。 “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并不在于宣传,而是想借着宣传这题目,拉拢一部分寄宿生中的中间派。这些中间派的性格大半很浮躁,喜欢出风头,没有忍耐心。出发宣传,正是投其所好,说不定他们将来都要被他拉拢过去呢。” 林幻心点点头,他知道学生中除了胡调派和进步派以外,确实还有一部分中间派。这些中间派不像胡调派那样专门捣乱,也不像进步派那样死读书,他们最大的野心是把自己的学问显给人家看,换一句话说就是出风头。似乎他们进学校读书的目的也就在这上面,所以每次和别的学校作演说比赛时,总是由这些中间派出马的。但他却不免有些疑问,到底侯其时为何要拉拢这些中间派呢?于是,他便向邬鸣秋说道: “这怕不见得罢,侯其时的为人,素来不肯干和他没有利益的事。拉拢中间派,对于他有什么利益呢?” “怎说没有利益,现在学校里,胡调派和进步派可说是势均力敌,中间派实在有举足重轻之势的。他只要把中间派拉拢上了,就可以把进步派压倒下去,校里的一切都可以由他大权独揽的为所欲为,排挤个把人,造成他清一色的局面,更不是什么希奇的事了,” “不过校长也未必甘心作傀儡,让他任意排挤教职员,位置私人罢?” 邬鸣秋扑哧一笑,指着林幻心说: “你这又是外行话了,试想,他既然获得多数学生拥护,自然指挥如意,可以随意鼓动风潮,他要排挤掉某一个人,并不用自己出面,只要指使学生出来反对就行。我并且从和他接近方面得来一个消息,知道他的野心还不止此,正想藉着他背后那靠山的力量,把现在的校长都排挤掉呢!” 林幻心轻轻叹息了一声,他想不到校里竟会有着这样一个大野心家,在这全民族遭逢空前危机的时候,居然还在假公济私无所底止的扩展着他的利己心,看起来这民族的劫运恐怕是无可挽救的了。他的从事教育,原不过想造就应付未来新环境的人才,原没有靠着吃饭的念头,就是被排挤掉了,也不算什么一会事,不过眼看着少数优秀的学生也落在这大野心家手里,却使他不能不为他们的前途寒心。 邬鸣秋见林幻心不作声,知道他心上很不快,便笑着安慰他说: “幻心,何必烦恼呢,侯其时虽然这样打算,我看他未必就会如愿的。就算如了他的愿,也用不着怕他,凭我们这身学问,还怕没有混饭吃的地方吗?” 这话使林幻心也笑了,他连忙分辩说: “其实我对这块鸡肋根本就没什么恋栈,他要排挤我由他去排挤好了,我也并不怕他。不过寄宿生里面不是也有许多进步派吗?记得进步派的领抽韩俊英也留在校里,怎么今天他们都不见了呢?” “他们都出发宣传去了。”邬鸣秋冷淡地说。 林幻心像有些出于意外似的,他搔搔头,疑信参半地说: “怎么连他们都出发去宣传了?难道他们也受了侯其时的拉拢吗?不会的,他们不比中间派,决不会受侯其时的欺骗,和他取一致行动的。这就叫人难以索解了,怎么像他们这样有学问有见识的进步青年,也还不肯把迷信宣传的意识抛弃掉呢?” 邬鸣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他拍了拍林幻心的肩头说: “幻心,你错了!你要知道,宣传并不是绝对要不得的事,主要的还须看这宣传到底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固然,我们应该反对像侯其时那样,把宣传当做例行故事去干,不过这反对只是消极的一面,倘若有人抱着和敌人抗争的决心,唤起民众来,和他们一同参加实际斗争,这样的宣传,不是目前我们所很需要的吗?” 林幻心脸上开始现出了一些红色,他觉得他的头脑毕竟太老大了,不但及不上邬鸣秋,就是连在他教育下的学生都有些不如。对于这些活跃在他面前的思想见解都较他进步的年青人,他是只有惭愧,只有佩服。他的眼前恍惚有孙婉霞的热情的面影一闪,这使他猛然记忆起了一件事。刚才因为走得匆促,竟忘记向孙婉霞询问她的住址,这在双方的交情上,未免有些阻隔。估量她这时大概还在叶露玲家里,于是,他便撇下了邬鸣秋,跑进教务室去,从电话架上取下耳机,拨着叶露玲家的号码。 “哈啰!你是露玲吗?密司孙可还在你那里?……怎么,已经回去了?你可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马霍路几号?……号头不知道吗,你为什么不问她?……哦!哦!再见!” 一片阴影闪上了林幻心的面部,他微叹了一声,怅然的挂上耳机,抬头去望外面那阴沉沉的天空。空气是很冷静的,在这冷静的空气里,蓦地又响起了两下“轰隆轰隆”的重炮声。 正当林幻心打电话给叶露玲的时候,孙婉霞也刚巧在回家。她的家,在马霍路跑马总会斜对面的一条小弄堂里,是一幢一上一下的小屋子,还是战事发生后才搬过来的。住在里面的只有她和姊姊及们妇三人,生活是刻板似的平凡,毫没有可记的价值。 这时,她已经走到门前,便举起手来,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不料门竟没有关,一敲就开了一条缝,接着便有一个陌生男人的笑语声,从门缝里直钻进她耳鼓来。 “哈哈!密司,你这话太陈腐了!我们是青年,正该及时行乐,管什么国难不国难!” 孙婉霞心一跳,疑心是走错了人家,连忙抬头看门牌。一些不错,正是她自己住的屋子。她不知道她家里怎么会跑来一个陌生男人,躲在里面说混账话,好奇心使她不暇思索的就推开了门进去。里面客堂内,她姊姊孙婉仙,正陪着一个青年客人谈话。那客人的年纪约有二十七八左右,穿一身毕挺的藏青色西装,头发光可鉴人,一举一动都竭力显出一种“坚脱尔曼”的风度,但总掩不掉他脸上那一股油滑的神气。孙婉霞看不出他是怎样一种人,更不明白她姊姊怎样会认识他的;所以进门后,反不知不觉的呆住了。 在客堂里坐着的孙婉仙也已看见了她妹妹,她那两条纤长的眉毛不禁微微一皱,似乎怪她间来得不大凑巧;但即刻在她神经质的苍白的脸上,便现出了一丝笑意。她立起身来,向孙婉霞招招手说: “婉霞,你怎么出去了这半天才回来?差点没把我急死了!我还当你在外面碰到了什么危险呢!——过来见见,这位是魏虚仁先生。” 一壁她又向那名叫魏虚仁的青年客人介绍说: “这是舍妹婉霞。” 魏虚仁早已在一旁站着了,这时便有礼貌地向孙婉霞鞠了个九十度直角的躬,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的向孙婉霞贪婪地打量着,似乎有些醉心于她的健康美,脸上不自觉的现出一丝刻划着他欲望的淫邪的微笑。 孙婉霞也留神地回望魏虚仁,她现在才看清楚了他的一切。这青年人的外表是很漂亮的,他的丰采尽够引动一群年轻而无定见的妇女。但若仔细一看他那尖唇缩腮的模样,和微微耸起的肩架,便可知道这完全是一个阴险油滑惯于胁肩谄笑的人物。她觉得领受了他这一鞠躬很有损于自己的人格,再望到他脸上那淫邪的微笑,不禁分外愤怒起来,一脚踢开身旁的一支骨牌凳,便格登登的跑上楼去。 楼上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进房,她的脚下就踏着了一支绣花拖鞋,再一看那另一支,却远远的抛在梳妆台边。床上鼓蓬蓬的矗起了两条被褥,像一支受伤的野兽躺在那儿喘息。书台上的书籍讲义不知何时收拾去了,却堆上了许多不相干的杂物。在这许多杂物中间,总算还有一木书孤另另的摆着,但也不是正书,而是一本《红楼梦》,书上一行疏疏朗朗的回国直跳进她眼帘里来。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将错劝哥哥”。 这十几个富有麻醉色彩的字样,使孙婉霞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气愤愤的在椅上坐下来,随手把书一撂,撂到床底下去。她和姊姊两人虽是同胞,但彼此的性格思想却好像隔着两个世界。她是健全的,活泼的,有着正确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喜欢作科学社会主义的研究。姊姊却是柔弱的,病态的,头脑里充满了风花雪月,最喜欢读哥哥妹妹才子佳人一类的闲书。这样两种不同的人格,却要在一起营共同生活,在她简直是一种苦刑。现在,姊姊大概是在贯彻她以《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自居的意识,寻找她理想中的宝哥哥了,下面那个魏虚仁,不用说就是她所寻得的对象。她完全不想想眼前是什么时代,当这无数万劳苦民众正宛转呻吟于帝国主义者铁蹄下的时候,居然还麻木不仁的在谈情说爱。想到可恨的去处,她忍不住重重的在台上扌追了一拳,扌追得台上的许多杂物都直跳起来。 可是,下面却开始送上了一片哄然的哗笑声。 这声音,进入了孙婉震耳里,使她不禁发了好一会楞。她觉得,今天的事情很奇怪,到底姊姊怎么会结识这个魏虚仁的呢?姊姊的日常生活虽很疏懒随便,但却保持着一种旧式闺阁千金的风度,任何交际集会都是不参加的,要结识一个异性朋友实在很不容易。而且看那魏虚仁的模样,很有些油头滑脑,恐怕他们的认识一定也不很正当,这里面的秘密,倒有探听一下的必要。于是,她便立起身,轻轻走到楼梯边去,将身伏在梯扶上,侧耳听着下面。 下面客堂里,孙婉仙正把她剪水似的双瞳直射在魏虚仁脸上,听他舌灿莲花的说着恭维和揣摩她心理的话。她的心头是甜蜜蜜的,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异样轻松的感觉。她觉得,在她面前的魏虚仁,实在是男子里面杰出的人物,他的温柔,忍耐,善于体贴女性心理,都有着任何男子不及的地方,无一不使她爱到十分。她含情地瞧着他,过去和他结识的始末情形,不禁又浮上她脑膜来。 那还是“一×八”事变没有发生以前的事,有一夜,她独自到大光明去看电影。因为去得晚了些,许多好座位都已被别人捷足先得,她只好随着侍者的领导,很勉强的在一个角座上坐下来。在她右首有一个青年男子,似乎很留心她的举动,她却不大在意。不料电影看了没有多久,那青年忽然很客气的要求和她调换一下座位。她本来嫌自己的座位看来不清楚,便也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这一来,似乎给了那青年一个勾搭的机会,他开始殷勤地把影中人的对白逐句译给她听。她虽觉有些不过意,但因没有交际经验,也不便阻止他,只好在休息时,回报他一个慰劳的微笑。这一笑,分外增加了他的勇气,他竟借着谈影戏作起点,得步进步的问起她的姓氏学业来,一壁又送给她一张精致小巧的名片。看了那名片,她才知道他叫魏虚仁,是在一家外国洋行里办事的。她那时虽然感觉他这个人还不怎样讨厌,可是受了传统意识的支配,始终羞涩地不敢和他说一句话。这样,一直到出了电影院,看着他带几分怏怏的神情走去,她的心头也不无有些怏怏,但不久便也淡忘了。接着就来了“一×八”,她和妹妹搬了家,脑海里更不复有他的影子存在。不料冤家路窄,昨天竟又在路上遇见了他,被逼着说出了她的住址,今天他便按址前来造访了。 现在,他是坐在她身边,一个漂亮的当得起“美男子”称呼的脸蛋,不住在她眼前晃动着,从他那宛似生着花的嘴里,柔和地吐出逗引她快乐的话来,使她整个心都陷入了麻醉的境地。她觉得,今天实在是她最快乐的一天,她虽然在这世上生活了念四年,但直到今天才第一次体验到生的趣味。她不自觉的闭上了一支眼,贪婪地听着从他口里出来的悦耳的声音。 “这真是大杀风景的事!现在不但跳舞场关了门,连电影院也都停止开映了,一个消遣的地方都没有,真正可恨!” 说着这话的魏虚仁,脸上颇现出几分愤慨的神气。他这愤慨显然并不是为了敌人的侵略,而是为了娱乐场所的不该藉口关门。 “其实这也怪不得,现在到底是国难时期呀!”孙婉仙勉强这样说。 “又是国难,哈哈!”魏虚仁大笑了,笑过一会,才正色说:“不管怎样,今晚上总要请密司赏光,和我一同上俱乐部去。我还有几个朋友在那里,他们都是急于想瞻仰密司丰采的。” 孙婉仙略微有些踌躇,她心里很想去,无奈事实上有几层困难。第一是怕她的妹妹把这消息去告诉在家乡的严厉而又顽固的父亲,第二她是个没有交际经验的人,不知道俱乐部是怎么一个模样,惟恐到了那里,举止失措,贻笑大方。所以,她只好勉强回答道: 一还是到晚上看情形再说吧。” “何必再推托呢,就这样作准不好吗?”魏虚仁站起来,看了看手表说。忽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诡笑着低声向孙婉仙道:“令妹怎么样?最好能一同去。” 孙婉仙的脸色不禁一变,连忙摇摇手,回头去望后面。直到看出那边没有什么动静,才定下心,向魏虚仁说: “这不行,她和我完全是两种人,她的脾气是很难惹的。” 魏虚仁也想起了方才孙婉霞对待他的态度,他的脸上止不住一阵排红,几乎撑不住他绅士派的架子,勉强搭讪着又低头看了一次手表,把他脸上不自然的表情遮盖过了,方始走向门外去说: “我现在要去办公了,晚上再见吧。” 孙婉仙红着脸,把魏虚仁送到门口。她这时忽然觉得好像有许多话要同他说,却又没有一句能够出口,只好眼睁睁的瞧着他向她鞠躬作别。魏虚仁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向孙婉仙说: “我一准五点钟再来,密司千万请等在家里,不可失约。” 孙婉仙点点头,把门掩上了,心里止不住一阵狂跳,她在盘算着怎样向她妹妹解说这一会的事,盘算了许久,始终想不出一个掩饰她和魏虚仁的关系的方法,只好勉强回转身来。不料一回身,便使她吃了一惊。她看见,孙婉霞正站在她背后,她的脸上含着笑意,眼光里却充满了鄙夷的意味。 “姊姊,告诉我,刚才这个魏虚仁是怎样一种人物?你又怎样认识他的?认识他已有好久了吗?” 这琐碎的盘问,使孙婉仙很感不快。她觉得,她妹妹干涉她的行动未免太过分了,同时也有些讨厌她那鄙夷的眼光。于是,便略带厌烦的口气说: “认识得并不久,我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种人物,我和他的关系是很平常的,并没什么秘密,又不干你的事,你盘问他做什么?” “嘿!”孙婉霞不禁冷笑了。她下楼来本怀着一团热心,想告诉姊姊在她眼里的魏虚仁是怎样一种人物,叫她不要上人家的当。但看到姊妹把她当一个小孩子般始终隐瞒着她,而且话锋尖锐的。充满了不愿她过问的神气,她的热心止不住完全冷却了。她知道姊姊的个性很强,一定不会相信她的话,或许反要误会她是妒忌她有一个异性朋友的。她只好叹息了一声,重新走上楼去,心里暗暗冷笑着说:“本来不干我什么事,由你怎样放纵地去过你的生活吧,到你将来有一天尝着了这恶浊社会的苦头,你就会明白你头脑里的那个哥哥妹妹风花雪月的世界是怎样的靠不住了。” 孙婉仙却不去理她,她只是歇司的里地瞧那掩着的门。她的人虽站在客堂里,但她的心却仿佛已经飞出了门外,飞到在路上走着的魏虚仁身边去了。 在路上走着的魏虚仁,脸上没有一时曾断绝过笑意。虽然天色是那样惨白阴沉,空气是那么严肃恐怖,但在他的眼里,世界却完全是桃色的,他从马霍路走上了静安夺路,便一退向东走去,心里充满了欢乐的成分。这欢乐,正等于坐在一家高贵的西餐馆里,吃着心爱的食物一样。 “这已经是第三个了,却比以前的两个还要丰满美丽!”作着这样想的魏虚仁,情不自禁的发了一阵鸬鹚笑,浑身都觉得痒酥酥的,心几乎从他的腔子里直跳出来。 忽然,一个熟识的脸在他眼前一闪,那是一个穿着密门钮扣短衣带几分流氓气的人。他的心不禁又是一阵跳,连忙回过身来,急行几步,悄悄的在那人背后叫了声: “崔老三。” 那短衣人一回头,看见了魏虚仁,不禁满脸堆下笑来。正要开口说话,魏虚仁急忙向他使了个眼色,把他引到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去。瞧着来往行人稀少,才停住脚问道: “事情怎样了?” 崔老三露出两颗金牙齿来一笑,伸手拍了拍胸脯说: “都预备好了,潘和尚,张小扣子,李虎生他们和我,每人身边都带了个符号,只等有机会,就下手做掉他。” “人头看准了没有?不要缠错了?”魏虚仁担心地说。 “这哪里会错,我们已把你交来的照片跟他对过许多次了,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那么,你就把怎样下手做掉他的法子说一说吧。”魏虚仁很高兴地一笑,笑声里满透着得意。 崔老三毫不在意的从身边取出一枚缚着鸡毛的××铜元来,在魏虚仁眼前扬了一扬说: “妈特皮!凭这个就要他的命!” “这样办很好,不过也得当心些,你这身行头应该换一换。”魏虚仁把眼珠在崔老三的短衣上转了一转说。 “这个用不着你说,我们都理会得,要连这一些小过门儿都不懂,也算不得洪门弟兄了。”崔老三说着,便向魏虚仁点点头,把双手插在袋里,挺起胸脯,仍旧照他原来的方向走了。 魏虚仁得意地笑了笑,也开始向跑马厅那一头走去,边走边搓手,满心都觉得快乐。他是正在用阴谋陷害一个仇家。这仇家,过去曾为了和他争夺一个女人,使他栽过筋斗的,现在时势却造成他报复的机会了。他走着,一壁撮着唇吹口哨,一壁心里不住冷笑着说:“现在且教你试试老子的手段,看你可能快活到几时?” 正在他这得意的当口,冷不防,从聚集在马路中心的许多闲杂人中间,冲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把揪住他的领带,就捶胸顿脚的骂: “你这千刀杀万刀剐汆江浮尸的!你把我害得好苦!骗了我身子,叫我和家庭脱离关系,如今我同你生了女儿,你倒躲得连影子都不见了!去!去!我和你一同到新衙门打官司去!” 魏虚仁吃了一惊,连忙定睛看时,认识那女人是他新近才抛弃了的第二次勾搭上手的姘妇,不过容颜已憔悴得不像人样了。他本来并不怕她,但见到所有聚集在路中心的人都转移了对战事的注意力,围绕到他身旁来,却也不免有些着急。只得沉下脸,大声呵叱着她说: “你是哪里跑来的疯婆子?满嘴胡说八道的,谁认得你来?” 一壁又回过头去向着观众: “诸位都是明白人,只要看她那模样,就知道是个疯婆子。她不是眼花瞧错了人,就是存心想敲我的竹杠。” 观众却都不作声,他们知道是件风流案,兴味更加浓郁了,有的且从鼻孔里发出“嗤嗤”的冷笑声来。魏虚仁急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乱跳,一方面恐怕被巡捕看见了,不免要闹到巡捕房里去;一方面又恐怕错过了钟点,要受大班的责罚,敲碎饭碗。于是,便顾不得损及自己的体面,连忙从那女人手里夺出了被扯散的领带,排开观众,拔脚就跑。跑了几步,瞧见路旁有部黄包车停着,便一个箭步跳上去,用手向前面一指,对那车夫说: “快跑!快跑!给你一支洋车钱!” 车夫听说有一支洋,果然撒开飞毛腿,不要命的拉将起来。那女人起初还追逐着不舍,后来知道追不上,便吞声饮泣的停步不追了。魏虚仁心里说不出的愉快,瞧着车子已拉到洋行门前,便喝令车夫停车,从身边掏出一块钱来给他,又向门前那司阍印捕点点头,然后揩了一把极汗,走进写字间去。 一进写字间,他的心不禁又卜的一跳,原来所有的同事差不多都到齐了,这使他脸上勉强装着的笑意不知不觉的收敛了起来。他连忙看手表,幸好还只有两点,这才略微放下一些心,便轻轻向身旁一个老资格的同事问: “赤老来了没有?” “不要响,已经在里面了。” 魏虚仁吐了吐舌头,慌忙蹑手蹑脚的走向自己座位上去。还没有坐下,里面便一阵履声橐橐,走出那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大班来。一时间,整个写字间里鸦雀无声了,大家都装着十分勤谨的模样。那大班把眼珠在写字间里打了个盘旋,最后却一瞬不解的注视在魏虚仁胸前。魏虚仁打了个寒噤,本能地随着大班的眼光向自己胸前望。这一望,只吓得他的心卜卜乱跳。原来方才因为急于要逃避那姘妇的追逐,竟忘记把被她扯散的领带理好,现在却引起那大班的注意了。他连忙笑嘻嘻的说了两声“yes”,重新动手把领带结起来。 那大班却并不因他这样就走开,他索性走到他面前,操着生硬的中国话向他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Yes,it is just two o'clock!”魏虚仁有恃无恐地说。他又看了一次手表,表上的长短针仍指着两点。 那大班不声不响的从身边取出一支亚米茄表来给魏虚仁看,表上的时间是两点一刻。 “Yes!Yes!”魏虚仁陪着笑脸,恭恭敬敬的把自己手表上的长短针也旋成了两点一刻,又一连说了几声“yes”,直到瞧着那大班冷笑地走进后面去了,他才摇摇头,向邻座的一个同事说: “赤老真守时间!其实现在外面仗打得这样凶,中国人连逃难都来不及,还有谁来跟他作生意?这样无事忙,真是活见鬼!” 那个同事笑了笑,却用危词恫吓他说: “当心点,赤老的守时间是出名的,这次你误了卯,说不定他要停你生意。” “不要取笑,谅他也不敢。他那一本生意经全在我肚里,要是停了我生意,回头我跑到别家去,怕不急得他喊乖乖。”魏虚仁在椅上坐下来,很闲适的架起了二郎腿说。 这时,背后有一个同事突然插口了。 “小魏,少吹两句罢,到底你今天怎么会弄得这样狼狈,连领带都扯散了的?” “还不是为了从前那支寡老!”魏虚仁皱了皱眉头说:“这事说来真叫人生气,我早就跟她拆姘了,她偏偏还死活缠住我不放。今天又在路上碰见了她,要不是我滑脚得快,险险乎当场出彩!” “怎么,你这事还没有解决吗?近来听说你又勾搭上一个女学生了,可是不是?” 这话原不过是冒他一冒的,谁知恰恰说到了魏虚仁心坎上,他忍不住满脸都堆下笑来,得意地瞧了写字间里所有的同事一眼,看他们有没有羡慕的神色,然后矜夸地有意把声音放慢了说: “谁说不是,今晚上我还约她到俱乐部去呢。你们里面有兴的,不妨到那边去见识见识。” “好!我们一同去,可是小魏,你得请我们吃喜酒。”同事里一个姓姜绰号大炮的说。 许是因为声音高了些,先前和魏虚仁说话的那个老资格同事摇手了。 “不要太得意,当心给赤老听见了跑出来,又有得麻烦!” 这么一说,果然大家都沉静下去了,可也没什么事作,于是便都低声谈着嫖经赌经,偶然也有谈到前方战况的,不过那谈的动机是为消闲,正和谈嫖赌的无别,这样,两个钟头很快的消磨了过去,壁上的挂钟很响亮的打了四下,又是一阵橐橐的履声,那外国大班挟着个皮包,昂然的越过写字间走出去了。他的前脚才出门,本来沉静到连一些声音都没有的写字间里,就立刻鸦飞雀乱起来,各人都支使着茶房去买香烟买点心。许多年轻好事的,则都围住了魏虚仁嚷: “小魏,去同你的Darling吧。” “不要忙,我得预先对你们声明一句,你们要看她尽管去看,不过不能任意调笑。人家到底是规规矩矩的正派女学生,不比长三野鸡,要是惹恼了她,闹坏了我的事,那我可不答应的。” “知道了,小魏,去你的吧,”一个年轻同事推了推魏虚仁的肩头说。 魏虚仁喜孜孜的走出洋行门来,一阵寒风扑到他身上,使他不禁发了一下兴奋的微抖。他的脑海里开始浮起了孙婉仙那苍白美丽的容貌。不久,那容貌淡下去了,代替着跳到他脑膜上来的是一个鲜艳的富有健康美的脸蛋,那是孙婉霞。想到她对待他的那种傲慢无礼的态度,他的脸不禁一红,心在腔子里卜卜一阵跳。但即刻他便笑了,他轻轻对自己说:“怕什么,左右不过是个小孩子,只要我稍为用一些工夫,不怕她不钻进我圈套里来。到那时,一箭双雕,哈哈!真有得乐呢!” 这时,天空中忽然发出了“杭杭”一响,一架涂着红色的圆形标识的银灰色轰炸机,刚正从他头上飞过。 夜幕渐渐的覆盖下来了。 被称为世界第六都市的上海,素来是有着不夜城之名的,但这时因为到处都在罢市,兼之工部局又宣布戒严,一到晚间十点钟,路上就不许有行人,于是繁华的上海也就有了夜,惨黯阴沉而又严肃恐怖的夜。 不过这样的夜只能统治着大多数没有力量的中下层的人民,具有大势力大手腕的买办和金融资本家,是不受它统治的。不信,请来看上海名妓小玲珑的妆阁。 这时,在小玲珑的妆阁里,正很热闹的在摆着花酒。室内的电灯全开亮了起来,另一边更开着电炉,使这一室融融的充满了春意。 做花头的主人,便是上海的二等红人,有名的金融资本家叶常青。 他在这妓院里做花头的用意,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要讨好他所眷爱的小玲珑,以便早日达到真个销魂的目的,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近来的时局于他本身很不利,想趁这机会,请几位金融界的巨头来,商量应付的办法,顺便把新近买收下来的几家工厂的旧主人,失败的小企业家,也一齐请在里面,预备向他们交涉,把已经订定的付款交割合同展缓到战事终了后生效,以免在这不死不活的停顿时期里,没有利润可得,反要生受各种损失。他的精明灵活的头脑,是没有一刻肯放松不在自己的利益上打算的。 一切都很顺利,被邀请的客人在这样严重的时局下,居然能够先后到齐,不能不说是他的面子。关于第一项,很快的就商定了办法,决定用安定上海市民生活这大名义,先行开市。这因为几位金融界巨头也都和他抱同感,惟恐永远这样把事业停顿下去,损失将不可以数计。只有第二项稍稍有些棘手,因为现在正是阴历年关,虽然市商会早已议决,把各业总结束展期一个月,到阳历二月底办理,但几位失败的小企业家手里都很桔据,急于想得一笔现款来周转周转,而且事业既已推出,更没有谁愿意负担这一笔冤枉损失,所以对于合同展期一层,大家都不肯答应。 这就使叶常青不能不费一些精神了。他先在这几个人里面,把不大反对他意见的阜盛纱厂经理钱柏良请进后面房间里去,隔着一副精美的白钢烟盒,和他商量好了妥协的办法,把一些有利的条件给予了他,然后引他作自己的帮手,请那另外几个不肯答应的人进房来,开了个小小的谈话会。 那几个人为了自身利益起见,仍旧坚持不肯让步,不过大家都很小心,惟恐得罪了眼前这位金融资本家,把已经成功的交易坏掉,将不容易再找到主顾。因此,即使是在摇头的时候,脸上也都堆着笑意。这样过了一会,民丰橡胶厂主洪玉廷,才首先局促地陪笑说: “叶常翁是有大手面的人,何必在这些小节目上打算呢?这一次的战事,谅必也不会长久的,纵使有损失,也不过九牛一毛,只要等市面恢复后,稍稍费一些手腕,就可以全部捞回来了。不比我们……哈哈!还是心照不宜罢。” 洪玉廷的话才一说完,怄偻着身体像一个绍兴师爷模样的国强火柴厂主郑公耀,立刻点头赞叹起来。 “洪玉翁的话一些都不错,我们不比叶常翁,实在吃亏不起。还是请叶常翁照着合同行事罢。” 叶常青摇摇头,他很明白对手方的战略,这是一面给他高帽子戴一面又要他捐湿木梢。他在生意场中混了几十年,什么阴谋诡计都曾经历过,这种举动哪里看在他眼里。所以,他也懒得多开口,只向身旁的钱柏良使了个眼色。钱柏良明了他的意思,便微微含笑的,巧妙地帮他把压力加到那几个人头上去。 “我看诸位还是看破一些罢,依理说,这次的战事也像水旱天灾一样,同属不可抗拒的损失,总不免要吃专一些的。叶常翁虽和诸位订定了合同,到底双方还没有交割清楚,这一笔损失不能叫他负,只好请诸位认一些晦气,譬如做房地产生意,在这打仗的时候,少不得也要空关一两月房租的。” 这一番话说出了不打紧,在两旁坐着的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大家都很恨的把眼光盯在钱柏良脸上,好像怪他也是失败的人,不该不帮自己一边,反而有心做汉奸,去帮叶常青说话一样。洪玉廷第一个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说; “我们怎么会及得上钱柏翁阔气呢!钱柏翁宽洪大量,损失一些自然不在乎,而且将来叶常翁少不得要借重的,现在损失了,到那时仍旧可以收回来。不比我们,一损失就永远没有收复的希望了,怎么能像钱柏翁一样容易看破。” 钱柏良的脸色不禁红涨得像猪肝一样,连忙搭讪着躺到榻上去烧烟,不再说话。叶常青却微微有一些怒意了,他觉得这些人的命运都握在他手里,却敢这样和他挺撞,实在是大胆而不可容恕的事。于是,便也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说: “很好!很好!我本来对这几张合同也不大满意,诸位要是不情愿,我明天寻出来还给诸位就是。” 这一来,可把那几位小企业家急坏了,大家都怕这场交易落空,损失更要厉害,不禁都放弃了先前不肯让步的主张,向叶常青哀告起来。叶常青却不去理睬他们,昂然的走到外面去,便吩咐相帮开席。他的心里非常愉快,从那些哀告的话里,他知道这件事已不成问题了。 外面屋里仍旧充满了光明和热闹,几位金融界巨头正凑成一个小集团,在谈着战事。其中有一个沙嗓子的,略略带一些得意的神气说: “我有法子叫中国军队一星期内完全退出上海。” 叶常青吃了一惊,连忙定睛看那人时,认识他是华陆银行的总理方镇鸿。这个人,是他公债上的对手,平时专做多头的大户。在眼前这多头受着的时候,他觉得很可挪揄他一下。于是,便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说: “方镇翁,九六公债跌停板了,你以后可以不再做多头了罢?” 方镇鸿不作声,只微微一笑,把手摸了摸人中上面留着的一簇蚕瓣大的小胡须,好像没有听到叶常青的话一样。还是在一旁坐着的兴益银公司协理萧伯瀛忍耐不住了,咳呛了一声说: “怎么,叶常翁还没有知道吗?方镇翁早已在半个月前,就把他手里的期货转卖了结了。” 方镇鸿这才摇摇头,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得意地在房里来回乱踱。 这笑声,使叶常青不自觉的有些毛骨悚然。他觉得方镇鸿的手腕实在比他高明。半个月前,时局不是还没有丝毫变化吗?而他却有那样远大的眼光,早就把他手里的期货转卖了结了,而且瞒得那样风雨不透的,真不愧是个大阴谋家。放着这么一个劲敌在那里,他事业的前途决不会一帆风顺的。但这时他也没法想,只好干笑了一声,请宾客们入席,一壁叫相帮取过都盛盘来,代宾客们写局票。他是很懂得恩威并用的方法的,所以当洪玉廷红着脸说他没有什么相好时,便笑嘻嘻地说道: “洪玉翁何必客气呢,大家都是逢场作戏,有什么要紧?贵相好是谁?何妨说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实在没有,我决不敢欺骗叶常翁。”洪玉廷满面通红的说,瞧着对面的几位金融界巨头都把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不禁窘得额上渗出黄豆大的汗珠来。 “那么,就在房间里叫一个罢。”叶常青说着,很快的写了一张局票,交给小玲珑。局票上只有两个字:“老八。” 堂唱陆续来了,席面上登时显得热闹起来,房间里到处都充满了莺声燕语。因为在座的大半是有地位的人,兼之近来受战事影响,淫业萧条,所以每个出堂唱的妓女,都比平时特别来个巴结,谁都不肯就走。叶常青愉快地举起杯子来,向宾客们劝酒,一壁抬头巡视席上所有的名花。席上的名花虽然多但都是些庸脂俗粉,没有一个及得上他身旁的小玲珑。只有在方镇鸿背后的一个,却使他的眼光一接触着就突然为之一花。那像出水芙菜一样明艳的容貌,岂但为小玲珑所不及,简直是他走马看花以来所未之前见。他连忙低下头去,思索方镇鸿方才向他所报的名字。思索了好一会,才隐约记起好像是叫赵飞燕。再看那赵飞燕时,正在和方镇鸿咬着耳朵,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方镇鸿却闭着眼,不住点头微笑,想见他内心的愉快。这亲密的形状,使叶常青不禁又羡又妒,他觉得,方镇鸿不论在什么地方,都要胜他一筹。他勉强笑着,喝干了一杯酒,回头去望小玲珑。突然,一个厌恶的念头从他心里发出来,往日在小玲珑身上所未发现的许多缺点,这时都被他找到了。于是,眼前的一切光明和热闹便再不足引起他的兴趣,他的心在这狂欢的境地里,开始感到了一些孤独的意味。 席散后,本来还有一场和,但这时所有的宾客们已都没有打牌的兴致,几位金融界巨头先告辞走了,跟着走的是洪玉廷,郑公耀,和另一批失败的小企业家们。他们因为自身的命运没有判决,临走的时候,还都不放心地向叶常青哀告着,情愿遵从他的意见,展缓付款交割日期,只求他不要取销合同。叶常青本来不难点头答应,但他忽然觉得这几个人很不识窍,很讨厌,有心要使他们梦魂颠倒一夜,便故意用模棱两可的话把他们送出门去说: “唔唔!那还是等明天再说罢。” 最末一个走的是钱柏良,他耸了耸肩,满面堆欢的向叶常青说: “叶常翁,刚才所说的请不要忘记,兄弟实在感恩不浅!” “一定的!一定的!” 钱柏良恭恭敬敬的鞠了个九十度直角的躬,一路筹折着身子直到把屁股躬出了门外面,才作了个揖,退将出去。 现在,房间里就只剩下叶常青和小玲珑两人了。他本来可以在这里落夜厢,不必走,但因为心头起了厌恶的情绪,对待小玲珑就没有先前那样热情。所以,小玲珑虽然巧笑着投进他怀里来,扭股糖儿似的扭着他说:“叶老,倷今夜里勿要居去哉!”也总不能挽回他要走的决心。他从身边取出一叠钞票来,付清了和酒下脚费用,便披上外套,昂然走出门去。 一出门,被一阵寒冷的夜风一吹,叶常青不禁冷飕飕的了打个寒战,心里更加觉得空虚落寞起来。看手表还只有八点半,时候尚早,想到这时回家去,和女儿露玲两人枯坐着,实在太乏味,不如先到别的热闹地方去盘桓一下,再回家去睡。于是,他在钻进汽车时,便向汽车夫说: “到厚生公司去。” 汽车喇叭重浊地“呜呜——”的响着,在寂静得像死城一样的马路上飞驰,一直开到福煦路上的一家洋房门前,才“轧”的一声,停将下来。 洋房的大门紧紧的关闭着,外表并不动人,门外也无什么标识,但停在门前的汽车包车却像一条长蛇,显见这地方是带有一些神秘性的不平凡的所在。叶常青钻出了汽车门,从保镖身旁走下车,刚想用手去叩门上设着的另一扇小门,冷不防从路旁门出一双臂挽着臂的青年男女来,抢先在那小门上轻轻叩了两下。 小门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在那青年男人脸上打量了一会,似乎辨认出他是熟客,并没有盘问什么,就把门开了。叶常青连忙也跟在那一双青年男女后面,走进门去。门里面还有三四重门,每一重门里,都有两个人在把风,守望非常严密。初进门时是静悄悄的,不闻什么声响,但到进了第三重门,耳边便渐渐有一阵嘈杂的声音扑过来,待到跨进了第四重门的门限,眼前更突然呈现出一番异彩,电炬的光芒照耀得从黑暗中走进来的人几乎睁不开眼,电炬下面的一副象牙桌面上,铺着满桌子花花绿绿的号码,许多富家眷属摩登男女,便围着这些号码坐着,大家的眼珠都望着前面系着各人命运的在轮盘里骨碌碌滚着的一颗象牙球。烟雾,脂粉香,和炭酸气,混合在一处,造成一种特殊的氛围,使人的呼吸都感觉窒塞。这便是上海有名的轮盘赌窟,没有钱的人休想走进来的。 叶常青把衣帽交给了茶房,换回一块衣物号码牌,便走到兑换处来换码子。这时,先前的那一双青年男女恰好也在那里兑换,那女的偶然回过头来,和叶常青打了个照面,叶常青不禁暗暗有些诧异。他觉得,那女人的面貌很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但细想却又想不起是谁来,便也只好把她丢开,从身边取出三百元钞票,在兑换处换了三十个十元的码子,走到赌场上来。 赌场上的人大半是认识他的,一见他走来,便都满面堆欢的招呼他坐下,另一边,茶房也忙不迭的把烟茶送将上来。叶常青喝了一口茶,看看自己坐的座位,正靠近单双的双面上,便照着他平时押单双红黑不押独门的惯例:轻轻的把一个十元码子送上了“双”,一壁抬头向对面望。对面正坐着那一双青年男女,那男的诌媚地向女的笑着,把换来的一堆一元码子全推在她面前,那女的则好像初次上这样场面似的,羞怯地推让着。直到知道推不过了,这才满面通红的抖抖索索地把一个码子放在一号独门上。 叶常青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又有些可怜她。他愈是向她望,便愈加觉得她像一个人,只是叫不出那人的名字。现在,他的兴味已经改换了一个方向,不大注意赌博,专门注意那女人了。他瞧着她押独门一次一次的失败,又瞧见那男的劝她改押“中红”“中黑”,她似懂不懂的窘迫地摇着头,由那男的指导她下注。但他们的运气却很坏,尽管改换押法,仍旧少有押中的时候,面前的一堆码子一些些减少下去,快要全军覆没了。而他自己,不大在输赢上措意的,反而十有九中,面前的码子逐渐堆高起来,看过去至少已超过原本两倍有余。 这样过了约有一个钟头,那女人的面前终于只剩下一个码子了。忽然,她站起身来,咬着嘴唇皮,坚决地把那码子放在九号中黑上。这坚决的模样,使叶常青突然记忆起了他所想不出的那人的名字。不错,他的面貌是非常像他女儿露玲的朋友,今天早上还曾见过一面的孙婉霞,不同的是孙婉霞的容色要比她健康鲜艳得多,举动也没有她那样病态。他的兴味更加浓郁了,瞧着面前的码子已超出了他想赢得的额数,便破例地有心和那女人取反对方向的,把一个十元码子去押十八号中红,要试试自己的运气究竟怎样。 象牙球骨碌碌的在轮盘里转动着,一会儿停住了,铃声接着响了起来,轮盘那边有一个人用英语报告道: “Eighteen。Red。” 叶常青拭了拭眼睛,他几乎有些不相信他自己的耳朵,但事实却很明显的,坐在桌后的值桌人,已把手里的一支铜制的小塔“啪嗒”一声放在十八那个号子上,同时三十六个十元的码子也很快的送到他面前来,在他的财产上,又平空增加三百五十元了。他抬起头来瞧那一双青年男女,只见那男的正从身边取出衣物号码牌来,高声叫着茶房。他的态度虽很镇静,但他那沙哑的声音却充分显出了他内心的不安。那女的则手脚无措的觳觫地站立在一旁,活像一支可怜的小羔羊一样。叶常青目送着他们走去,心里很觉得可惜,可惜他女儿露玲不在这里,不能使她看看相貌和孙婉霞这般相像的一个女人。 其实叶露玲如若在这里,看见了,倒一些都不会像她父亲那样奇怪,因为那女人原是她所熟识的,而且就是孙婉霞的姊姊孙婉仙。只有那一个青年男人或许要引起她一些猜疑,但贤明的该早已知道那是孙婉仙新近结识的魏虚仁了。他们俩刚从里出来,在俱乐部里,魏虚仁充分发挥出了他笼络妇女的手腕,他把早已等候在俱乐部里的许多同事一一介绍给她认识,介绍完了后,更加上一句总解释,说他们都是专程前来瞻仰她的颜色的。这解释,正投合好虚荣的孙婉仙的脾胃,她面于上虽觉得羞涩,心里却实在非常愉快。更兼魏虚仁的那些同事们又都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大家全懂得对付妇女的方法,差不多每一句话都在奉承她,博取她的欢心,当然更容易使他倾倒。她起初还牢守着男女之防,低倒头不敢说什么话,但经不起那些人大家都用甜言密语向她围攻,她所牢守的防线很快的就被他们攻破,于是,到后来。她的羞涩的感情逐渐消灭,居然能够大胆而且放浪地报复他们的笑谑了。在这样的境地里,魏虚仁是很明白他应该做什么事的,他不声不响的就在俱乐部里摆起一桌酒筵,请孙婉仙和所有的同事们入席。孙婉仙好像不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待遇,她木然的坐在座位上,出神地瞧着眼面前装满了香核酒的玻璃杯不住在空气里碰撞作响,耳旁边更有许多比酒还甜蜜的言语不断的倾泻过来,使她还没有把酒喝进口以前,心头先已感到了几分醉意。她细细的辨尝着这第一次从交际场中得来的趣味,那初初为魏虚仁引诱得活动了的心,这时更开始起了一种崇拜的感情,崇拜魏虚仁手腕的伟大。 这崇拜的感情,似乎有一时曾流露在容色上,被魏虚仁觉察到了,他决心要再向她显示一些他的伟大处,使她佩服,更藉这佩服来维系她的心。所以,席散后,并不急于送她回家去,一迳把她引到这上海有名的轮盘赌窟厚生公司来。他原想在这里大大的赚一笔钱回去,作将来和她游乐之资的,谁知孙婉仙的手气竟非常坏,在连续一百次的下注中,一次都没有幸中过,以致他的赚钱的希望不但不曾实现,连身边的一百元资本都完全断送掉了。 现在,他们两人已经走出了那轮盘赌窟的门,正从福煦路走向静安寺路去。他们的身子是紧紧偎并在一起,但他们的感情却是各不相同的。孙婉仙是在快乐之中略微带一些惶愧,魏虚仁却在惋惜那足抵两月薪金却在一小时内断送干净的一百块钱。不过这惋惜的时间并不很长,当他回头望到那像一条手杖般挂在他臂弯上的孙婉仙,他便又很快的改变了一种思想,觉得用一百块钱换回这样一个美丽的肉体,实在是非常便宜的事。于是,他便又用他那谄媚的微笑向孙婉仙问道: “今夜你觉得怎样?可快乐吗?” “快乐极了!想起来我真该谢谢你!”孙婉仙微笑地说,她这话是真实的。魏虚仁的一问温暖了她的心,她那惶愧的感情消灭了,现在存在的只是快乐。 “你觉得什么地方最有趣味呢?在前的还是在后的?” “在后的比较有趣味一些,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过看起来好像是个赔钱的所在。” “不错,那正是三十六门的轮盘赌。” “哦!轮盘赌!”孙婉仙惊呼起来了,过去她也曾在报纸上和同学们的谈话里接触过这个名词,但会亲身经历,她却连梦都没有做过。想到方才同座那些人的雍容华贵的气象,更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微末的人,居然也能厕身在那些人中间,她的心头不禁暗暗起了些骄傲的情绪,同时也更加佩服魏虚仁的伟大。 魏虚仁知道孙婉仙的心已被歆动了,便趁势吹牛说: “今夜因为一心想请你吃酒,并没有预备赌钱,身边带的资本很少,所以一输完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过几天我想多带几百块钱,再和你同到那里去,一定要把今夜输去的本翻回来。” 孙婉仙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好奇地问道: “刚才我下注的码子,值多少钱一个呢?” “不多,每个不过一块钱。” 孙婉仙伸了伸舌头,像被惊骇了似的,喃喃地说: “怎么?每个值一块吗?我还当每个只值一角呢!” 魏虚仁暗笑孙婉仙眼光的狭小,可是心里却由不得有些欢喜。他觉得,像孙婉仙这样没有经过大场面的纯朴的女人是很容易上手的,只要多把她引到都市里享乐的地方去,把那种宏伟的规模披露给她看,炫惑住她的心,就可以惟所欲为了。他现在已不再惋惜那输掉的一百块钱,只是想用什么话来安慰孙婉仙,叫她不要为这事介意。孙婉仙却不等他开口,先就不安地说起话来: “代你输掉这许多钱,叫我怎样对得住你呢?” 这时,他们正走到一株行道树下面,魏虚仁停住脚步,瞧着路上。路上是静悄悄的,夜的黑暗笼罩在四周,店铺都关着门,只有孤悬在路中心的电灯还在熠熠地发着惨白而微弱的光。他再回过头去瞧孙婉仙,孙婉仙的全身是正被浴在灯光里面,灯光照着她苍白而病态的脸,宛似一尊意大利石膏美人像一般。魏虚仁的心大声而迅奋地搏击着,在俱乐部里喝下的酒全涌了上来,同时色情也意外地亢进。他像一个醉人似的,用木强的舌头含糊不清地说: “小事!小事!这一些钱,算得什么,不必多说了!——不过你如若觉得对不起我,那也不妨,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是。” “什么事?”孙婉仙急忙问。 魏虚仁不回答,突然他转过身来,一下子把孙婉仙的肉体紧紧的抱住了,随即便迅疾地把他那男性的淫荡的嘴唇,印到孙婉仙的唇上去。孙婉仙并不避让,她闭着眼,耽享着这第一次尝到的爱情的滋味,身子像融化到没有了。这一个吻直继续了有三分钟之久才分开,孙婉仙像从大梦里醒来似的,一阵处女的羞红飞到了她苍白的颊上,她挣脱了魏虚仁的怀抱,冷不防的在他胸前打了一拳,回身就走。 魏虚仁不由得哈哈地笑了,他知道这是每个处女初次尝到爱的滋味时常有的现象,不但不用担心,而且非常耐人寻味。于是,便凭着他过去的经验,很快的追上去,重新挽住孙婉仙的手臂,用甜蜜的微笑向她说: “现在我要改一个称呼,不再叫你密司,叫你做我的亲爱的了。” “你这个坏蛋!”孙婉仙薄怒地把手指戳了戳魏虚仁的额角说。但她的心却是愉快而温暖的。 就这样,魏虚仁一直把孙婉仙送到她住所门口。 孙婉仙举起手来叩门,一回头,看见魏虚仁还立在她身后,不禁有些着急,连忙低声向他说: “你快回去罢,不要叫婉霞把你看见了。” “你怎么这样怕你妹妹?”魏虚仁挪揄地说。 “不是怕她,实在我们的关系是不能在她面前显得太亲密的,我家里还有父亲呢。” “那么,再会!” “再会!” 魏虚仁又抱住孙婉仙,吻了一下,这才很快的走出弄去。他偶然低下头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方才因为陶醉在爱里,竟把时间都忘掉,此刻已是九点五十分,距离戒严时间只有十分钟了。在这十分钟里要赶回家,是无论怎样来不及的。他着急地想喊一部黄包车,无奈路上静悄悄的,连人影都没有,更那有车的影子。他只好苦笑了一笑,心想:“今夜恐怕不免要过一夜拘留所生活了,这也是沉溺于热爱中的一种惩!” 果然,还没有走到跑马厅边,便有一支粗大的手掌拍到他肩上来,一个外国三道头,操着生硬的上海白向他说: “朋友,辰光勿早哉,行里向去。” 魏虚仁垂下手,很恭顺地笑着,一语不发的跟在那三道头后面走去。路中心孤悬着的电灯光,把他的影子反映在地上,好像比先前缩矮了三五寸似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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