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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挡在门外的女孩


周珺

  夏天的夜空。

  没有一丝风。几幢旧式大楼灯光通明,大楼的自沿像爬满发暗的藤蔓生物似的晾满了衣物。楼下面是条熙熙攘攘的街。夜在它的背后蓝得发亮,灯光也亮,一路下来两边的白炽灯亮得像燃烧的焰火。

  在街的拐角,有个中年男人在烤煎饼,香气飘散开来,在灯光下面有股氤氲的气霭。边上站着一些男孩,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旁边等待的女孩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在谈最近的一场电影,女孩们也在说着什么,声音细细的像煎饼上的小芝麻,一粒粒的。中年男人有时望一下他们,他将手里的饼啪啪地拍在油锅上,扑鼻的香气似声音一般变得轻盈飘缈。

  远处有个男人在走动。沿着灰白的水泥外墙,他的白色衬衣在夜色里就像颗脆弱而发亮的硬点,男人穿过几辆横着的自行车,开始向街道的拐角走来。

  煎饼滩边一些学生开始慢慢散去,有两个女孩走到了前面.一个男孩笑说着跟了上来。两个女孩都是长头发,短裙子,修长的腿,赤脚穿着细丝络的拖鞋。其中一个女孩脚踝上系着一串蓝色珠子,她手里抱着书本,一边聆听着对方的讲话,一边向前走着。偶尔女孩看到了远处那个发亮的白衣男人,她抬起头专注地望着这个硬点,有一刹那她根本没在听身边人的讲话。女孩的脸很小巧,眼睛又黑又深,灯光下她的皮肤白皙,头发显得又黑又浓。
  像是有人叫了一声,不知道在叫谁。

  那个男人向四周环顾着,却并没有停下脚步。男人穿着件中国男人泛了滥的白色衬衣,然而他身材修长,气质儒雅。男人又回头张望着,他感到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当他猛然起步时,一个小女孩从他臂膀下惊慌地跳了起来、他停下脚步,有点吃惊地望着对方,就是那个小女孩,她将书本掩住差点惊叫的嘴,一双眼睛惊惶迷离地望着他。她身边的男孩突然高声叫了起来——张老师。那个被叫做张老师的男人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微笑着点点头说:逛街呢。接着他又凝神看了女孩一眼,女孩没有说话,扑哧着眼睫毛,一双又黑又深的眼睛朝着那个男人望去,她并没有说什么,男人再次看了她一下,也没有说些什么。接着男人开始继续向前走去。

  女孩和她的朋友也继续前行,但她的眼睛依然望着那个远去的发亮的硬点。她偶尔会低下眼帘沉思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抬眼向背后再次里去,远处那个发亮的硬点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并没有回头。她看到男人的白色身影走近了一幢居民楼,在夜色里,在一丛绿色灌木的背后渐渐消失。

  人群缓缓而行,她依然回头望着他。她望着他.直到有人停了下来,她的目光才跟随着落了下来。这时女孩慢慢将阁在嘴前的书本移开,灯光落在她红艳厚实的,与她小巧脸蛋不相称的嘴唇上,她听见自己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张子介。她将书的扉页展开,像是确定一下,她望着扉页上的一行字,那泛黄褪了色的签名,她默念着:1965年,子介购于新华书店。

  她不是我,这个女孩不是,从来就不是,她只是个沉默的产物,就像个礼物,因错过时机,她停放在了这里。她曾经注视着她的主人,以及她曾将前往的主人,但是时空阻隔,她成了我这里的主角。涵玉,我给她起名叫涵玉,现在我要描绘出这个女孩生活的整体,她有限的过去以及她的声音。

  她惟一的声音就是她的行动。她一行动就发现了身边所有人的不幸。因为我把她降生在了田坂边,农村里的年轻人他们都行动过,他们热情奔放野心勃勃,想要赤拳打一个天下。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了行动,他们一行动他们的父母就被留了下来,像洪水冲击后停滞在原地的礁石。现在轮到她了,她的父亲曾经一直孜孜不倦地进行一些房子的改造,他有着他的计划;她母亲日夜备课,她得为次日的孩子上课。这屋子里的所有的人都在行动,行动太快,谁也无暇看对方,无暇因为目光相遇而被迫解说,陈述。他们互不交谈,就像两个老人在家里摸摸索索,让家具发出声音,让锅碗发出一些日常生活该发出的声音。

  在这间祖屋里涵玉一直以为他们在暗地里往视着她的成长。她也纳闷这两个陌生人怎么走到了一块,并且时刻用她的存在提醒证明着什么。她不敢问她母亲,有一次单独的,她向她父亲提问:“为什么是我们三个住在一起,不是李真的妈妈和我和你,或者我和妈妈和李真的爸爸住在一起,为什么?”

  她父亲望着她一言不发,当时他在用泥刀砌墙,听完她的问题,他站起身,把水泥砂浆全部涂在了红砖的表面。接着他背着她走上了村子里惟一一条通向镇子的大道。这时太阳已经下堕,血红的夕阳下外出的农人背着锄头开始回家了,他们向他和他的女儿招呼着,有个女人往她手里塞了几粒桑葚,也许她看上去让他们以为是刚哭过。她父亲一言不发,开始走出村子,收割完的田坂上满是等距离的麦梗,固执粗大。她注意到稻田中央有一个稻草人,穿着青布衫,有顶肮脏破烂的帽子盖在头上,因为一只脚它被孤零零地站在稻田中央。有一大片麻雀鸟压压地落在它的身边,只要一阵风,它们就呼地向空中升起,接着又落下来,它们就像固体的风,蒙满尘埃,膨胀着灰色的饥饿,在乡野空阔贫瘠的世界里起起落落。

  她父亲背着她来到镇上的一家饭店,他为她点莱。然后他为自己斟酒,他只喝酒,并且一声不发。饭店老板娘走过来跟他聊天,店里的女孩仿佛都认识她,夸着她漂亮聪明,一个个往她手里塞鸡蛋,她的衣兜里全是鸡蛋,她试着敲了几只,想证明里面有没有小鸡。她敲破了一只,为了不浪费她随手将白嫩嫩的鸡蛋吃掉,在女孩一片惊叹声中她毫不犹豫地连续将七八只鸡蛋敲开,然后证实,吃掉。最后,涵玉望着堆了一桌的蛋壳,她突然对女孩们的赞扬和感叹感到了腻味,她开始任性地嚷了起来——爸爸,爸爸。她嚷叫着,突然发现饭店的大厅里空无一人,爸爸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她大声尖叫着向大厅的局面走去,她冲过女孩们的包围向屋子深处尖叫着,最后她在厨房里看见自己的爸爸从老板娘的衣兜里探出了脑袋,这时她注意到老板娘的衣兜大得可以藏下两个爸爸。她猛地向爸爸发起脾气来,她哇哇乱叫,她把所有的女孩都吓得后退,涵玉急躁不安地尖声叫嚷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于是她父亲只得重又背上她开始往村子里走,一路上她一言不发,气鼓鼓的。她衣兜里的鸡蛋硌得她父亲脖子发疼,他问她:“什么东西?”“鸡蛋。”她说,“我留给妈妈吃的鸡蛋。”她父亲停了一下,他开始问她:“那个老板娘,”他说:“怎么样?”她哼了一声,“太胖,没妈妈好看。”她父亲沉默了一阵最后什么也不说了。父亲一直沉默地将她背过家里,然后一声不哼,寂静地站在妈妈身后,他静静地看着妈妈在屋子里走进走出,一言不发。

  后来她想起那些鸡蛋,她母亲没有吃,她也没有吃,她父亲也没有吃。她不知道她母亲把那些鸡蛋放到哪里去了。涵玉她不敢问,她和她父亲一样,在妈妈面前不敢轻易发出声音。

  而屋子外面的那堵墙,他再也没有砌上去。墙上开始爬满地锦、忍冬,它们像没人要的破布向四周扩展开来,勾往附近任何一枝斜出的枝叶,然后拼命扩张着它们单薄的胸廓,哧哧喘气,急促仓皇,到处粘惹,在整个院子的上空忍冬将发暗的叶子就像唾沫星子似地四处喷射,流淌。妈妈在下面也不知道撒了些什么,到了春天,破布似的藤蔓上开出了花朵,一粒粒像米粒似的被卡在叶缝的筛眼里,上上不来,下下不去,于是花粒们拼命挤着身子,边缘破裂,四处散发着凄迷痛楚的气息。仿佛谁都忘了被藤叶覆盖之下的是~堵半截头的砖墙。妈妈开始在这下面喂鸡,她养了三只鸡。涵玉对它们说;“这只是爸爸,这只是妈妈,这只是我,我最小,最漂亮。”后来爸爸牵来了~头羊,涵玉不知道该叫它什么,羊只有一头,妈妈也不知道叫它什么好,她每天得上课,而羊很快就将院子里的草啃完了,结果爸爸也不知道该将它如何。涵玉说,那就给那只涵玉的鸡做伴吧。每天下午她就牵着这头涵玉的伴和涵玉的鸡出去溜达,爸爸给羊身上系了根很大的铁钉,只要把铁钉钉下泥地,就可以不必再去管它了,羊自己会将身边的草吃完;鸡就不行,给它一根绳子,半天它就可以啄烂它。后来涵玉就只带羊出去溜达.一路上她跟羊一起叫唤,她不知道这头羊是山羊还是绵羊,这是头小羊,她的叫声学得惟妙惟肖,引得小羊老是停下脚步,扭头张望,涵玉得意极了。到了幼儿园,有只歌唱道:

  公鸡,喔喔喔——

  涵玉就抢先唱道:小羊,咩咩咩——

  她想她比谁都唱得像。可惜后来小羊不见了。有一天她回家发现小羊不见了,她开始四处寻找,院子里只剩下那截系大铁钉的绳子,但是没有了小羊。她坐在门槛上开始哗哗哗地叫唤着,她拼命叫唤着她的伴。院子里那三只鸡很奇怪地看着她,它们渐渐轮流地踱步过来看看她,它们用左侧的眼睛看看她,又用右侧的眼睛看看她。她被它们的眼神看得受不了了,她猛地大声哭了起来,哇哇哇——她的哭声震天动地。可屋里的人谁也没理她,爸爸一直躲在屋子里,他对她解释说是屋子后面的狼叼走了她的羊;妈妈看看她也一句话没有说.她不停地在灶前烧菜做饭,最后她坐到了涵玉的身边,同一条门槛上,她抱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无言地望着她哭泣。天黑了,直到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亮起了灯,涵玉还在哭,她哭得声嘶力竭,伤心欲绝,她哭啊哭,最后好像是哭着在妈妈的怀里睡着了。

  她怀疑是那时候起,爸爸怕了她了,她不再向爸爸提一些莫名的问题,她渐渐陷入沉思。她声音很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言不发。他们怕了她了,爸爸害怕她成为另一个不发声的妈妈,他要找个同盟,连妈妈也支持他,他们联合起来来对付地,两个人一起向她撒谎,他们告诉她她将有个小弟弟了,她可不信。但这一天还是来了,先是妈妈在屋子里藏了起来,同时来了许多亲戚,在堂屋里他们和爸爸呆在一起,他们带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让她尽情地吃喝,然后彼此高声说笑。接着里屋的房门被打开,在一声尖锐的啼哭声中他们真的让她看到了她的弟弟,弟弟小小的躺在妈妈身边,她发现裹在小弟弟身上是属于她的小金鱼图案的毯子,她只看了一眼,接着那些一屋子拥挤的人都进来看小弟弟,所有的人都围着弟弟和妈妈说说笑笑。她突然发现他们都是来看小弟弟的,在笑声中他们争着目睹这个只会啼哭的婴儿,谁都没有再看她,谁也不再听她说话,涵玉感到苦恼极了,她哇哇大叫,屋子里一个小姐姐悄悄往她嘴里塞了块饼,然后她也匆匆地离开涵玉,和着人群去看那个哭闹的婴儿,谁也不再理她了,谁也不再关注她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被抛弃的滋味。

  涵玉开始被人遗忘了,不管她愿不愿意,涵玉在她五岁的时候被所有的人遗忘了。

  这次,她变得真的沉默了。涵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谁也不再注意她,她成了那些她制造出来的声音的附属物,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开始遗忘自己,那些由她制造出来的声音也忘了她本人。

  有时候她感到自己的嗓子正处在周围过于安静的压力下,一旦喷发,就会像片金属,一件盈薄的物体被凝固下来。那些声音会彼此纠缠连绵,像魔术师嘴里吐出的连绵不断的由着一枚枚铜针的棉线,结果自己也被那些声音表面的质点尖锐得哑口无言。涵玉她就将沉默硬硬地吞在喉头。现在爸爸和妈妈常常被她小弟弟的哭声袭击着,祖屋在哭闹声中变得越发倾斜灰暗。这时候她就躲到阁楼上,那里有许多箱子和尘埃,阳光从木椅子的窗棂投进来,屋子里灰色的尘埃无声地跳着舞,她抖一下箱子里妈妈的碎花布衣,妈妈的袖子就籁簌发出声音,这声音就像水的涟漪,一圈泛着一圈。这一刻阁楼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就像她一个人在家时,只要一接触那些属于妈妈的东西,那些寂寞的东西就裂开发出声音,像上了年纪的豌豆,忍不住一蹦一蹦地要逃走。妈妈已经不在乎它们了,她对屋子里一切,衣服,食物,已经不在乎了,她只喜欢静静地看着小弟弟,偶尔记下一些什么。在涵玉会写字后,她开始偷偷翻她母亲的那些书,看母亲随处可见的纸片。她看着一群黑蚂蚁爬上妈妈的纸片,它们也很喜欢妈妈的字,它们排着队来扛那些比它们大得多的妈妈的字。

  有一次她跟着蚂蚁找出了妈妈的一捆书,她从母亲书里翻出一张照片,这是《红灯记》的剧照,在里面她认出了母亲,她也认出了那个不是爸爸的男人。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她注意到上面淡淡的写着“张子介”——一个陌生的人名。看着它,它立刻与家里的红木箱子,黄铜拉环,以及靠在墙上粘着一点黄泥的铁铲发出一种遥远的阴影,阴影在阳光下变得艳丽浓重,照片里的妈妈有条又黑又亮的辫子,有微笑上翘的嘴,还有脸上淡淡的脂脂。这里的妈妈有种秘密的胭脂色的阴影,它和一枚干花做的书签放在一起,它们带着遗忘的气息夹在这本泛黄的书本里。这本书被深深地压在母亲衣箱的底层,在那里她又找出两双五儿的布鞋,樱桃红的鞋面,用滚边镶了一道,两条搭带耷拉着,上面有颗松红的纽扣。接着她发现了一块樱桃红的纱巾,她一看到这块纱巾就喜欢上了,这种樱桃红是她见到的最美好的颜色,纱巾柔软糜烂,四角都是被虫蛀出的网眼。这是块已经破烂了却有着最眩目颜色的纱巾,涵玉看得爱不释手,她忍不住满心欢喜地将它围在了脖子上。

  有一次她独自对着这块纱巾时,碰上了爸爸。她父亲上阁楼来拿件什么东西。这时他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他看着她,~声不响地靠在楼梯口的扶手上望着她。她没注意到她父亲正站在门口。当涵玉围着纱巾,嘴里哼唱并自娱自乐地转着旋时,纱巾合着女孩的裙子旅转了开来,她父亲看着她一头浓密的长发兴奋地直战栗,他注意到裙子下面迈出的两条纤细的腿.她的腿比她的脖子要白一些,在鼓大的裙子和纱巾下面显得非常可爱而柔弱。最后涵玉发现了站在楼梯口的父亲,他沉默无言,有点悲哀地望着她,最后他说:“这是妈妈的纱巾。”她停止了旋转,快乐地直喘气,“妈妈的纱巾真好看。”她说。他没有理睬她,他沉陷到更大的沉默里,好像沉默深处有种力量,就像他身后黑暗狭长的木楼梯,可以探出一只魔手把他的意识紧紧扼住,深深地拉下去,拉到深不可测的下面。

  最后他对她说:“把它放回去。”

  她有点怀疑地看看他。

  “放好它,这是你妈妈的,别去碰它。”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车转身,向楼下走去。接着她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她母亲从来不大声说话,可她一说话,整个屋子都会停止呼吸,所有的木梁墙垣就像夜色里的一堆积木,刹那间变得寂静无声而边缘脆弱。

  她将纱巾放进了箱子深处,让它和妈妈的照片和一群忙碌的蛀虫呆在一起,渐渐腐朽,消亡,成为一堆妖娆发亮的经纬丝线,一难历史含糊的碎片。

  有时候她还是好奇,她知道所有的秘密只对她而言,她父亲是知道的,只有她,还有那个只会哭的小弟弟。后来她还是去翻那个箱子,一次次。她还是忍不住占有了妈妈的一件东西,她把那枚干花做的书签偷了出来,她将它放进了自己的书里。

  有一次她对她父亲说:“你会把干花做成书签吗?”

  “不会。”他回答着。

  “那么,别的书签呢,叶子那种的。”

  “不会。”

  “爸爸那你是不会做书签了?”

  “是的,你爸爸不会做书签,他只会攒残,攒钱来给你买裙子,买皮鞋,你喜欢皮鞋还是书签?”

  她看了看爸爸,回答,“皮鞋。”她爸爸笑了。

  几天后,爸爸真的给她买了双皮鞋。在弟弟还没满周岁时,她穿着漂亮的红皮鞋又唱又跳,她又缠着爸爸问这问那,因为她又得到了他,她知道自己轻而易举地又得到了爸爸。但是妈妈呢,妈妈从来不穿裙子,她也不穿皮鞋,干花和皮鞋她立欢哪一样呢?涵玉她不知道,这个问题她也不敢去问爸爸。

  在白天,一幢寂静的居民楼前(立着一个女孩。女孩穿着件白色透明的风楼,中抽,里面是件吊带裙,修长的双腿,脚踝上仍是一串蓝得荧荧发亮的珠子。女孩子徐徐前行,她一边行走一边回头观看着那幢居民楼,很快她穿过一条街,走进一所学校,女孩走进了校园内一幢高楼中。

  她慢慢爬着楼梯,在大楼的楼梯处是一大片落地玻璃,她边走边向远处张望。女孩走到每~层楼梯的窗台边,便向下眺望。她试图望见对面那幢居民楼,看见对面那扇门着亮光的窗户。女孩身材修长,穿着一双玲现的高跟凉鞋,啪啪地在楼梯上发着清脆的响声。她走一层楼便向下望望,她一直走到望不见那扇窗为止。女孩啪啪的高跟鞋开始往过道深处走去,被阳光穿透的过道穿透着她清亮的脚步,一刹那她窈窕的身影也被强烈的光芒穿透着,在光的背面,过道的两侧,在一阵低沉的嘈杂声中,她从光的那边探出手,推开了其中的一扇门。

  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坐着成排静心学习的学生,女孩静静地在他们之中行走,最后在靠旬的角落里停了下来,她发现这个位置也可以看见那幢居民楼,她望了会儿,但是看不见那扇窗。女孩扭头开始打量屋子里其他的窗。这时她的女友在叫她——潘涵玉,潘涵玉。女孩向潘涵玉招了招手,她身边的男孩向里坐了坐,就在窗口为她空出了个位置。

  女孩向他们走了过去,女友和男生向她轻轻地闪着;“礼拜天的彩排设问题吧?”女孩笑着回答,“没问题。”

  女友向男孩轻声说着什么。涵玉静静地听着,她目光淡淡地斜出窗口,望着那幢楼,灰暗小气,被众多楼房挤压的那幢楼。

  “要邀请他吗?”

  “谁?”那女友笑着塑着她,说:“就是那天撞了你的张老师。”

  涵玉笑了。女友旺了眨眼,“虽然他已经是过去式的人物,但我们还是留了给他的赠票。”“他的票可以让张仪嘉来送。”那个叫刘歌的男孩突然括嘴说,看着她们惊异的目光,他笑了,“他是张子介的儿子。该是没问题的吧。”

  他们一齐向角落里一个自眼镜的男生里去,张仪嘉是个个子不高,文气得有点呆气的男孩。像是受了感应似的,男孩抬头向他们这边望了过来。几个正在议论的学生顿时向他集体微笑了下。他愣了下,就在他一愣之下潘涵玉也向他展开了笑容。

  “嗨——”刘欣向他轻轻地招呼着,张仪嘉狐疑地看看他们,然后站起身慢慢走了过来。刘欣开口就向他发问:“张仪嘉,周末学生演出你来看吗?还有张老师。”

  张仪嘉看看他们,问:“你们想对我说些什么?”

  刘歌乐了,说:“我们只是想你能帮忙转送下票子给张老师。”

  张仪嘉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掠,笑道:“最近他老是瞎忙,我不能保证到那天他会有空,你们当面交给他,也许会让他记住。再说我家的地址戏社里的人谁都知道,不是吗?”他向他们笑笑,突然就起身离了座。

  桌边的几个女孩男孩呆坐着,望着他的成去谁都没有做本,他们谁都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

  这是个休息无,有许多小孩穿着旱冰鞋在水泥路上溜来溜去玩。那女孩又站在了那幢楼前,她望着楼房之间的过道,一丛绿色灌木的拐角处。她抬起她那张胜,她的脸色不好,就像刚哭过,眼睛周围有一目发黑的晕。她盯着楼群之间进进出出的人看,一个路过的男人好奇地停下脚步,他好奇地回过头看看她。要知道她并不美,但是会有人盯着她看。

  女孩坐在那里用眼光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楼房中某一扇窗户,她自信看到了什么,她微笑着,接着她终于看到了那个她想看到的人。在淄旱冰的小孩中出现了一个男孩的身影,他穿着白色衬衣慢慢走来,手里提着一包什么东西。女孩站起身向他微笑着,她不说话只瞅着他笑。男孩偶然回头时发现了她,他放慢了脚步,不禁回头至着她,他不能肯定女孩指的就是他自己。这时女孩叫了起来——张仪嘉——张仪嘉。男孩子有点尴尬地站在那里,望着她。女孩指着自己说:“我,潘涵玉,戏社的。”男孩像安然意识到似地点点头,他向她示意了手里的垃圾袋转身向垃圾筒走去。女孩望着他瘦高的背影,衬衣在他肩膀下面就开始空荡荡,整个人一颠一颠地飘忽着。女孩微笑地看着他,她拿女人的眼光看他,嗅着他深藏的性的气息。她嗅着阳光扑面的迷乱,目光开始变得轻蔑不屑,而后她有点扬扬得意地微笑了。她笑了,在周末的阳光下她一笑就显得非常美绝无耻。

  男孩转过身看了她一下,仿佛若有所思。他走到她跟前,抬脸望着她。女孩笑了,她来就为了告诉他——我就不认识你家在哪里,我知道张老师住在这个大院,但不知道具体哪一间。说完女孩就拿眼瞅着他。男孩愣了下,他看着她突然间:“票?”女孩从书里翻出一张票子,她笑了,就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戏院那里谁都可以走过去看,但我们还是想恭恭敬敬,诚诚恳恳邀请张老师来看一看。她用双手将禀子放在张仪嘉的手里,男孩带着明显嘲弄的神色审视了下票子,“你在里面也有节目?”他问。

  “是的。”女孩说,“我是编剧,剧本是我写的。”男孩听到后半句,抬眼看了看她,“他二十多年没看戏了,现在他连电视也不看。”

  女孩说:“我们没想要奇迹,只想听到一些声音而已。到时候你来吗?我把你的名字也写上了。”女孩从书本里找出另一张票子,票子和一枚书签放在一起,这是枚花瓣做成的书签。男孩看了看票子,又看了看她。

  “你知道吗,我讨厌看戏。”他说。

  女孩笑了,她轻声细语地说道:“你可以来看我,有许多优秀的人值得你看。还有女孩子,你也讨厌?”女孩说到后面,那一句已经成了反问句,她挑衅地望望他,然后合上书,顾自向前离去。

  张仪嘉看看她又看看那张票子,他已经将票子揉成了一团,他将票子重新展开,看了看那些字,他又揉成一团握在手里。他有点迷惑地看看女孩,慢慢地向自己的家走去。

  这时的涵玉没有走远,她买了很棒冰又停住了,在草坪上她站了一会,她望着那扇闪着亮光的窗,凝望着。她凝望时星期天照耀的阳光就回到了深处,她自己的深处,就像收敛的极光,收敛到了尽头,就变得既便又脆弱并且很秘密。

  夜来了,一股味道渐渐飘漫开来。它起初是光的粉和枯叶的颤抖,现在它成了另一种沙漠,沉默的气息,渐渐飘散,渐渐从指间记了下去,在舞台中央,在舞台后面。

  涵玉静坐在那里,她轻轻掀起夜一般厚重的帷柱,她望着下面的观众席。

  她也许坐了许久,她站了起来,她开始走了出去。她还到了那个发硬的亮点,她透过夜的光看到了他,她瞧着他。有时候她害怕看到他。在戏台下面他依然身穿白色衬衣,气质儒雅,神情安然。他的肩膀沉稳坚定,目光笔直,他的姿态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B。

  她走出后台,走下了台阶,有一阵风吹了过来,她感到一种气息正从身边擦身而过,就像夏夜里下堕的花簇,在青灰水泥旧墙和她裸露的肩头之间,气息弥漫着,是夏在幽深处的气息,是忍冬的气息,叶子低垂到水面的气息,虫蛀的气息。她仰望着天幕上悬挂的月亮,她感到自己的心情真不好。难道她和二十多年前的张红玉一样了,一样的鬼迷心窍,一样的忧惚不安了吗?女孩慢慢走出了戏院。

  在戏院外面,晚风里场榆叶子既缓地拂动者,她停了下来,螟虫的鸣声从夜色深处传来,仿佛夜色一般,接着她看到枯藤的阴影里有个男孩在独自抽烟,火光一闪一闪。她认出了他在火光的对面她有点诧异地望着他。

  “看完了?”男孩问。

  她笑尔一笑,“现在去看,可有点晚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看戏?”男孩笑了笑,“这种矫情做作的现代戏你觉得一定要看完才算看过?”他望了望女孩,停了下,他说:“你现在准备回去了?”

  “不。”女孩瞟了他一眼,说,“节目结束后,我还得帮着整理下。”男孩不响了,他轻轻地吐着烟,什么也不再说了。女孩看看他,突然笑了,说;“我能等我吗?我想起了一件事,你能等我吗?”

  男孩望着她,目光里有种捉摸不定的神色。他说好吧,他没有问是什么事,只是又燃亮了一根烟,火焰照亮了他的脸。他的神情和他父亲真像,这脸的轮廓像火焰般灼着了她。女孩仔细端详着他,突然说道:“你不像你父亲,只是轮廓有点像,其余你什么也不像。”

  男孩有点僵硬地愣在那里,他望着她,一下子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突然向他一笑,“你知道我和你父亲是同乡吗?一个村子的。”

  男孩扬起脸,说:“不知道,他从不提他的那些亲戚,许多年了,他已经不回去过年了。”女孩问;“你从来没跟他回去过?”

  “也许我很小的时候,可惜我忘了,你想告诉我你以前是我父亲的邻居?”

  “不,不是。我也是到了这个学校才认识你父亲的。”女孩望着他,回答着。她停了一会,问:“你听到过张红玉这个名字吗?”

  “你们戏社里的?”

  “不,是我母亲,她以匍和你父亲住得很近,我想他们也许认识。”女孩看到男孩笑了笑,突然一种悲哀溢了上来,女孩将头转向了一边。她站在阴影里脸色立刻变得凝重,她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女孩静静地向戏院内部走了进去。

  当他跟着走进戏场时,仿佛走入闷热漫长的黑暗.他看着她渐渐走过后台化妆室。戏院里的化妆童孤零零地建在一个阁楼上,可以看见屋内青荷色的灯光。他站在后台的柱子边,看着要上场的演员从背景幕布后穿梭不停地走着,他看着一群演花旦的女学生从化妆室出来。他已认不出涵玉了,所有的女孩都环佩铮铮,拖着长幅的湘裙走来。柱子边他定定地望着她们,他突然感到有什么人叫了一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音乐和浓重帷幔间飘散开来,他有点疑惑地倾听着。他看着渐渐走远的女学生,仿佛看到了刘欣,看到了涵玉。他望着她们,觉得仿佛在望着一群陌生人,一种陌生迷乱的气息从舞台上飞旋而起,从幽暗处,从过道,从孤零零的房间里传来。

  他有点吃惊地站在那里,一声悠长的弦乐传了过来,像浓艳而拥挤的暮色,他突然跟随着向外面慢慢走了出去。

  在灯光外面,戏院外面,他站在藤蔓后面。几只苍白的蛾在路灯周围嗡嗡地打着旋,灌木附近有行人骑车过来,几个学生叫嚷着飞驶而过。他仿佛听见戏院里沸腾的掌声,一个尖锐的女声传了过来。他望着远处,目光漠然。他将手从裤兜拔了出来,手里还留着那团成一团的票子,他展开来,灯光下那张属于他的票子背后写着:恭请张老师亲临观摩。他看了看,最后将票子揉成一团,扔了它。

  他离开了戏院,顺着灌木丛向前走着。有时他久久伫立,迷惑地看着人们纷纷离去。灯光暗淡,那些卸了校的女孩轻声谈论着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他如同被夜潮淹去而又兀立而出的一座孤独山峰。仿佛所有看戏的人都走了出来,在黑森森的灌木丛边地望着后面,同时徐徐向前走着。

  第二天,涵玉是直接冲了过去,门在后边啪啪作响,几乎所有的人都抬起了脸。她的高跟鞋响脆地奔向屋子深处,接着她在张仪嘉对条停了下来,在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最后她坐了下来。阅览室里一片寂静,两个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张仪嘉甚至毫无表情,他低头又继续看他手里的书,涵玉盯了他一舍,突然也打开了书本,她也开始强迫自己去还书,看那一粒粒的铅字。

  刘欣看这架势便从旁边挪了过来.轻声问她:“没出结束后你怎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张仪嘉感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一扫,她说:“你说过做了一起走的吗?我答应了的可不会溜。”

  “我以为我们会不谋而合呢.”刘敬坐在旁边,仍是笑嘻嘻地说,“你后来去哪里了,宿舍我可找过。”

  “张仪嘉——”她冲他叫了起来,“我最近急需一些戏剧研究的材料,你能帮我向张老师借些来吗?”

  张仪嘉有点狼狈地望着她,“什么?”

  这时铃声响了,涵玉径直走向他,她对他说:“这对我很重要,这是书单。”她换着张仪嘉强调着,“别忘了,别好看演出那天一样忘了。”

  他欣欣接过这张纸,纸张在风中飒飒作响。而刘敬有点发愣地站在中间。

  张仪嘉抬起头望着她,“我爸爸的藏书从不外借。”涵玉轻轻一笑,她凑近他说过:“你爸爸一定肯借给你,不是吗?”“但,但是……”他看着涵玉扬起的脸,凝望的目光,他不禁闭上了嘴。涵玉望着他,她的只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她见了晃脑袋,她的两眼周围满是黑色眼晕,她抱起书缓缓离开了阅览室。

  女孩的眼睛周围一目发黑,她甚至一下子就可以变得脆弱无比。女孩开始走着台阶,下着楼,她的心因为被拒绝,被羞辱而成了堆脆弱不堪的冰,一堆咯吱作响的冰。她用手臂挡着过道上照射而来的灯光和人影,她忍不住站到了阴影的里面。

  她知道她被挡在了门外,涵玉一长大就被挡在了门外,被轻易地挡在了门外。好像是某一天有人告诉她,她必须一个人睡,一个人睡在阁楼上,房门就此关上。屋子里是她父亲她母亲还有她的弟弟,而她被迫睡在阁楼上。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床太小,她太吵,她吵着了弟弟,于是她被关在了他们的屋子的外面。

  到了晚上她开始对他们大声呼喊。她赤足披发,只穿着内裤,两条细腿咚咚咚地跑来跑去,她砸着门,她大声喊叫——我要进来,进来。但是谁也不理她,最后父亲出来了,他也是修长着两条光腿,一脸怒气,“你已经长大了,应该一个人睡觉。”——不——她大叫着,我要和你们一起睡,我要一起睡。她嚷了起来,她一嚎叫,头发就竖了起来,脚丫子踏在木地板上整个人冰冷透底。她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她感到自己在盛怒的父亲面前冰冷无比,她尖叫着,尖叫让她内心脆弱而尖锐。她恨他,一刹那她有了这极度仇恨的意识,这念头一网现他就意识到了她的意识,她的尖叫蓦地消失在了舌头后面。她泪眼婆娑,直直瞪着他,她企图用愤怒来挽住什么,她纤细裸露的两条瘦腿摇摇欲坠。他也望着她,但是已经有个恶魔在他们中间出现了,这恶魔一进入他的头脑,就修一柄两面锋利的刀,既伤了她也伤了他。他们已经开始彼此仇恨。

  她的愤怒只得到了父亲对她的厌恶,她的努力让她成为了让大人厌恶的孩子。这彻底刺着了她。巨大的痛苦下她开始做她惟一会做的举止,她接着重复了这一举止,她关上她自己的声音,在心里从里面将门关了起来。

  她开始默默忍受。不久父亲也作了让步,他在每天傍晚的时候来到阁楼,他抱着她,抚着她的背让她渐渐入昨,等到天亮她回来时地发现父亲早已离开了她,他早已回到楼了,回到了弟弟的身边了。在这张床上只有她自己一个人,依然是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睡了一夜。她开始闭口不言,头颅里的沉默渐渐变得固执坚硬。在这小阁楼里她沉默地独自仰望星空,带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光斑,她成了个陌生人,属于别的什么地方的陌生人。有时候他们会留意到她,他们一留意她就被她激怒了,她就像个赤足站在雾霭里的过路人,她眼里的意义让他们大吃一惊,那是不属于她这年龄的冷漠和孤独,还有空洞,她的双眸黑而发阴,阴郁在她眼睛四周洇渗着。

  他们开始把她领到了外面,就是家园外面,他们想改变一些什么,他们让她积极参与别人家庭和孩子的活动。于是她成了小个子的吉卜赛人,穿着她的红皮鞋。他们说:“这孩子真可爱,给我们跳个舞吧。”于是她转起因子,学起了跳舞。有人把手~拍,说:“唱一个,唱一个。”于是她又开始了歌唱,所有的人都知趣地鼓掌赞叹。在外面,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大人们的赞叹。这让她有点自命不凡,但更多的时候她是孤独地在村落的各个角落游荡,她经常煞有介事地走过谷场;穿越阴湿的田埂,她来去匆忙,让人以为她有着许多事情,许多重耍的事情。

  在孤独的稻田边,她成了一种含有诱味的物体,在枯黄的干草堆边她成了一种有弯钩状态的含有锈味的物体,但她能够自得其乐地将自己藏匿,并且行走于别人的视线之外。有一次一个男生领着群男孩挡住了她,他问她:“是不是刚哭过?”她有点吃惊地看看他们,她说没有。别的男孩都笑了,那男生也笑了,他说:“我跟他们打赌,我说我看得出你刚哭过。”她马上回答没有,说完了她望着他,为了证明一下她还咧嘴微笑了下。男生望着她,他吹了声口哨,颇失望地和那些男孩离开了。当时她手里拿着什么,像是要去小店购物。她停住了脚步,她的心一下子被打动了,她身上弥漫出她都无法解释的忧伤,她微笑的黑眼目后面邀点着新添的悲哀。谁都以为她该哭,她一下子变杜太会哭,前所未有的会哭。她默默地落泪,自想自哀,一刹那她落着泪出落成了个真正的小女人,凭着她发黑的眼圈,他们一下子就把她从别的女孩中辨认了出来。他们一认出了她,她就变得脆弱尖锐,就像瓷盘上的一堆剔透的刨冰,众目睽睽下很快就将毁于一旦。很快,她感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另外一个。

  她开始恨起这些男孩,这些自鸣得意轻松快乐的男孩。她开始躲着他们,躲着那个叫李真的男孩。她重新走进屋子,她又爬上了阁楼,这屋子等待着她离去后的重新归返,阁楼一下子就变得清晰自如,散落着蒙尘多年的旧物因用间到阳光而挥发出的气息。这个阁楼开始显示出它的力量,屋子显示力量就像道路走到了尽头,这里成了小女孩惟一可安顿的地方,它边缘固定,封锁藏纳了她所有的沉默。她知道这屋子的历史。这是一幢清朝末年遗留下来的宅院,连围墙也没来得及筑上的简易宅院。宅院的中央是祭祖的堂屋,向左右顺延,现在每间厢房里都住着这家的子子孙孙。父亲延承的是最东侧的厢房,据说奶奶最喜欢这个小儿子。这个小儿子就在厢房附近筑了高墙,划了自家的院子,在院子里造了间自己的房子,新建的房子是不住人的,只作间房和厅房。涵玉从间接的窗台可以看见自家这个院子,院里穿梭忙碌的母亲以及三只扑得扭睛的小鸡。她用她的黑眼目观看着院墙,观看院落在破布似的漫天藤蔓下展示的褐色尘土和细碎的声音。她趴在窗台,仰望星空,月亮就如粉色的一轮细眉落在了这个木格窗棂中。

  涵玉孤独时就吟叫,学那头小羊咩咩咩的叫。她失去了那头羊后失去了许多东西,她声音异样,她自己都无法确定她的叫声像那头小羊。她望着如滚的夜色凝立不动,窗下的枝蔓像筛网般被风轻拂,轻拂它从尘土中捞起的根须叶脉,破布烂衫,如同一张被时光洗涤的透明的网,从尘土中捕获而又被尘上遗忘。

  她专注观望。

  她望着院落里黄泥土被雨水浸泡发软的状态,王只小鸡轻松自如地从泥中拔出它向后缩一编的黄色爪子。母亲开始带着斗笠出去了,接着父亲也向村外走去。有时候他们将小弟弟留在家里,然后出走。这时候她会凑近小弟弟对他说:“你真难看,眼睛一闭,嘴巴一张哇哇哇你就哭起来了;嘴巴一张.眼睛一闭又可以哈哈哈关起来。”她弟弟听到这里,马上闭上眼睛,哈哈哈笑了起来。他真是又笨又难看。她悲愤地看看他,她只得离开他,她只得独自进入自己的通思和沉默。

  不管她怎么想,以后她只有一双红皮鞋,这底子里用于她的只有这件礼物了。现在的屋子里堆着各种各样的玩具论,水枪,会发红光的枪,会射子禅的枪,木头枪,铁壳枪,总之她对这些不属于她的礼物避而远之。她将红皮鞋捺得干干净净,然后离开家,她开始远离这一切,做得就像任何成年人一般干净。她开始跟在父亲身后,一声不响地跟在他的身后,她跟着任何她可以信任的人。有一次她跟在那个自以为她哭了的男孩李真身后,男孩李真在拐角发现了她,他和几个男生向她挥挥拳头威胁着。她眨着眼睛望着他们一声不响,最后她跟到了他们上学的地方。在教室窗口他再欢看见了她,他的同学也看见了她,其中一个哈哈大笑,并且说了句什么话。男孩听了猛地向那个家伙挥起一拳,那家伙挨了一拳后立刻爬了起来,很快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她看着他们扭成一团。以后她就不再随意跟在男孩后面。

  有时她会拿她古怪的眼神看着爸爸,偶尔她会跟在父亲身后,尽量不让他发现地跟在他身后。她拣好她那双红皮鞋,然后毫无声息地走在父亲身后。

  这一段时间父亲迷上了打猎,他拿了把猎枪在村子外四处溜达。她独自跟在后面,沉默不语,就像一只迷失的羊羔,谁都看着她,谁都不明白着她,而她独自远行,她跟在父亲后面一声不哼的不开口,这让她跟着走了许多的路。通常她父亲不和她说话,他看着她紧跟身后,闷声不响,他心里就来气,他憎恨她的沉默,她的倔强,憎恨小小的她拿她自己的世界来和他作对.他试图甩站她,让她知难而退。有时候他专选山势艰险荆棘丛生的路走,看她怎么跟上来。有一次他徒手攀过一杨光秃秃的山岩,然后在山冈下面蹲下身子静候着,他默默地抽烟静候着,时间渐渐过去很久,太久了,久得他最后不禁为自己残酷行为的后果吓住了。他拧灭烟带,匆匆走上山冈,绕过住油本,在那额光秃秃的巨岩上他看到一个黑影在随风蠕动.他爬上陡坡,他看到她静静地坐在石头上,小女孩冷静而严谨地抓住石缝正一点点地向下蹭。她看到了他,她的目光顿时让他心里很不好受。在旷野里这个穿碎花红祆的孩子正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固执地支撑着自己。他看着她,她也抬头看着他,没有任何语言,更没有恐惧,她的脸上空无一物。她用沉默让他成了罪人,一个可耻的有罪之人。他跑上石岩,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他贴着她冰冷的脸蛋,一下子他的心软了,碎了,他向她投降着,嗫嚅难言几乎落泪。在回去的路上他从怀里放下了她,这女孩仍是沉默不语地望着他,她依然呆在那个遥远幽深的自我世界里,她仿佛在告诉他她并不需要他,她不怕这一切。她的眼神让他很恨牙咯咯的。到第二天他的心也变得硬了,更残酷了。

  到了第二天她又很快跟了上来,默不作声地跟了上来。她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在山上偶尔遇见他和她的人也和她招呼着,同村的人赶到前面向他赞叹着他女儿的英.她听着他们向他说的话,谁都没说过弟弟好看,因为他长得太丑,但是妈妈看不见,爸爸看不见,可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所有的人都拿她的美安慰着他们,你们女儿长得真好看啊。她在后面默默地望着父亲,一刹那父亲想起了她以及他与她无法切断的联系.他原谅了她不知起的阳走行动,主动抱起她,他向所有谈笑的人们展露出父亲般的得意笑容。这时她又成了他的女儿,如果这时她面求着什么,她知过她可以马上得到满足。于是她望着父亲,她当着众人的面,细声细气地央求他给她抓一只小鸟,一只有漂亮羽毛的鸟。这是他最愿意干的事,他开心地从怀里放下她,让她自由地跟在他身后。他开始精心策划捕捉一只有美丽羽毛的鸟的计划。她静静地呆在他要求呆的地方,她玩着自己的手指,望着四周寂静无声的林子,她谛听着父亲行走时摇动叶子的动静,她知道这一刹这个爸爸是她的,这一刹他忘却了妈妈和弟弟,他全神贯注地寻找着,这时他的心里只有那只要给涵玉的马。涵玉笑了,这时候五六岁的女孩笑起来依然可以很灿烂。

  涵玉拥有过许多小鸟,漂亮羽毛的在笼子里乱叫乱跳的鸟。她将小马关在笼子里,她将笼子悬挂在弟弟的上方,然后很轻蔑地看他又哭又闹,任性地拿那些玩具枪射杀者小鸟。她知道很快父亲就会出来扇她耳光,然后她又哭又闹地引出沉默不语、眉头紧锁的母亲。这时她就静静地溜上阁楼,不久所有这一切都将结束,她知道第二天那只漂亮羽毛的鸟就会死去,到了夜里,她又成了她一个人,成了那个被挡在门外面的可怜小孩。

  可怜的女孩被成长所累,她尚未真正成长,就已经被抛在了众人的路上。有时我会忍不住自己跳将出来,因为什么呢,因为失落因为过于疏忽,现在这个女孩成为心灵的弃儿,谁也没开口,但是她已经成了弃儿。我创造了她却对她无能为力,这时候我无法不愚蠢地跳出来,渴望抱住她安慰她爱护她,但很快她自己就会醒过来,女性的天性便会在她身体的深处回来。女性不是因为青春,而是来自孤独,来自一个人的体内——她自己的深处。涵玉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脸红了,她恋爱了,众人称之为感受的爱,她尚未学会为此概括为恋爱时,她的心头就狂乱特,脸红了起来。在一辆接送的车子里,拥挤的学生熙熙攘攘欢声笑语,可涵玉仍是那到沉默不语的样子。她在任何地方都试图藏匿其中,她把自己整个儿都藏进了她那两个黑眼圈里,就像两粒连在一起的蝌蚪无声无息地游弋在众人身边,很快被众人忘却,也很快忘却着众人。这时候恰巧有人叫了她一声,在拥挤的车厢里她只是一个盹,挤在人群中的盹。这时一个同班男生叫了她一声,当她莫名地扭头向西外自去,她脑子里想着不可能,但是另一个她醒来了,那是女人涵玉醒过来了。

  女人涵玉醒过来了。

  首先是她那两条细伶伶的腿开始醒过来。

  于是涵玉望着浸在木盆里的两条腿开始长久地发呆。她洗澡时已经需要关上门,偶然她父亲会鲁莽地撞进来,她就会泼着水尖叫着——我在洗澡,我在洗澡。她和她父亲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父亲踉踉跄跄地走开了。她继续垂下头发呆,她双膝弯曲着跪在木盆里,两条腿像奶酪似地在水中在她的身子下面膨胀发酵着。她的两条大腿变得白皙丰腴,因为某种孤独的原因已经开始背叛这个纤细的女孩。涵玉低着头,拿肩头垂下来的两条细瘦胳膊去比试着这两条日益沉重的腿。她第一次留意起自己的身体,它们在水雾的氤氲中成了寂寞的俘虏,成为香甜下堕的肉体之果,它们是两个陌生人。涵玉颇吃惊地望着它们,仿佛在望着一件不期而至的礼物,这礼物就是她自己,涵玉她自己。因为孤独它惟她所有,一件厚重而日益丰腴的秘密。女人涵玉望着镜子,她开始在书包里藏镜子,她在镜子里看自己日益浓郁的头发,她看她自己的秘密日益膨胀,在秘密的中央地稍一逗留,恍惚间她就嗫嚅难言,脸蛋发红。

  什么也没发生,她的脸就先红了。她想是因为那个叫唤她的男孩吗?她开始注意起身边的男孩子,那些短发下的脸,跳跃的蓝色运动服。很快她被年龄大点的男孩所吸引着,她站在操场外,看着那些面色黎黑的男生挥舞着胳膊,紧绷的小腿围着足球奔来奔去。他们向她吹着口哨,然后轰轰烈烈地驾车向校外冲去。她好奇地回头打量着他们——男孩子的独特行动方式,他们双肩平稳前行,关节突出的手骨以握拳的方式坦坦然晃荡着从她身边擦过。她可以闭着眼想像着他们披着热烘烘的毛衣,从单车上垂下一只脚,支着地,车轮在地面发出一声尖锐的摩擦声,接着男孩子扬起头向楼房上空猛喊一声——甲鱼——老鸭——全是那些他们自己可以明白的名字。

  涵玉仍在阁楼的窗台上,看着他们三五成群,踏车而驶,扬长而去。有时候她又看不起他们,因为她看不到他们简单鲁莽举动下的精神以及灵魂。在学校里她将更多的时间用在和女孩子一起,她和其中一个女孩呆在一起细声交谈。女孩小美告诉她,她认为男孩里最帅的是谁,她最迷恋的是谁。两人以交换秘密来工作朋友的前提。她问她,你认为你心目中聂帅的是谁啊?涵玉看着操场上那些闲得沸沸腾腾的男孩,她想,一定要在这里选吗?

  女孩开始沉默不语。街道,亮着灯的楼群以及水泥围墙都没有一丝声响传来,她倾听着这浩瀚的寂静,静就像沙漠一般渐渐堆积,渐渐被来往的生灵所吹拂。她倾听着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发了硬的愿望,她迷恋这个愿望,这个无能为力的迷恋。有人从她身边擦过,风也无声息地从她身边擦过,她开始毫无思绪地行走着,向前行走。她感到自己正走在外面,围墙的外面,教室的外面。

  一阵夏夜的风吹过,她裸露的肩头擦着灰白旧墙,像残败的花从枝头的深处落了下来。她仿佛看到了一个亮点,穿白衬衣的男人的身影。她站在那里,屏着气,很快那个硬点消失了,在拐角,在某家幼儿园的围墙外面,他消失了。她望着那里,她确信看到了他,接着她又看到了一个穿白衬衣的亮点,从一弯弯铁门中出现。她闭了下眼,她看到了,她静立着,接着她离开阴影沿着墙壁走动。她看到了对面走来的张仪嘉,张仪嘉也看到了她,两个人默不作声,他没有说话,他什么也没说。他看了她一眼,走在了前面,然后拐进巷子,像他父亲一样拐进灌木丛,拐进那闪着亮光的窗所在的屋子。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接着她看到他出来了,手里抱着那些书,张子介的书。他看了她一眼,他伸手用手指捏着她的手,她没有躲避,也没有迎合,她垂着眼睑,一声不响。男孩注视着这一切,他将书放过她的怀里。他试着用手指碰一下她的脸,她躲开了,很快他从后面抓住了她,他将他的唇按在她裸露的肩头,然后掠过,像沉寂的夜一般轻轻地从她皎亮的肩头擦过。女孩仿佛愣住了,她慢慢转过身,望着他,她看着他向后退了几步。男孩站在那里,有点迷惑地望着她。月光正落在他脸上,很快他的脸变得僵硬,冰冷,他看着她,目光顿时变得像冰一样刺人。他一下子给她一种莫名脆弱的感觉,涵玉望着他,她的冷静也成了对他莫大的伤害。涵玉不解地看看他,但是她顾不了这么多了,她抱着书向后退着,很快她抱起那些书跑了起来,飞快地撒腿而跑。皎亮的双肩在幽暗的巷子里像一瓣泛亮的广玉兰,边缘徽启的广玉兰。她的身影在小巷一闪而过,就像鳞波似的一掠而过。

  女孩跑出好远,好远好远。她跑得气喘吁吁,面红耳赤。她抱着书狂跑着,最后她在一株路灯下停了下来,她蹲下身,将那些书一本本摊开,她注意者留有题字的扉页,她疯狂搜寻着书本里划有线,标记的地方,她哗哗翻打着书页,试图从中拍打出一两件夹在书里的东西,但是毫无结果,什么也没有。她将那些书一本本搁在一起,最后她怀抱着那些书坐在了地上。她抬起眼,望着远处,远处是熙熙攘攘亮如白昼的街道和人流。

  她怀抱着他的书望着远处,她想她终于拥有了件属于他的东西。她想。

  那时,涵玉惟一了解的男人是她的父亲,他老是离家去做一些复杂而遥远的事,这就是那些男孩子今后的生活。对她来说所有的男孩子都将成为这些行动着的男人。想起来就觉得索然无味。
  小美有一次来她家,看到她爸爸,她向她惊叹道,哇,你爸爸好帅啊。涵玉听了就笑,她还不曾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就是那种可以称作帅的男人。她开始街街用女人的眼光打量着父亲,他有着修长的身材,健壮的肌肉,沉默的时候一张胜显得冷峻而沉稳,这也可以叫做帅,然而嫁给这种帅男人的女人幸福吗?她留意地打量着妈妈,妈妈也是个曾经美丽的女人,可妈妈有没有留意到爸爸的帅呢。她好像从没有用一种特别的目光来看爸爸。妈妈不常说话,她只是留心地照顾着弟弟,此外她望着爸爸,望着涵玉,就像望着家中任何一件固定摆设的家具。偶尔她自己也会陷入茫然,刹那间沉浸在陌生的世界里,她一言不发。可妈妈留意过父亲那一身健壮的肌肉吗?她知道爸爸是小女孩眼里帅极了的男人吗?

  但很快涵玉开始将目光从父亲身上移开,她开始和别的女孩一起逐一辨认赏识另一类男孩,一些学校外呼来唤去的男孩,他们比学校里的男生显得大多了,对女孩明显注意多了。那时女孩子们擦着五块钱买来的简易口红,一只只眼睛闪着湿润而兴奋的光彩,她们在学校外每一个拐角处聚集,向每一个路过的男孩展示她们尖锐而嘈杂的青春。每一个女孩都心照不直又围不转睛地打量着从中走过的每一伙男孩,她也夹在其中打量着那些忙于打架争地盘的小混混。这个是我的——只要有人那么叫,她就轻蔑地看着她,包括那个她要定了的微笑着的假小子。她们这些女孩子就用这种方法来选自己喜欢的。而她总会从鼻子里呼一声,很奇怪她一点也看不起那些男孩,那些穿着黄短褂,露着细瘦胳臂,挺着黝黑狭小胸廓的小子,她想起她那藏在灯心绒长裤里丰饶而修长的大胆,她可看不起这些细瘦男孩,以及为这些细瘦男孩而剑拔弩张的女孩。

  但她喜欢站在一务好奇地看着他们,看那些小女生和小男生就像一只只并脚跳的小鸟,在每一个岔口每一个角落里,像鸡啄术似地互相啄着对方。等到女孩子重又回到圈子时,她们纷纷因有了这种经验而面带桃包,她们妖娆地围着她,告诉她吻是什么,什么是吻。她静心倾听着,一言不发,一遍一遍地听着,最后她不得不对自己许诺说一定要念完高中才可以接触它。这个举止已经像洪水般四处泛滥,她看到这个它,无比怜惜地看着它,这个美好想像中的举止已经像一只孤零零的水泡,在污染的水面被任意搁置,任意浸泡,在欲望的峡谷里和青春所抛弃的众多尝试众多垃圾一起,挟裹着极顺势而下,逐波飘荡。

  偶尔也有另一地盘的男孩撞进她们这堆女孩中,那些男孩看到她一声怪叫,然后很快就溜走了。这时他们派系里的一个老大,问她:“做我女朋友怎样?”她吃惊地看着他,很快有着什么事情在周围悄悄地发生了,她的女友们看着他和她都悄悄地走到了后面。她看着他,男孩子领前挂着一绺细碎短发,他支着胳膊不时摇晃着两条细瘦的长腿。她仰起头,说:“你做我大哥吧。”她说着微笑地看着他。他身后的几个弟兄也正静静地看着他们,他看着她,说:“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和一群随时会从腰际解下链条和皮带的男孩为敌,何况是个女孩。要想避免你就得在其中找个保护者。她笑了,“我只能做你的妹妹。”

  男孩子盯着她,眼睛像发亮的黑漆底盘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最后他笑了笑,黑漆的底部闪出奇怪而危险的光。他轻蔑地说道:“我可不要什么妹妹。”他说完,立即转身离去。他的几个弟兄一直看着她,看着他们的大哥,他对他们气愤地嚷道:“听见没有,我才不要什么妹妹。”他那两个弟兄望着她,他们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慢慢地走上前,一左一右地上来。涵玉望着他们,望着他们逼上前的面孔,她不由得向后退去,退去,突然她尖声叫了起来,她惊恐万分地叫了起来。她抱紧自己对愕然止步的老大,叫道:“李真是我大哥,你敢碰我,李真不会放过你的。”

  他站在原地,很奇怪地望着她。问道:“李真是你大哥?”

  她迅速从两个打手中间缩身逃了出来,她站在他眼前微笑着,一边向他舒展着自己柔软的腰肢,一边说:“你可以问问李真,他点头你再来找我麻烦也不迟啊。”她说着,趁着他发愣很快就跑进了站在附近的女孩圈子里,她跑得迅速无比,她可不能保证李真真的能帮她。

  接下来她开始提心吊胆地呆了几天。她知道这位大哥迟早会找到她,当着他弟兄的面这么拒绝他,他一定会再找到她的。接下来她天天到李真家里和他母亲聊家常,殷勤地陪着他母亲上街买这买那。等了几个星期,没有任何异样,就是她单身进出附近小巷,他那些弟兄看着她也并没有任何挑衅的意图。她渐渐放松了,又开始了轻蔑而自由地局外对视。

  她躲在小美身后和一群男孩玩,在大街上和一群女孩一起被男孩子们单车载着四处游荡,在巷子深处尖声吹着口哨。他们藏匿到各个居民楼里,白天用镜子照对面窗台前洗涤的老妪,半夜里他们就用电筒突然照住从楼前走过的可疑情侣。她们哈哈大笑,互相说着自创的脏话;她们像男孩子一样晃着尚未发育的两片细瘦臀部,伸着手爪子相互做着一些猥亵的动作,她们哈哈大笑,甚至在大街上也笑得摇摇晃晃。

  她就在这时学会了抽烟,她烧外烟,她从家里偷偷往外拿老爸的烟抽。她说着脏话,语言是她们这些少年标榜个性最先锋的方式。她说着脏话,说着那些最原始的话,她仿佛一下子就找到了语言的魅力,曾经闭口不开的门刹那间被打开,在青春的洪流冲击下她的词汇量一下子大增,就像一条涨水季节里的河,浸过河滩,拍着翅膀席卷着路边的堤岸。而她是个天生的掌舵手,很快她就可以用另一种文明而传统的方式来表达这种默契,她饶有兴趣地运用各种方式进行讲述。渐渐地.她开始控制着体内这条疯狂膨胀的河,当汛期过后,在语言后面的巨大空白中,她知道会有一阵更浩大的沉默席卷而来。她抽着烟,会突林陷入这无穷尽的烟似的恩索中。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理摆在眼前这亮丽而浅薄的生活,一边她要竭力摆脱这种小女生恋爱模式,另一边她得忍受来自自己深处的丰饶的侵蚀。寂寞的丰饶啊,她现在不用任何冒着蒸汽的木盆来呈现自己,到了周末,涵玉像个成熟女人一样赤身裸体地在雾气蔼蔼的公共浴室里进进出出,她在学会接受自己,接受春天里自己这枚摇摇欲坠的肉体之果。当她一将肉体裹上衣衫,她的灵魂也会屏息不语,她的心更多的时候就像沙漠上奔跑的风——呼呼——呼呼,她只有抽烟,面对广袤的空白她频繁使用这个惟一安全而美丽的手势,就像当初她对她父母运用的沉默,现在她运用抽烟来面对自己的沉默。

  她轻轻地弹着烟灰,轻轻地弹着。

  不过,她从不在家里抽烟,她呆在家里的时候很少。自弟弟进了寄宿学校后,父亲在城里的事业如日中天,他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她也是。她因为在城里的学校念书,呆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害怕呆在家里面对沉默不语的母亲。在灰暗倾斜的祖屋里这时的母亲就像一幅泛黄而摇摇欲坠的画像,让你会愕然后怕,后悔着这卷年代久远的画会突然从墙上跌落下来,从她自己的世界里跌下来。涵玉不敢和母亲长久地对坐,母亲多少也知道了她在校外荒唐的生活,于是她是越发地不敢在家里呆久。

  到了冬天,在定点的居民楼顶上四处散步时,他们开始在用电筒的节目中增添了一个新项目。男孩子们将往这些踽踽而行的诡秘情人脚下扔小鞭炮。小鞭炮在他们的甜言蜜语中乒乒爆响,这是现实给予爱情傻瓜的礼炮。楼上的小棍蛋们一边用手电照住他们惊慌失色的脸,一边哈哈大笑。等到有人告状,出动居民区大妈时,他们早就从另一条通过窜下,跨上单车,摇摇摆摆地溜上了大街。在惊吓的情人中,有一次让她发现其中竟有李真,他和一个小女孩偎依在一起,一个和他一样剪短发穿套头衫的女孩。她盯着那个女孩真是大跌眼镜,看来他也得划入那种小男生范围了。她恨恨地用手电光罩住女孩,从头到尾地见着她的眼。她开始寻觅那些看上去至少成熟点的情侣。她站在楼顶,一脚踩在横栏上叉着手向那些男孩喝道:“这他妈的一对幼稚,一对小儿科。”她将目光投向三十岁以上的男女身上,这时候她和许多女孩正不可避免地看起了琼瑶的书。

  有一次小英向她惊叫道“涵玉,你看那个男的好像是你爸爸。”“不可能,我家老头子出差去了。”她看到一个被女孩偎依的男子正慢慢走近他们脚下这幢居民楼。但她清楚地记得母亲曾对她说过老爸这几天出差去了,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她望着那个怀抱女人的男人,手指一下子竟拧不开手电的开关,她不禁愣愣地望住了那个前行的身影。

  小美看了她一眼,说:“真像你爸爸。”涵玉戒备地瞥了她一眼,她亮起手电罩住那个男人迅速晃了下,哈哈笑着说:“没我家老头子个子高。”说完她就将手电递给小美,小美迟疑地接过手电,看了看她。涵玉已经不再看她,她随手扔给边上要甩鞭炮的男孩一根烟,她给自己叼上一支,迅速向黑漆漆的天空喷了口烟。这时候她突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她已经看清了楼下的男人真的是她老爸,那一身衣服她决不会认错。她看着那个女孩走进对面的居民楼,她留意着楼层和灯光亮起的地方,她看着在楼前停留的父亲竟停顿了下,他向楼顶上他们所处的黑暗处望了望,然后迈出了居民楼群。涵玉知道他不会走向家,母亲的家。她突然前所未有地恨起了妈妈,她大口大口地喷着烟,心情立即浮躁不安起来。

  涵玉从没有这么恨着妈妈,当她气冲冲地回到家,母亲还是像以往一样在桌前看那些明天要上的课程。

  她看也没看她,一边翻书一边对她说:“橱里还有只白煮蛋,吃完了再去刷牙。”涵玉只是宣瞪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就是身子也没动一下。

  母亲看着书并不理睬她。涵玉对视着她,在寂静而沉闷的屋子里她感到自己脆弱无力,却又被激昂的情绪弄得晕头转向。

  母亲端坐在那里,她看了涵玉一眼,她的目光坦然宁静,像凉水一般洒过。她并没说什么,低下头继续看着手里的书。涵玉静静地坐在她对面,望着她。她母亲只是坦然地翻着书页,偶尔懒懒地站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没有看她,她愈不注意她,涵玉愈是为她愤慨着。她,在涵玉面前的她也不过是个女人,她的泰然,她的仪态只不过是她最后的依仗,除此之外她已不再年轻,不再美丽,她昔日的光彩已被这灰暗陈旧的屋子所掩盖了。虽然现在她依然那么宁静,不动声色,但是她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在等待外界所有的纷纷扰扰最终都将会在这个世界边缘自动消散开来。

  涵玉留着她,试探性地问着她母亲:“妈妈,”她舔了下唇说,“老是一个人会不会感到空虚?”她试着找个最恰当的字来表达,“比如无聊,空虚什么的。”

  母亲很快扫了她一眼,她说:“多着些书你就会感觉好点,年纪轻轻的,坐着睛想不如多看点书,多学点东西。”

  她还以为她在恋爱。涵玉不禁哼了一声;“学什么?身边这些人有什么可学的?”

  张红玉放下书,突然很专注地看着她。涵玉的声音开始变得尖锐而急促,她告诉她,她看不起身边这些人,她看不起小美,看不起李真,她说得澎湃激昂,情绪激动,最后她说,“就是爸爸,我现在也看不起他。”

  母亲一直听着她说,一言不发,寂静地听她说。屋子一下子又变得寂静起来,涵玉看着母亲,她突然感到母亲什么都懂,她全知道她要说而未说出的那些。涵玉望着她,在寂静的对面她感到自己反倒成了最孤零零的,她望着自己的母亲。

  张红玉看了她一眼,她说:“别这么说别人。”涵玉看看她母亲,她痛苦地看着她,她知道自己学不来妈妈这种泰然,她也痛恨着这种泰然。因为正是这种泰然自若隔开了她和爸爸,而这个世界仿佛永远在她母亲这边,由她洞察和操纵着,仿佛一切终会回来,爸爸最终要回来,她也是,作为家的每一分子最终都舍回到她身边。涵玉不了解她,一点也不值得她,有时候她还憎恨她的四平八稳,不动声色的样子,可她又无法不为她担忧,为她这个空洞的自我世界而担忧着。

  她突然说:“妈妈是怎么认识爸爸的?”她追问着,想揭示妈妈以前的生活。

  “我们是同学。”

  “那么多同学,为什么会是他呢?”

  母亲瞟了她一眼,说:“也许是缘分。”

  涵玉突然笑了,她盯着她的脸问,“是不是爸爸长得帅?”

  “帅?”母亲有点迷惑地望着她。涵玉根有兴趣地望着她,她要丝丝剥离开她的世界,她有点兴奋地说着:“小美第一次看到爸爸就说他帅极了。”她看着她,“同学中是不是爸爸长得最帅?”

  妈妈低头想了想,她也笑了。她说:“你爸爸很帅?年轻时可没觉得他有多么帅。”

  “那是因为什么?”她追问着。

  “也许是因为他很好。”妈妈停了会儿,她低头笑了,“我们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也这么大了,弟弟也上学了。”

  涵玉看着她,突然问她,“爸爸在《红灯记》里扮演什么角色的?”

  妈妈突然盯住了她,涵玉注意到她又着地转过脸,她说:“他没有演过戏,他从来没演过什么角色。”

  “那么跟妈妈配戏的是难啊?”

  她颇吃惊地望着涵玉,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她冷漠自如的神情。她很冷静地瞅了涵玉一眼,“我们那时都是同学闹着玩的,谁还记得清呢。”涵玉一下子明白自己已触及了那个秘密,这个家里最神秘的点,可很快妈妈的门就关上了,她又成了她的母亲,那个停滞在自己世界里的母亲。

  涵玉不甘心地问着,“妈妈你爱爸爸吗?”

  她已经收起了桌上的书准备离开她。涵玉还是追问着,“爸爸爱你吗?你说他爱你吗?”她突然就想起了那书页里的发黄签名,爸爸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离开她的?

  妈妈向她笑了笑,低下头沉思着,她说:“你已经长大,已经是个大人了。”她就这么轻轻掩去了,过去一定有着什么,那美丽的樱桃红纱巾,晕着神秘胭脂色阴影的剧照,还有那千花做的书签,但她不再透露,她关闭着过去,连爸爸也被关在了外面。涵玉突然又开始浮躁懊恼起来。他们都沉浸在他们各自的世界里,奇怪的是他们表面上都显得风平浪静,相安无事。她突然恨起了这种表面,她要将看到的一切对妈妈说出来,全部说出来。她走下这个念头,向妈妈身后跟去,她叫着——妈妈——她母亲已经开始向卧室走去,在门口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神态镇静地对她说:“早点去睡吧。”接着她关上了门,母亲不让她说下去就关上了门。

  在门口,涵无望着这扇门,这扇他们的门。她想起自己的房间,阁楼上的床。她的成长带给她最大的痛苦就是她无法再歇斯底里地哭闹,沉默在她的胸中已经变得像宝石一样有着它坚硬的质地和亮度。她想起那个怀抱其他女人的爸爸,其实她和他一样是站在妈妈世界外的人,但她却无法摆脱母亲那凝重的神色和隐秘的过去,她也永远进不到那痛苦的深处;在这个世界外爸爸已经为她作好了榜样,但她拒绝着,可是她愈拒绝她的心愈是痛苦不堪,她可以接受爸爸这种逃逸,可以原谅他,但是她愈原谅他,她就愈痛苦无度。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怜借着她的母亲又憎恨着她,她对她爸爸以及对自己都一样,传俗而又痛恨。她不知道她该怎么做,而且她永远也做不好。

  有一次,她试图让小美的弟兄跟踪那个女人,她告诉他就在那幢楼上,男孩看了涵玉一眼,说:“她有三十多岁了,对我来说太大了点吧。”涵玉恨恨骂了他一通。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爸爸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打来电话说这次到X城要买楼办公司。可这个女人还在这里,她和妈妈一样在等着他吗?她突然对她有点好奇,她该对她怎么办?这个她爸爸怀里的女人。

  从阅览室窗台向下看,下面的花廊顶棚爬满了攀缘的绿叶,接着一个穿深蓝色暗条纹短裙的女孩走下台阶,出现在叶蔓下面。女孩踽踽前行,她边走边观看着教室窗口。老师上课的姿态。她仰脸望着一个穿白衬衫的老师,她可以听见那抑扬顿挫的声音,但听不清其中的含义,她注意着,直到窗台上有人向她回头打量。女孩晃晃荡荡地看着他们,讲台前的老师开始停下来,向她瞥了一眼,更多的学生向她瞥来目光。她留意到了,开始起身向外走去,女孩身材修长柔软,直射的阳光照着她身黑的头发,白皙的胳膊,腿。她挪动着腿,反折的光使她纤细的腰看上去不真实,她深蓝色的裙子就像一团吃透水的海藻,一团玄妙如迷一般的海藻在浮动。刹那间自前的人都停止了交谈,都悄无声息,凝神观望着她。

  她开始走上阅览大楼。

  她走过阅览室。

  她走进成排伏案学习的安静的学生中,她慢慢走向靠窗的位置。刘欣和小美正望着她,接着她看到了张仪嘉。她看着他,白天的他看人的眼神就像个陌生人,她想起那夜就有点惧怕他,她望着他,谁也不开口。

  边上有人悄声说着话,说起了报纸,这晚报上有关于校园戏剧节的评论。声音消失了。她看了看说话的人,女孩拿起报纸很快地扫了一下。报纸上有人把校园戏剧贬得一塌糊涂。她笑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她知道他为什么这样看着她,他让谁都猜疑了,这上面就像他的腔调.她知道他在心里紧紧护着自己,他这样子不禁让她得意。

  她笑了,名人都是骂大的,有人骂比有人捧更强。她说。

  她抬起头,边说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他被迫凝神注视着她,最后他不得不开口,说:“你这么说真好,刚才谁都让我感觉这是我写的,可我对这劳什子没兴趣,太没兴趣了。”他说着从她手里拿过报纸,像是对自己说,“我老爸也看了这篇报道,他没说那晚演得如何,看了报纸例说了句这篇文章写得不错。”他淡淡的一句,涵玉听了不禁一愣,看看他,他也正瞧着她,淡淡的几句话仿佛藏着什么。她想了想使一笑,也不再看他,撅起嘴呼呼地吹着垂落到眼前的几缕散发。

  他看看四周,站了起来。女孩睃了他一眼,突然笑着说:“我想先打个招呼,我在这里有了新家了,我爸刚把钥匙给我,有空来参观下我的小屋.”

  “你的小屋?”有人在问。她看了张仪嘉一眼,说:“是的,我爸爸刚在这城市买下的,是我的小屋。”男孩若有所思地看看她,没说什么,然后向门口走去。

  涵玉望着他,仿佛有股在的风从眼前掠过,她望着他,恍惚地思索着,她低头向窗外望了下去。突然她看到了对面的教学楼,刚才她站着的地方这里也能望到。她望着对面的教室,可以看见窗口凝神听讲的学生,讲台前穿白衬衣的老师见来晃去,她发现那就是张子介,他正手指着黑板说着什么。涵玉望着他,不禁呆了。她又向窗外张望了下,从上面望下去,花廊顶上满是攀缘的枝叶,大片大片的绿,枝蔓横过顶棚的横栏,阳光就从这新绿的叶脉丛中筛下去,反衬着地面灰白耀眼的水泥路面。她这座位就是刚才张仪嘉坐的位置。她想起他刚才的神态,不禁愣住了。

  她想起他那含义深远的话,关于他父亲的话仿佛有什么被他领悟似的,难道她迷恋的心已如火焰般照问出了一切,要知道她是用孤寂裹住着它,她也知道裹得太紧,她的心只会更无力,她无力不迷恋,无力不渴望着。她想听他说的话他上的课,可她又害怕着自己,他的风度压倒了一切,而她渴求的只是走近他,最近地走近他。她想他会为他说些什么呢?

  在夜里,女孩又开始站在了那里,居民楼前。这是在五十年代就建成的居民楼,斑驳脱落的青砖墙面,木质的百叶窗,院落里爬满了破烂不堪的藤蔓,倾斜的木栅栏上攀缘着孤独的丁香科花絮。在月光下可以看见奇色楼墙上用白粉涂的标记。

  她望着那里,手里握着那几本书。女孩穿着深色暗条纹短裙,外面罩了件白色透明的中接,就像是外界强加给予的.她无声位立在两座居民楼之间,站在那里被月光反射着,惨淡盈薄,微不足道,被寂静所忽略抹杀着,灰色的旧楼也变得寂静无息,像夜里流动的沙漠,沉默着,流动着,只有她内心深处某个硬点被固执地留了下来。她停滞着,背影沉重地位立在那里,她看着那扇没有再闪亮的窗,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对视着这个窗。

  她仿佛先看到了一个人影,她站在那里,现在她可以一下子被打垮,被脆弱粉碎。她望着从光亮处显现出来的白色身影,她看不清他,感觉不是他,而是他出现了。她望着他,她清清嗓子,拿起手里的书,面对的仿佛是幻觉,一切惧不存在,一切仅形成在她脑中。她望着他,这个硬点在渐渐放大,在月光下渐渐走近,渐渐变得广阔坚硬,变得身材挺拔,步履儒雅。他的儒雅一下子像刀刃一样反射出光的光芒。

  她望着他。她试着走近这个沉默不语的硬点,这个穿白衣的沉默的男子。她向前走着。她的心怦怦作响(她是个窥伺者,一个被强烈排斥在外的人)。

  她清清嗓子,说:

  “张老师——”

  她说:“这是张仪嘉借给我的书,我知道是你的。”

  她伸出手来,让对面那个男人吃惊地站住了。他看着她,就在伸手接书的那一刹那,他两眼直望着她,就这一刹那书在两个人之间跌了下去。他有点诧异地望着地面,他蹲下了身子,可她比他更快,她已经就着拉起了一本书,有一本翻卷着躺倒在地,她拿起来排了拂尘土,抽出突在其中的一枚书签,一枚干花做的书签。她笑着对他说:“我喜欢看这些书,这些书在外面已经没了。张仪嘉说你从不外借书,可我太喜欢这些书了。”

  男人默默地望着她,他仿佛还未明白过来,有点狐疑地望着眼前这一切。涵玉笑了,她将那枚干花放在了书的第一页,然后抬起头望着他,“告诉张仪嘉,我把这些书都还了,你知道张仪嘉一直缠着我吗?”她停了下,看了他一会,“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很多人不明白,可我却喜欢上了他。”

  男人有点尴尬地呆在那里。

  她笑了,她微笑地望着他,她留意到他望了一眼那些属于他的书,他看书的那种坦然方式一下子使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望着他,发现一直想对他说的话全都讲完了,一下子就结束了。恍惚间她有一种悲戚之感,一种倦怠无力的疲乏感如期而至。她望着他,摇晃着身子,一下子站在了无言的边缘。

  她的双眼模糊了,背转身开始离开他。路面的灯光暗了下来,地面的潮气浓重阴湿起来。她仿佛听见了一些细碎声音,可她歪着头拐了个弯,走了。她仓促而走,不敢看后面,连停留的勇气也没有。她突然就跑了起来,白色衣衫飘拂在这个突然脆弱无比的身影后面,衣衫也突然变得欲哭无泪,脆弱无比。

  但是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涵玉又成了个静立的学生。她站在校园的大门口,默默地望着进校的学生和老师。她戴着一副墨镜,就像换了个人,在墨镜后面的另一个人。她默默地望着路人,有个男人开始注意到她,他回头看着她。涵玉起身走了几步,也回头看着他,边走边望着他。她愈望着他神色愈是凝重,表情像夜一样又开始变得脆弱。

  有行人驾着车从前面驶过,她停下脚步,站了一会。她送过墨镜望着外面的世界,她的目光是两个黑目,这副墨镜让她的目光看上去呆滞木然。她看着前方,就你瞧着一堵墙似地望着前方。有一些学生说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她低了低头,接着向学校大门望去,她望见了他——张子介。张子介也看到了她,他一看到她就认出了她。他不觉一愣,他做不到无动于衷,他放慢了脚步,试探性地打量着她。她望着他,她漠然地望着他,连姿态也没有改变,风吹拂着她白色透明的衣衫,但她什么姿势也没有改变。她戴着墨镜看着前方,前方的他,行人以及倒影在她镜片上的高楼白云。男人再次地望望她,然后走远。

  她看着他走远,她的脸孔在阳光直射下突然像蒙了层蒸汽,浮动起来。她沉默着,她让她自己的脸变得像一帧水拓,模糊不清,氤氲着。她望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他和远处的行人走远。

  女孩子很喜欢站在草坪边。到了下午,有许多学生和老师要到草坪边拍集体照。她坐在草坪边缘望着他们,她的白色中楼让她的坐姿很是显眼。她吃着棒冰看着那群人排队,站立,微笑。他们吵吵闹闹地作者姿势让拍照,一张一张,卡嚓卡嚓。她若有所思地望着男人和他的学生一起向镜头微笑。她看着他离开拍照的队伍,和几个学生谈着什么,然后被人众星捧月地拥到了首席。她注意着他,她非常安静地端坐一边看着他们。这时有几个回球的男生跑过来,好便叫了她一声,有一个从她身边跑过,嘴里说着什么。她扭头向他们望去。从侧面看过去,她有着一张孩子的脸,上唇很短,嘴唇激激翘起。她拿着棒冰望着他们,一到凝住的样子。

  男人望着她,她的侧面突然打动了他。他在喧闹的人群中留心地关注着这个莫名的女孩。很快几个学生又拥住他和他说着什么,当他重新一个人时,他抬头向草坪边里去,突然他发现那里已空无一人,连踢球的男孩也消失无踪了。他有点不相信地向前张望着,草坪四周喧哗欢腾的人群中更没有她的身影。男人好奇地站住身,他试探似地向前走了几步,很快地发现自己走得太远,高人群太远了。他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像突然发现什么似的猛地向一丛灌木走去,但很快男人停住了脚,他看到了白色中楼,在绿色灌木丛中向后飘拂着的白色中楼。他迟疑地望着那儿,突然不知所措起来,他一停下脚步整个人就显得异常的苍老衰弱。他转换着角度,绕着那丛低矮的灌木行走,接着他看到那件白色中褛在灌木深处整个地呈现出来,像羽翼般被人弃掷在那里。他下意识地用手触摸着它,他愣住了,但很快放开了手,他直起腰,向离他最近的学生说着:“看看,是谁把衣服都给忘掉了。”他说完就转身离去。他走了几步,像是感应到什么似地猛地回转头,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她,在灌木丛的另一面女孩正静静地望着他,冷静而沉吟地看着他。他看着她,心头不禁一凛。他看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去,他走进那群学生向他们嚷着什么,学生马上在他周围熙熙攘攘地闹了起来。男人在这群学生后面慢慢跟随着向前走去,这时他不用回头也知温女孩已经在那草坪上消失了。他恍然若失地跟着队伍一齐向前走去。

  在教室接外面他突然停住了,他向劳边的阅览大楼走去,他走进大楼,寂静中开始在阗无一人的楼梯上向上走去。他注现着落地被玻璃所呈现的风光,浓绿一片的草坪,始闹一团的人群。他慢慢注视着,然后开始走向过廊,在寂静无人的过廊上,他莫名地停住了,他的背影像过于沉重的记忆使他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了一阵响脆的脚步声,很仓促,你在找寻什么,劈劈啪啪直奔而来。接着一下子声音停止了,他没有回头,他望着过道上的落地玻璃窗,窗外拥挤的楼群在树影中出发着一种寂寞寥落的气息。他凝望着,站立不动,他是个不会在街上观看女人的男人,他自己也知道他大半的时间都浸在了沉默里。而现在他停在了那儿。现在他什么也没想。

  是涵玉向前狂奔而来,她要看看他的脸,刚才的微妙已经开始起作用了。她迅速地比任何人都要快地进行着,奔跑着,她快步上着楼梯,接着她看到了他,他一个人踽踽前行,像个被遗忘的人,在拐角的地方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女孩抓住墙上的扶手向前飞奔着,她猛地从后面抱住了他,身子和他一起向前踉跄了下,她双手紧紧环往他,她对他说着;“——我”。男人站在那儿静止着,僵硬的身躯慢慢放松着,平静着,任由她环抱。只一会,她知道他就会害怕起来,就要猜疑地不安起来。只要他一动,她便放手,她不等他回头,不等他说话,转身就从楼梯上飞奔而下,她奔跑着,跑得非常快,快而决绝。

  她触到了他。她抱住了他。她一想起来就浑身发颤。接着她就想着要见他,要他来到她身边。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只是一味地任性地要着。

  女孩在自己的屋子里徘徊不定,她把所有无用的椅子都放置起来,她关上所有的灯,她把窗关上,还有门,屋子里就跟黑夜一样黑。她开始拨这个电话,是他的办公室,贴在值班室墙上众人皆知的电话号码。“喂——”她听出了他的声音。

  “是我。”一片寂静,她知道他听出了她的声音,她没让他开口,继续说着;“我现在在X街X号三楼302室,我想见你。”她没听回答就挂下了电话。

  她坐在那里,地面上一只荧光的小钟在哒哒地走着,她算着时间,她可以从窗口看到进楼的人,她看到一个穿白衬衣的男人走到了楼下,他停留了下来,抬头向上看看,又回头环顾着四周,很快男人走进了楼,走了上来。

  她猛地站了起来,望着门那边,颤栗着惊恐万状地站立着。门开了,他静静地走了进来,面无表情,随即让门关上。她好像很吃惊地望着他,真的是他。屋子里一片漆黑,她突然想起里屋墙上的一只灯还亮着,惟一的光源,橘色的光穿过碎花的帘幔和墙向这里斜射过来。她就像惊飞的峨转身就跑,他顿了一下,立刻起身试着抓住她,他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但她很快挣脱了他,继续向里屋走去。他在后面跟了上来,就在她关灯的一刹那,他从背后抓住了她。屋子里一片漆黑,哧哧的呼吸声像蝙蝠似地四处惊飞。他将她按在墙上,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黑暗里他仿佛有点吃惊,但他还是重重地压着她。他抚摩着她,他抚过她的胸、她的腿、她的双足,他的手指最后停在了脚踝上那串珠链上,他倾听着她短促而惊恐的呼吸,他在珠链和足踝之间插进了一根手指,吭一声,轻轻的可以听见屋子里珠子四处散落的声音,细碎清澈。他将双手重又按住了她,他将她放在了床上,他试图覆盖她。

  她要他吗?她要吗?他伸手捧住她.他一碰她就全身发抖,她害怕他。她看着他,黑暗中她紧紧地盯着他,感觉着他把自已展示出来着。他紧张不安,气喘嘘嘘。他把它展示在她的体内,轻轻地,微微地。他突然痛苦万分地抽动起来。她只是紧紧地望着他,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身躯,她感到他的头向她这里扬起,猛地,他,他再次痛苦万分地抽动起来。

  她抚着他的头,静静地将他的身体放下来,柔软无力地放下来。她抱住自己,她被自己所引发的一切所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发生了,一切在自然而然地顺流而下,积聚爆发。

  她躺在地上,她曲起腿蜷成一团,她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妈妈救我,妈妈救我。

  可到了第二个周末,涵玉又想起了他,她无法不想到他。有时灾祸也是绝妙的。

  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将帘子拉起。她看着闹钟,在同样的时间里,她开始给他打电话,嘟——嘟——嘟,话筒一被接起,一听到他声音,她就对着话筒说:“我——”接着她什么也不再说了,寂静中他的声音就这么茫然空洞地在话筒里萦绕嘹亮。她挂下了话筒,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慢慢地被指针牵引着,寂静像沙漠一般慢慢地淹没着时间。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伸出手,又去拨那个号码。这一次是另一个男人声音,“谁?”

  她说:“找张老师,张子介。”

  “他刚出去,下午也许不会再来了。”

  于是她挂下电话,她走到门前打开了门,她让那件白色中楼落了下来,像羽翼般地落了下来,接着她褪下白色三角短裤,她脱下了短裙,然后她赤身躺在里屋的门前,地毯上。

  她躺在那里,她侧身听着厅里响起的音乐,是柴可夫斯基第五的第二乐章。这段过于华丽和脆弱的旋律,这段华丽得要死去的音乐中她舒展着自己,在幽暗的光线里她亮洁而柔美,她舒展着她竟洁而孤独的胳膊,腿,她曲起这些柔美的肢体,蜷成一团,静静地躺着,她就像要睡去似的,这音乐,这幽暗的世界。接着她倾听着屋外的声音,脚步声,是个男人的脚步声。

  她侧卧着,看着微启的门。她闭上了眼睛,她将音乐放到极响极响。她知道他要来了。

  他必定要来临。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他手的感觉。先是他的手,黑暗中先是他的手,她抓住了他的手,她抓住他,整个的人。

  他根瘦,她伸手在他背脊上抚磨着。肉体,他的身体瘦瘦的,胸廓极力扩张着,他覆盖着她。他支起身子想看看她,他渴望看清她,有一刹那他伸出手试着去拧灯的开关。女孩闭着眼等待着,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开灯,他垂下头,轻轻吻着她的颈脖,细碎而轻柔。他在感谢她,他在伏身感谢这场颤栗的奉献。

  女孩翻过身,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她的心突然变得硬如磐石,她沉默不语,牙齿尖尖地咬着自己的唇。他感到了她的抵制,他挨着她伸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他抚摩着她的背,她的胳臂,她的大腿,他抚得自己浑身又战栗不已。他轻轻挨紧她,他舔着她的耳垂静静地挨着她,他被自己的颤栗折磨得痛苦万分。他静卧着,凝止不动,他倾听着她,他被她的一丝一毫的变动所惊动,他的疑问比他的欲望还来得凶猛,来得细致入微。

  女孩侧过身,捧住了他的脸。她的身体渐渐适应,适应着眼前这个男人。她说抱我,他真的拥住了她,温暖而全面地拥住了她。她嗅着他皮肤的气息,她将手指绕入他的浓发里,她摊开他的手,嗅着指间飘散开来的烟草气息,他的气息,他的体味,他光洁干瘦的脊背。她伸出舌头舔着他身上那些细茸茸的汗毛,渗出的汗液,盐的味道。她怀着悲戚的神色要求他抬起头看她,他看着她,很快他就将忘了她,之前他没有看清她,之后也将不甚明白。她看着他,他是他的,于她横着一个世纪,二个世纪,他是他自己的,她也是她自己的,很快她就是那些许多学生中的一个。

  她悲戚地看着他,这么近地看着他,她终于和他在一起了,她看他的时候近得可以触摸他。她的眼神像是看自己的母亲,她感到悲痛欲绝,凄楚无比。她伸出手抚摩他的脸庞,他的下巴,他的额头,他染有白发的两鬓,她将他的头发抚得翘了起来,她抚得自己心酸无比。她紧紧抱住他.她感到抑制不住的悲凄、痛苦、无奈,她纤细的心抽搐不已。她突然想推开他,她蛮横地推开他,挣扎着要坐起来,她用手和他扭打着,拉扯着,她曲起双膝猛地直起身子逃脱着,她从他的身边逃脱开来。他并没有追来。她离开他仰面躺在地毯上,她开始说话,她像是对自己说,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像另一个人份声音,他和她之间的另一个声音。她说起她的母亲,看到这样她会伤透心。她说,她从没打过她,但是她也没爱过她,她感觉自己从来没被她爱过。

  男人什么话也没有。她继续说着,她的声音里有她自己的悲戚,她说自己是个不该出生的人,一出生就出生在了悲哀之中。

  她向他侧了下脸,我的眼睛里没有泪。她说,因为我母亲生我时已经没有了泪眼。她闭口不讲她的过去,她以为谁都不知道她的过去,可这让谁都记住了,连不知道的人也记住了。她现在变得很老,老过她的年龄,老过她所经历的日子。没有泪腺的女人老得真快,快得无与伦比,无法遏止。现在我感到自己也在老去,肌肉一寸寸消亡,看看我的嘴,我的嘴唇上已经爬上了皱纹,连这里也老了。她叹息着,她让男人看她的嘴,她的红艳厚实的后。

  他躺在那里,一丝不挂,两条腿像年轻人一样修长,羞涩。他望着她,他不敢看她,他沉默不语,呼吸声沉沉。

  黑暗里什么声音也没有,音乐已经沉到了底处。她看着他,她一直盯着那个沉默的地方、他半胚半醒,他没有睡着,他也许在回忆,他在思索,他在想她说的话,她的话让他想起了什么。

  女孩说起她的母亲以及她的美丽的命。她的外公会算命,她母亲出生没多久,他就要她认门前一株最老的樟树为娘。因为她的美丽以及她的命运,它能为她望得远一点。但是她到了十八岁的时候,这株株树被公社破了,许多老树在那时候都被砍伐一空,她的那株也没能逃过。没有娘的女儿,就像外公预言的,她依然没能走远,这里的人谁都想走远,真走远的却没几个,也许一个,两个。另一个就是我,我想我走得连他们都认不出来了,他们不愿从我,内心里他们拒绝看到我。我长得太快,长得超出他们的想像,我快得已经老去,他们看到的我现在已经和他们一样的老了。

  她一再说到老,她说着什么,仿佛想挽留着什么。

  她脸贴着枕头,身子始在一起。男人望着她,他从后面接住她,她的身子真小,对男人而言,她又小又温暖。

  屋子里的窗子用条纹的床单封着,地面有只带荧光的小闹钟在发着光,还有顶上灰白的天花板,窗外闪着的霓虹灯艳红的一闪一闪,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她的身子真小,当她蜷在那儿时,床上都是她浓密黑漆的头发。男人抱住她弯曲的双腿,身子向她的臂膀挨去。他看到她睁大眼的侧面,她微微发硬的脖颈,柔软的耳廓,他用鼻子闻着她的耳廓,女孩颤抖了下。男人轻轻展开她的双手,他按住她的双手,她的身子,压着她,男人重重地压制着她。他望着她,他伸出舌头,用舌尖舔着她的耳垂,那弯曲的,布满细小汗毛的耳廓。女孩在他身子下面发出嘤嘤的声音,她蠕动着。男人的动作却渐渐变得专横、粗鲁,他死死压着身子下面的她,他舌尖不停地卷动,濡润,他将热气呼吁地喷到她的耳朵,头发里,后颈脖上,他吻着她,他发疯似地抱紧她,咬她光亮的肩头,他抓住她的乳房从后面开始进入,一下一下,重重地声嘶力竭地,一下又一下,女孩忍不住叫了起来,她扬起头叫了起来。她叫着叫着趴在了床上,他也跌倒了下来,他气喘嘘嘘地将自己的脸放在女孩的嘴边,身子也下来了,他的身子以很别扭的方式挨着她,他一定很难受,他的心里在哭泣,他将眼睛闭着,将整个面孔前向女孩,他请求宽恕,他渴望她,他从没有这么想要一个女人,他感到难过,他脆弱无比,他不再强迫她了。

  女孩蜷缩着,一动不动,她的眼睛在幽暗的屋子里幽暗地发着光,她大张着眼睛,呼吸渐渐平静。屋子深处呈现出一种死一般的寂静,有一刹那谁都在聆听,在夜的深处他们共同听到了一种很细切的声音,在地面下面,在喧嚣嘈杂的世界之外,在他们两个人的内心下面,他们都听到了那细碎碎的声音,就像衣链抖动的细碎金属声。女孩想着,很快用胳膊抱住了身边的男人,她将腿搁在了他身子上,她紧紧依紧了他。

  他抽抽噎噎地哭着,他呼呼地喘着气。女孩将手摸向他的脸,他并没有哭,他已经睡着了,这里谁也没有哭泣。

  涵玉爱她母亲,真的她好想她抱抱她,她忧伤地想叫她的小羊,咩咩咩——

  涵玉最终对那个女人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她甚至忘了她的样子,她的身材她的容貌,她忘却了这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还是在她的记忆里留下了空间,留下了模糊存在的一个女人型的空间。

  在父亲的世界里她无时不感到这种空间,她不用看就能感觉到。有时候她害怕独自面对这间屋子,在这个父亲的空间里,她能够感觉到别人的存在,她可以精细地感觉着。当她在周末到这里打开门时,她看着那些固定的木质家具,拖鞋,放在桌上荧荧的水杯。在屋子深处望着这些在夜色里沉静下来的物体,她能感觉到附在这些物体上的另一个人的味道,在她之前这些物体曾属于另一个人,另一双手,另一个被依偎拥抱住的手,她能嗅出在黑夜里那些被掩去的气息;等到她打开灯,呈现在光亮中的那些家具又成了她的,黑暗里那些属性立即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屋子中央茕茕孓立。有时候她故意在盥洗室的水台上放一枚发夹,等下一周来,那枚发夹依然躺在那里,姿态僵硬地等待着她。她看着它,心里很难受的感觉。当她父亲将钥匙交给她之前,这里所有的摆设都早已存在,这里的器皿折椅已经被放置,这里早已有过主人,而现在她却自以为自己是主人。她想起祖屋的那间阁楼,在蒙满尘埃和木箱的边缘,属于她的塞着帐来的木床边,那里她可以任意翻动箱子,翻动衣物,那些秘密于她不是秘密,那些不是她的秘密仿佛也是属于她的。而在这里,屋子内部干净整洁,不粘灰尘,倒叫她手足无措。她需要一点人为的凌乱,人为的残损。有一次她在厨房水槽边发现两块瓷面间被脱落的缝隙,她仔细观察看,接着她在卧室里,门背后,看到墙纸被蹭破的一角。这里有它的历史,有它自己的隐秘的残损,这些残损拒绝着她的知晓,拒绝着这个自以为是主人的女人。

  有时候父亲也回来这里呆上一夜,但极少极少,通常是出差回来他在这里睡上几个钟头,然后离开。他好像故意避开她例定的时间,尽量不影响她,不沾染到她的生活。有时候父亲把她看作母亲那样的女人,在她的世界外面行走,说话,然后拎着箱子离开。父亲去之前会告诉她他什么时候回来,而他肯定会在那时回来,之前他就彻底消失了,他不会给她打电话,他从不询问她的生活,他那副样子好像他全怪,他在为她的独立而骄傲,这时候她就感觉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一种家的含义,一点亲情。

  父亲也不大回到母亲那里,不回到那个城市以外的家里去了。偶尔他在她面前打电话给母亲说的便是女儿在我这里,很好。接着就没什么可说了,接着这种电话也极少极少,消失了。她成了父亲有家室的所有标志。女儿,一个家人的身份,接着就什么也不是,她因为一种先天的巧合和这个父亲在一起。她已经认不出他来了,这个昔日身背猎枪四处打鸟的父亲,这个用泥刀简易砌墙的男人。她知道她作为他女儿,完全是因为偶然因素,除此他们应该保持现状,她是他身后那个家的帷一联系。在某种程序上她给予他一点骄傲,因为她的学业,她青春的未来,他也需要这一点。为了这点联系他给予她所有想拥有的,她不必为得到它们而运用一些手段,这种东西他会给她很多很多,然而他却没有时间给她运用女儿的狡猾来谋求些什么,他没有机会给予她展现,最后他连仅有的交谈也无法给予她。很快他就将拎起箱子离开她,出差去这里,或那里。

  现在这个小屋里就剩下了她,涵玉她要驱散这屋里的过去,她开始频繁地邀同学来玩,一群人在这里玩,碗碟摊开,杯箸狼藉,地板上足迹斑斑,她让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满她的生机,充满她的笑声和交谈。有时候她会拉小美在这里过夜,不知为什么她害怕降临在这屋子里的夜,以及在夜色中所呈现出那种寂静和无言。她不能和空屋子在寂静中独处。有一次她和小美在一起,她们躺在地板上闲谈时,她突然听见了电话铃声,是父亲屋子里的。她从不用这里的电话,但电话铃响了起来,不是爸爸,决不是。小美看看她,深夜里铃声变得尖锐固执,并且持久地响着。涵玉站起身走到卧室,她父亲的床边,涵玉拎起电话,“喂——”只一刹那,电话的那头消失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静静的屋子里她望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放下了话筒。这时候她完全懂得是谁打来的,奇特的是她在那一刹联想到的却是自己拨打过的电话,她曾在遥远的沉默空白中发出固执的声音——是我是我,没想到在未知的地方仍有着这种声音的回音。这声音在这茫然的世界里隐秘者却又是随手可触,在空洞浩邈的世界中它犹如投入大海的石砾,激起的波澜微乎其微。微乎其微的是这声音竟也来到了这里,只因一种坚硬细碎的固执,这声音也来到了这里,涵玉感到自己意和这隐秘的声音如此的息息相通,她也曾试着在过去了的,属于别人的世界里留下一个空间,一个她的空间,然而这也只是她的执著,因为沉默很快就将湮设这一切,她那点声息也是如此卑微得可怜,纵然她为之震憾惊愕,为之毁了一般地战栗,但那也将微乎其微地消亡在随之而来的沿邈沉默中。

  到了周末,涵玉将手指按在电自豪感按键上时,她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控制的羸弱,她还是她,然而她渴望着他吗?是寂寞,还是真的渴望着,她无法回答自己,就像温情的夜的两面,她无法作答。在这个城市里只有她自已一个人,她的抽烟手势爱抚不了,她那美丽而端庄的母亲解决不了,她富有而帅气的父亲也明白不了,她永远只无一个被挡在外面的人.纵使因为一些执著,可最终也将如那串电话铃声般尖锐而短促地消亡者,冲不进来。

  她感到痛苦不堪,她这个傻瓜感到痛不欲生。

  夏日的夜里她四票者,她抱着怀里的书站立着,这是她的惟一依仗。她仰头望着远处,她的两个黑眼圈黑得真是触目惊心,她望着远处,她知道的地方。

  她开始走一条小路。居民楼群里,一弯弯低矮的铁门,她通过铁门,穿过一条陌生而热闹的街,又迈入一带交错迷宫的楼群。在拐角,在浓影结举的紫藤顶棚下她躲避着自行车,行人,她看着他们走过去,接着又一群人。旧式楼墙上写着这里是X校教师宿舍楼。他们穿过了一座座带铁门的车库。她望着他们,她站在树的阴影下,她抱着书身子问了下去,她藏身在墙根在浓影里,现在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她闻着树的气息,青草的露水。清冽的月光从她手臂上缓缓淌过,突然一只虫子从她眼前跳了过去,她转脸向虫子逃走的地方看了一阵。女孩翕了翕鼻子,望着远处。

  人群中的一个男人看了她一眼,他往她蹲的地方看了一眼。她望着他,不,不,她两眼紧紧地望着他。他看了她那里一眼,继续向前走着,他慢慢走着又回头朝她那里望了一眼。女孩几乎要被他眼里的东西所击碎,所怜悯。

  她站了起来,她站在树影下望着前方。她裸露的肩头在树荫下就像碎了的月光,如下堕的广玉兰。她看着前方,她知道的地方。

  他们向前走去,他们大声说着什么向前走去。女孩望着他们的背影,她看着远处,灯光的房处,熙熙攘攘的街的那头。

  她这里是黑暗的深处,夜的尽头。她孤独的双肩像月亮一般皎亮,她走不过去,她的两只黑眼目让她无法站到光亮处。她望着光亮的地方,小巷的前端,又有自行车驶来,还有人,她感到了~丝倦意,她将头依在干燥一点的墙面上,她有点不信任地摸了下散落着石灰气息的场面,但她真的累了,几个礼拜?好几个周末。她望着那里,她行走在夜的深处,她走得累了,直到极其的系,她才回到那个小屋,在极度的疲劳中她便不再害怕这间屋子。

  她已经将电话绳拔了。

  但那个硬点在他该出现的时候依然出现着。这个亮点,白亮的点,他从光亮处走了出来。他身材修长,风度儒雅,保持着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态和一身过于平凡普通的白色衬衣,但他的气息压过了一切。

  女孩看到了他,她站在暗处先看到了他。他的风度是一剂毒药,她一看到他,她的心就痛昔地绞痛着,战栗不已。就是这个男人,这个曾经与之并枕的男人,但他不是她的,即使她爱他.他也不是她的。曾经有过女人爱过他,曾经他也爱过那个女人,但最终他还是不是她的。涵玉一想起来就绝望之极,她站了出来,她望着他,她两眼望着他的时候,他也看到了她。他的目光沉凝而深邃,他望着她,一刹那两个人竟呈映出一种莫名而沉寂的对视。涵玉有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她晃了晃身子,突然像领悟似地向前走了一步,但很快她感觉到了,她望着他猛地拔腿而走,她转过身就走。她在黑暗的巷子里跌跌撞撞,快速向前。就在巷子拐角处她猛地被背后的人抵住,她被重重地压在墙角,石灰气息的旧墙垣边,她的脸挨着墙面,她的身子被他重重地压着,让她无法转过脸来。她停顿着,身后的人哧哧地喘着气,气息喷到她的后颈,她缩了下脖子,忍不住呻吟了下。她侧转的脸马上被一张嘴堵住了,她被迫吻着,他的吻笨拙而粗鲁,她静静地等待着,她在他的唇里静静等待着。她慢慢伸出她的舌失,她试探着,拨弄着,她开始在他那里找寻着,她用舌尖感受着他那里的世界,她感觉着他的反应。有时她会突然恨起他的那里来,她猛烈地找寻着翻动着,她捉住他的舌头猛烈地吮吸着,向她自己那里吮吸着,她的吻让他痛苦不堪,开始让他难以忍受了。他甩着头试图逃脱着,他后退着,他将她的唇重又进入到他那里,他爱抚着她,他开始怜惜着她,平静着她。

  他抱住她,他将她的正面迎向着他。她纤细的四肢在他的怀抱里渐渐后仰,月光透过枝叶投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上,还有他的吻。她感到昏昏欲睡,她无力之极,她忍不住又要呻吟起来。她睁开了眼,她望着他,她试图看清他的脸,他为她的神情。她向边上侧了侧脸。他们现在在树的浓影里,小巷里没有任何人,谁也没有。但热闹的街就在边上,随时都会有行人闯入,随时。

  她闭了下眼睛。男人双手扯住她的短裙,她的衣衫在他们之间已是一团揉皱了的可怜的纸,男人的双手穿越着,急使而又自由地穿越着它,他的手温暖而完美,他将手掌温柔地抚过她,他的手越过她的战栗、她的绝望,他用双手抚磨着她,唤醒着她。在阵阵颤栗中她无法抵御他的柔情,她在他双手之间无力掩饰,无法躲避。书早已跌落在脚边。而她惟一可以逃避的姿态意就是抱紧他,用双力紧紧粘住他,箍紧他和她之间难以平复难以自控却又汹涌而来的战栗和激情。她只能运用这惟一的姿态来阻止他,平息他。她痛苦地将头贴向他的脸庞,她将自己颤抖不已的身子整个儿地贴向他,就像暴风雨后海水将慢慢归向海岸,雨水漫漫渗进土地。她靠着他,他依着她,他们渐渐平息着这个来自自己体内的汹涌的河。她仰望着他,她的呼吸变得渐渐清晰,渐渐细碎,她的眼睛渐渐适应着周围,他们依然在墙垣边,树荫浓影之中。小巷岑寂无人,可以听见巷外行人的私语声,车辆驶过的呼啸卢,可以听见他胸口心脏急促跳动的声音。

  她突然说,她看到有人走过来了。男人倾听了会儿,双手轻轻脱离开,背脊也开始昂然地离开着她。涵玉有点迷惑地望着他,他注意到了。他问,你家里没人吗?是的,那里永远没有人。她看着他说。这几乎是他至今向她诉说的最清晰的话。涵玉静静地凝望着他,男人察觉到了,他低头吻了她一下,接着他们向前走去,她被他拥着向她的小屋走去。他们穿过小巷向着她的小区走去,他们可以从他的宿舍楼边穿过,从巷子深处到达她的小屋。

  欲望永远是燃烧的火,永远像火一般照亮了彼此,很快未等看清对方它就消逝了,欲望就像火一般从两个人的身边擦过。很快消逝而去。

  当一切结束以后,她看着他,他们现在又成了两个陌生人,非常陌生的两个人。她望着他,在黑暗里呈现出的身影和脸廓,她突然感觉到刚才从树影边走过的那个人仿佛是张仪嘉,他的儿子。她望着他,忍住不把它说出来.她关注地望着他,他站在那里,修长的身躯在衣裹之下又恢复了他的风度。他向窗外顾盼着,那样子让她感到一阵焦灼,男人站在那里突然叹了口气,他也许想抽支烟,但他忍住了,在别人的屋子里他值得克制,他很自律。

  他走到她身边。她望着他,她依然躺在那里,她什么也没穿,什么也没有。他没有说些什么,通常他不说什么,说些什么呢?偶尔地会说起她的年轻,他向她赞美她的青春,她的未来,除此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望着他,突然向他伸出双臂,她将他向自己这边拉近,而他任由自己再次挨近她的身子,她的怀抱。

  她看着他,突然要求他说些什么,比如他的学生生活,他的年轻时代。他的辉煌时代是在他上大学的时候,他们用于保送的那批。她知道母亲就是因为出身不好被刷了下来,父亲也是,他们就此成为时代河床上的岩石,被搁置了下来。他开始讲他在大学里做学生会主席的事,而她要求他讲他的第一个恋人。他突然沉默不语了,他想了想,他说起大学里的一些女孩,他说着别人,别的好女孩。涵玉望着他,她开始问他在高中时候所爱的女孩,她问他在高中就没有爱过吗?他再次沉默不语。涵玉看着他,他不放回答,他不敢回忆那段生活,因为真实会损坏他现在良好的自信,他不敢讲述。涵玉突然明白了母亲,可怜的母亲她也开不了口,她说谁还记得清,但是谁都记得对方,谁都成了对方不敢开口的人,他们是彼此最脆弱的表面,凹凸的面。涵玉开始感觉到了那个神秘的点,就便那樱桃红的纱巾,它已经四角糜烂,跟着隐藏的那个角落,那个不敢触摸的痛,它已经死在了那里。

  她望着他,她突然憎恨起这个脆弱的男人,他和她母亲一样已经被过去毁坏了,他和她母亲一样拒绝着存在的现在,拒绝着众人的回忆。她突然像很母亲一样开始恨起了他。女孩猛地坐了起来,她一丝不挂地坐了起来。她看着他,她仔细地看着他,她用手指划着他的脸廓,他的侧线。

  她突然说起了张仪嘉,她说,张仪嘉知道这一些吗?你的儿子他知道吗?

  他开始将脸转向她,他倾听着她的声音。她知道这让他有点紧张.她笑了,她仰起头哈哈大笑。

  他突然一把抓住她,他抓着她从床上直坐了起来。他问她,他真的喜欢你?

  涵玉看看他,她拉开了与他的距离。她低头看着黑暗里的被褥,凌乱的被揉成一团的床单。她突然笑了,轻轻地笑了。

  他问她,他吻过你吗?

  女孩抬头看看他,什么也没说。

  你也喜欢他?他继续问道,你和他上过床了?女孩猛地抬头盯住他,她反问着,你说呢?

  她的回答击中了他。她开始也要他痛苦,她要让他痛苦绝望着。她向他诉说着张仪嘉的年轻,他的青春,他的与他并不相像的脸部轮廓。她恨眼前这个男人的自律,恨他隐蔽了的过去,她还恨自己的微乎其微。在床上她继续说着,她舒展着自己发亮的肢体诉说着,折磨着他,很快她的讲诉奏效了。男人被激怒着猛地抓住了她,他将她压在身子下面,他不脱衣服就开始了,他就像个疯子似地开始了,涵玉尖叫着,她挣扎着从床上逃脱,但很快就被重重地压在了地上。

  这只是更加侮辱了她,她更加强烈地说着她和他儿子。她尖叫着,你说我们会怎么做,他喜欢我,你说他会怎么做,而你呢?你又在做什么呢?

  她痛苦欲绝又欲哭无泪,她将他恨透了。

  他也将她很透了。

  他凶狠地抓住她,她的胳膊,她挣扎的双肩。女孩尖叫着,锤打着。男人将整个儿的身子都压住了她,压住她的双腿,她起伏不定的呼吸。女孩气愤极了,她左右晃动身子,突然指甲狠狠地划过男人的脸。这一招让男人猛地放开了手,他跳跃着躲避开来,与此同时女孩剧烈挣脱而出的身子就像脱缰的野马,跟着他后躲的身姿猛地向后闪了出去,她几乎没有尖叫就闪了出去、他看着她跌落下来,看着她跌进床上,被子上面,墙上,撞击之下她就像个脆弱的布娃娃被他翻转着,任意翻转,跌落下来。

  墙面撞击着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呆立的他一下子被这响声吓住了,他紧张地看着她,他一下子吓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女孩躺在床上望着他,她静静地看着他,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她睁着一双泪眼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泪流满腮。男人望着她,他也变得安静无比,呆在那里脆弱无比地望着她。

  女孩望着他。突然将手月伸向他,什么话也没说,缓缓地将他向自己身子上面依来,她望着他,她的泪已如雨下。男人痛苦地望着她并且无力地挨近她,一刹那他只渴望她,乞求她爱抚她,她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夏夜,他无比渴望着她。

  他无法不要她。

  涵玉看着他痛苦的脸,她将双臂慢慢拥紧,慢慢将他紧紧地拥进自己的怀里。

  夜,在夏夜的深处,一切快得就像熊熊燃烧的火,像即将毁灭的火。有时候涵玉会在深夜里醒来,她在黑暗里睁大着眼,想着那个夜,那个稍纵即逝的爱。她回忆着他被激怒后的粗鲁和绝望,面对她,他终于扔掉了那与生俱来的温文尔雅,扔掉了他的自律、他的冷漠。这个众人面前的男人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在欲望和激情涌来时,她没想到痛苦竟然和随之而来的快乐一样的汹涌,剧烈。她闭上眼睛感叹着:在儒雅的下面他也是个绝望的人,甚至他把自己的绝望隐藏得那么的好,那么的完整,他对自己的爱是如此的虚无,看来他一向如此。

  他曾经问起她失眠的那些清晨,他问她的最初,他试图向她吐露着一些什么。因为他也被折磨着了,他在为之昏眩沉迷,毫无疑问他爱上了她。他向她诉说着,他在讲诉时就成了个孩子,和她一样的孩子,甚至是比她更小更怜人的孩子。他依着她弱小的肩叙说着,他依着她看着她。他这样子真让她心碎,他说的话也让人绝望。

  她醒来后通常就无法再入睡了。涵玉望着窗外,夏的晨曦竟然来得那么单薄黯淡,鸟声稀疏。当清晨的霞光穿过窗棂淡淡地仿佛还带着梦的倦味,而昨日的欢娱已经成了一场梦,她回忆着,细细地回味,她的记忆经过一夜的沉浸就缀满了阴翳。女孩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在晨霭中变得幽黑潮湿。过去了的一夜已经成了一场梦,所有的细节都成了无法触摸的过去,激情过后记忆也是虚弱无力的。涵玉起床望着窗外,她在白天的阳光中又成了个学生,又成了那个走向学校的学子。现在她还是她,她还得继续进入学校继续她的学业。

  在学校里她避开他,她不想看见他。她一看到他,她的两个黑眼圈就让她暴露无疑;他也害怕遇见她,害怕着那个夜,夏日的夜总让人迷失,而他们注定逃不过,只要到了周末他们就逃不掉。他和她一样喜欢柴可夫斯基第五的第二乐章,他们躺在地板上听那音乐,那旅律,他们毫无声息地倾听,就像死了一般倾听着。这音乐就你死亡一样柔情,一样华丽到极点。他们彼此不再诉说,互不打扰。他们倾听着爱,是他们彼此无望的爱,他们已经明白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可不久他们彼此又会因此而相互折磨。有时她几乎被怀疑淹没着,她无法确定,就是她自己的那份她也无法确定,她想他也是。

  到了周末她是有意识地等待着。她不可能拥有承诺,也没有永恒,她只有现在。人一脆弱就乞求永恒,可她不能脆弱,在他以往的世界里她显然比那些传统而俚死的要来得逼真,生动,但她是没有未来的,甚至连明天也没有,她就像个谎言站在夜的边缘,惟有夜才让他们真实可信,谁有夜里的他和她才是相亲可爱的。所以他们不停地在彼此的世界里索求在的来临,他们等待复日里纷至沓来的夜,那些迷离绚烂的时光。

  她不再和他说他的儿子,但是别的人依然会来到,她说她在食堂排队碰见的人,走廊上的,团活动里认识的人。她说起她的世界就免不了要说上他们,她那个在他之外的世界让他沉默不语,陷入阴沉。这个穿白衣的男人已经被销蚀了,他的自得被打破,他的风度在他阴郁的沉思中变得凌乱不堪,他在她身边已经成了一个孩子,一个被剥夺了所有的孩子。这时候女孩也被他的拥抱压抑得痛苦无比,她无能为力,她渴求的激情已成了压在地底的火,那火让他们彼此占有,又颤栗不已。火让一切变得更快,更接近死亡,欲望已经让他们无能为力。

  这是永远没有承诺的,黑夜一过去,所有的也将随之消亡。她在记忆中睁大着眼睛,她整个人成了一场夜,只要一等到阳光的来临,她就得再次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已经成了夜的附属物,成了那桩激情的玩物,她无可奈何地被欲望捉弄,无可奈何。偶尔她也会快乐,在阅览室里女孩和小美交谈时,那些男孩依然用以往的方式和她开玩笑,让她取乐发笑。在这群青春活泼的学生中她和他们一起哈哈大笑,这时她感到她再也不愿爱他了。这个风雅绝伦的男人,她开始害怕夏季的漫长,害怕起夜里那绵绵无期的柔情。

  这个学期很快就要过完了,周末考试一来临,她就必须进入到学生这一角色。涵玉开始拒绝他的来临,她告诉他她得开始复习迎考,她得离开他一段时间。他听她说的时候异常安静,他马上告诉她他希望她有个好成绩,他的老师习性使他希望她如此。他的坚强又让她有点不甘,女孩望着他,她说:“你是说你真的不在乎我们分开这么久?”

  他笑了,他说:“一个学生不能没有自己的学业。考完试我们还可以在一起,不是吗?”

  涵玉向前偎依住他。他看看她笑笑,只要一离开她他就开始变得坚强完美。她有点后悔自己这个决定,她发现这时的她竟比以往更需要着他,她要来他在考试一结束就来看她,她找出钥匙给他。她被分离后的孤独忧愁吓住了,她变得异常缠绵,她吻着他,她要他承诺着。

  “你真的还和我再一起?考完试就来,马上来。我等你。”

  男人微笑着怜爱地抱了抱她,分离让他和她又重新感到了温情和难舍。这一刹那他们彼此融洽和美,他们认定的甜蜜等待开始了,他们在等待着再次得到对方。

  在其间一段时间里,涵玉的父亲回来了,他看看她,没看出什么异样,他在屋子里转了转,什么也没发觉。但是张仪嘉却能从她身上看出了改变。在阅览室里,有一次他暗暗打量她,他突然问她,“你脚踝上的蓝色水晶链子呢?”

  涵玉惊诧地看着他,她问:“什么?”

  “就是脚踝上的链子。”

  她随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脚,没想到他竟会知道这是水晶链子。她向后藏了顾她的脚,“不知什么时候被磕断了。”她警觉地向他望望。张仪嘉也正望着她,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沉静。涵玉吃惊他竟问起那串脚链,她看了看他,不禁扭头叫了声小美,他看看她也扭头向那里望去,他这神情像足了他父亲。涵玉看了不觉一愣,她望着他忍不住说道:“张仪嘉,你借我的那些书我已经还给你爸爸了。”

  男孩子瞅着她,神情一变,“你把书交给了我爸爸了?”

  她笑了:“是的。我作笔记时可能把张照片也夹到里面去了。”她静静地盯了他会儿,继续说,“这是张旧照片,我一直用来做书签,可最近哪里都找不到,有的东西总是掉了才觉得珍贵。”

  “是吗?”他迷惑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孩,他父亲好像没和他说起那些书。他一点也不明白什么照片。

  涵玉有一阵子不声不响地打量他,最后她退了一步,微笑着向他叹道:“算了。”看着她微笑的样子,男孩子猛地背转身走开了。涵玉不知道自己对他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点。她微笑着,甚至有点得意,可她还是没想到他竟会问起那串脚链。她略有回味地望着他离去。

  可她父亲从不留意她这些细碎东西,他永远看不出。这一次父亲呆的时间比以往都长,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他呆在屋子里长久地抽烟,他对她无话可说,可他的不安还是强烈地压抑着她。她不知道她父亲做什么生意,这次出差又是做什么,她对此一无所知,看着父亲在屋子里不停地转悠,她却能感觉到他莫名的浮躁,他并不在乎她却感到了她这里的不便,大大的不便起来。有一次她父亲问起了她的作息时间:“你什么时候考完试啊,考完试准备几时回去?”

  涵玉没想到他那么直接提了出来,她抬头望着她,父亲并没有看她,他继续说着:“你一考完试,我想你还是回去陪陪你妈妈吧。”

  这是他第一次向她的生活作着要求。涵玉狐疑地看看他,她问:“要我什么时候回去呢?”

  他抽着烟想了想,对她说:“考完试就去吧,我这里马上要忙起来了,你马上就去,越快越好。”

  他并没向母亲谈起,也不打算和她商量,看来她是真的碍着他了。过了这么多年,她自以为自己已经是父亲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现在却得再次回悟到她还是那个被挡在门外的女孩,她还是那个女孩。

  涵玉望着父亲,被抛弃的滋味重又在心关打旋,这到那地面对的不是她父亲,而是一个冷酷而自私的男人。她冷静地向他发问;“为什么不让妈妈来这里,她也放假了,干味不搬来这里住,我们一起住。”

  他抬眼瞅了她一眼,口气平淡甚至冷漠地说:“你不是不知道你妈妈的脾气,呆惯了是不愿变的。”

  他那自信的样子真让她气恼,偏偏事实像他说的那样。涵玉坐在那里一阵发愣,但父亲已经不想再说下去了,他看看手里的掌机,起身去里间打电话了。涵玉望着他,忍不住悲哀地想道,难道自己真得听从他尽快去母亲那儿吗?她坐在那里,马上试想了许多对策,他所有的借口无非是要她离开这里,离开他而已。她想起最近父亲总是独自去卧室回电话,他有着足够的空间,足够的自我,现在却来算计女儿的生活,这让她忍不住恨起了他,可她却无法直面指责他,指责他不敢面对家庭。她不敢说,就像母亲那样她所有的一切也是他给予的,她无法高声向他尖叫,无法像小时候那么尖锐地敲打着那扇关上的门,她冷酷地注视着他,她只有缄默,因为成长也让她后退了好几步。

  可她仍然不愿意离开这里,这也是她的家,她并没有放弃她那作女儿的小手段。有一次她故意在父亲面前捡起一枚自己的发夹,“这是哪里来的?”她对他惊叫道,“我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发夹.”接着她盯住了他,这个身材已经发胖的中年男人也盯住了这枚发夹,“可能是我的。”他说,“现在的时装店买衣服老是有赠送,我忘了给你就扔在了那里。”她望着他,在她目光下她父亲依然面不改色地看着她。“这种女人东西我怎么记得清。?他已经感觉到了这是她的圈套,但他依然那么沉得住气,面对这种场景他早惯于应付。他那种无耻的坦然立即让她恨得发抖,看来母亲和他两个人谁都清楚得很,只有她才是个麻烦,只有她是孤零零的,他想再次把她挡在门口,现在他连她也要抛到一边。父亲这个的世界里女人状的空间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大到要求她的离开。这让她恨得声嘶力竭,她恨透了她父亲,也恨透了母亲。这母亲是知道的,她却依然纵容着;而父亲又为什么不彻底离开她呢?这里交绕着什么?她想起小时候父亲看母亲的神态,那时家里的人都惧怕着母亲,而现在谁都遗望着她。她想起她第一次偷戴妈妈的纱巾使父亲那么紧张,毫无疑问这是件礼物,这件礼物他也明白着,清楚着,那时他还爱着母亲,难道现在就没了吗?

  她试图打电话给母亲,让母亲自己来这里,她要她来,但是母亲在电话里一听到只是她的意思就拒绝了。她企求父亲给母亲打个电话,可他回答她,不可能,因为他早已给她打过电话了。她看着他,看来她惟一可做的就是像他所说的离开他,平静地考完那些学科,然后回家陪母亲。她想也许只有亲自到妈那里去,才有可能让母亲搬来往。她准备一考完试就回去,她得抓住这个家,这个游离的家,这些弟弟是不懂的,他永远不懂。

  她几乎忘了张子介,当考试一完,她就匆匆地夹着书本往小屋走。奇怪的是这些琐碎的家事是不能和人讲的,即使她那么迷恋他,她也无法向他述说。她的世界永远在他的外面,他也是。她往他的办公室寄了封信,大意就是告诉他约会的取消,然后她回到家。她开始琢磨怎么再次说动父亲,她必须让母亲来到这个小屋,进入到父亲的空间来。

  在第二天,她和父亲呆在一起的时候,她什么还没说时,张子介来了,她没想到他会再次来临。是爸爸开的门,父亲望着他,“找谁?”张子介看到他一下愣住了。涵玉这时候正走出来,她看着他,先叫了起来,“张老师,没想到你亲自来了。”她说着将张子介让进了屋。“爸爸,这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望着爸爸迷惑的神气,她继续说着,“您坐一下,我到里屋拿一下。”

  “拿一下?”张子介他也没想到会见着她父亲,他茫然地望着她。

  “就是在信里说起的那本书。”她又向父亲那里扫了一眼,看来张子介并没有收到那封信。现在她无法确定父亲会怎么想,他还没遇到过找她的男生,特别是这年龄段的。当她从里屋出来,她看到两个人沉默不语,张子介甚至连坐也没坐下,她感到屋子里充溢着一段窒息而不安的气氛。她望望父亲,他低着头闷坐着;张子介的神色不怎么好,但他依然扬着头打探着屋子某个深处,现在他看屋子的目光变得很异样。当地看到涵玉时,眼里新添了一种既冷酷又陌生的含义。涵玉在这目光前不禁顿住了,她送给了他书,她注意到父亲抬起眼,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张子介拿着书,向他和她点了下头,然后一声不响走了出去。涵玉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发愣。

  她也起身向里屋走去,父亲抬起头看着她。

  “他现在是你的老师?”他问。

  “是的。”她回头看看他。

  她回答着。她的目光再次和他相遇。他的神色比张子介还差。他说:“你们就仅仅是师生的关系吗?”

  她再次回头看着他,她不知如何回答好。他还在盯着她。

  “他真的是来拿书的?”他问。

  她顿时感到舌干口燥,她站在那里,她不知如何是好。

  “就是拿书而且。”她看了他一眼,尽量显得不动声色。

  “那为什么不在学校里给他,而要到家里来?”他问。

  她沉默了。

  “你们仅仅就是师生关系吗?”他说。

  她无法回答,她无法解释。她恨他,恨得已经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看着她,声音变得严厉而生硬,“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应该懂。”

  是的,是的,有些事她应该懂了。涵玉忍不往被他的口气刺伤了,他以前从不关心她,现在却要来管着她了。她忍不住冷笑着说:“是的,我爸。你不知道张老师是我们老乡吧,他和妈妈是一个村的。”她瞟了他一眼,继续说:“他有个儿子在我们年级,他有点喜欢我,可我知道怎么做,我已经大了,有些事我确实懂,你们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懂,我已经足够懂了。”

  她说完看了他一眼,父亲坐在那里仿佛陷入了沉思,他燃起一根烟,吸烟使他一下子变得衰弱和阴郁,他不再说着什么,看也没看她。

  “我从来没要求你们怎样关心我,我从来没向你们要求什么。”她继续嘀咕着,她知道现在是惟一的机会。她让他想起了过去,她并不是一点都不知道过去的。他如果还爱着母亲,他就会在乎过去,他就会回到母亲身边。

  “他怎么知道你住在这里?”爸爸抬起头突然又向她问道,这一次他作为妈妈的丈夫向她发问着。

  涵玉无法回答,她无法逃避这个问题。一阵寂静,寂静中两个人变得异样的亲近,亲近地感受者彼此无言的秘密,这秘密也是彼此心中最大的痛。

  “你们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他问着,声音几近绝望。

  但他那冷酷的声调只能让涵玉生恨,她被他的发问逼得也几近绝望,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说呢?你说我们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你从来就不关心我,妈妈也是,你们只顾着自己,你们忙着自己的事,现在一切都发生了,你却来问我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你们根本不在乎我,何必在乎什么程度。”

  她尖叫着,让父亲惊呆了,但她并不在乎他。她只感到自己孤独无助,痛苦的情绪激昂不堪,她一直被挡在门外,他们只是因为涉及到自己才向她发问,才会注意到她。涵玉鼻子一阵发酸,委屈失落的眼泪忍不住要流了出来,可她不会在他面前哭,她一向表现得很无谓的,涵玉伫立着,她僵硬着脸,只感到胸腔里一阵郁闷,尖细而激昂的愤恨立即汹涌而来,她无法遏止自己,无力面对着他,最亲的人也是最陌生的人。她恨透了他,她几乎无法面对他。涵玉猛地走进自己屋子,对着目瞪口呆的父亲,她砰地关上了门。现在轮到她向他们关上门了。

  她在自己屋子里愤懑着,她的沉闷也让爸爸受不了,他第一次意识到她的长大,意识到她那随之长大的世界坚强而昂然地抗拒着他,她并不在乎他,甚至没把他当爸爸看,可这就是自己的女儿。这让他无法忍受,他终于也向她发起火来,他敲打着她的门,猛地拧开了门,他走进屋子,双眼直逼着她,愤怒已经让他成了另一个人,他向她叫嚷着,“你是说什么都已经发生了?是不是?什么都发生了:”

  涵玉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猛扑进来,当她听清这句话后,不禁冷笑了一声,“现在说这些,无非是表明做父母的是不知情的。放心吧,这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还没到丢你们的脸的份上呢。”

  父亲听了,猛地挥手给了她一个巴拿。他怒吼着:“马上回去,你给我回去,让你妈妈好好管教管教。”

  涵玉捂着脸,不禁一愣,看着父亲狂怒的样子她忍不住一笑,说道:“过了假期我还得回来上课,还得到这里的学校来学习,你管得了一个假期,管得了我一辈子吗?”

  他一听,马上恨起她来了,他起身就抬起话筒向母亲那里拨起电话,关键时候他们永远是同盟,可惜对方电话一直没人接,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即将话筒重重地摔了下去。现在他可是气极了。他叉着腰踅来踅去,涵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对他说:“我喜欢我们这个家,还有妈妈,我不会因为她总是沉默不语,像个做忏悔的修女那样就把她忘了。”

  他听她这么鬼气地说着话,更加气急败坏,她以为她是谁,她想丝丝剥离着深入进来,她还真以为自己是谁。他忍不住恼羞成怒,恨恨地盯住她。他慢慢逼近她,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可涵玉不怕他,她向他失声叫道:“你想甩掉妈妈和我,想甩掉我们两个。就是这样子。”她向他冷笑着,她不怕他,一点也不怕他。父亲看着她,他望着她的眼,要知道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孩子了,她也逼得他几近绝望,几近痛苦。他望着她,猛地用拳头挂着墙面叫嚷着,“你们怎么会这么想,这么想!”他悲愤之极,说完猛地摔门而走。

  涵玉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没想到他也怕了,她父亲也会害怕。她哭泣着,绝望让她缩成了一团。涵玉边哭边伸手拿电话,她开始向妈妈拨电话,她现在无依无靠,只有妈妈了。“救命啊,妈妈,救命。”但是没人接,她根本没打出电话,电话绳根本就没插上。其实父亲也害怕和母亲通电话,他也害怕面对这一切,他们已经许久不说话了,许久不在一起了。

  她流着泪,嘎咽着将电话绳接上,当她一站起身,桌上的电话就响了,她拎起话筒听到的却是张子介的声音,话筒的那一端传着他清晰的声音,“涵玉,我要见你,见你。”

  “——不!”她立刻拒绝着,“张子介,是你抛弃了我的妈妈,是你把她毁了:”她向他尖叫着,摔掉了电话,她抱住自己不禁放声痛哭。

  现在她真真成了个孤儿,谁都离开了她,父母,情人,她一直渴望拥有的亲情现在一下子都消失了,而且是她亲手毁了她的这个家,是她,最渴望家的人毁了这一切。

  这一次我又一次地看着她——看着自己创造的女孩痛哭不已,而这一次我无能为力,这一次她走得太快,快得超出了我的想像,我以为她会得到她想要得到的,其实她要的仍是那最原本的,看到这些我只得无力地看着她,这些她永远得不到,她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自己内心里的,可怜的她孤独得超出我的爱抚,我的创造,我只能看着她,眼巴巴地看着她,这个孤独得被挡在门外的女孩。

  她,带着她的黑眼圈的女孩又出现在了校园,她独自踽行于校园、阅览大楼、教学楼之间,几个学生看看她,低声细语着。女孩仍孓然前行,漠然行走。

  在教学楼,阅览大楼上的窗子开启着,有人,有教师望着窗外,看着她漠然行走,光洁的肩头,深蓝色暗条纹的短裙,犹如一团迷人而神秘的水母在阳光下独自游弋穿行着。

  她有点无谓地眺望着远处,就像一只惊恐的鹿。

  夜,又一个夏天的夜,她来到了那幢居民楼前,是她自己要来的。她站在那里,什么愿望也没有,直到对面的窗突然熄灭了光。她敛了下眼帘,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在梦的边缘凝望着,可这个梦也是别人的。

  女孩闻着夏夜的气息开始缓缓而行,她走啊走,突然步伐快了起来,高跟鞋尖锐地响了起来,就像身后有人在追似的,她跑了起来,她呼呼喘着气,四肢加大了动作的幅度,整个身躯急促地向前奔跑着,就像后面真的有人在追她。她奔跑着,呼呼的喘息声中突然真的有人从后面扯住了她,紧紧揪住了她,她奔跑的身姿猛地被后面一扼,她惊恐地叫了起来,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她看不清身后是谁。只有一声尖锐的撕裂声从身后哗然响起,同时她后曳的身子倏地被解脱了出来,她护住自己猛地一转身,这时候她看到清辉的灯光下一枝抖出的枝桠正微微簇动着,女孩低头看了下自己,身上的白色中褛已经从背后裂成两半。她看着像碎布似的中褛,一股深重的绝望涌了上来,她将外套褪了下来,将它飘落在路上,落在这路灯照问苦的路面。破裂的衣衫蜷缩在路面就像凄清月光的反射,但这是在夏夜,灯光不会这么惨淡,这么地哀婉。她有点出了神地望着它,在这条必经的路上望着它,然后她向自己家走去。

  但这也不是她的家,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何从何去。在黑洞洞的楼梯上她摸摸索索地向前走去,她想像别人生活的样子,而她是被挡在门外的,但她也渴望着要点爱,要一点安慰和肌肤的可亲,然而她没有,她仿佛生来就注定没有这一切,谁也不注意她,没人在乎她。她曾经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于这种遗忘,但那些激情还是来临了,那些痛苦欲绝的激情啊,之后只是让她的空虚变得更加广阔,更加难以自持难以回归;只是让寂寞变得更加贴身,更加敏锐。她摆摆头,在这以后她连最后的归处也没了,那间小屋不是她的,学校里更让她不敢久留。她叹息着,沿着黑漆漆的楼道踟蹰前行。她垂头叹息着,就在她转弯的时候,黑形里突然冒出个人影,就在她尖叫的同时,一双手捂住了她张开的嘴。“哦,我爱你。”一个轻柔几近虚幻的声音,他的声音,他的表白终于来了。然而涵玉还是抬起一只胳膊护住了自己,她紧张地盯住他。这一举止立刻让他痛苦万分,男人向后退了几步,他望着她,被她的目光所震慑。涵玉看着他,她喜欢用双手捧起的削瘦脸颊现在也正痛苦地望着她,那双深透的眼,他看她的目光也让她痛苦万分,可她无能为力,她脆弱不堪。

  “我知道你是张红玉的女儿,我已经感觉到了。”他望着她,声音变得异常脆弱喑哑,他说:“但我不想往那儿想,要知道过去真的什么也没发生,我不知道你,还有你爸爸怎么想的,但过去……”涵玉用手掩住了他的口,她说,“我不想知道。”

  男人吻了下她的手指,说道:“我爱你,不管你是谁,我只爱你。”涵玉望着他,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她已经把这一切都扰乱了,可她还是要啊,她要着这所有的一切。她望着他,无力阻止,她业已无力之极。可是那过去的真的没有发生过吗?祖屋里那种自她出生以来就凝固了的沉默气息,难道是她自我胡思乱想出来的吗?“不——”她说,“你根本不知道你对我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啊!她内心一阵紧抽,就觉得胸腔沉闷,沉沉的纯得像铁砣,然而泪水还是落了下来,不,不要让泪水落下来。她抽泣了一下,扭过了脸,“所有的一切你永远不会明白。”

  你永远不明白你对我意味着什么,即使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接近你,可你还是不明白。你不明白啊,而我尚未出世就感悟到了,我就是从这种痛苦中而来,这痛苦因你而致,我尚未与你见面,痛苦就将我们连在了一起;我尚未明白就已经被你淹没。而你永远不知道,你甚至从没去翻看一下我还给你的书,在你书里我留下的书签,我留下的照片,妈妈和你的照片。瞧,我让你也痛苦起来了,但你的痛苦永远不足以承担我现在的痛。我不知道以前妈妈是怎么样地爱着你,可我知道我自己是怎样地痛苦无望。

  “你不知道啊——”她望着他,叹息着。

  虽然我们没有一丝血缘关系,但是我一出生就进入了你的过去,你从未听说过我见过我,但是命运却让我一个劲地向这里走,从你的阴影里走到了你的面前,就像我的出生是为了来认识你,是命运永远无法让我躲开你,让我躲开这宿命的痛苦。

  “是啊,谁也没教会我这些,但我还是这样开始了,我不知道妈妈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还有张仪嘉,我也知道。你的儿子不及我万分之一地爱你,如果你是我的父亲,他不及我万分之一。”她看到张子介抬脸盯住了她,仿佛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涵玉微微一笑,继续说着,“爸爸,很久以来我最渴望的其实是他,但是这不由我选择,后来我以为我爱的人可以由我自己选择,但这也由不得我,即使强求下去,也由不得我啊。这一点上我永远比不上张仪嘉,即使我比他强一万倍,可这我永远及不上他。”

  “可怜的啊。”她向他叹息着。黑暗中男人的脸一动不动,就像个陌生人似的伫立着。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着她,但是她已经顾不上了,她扬起脸试图微笑一下,她的心还是忍不住一阵绞痛,她无法不痛。涵玉动了下身子,她一动仿佛黑暗中的一切都变得真实可信起来,她想,黑暗中这一切就便一场梦。地思忖着伸手碰了下男人的脸,手指间男人忍不住一阵哆嗦,但她还是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她试图看清这张脸,这张倍感憔悴忧郁的脸。男人任由自己被她拥进怀里,他侧脸靠在墙上,只是静静地站立着,任由她的抚弄。涵玉可以感觉到了这个削瘦身躯里某种坚硬而屹然的东西,这东西尖锐地屹立着,屹立在这寂静过道中。

  女孩感觉到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靠在楼梯扶手上,她看了他一眼。

  在这里夏到了最深处,夜也来到了最底处。

  是一股气息,一股夏的气息飘了过来。涵玉依着楼梯扶手可以望见外面灿烂的夜空,夜空边缘横斜出的细碎的枝桠,所有的气息像夜一般宁静。她可以闻到那种气息,像忍冬的气息,叶子低垂到水面的气味,她想起了祖屋院子上空弥漫的那种气息,迷离凄楚的气息。涵玉仰头望了一下,她的小屋就在这楼梯的上端,但是没什么可去的,她知道她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她想着,忍不住叹了一声。“哦,我爱。”她闭了下眼,然后转过头,她徐徐地缓缓地向前伸开双臂,她感到泪水从脸上流了下来,泪水总是在她最不愿流的时候流了下来,她叹息着,向前偎依了过去。她知道她现在什么也得不到,就是男人心里刹那间激起的爱怜也已被她亲手扼杀了,她知道她什么也得不到,她的孤独无人可以抵挡,无人可挡。女孩涵玉谛听着自己内心孤寂的绞痛,她静静地抬起眼,向着眼前这个男人说道:

  “明天请、请你把我母亲的照片还给我,你已经忘了她,那就把这张照片还给我吧。”

  女孩望着他,身子仍旧偎依着他,紧紧地偎依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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