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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笨,还打什么台球。这是杨小庆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我想不到他这样的人也会搭理我,当时,我就傻在那里了。 在我们泰来镇,台球的兴起也就没几年的事,如果要说出了什么人物,杨小庆可真算是一个。球打得好,那是不用说了,一度在泰来镇无出其右。在此之前,作为杨家五老虎的小五,杨小庆就己经很出名了。我见过杨家的老二和老三,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五兄弟当中,都曾有过蹲狱的记录,而无一例外的是因为打架,或把人打伤,或被人打伤。在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我看见一张贴在东河菜市场门口的布告,就是老三国庆的判决书,我记得他被判了五年。我回家后告诉我爷爷,我爷爷说,判啦?判是早晚的事,人倒是个好人。 我爷爷说国庆是个好人,是因为国庆曾帮过我家。有一次为了隔壁阿狗在我家屋后挖了条阴沟,我爷爷和阿狗打起来。对付一个老头虽不在话下,但阿狗也不好意思痛下杀手,就叫了帮人,想吓煞我爷爷,其中就有国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国庆,对我来说,国庆就如同是一个游侠。那天,国庆身穿灰色青年装,灰色长裤,黑皮鞋,很有五四时期学生的味道。他身边倒有留长头发,穿喇叭裤的,但一看就知道属于唯国庆马头是瞻的一类。国庆看看七十多岁的我爷爷,又看看十多岁的我,国庆对阿狗说,看来你是想坏我名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二是不是叫亚庆,是我当时和许洪争论不休的话题。据我现在的看法,既然叫亚庆,那肯定是老二无疑了。虽然同在一个镇上,但他们住西头,我们住东头,加上年龄的隔阂,彼此之间并不认识,作为还是小孩的我们,只是经常会听到有关他们的一些事情。而亚庆的被刺,却是我亲眼所见。 泰来镇有两条街,一条叫新街,一条叫老街。在新街和老街的交界处,是泰来镇最大的百货商店,也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商店旁边是泰来镇派出所。十多年以后,我成为一名公复办的联防队员,上班的地方就在原来的派出所里。公复办的全称是公共场所复杂地段治安办公室,可见当地政府对这一地段的重视是由来已久。我不知道这种重视是否和这里有太多的类似亚庆被刺的事件有关。那天,好像正过一个什么节,要么就是一个庆祝活动正在接近尾声,地上到处都是鞭炮燃放后的纸屑,浓重的硝烟味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看!亚庆来啦!旁边有人突然叫起来。那声音就和现在的人说周润发来了差不多。我看见七八个人拥着一头发锃亮的人走过来,那人面带微笑,不停地和旁边认识的人打招呼。也就是眼睛一花,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快快!几乎所有的人都这样叫道。我看见亚庆趴在别人背上,他旁边的人如临大敌,他的肩上插了把水果刀。行刺的人在混乱的人群中早己逃之夭夭,我始终没见过他的影子。据更为清醒的一些旁观者指证,遗留在现场的一只拖鞋是此人在逃跑时所落,我们倒是盯着那只红色单绊的海绵拖鞋看了老半天。 后来我偶然在一个民警的抽屉里看见了那次事件的案卷,整个行刺过程和我的叙述差不多。不知怎么,我还记住了笔录的最后几句,问:为什么选择在百货商店门口动手?答:那儿看见的人多呀。 关于杨小庆最著名的传说,是说他和我们新街的铁头约好,晚上各叫三十人在石油公司仓库后面的空地上拉场子,结果不知亚庆还是国庆也正好和人有约,小庆就没吱声,带了把刀,就自己去了。等亚庆他们快快得知消息,带着人赶到时,小庆正一人蹲在一个空油桶上抽烟。问他人呢?他说走了。这颇有点演义的味道,我曾亲口问过铁头,铁头也神秘兮兮的,只说我和小庆可是朋友。 许洪的一个远房亲戚居然和杨小庆的母亲同在一个渔网厂,这使许洪很得意,我也替他高兴,这似乎意味着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泰来镇我们再也不用怕谁啦。我不知道这是否同样是老太太快快乐乐的原因。我见过老太太几次,都是在渔网厂的晒场上。这个拥有五个如狼似虎儿子的女人,身材高大,笑声琅琅,尽管她的儿子们不是这个被抓,就是那个被捕,从来没有过完整的团聚。而自从我第一次看到杨小庆乃至以后,我倒是能肯定,五兄弟当中,至少杨小庆再也没有出过事,因为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就在红旗电影院的地下台球室里打球。 红旗电影院也是泰来镇唯一的一家国营影院,它的地下室原来是县少体队的乒乓球训练馆,自改成台球室后,生意一直红火。在我们的印象里,这地方始终和玩联在一起。看电影是玩,打乒乓球是玩,打台球也是玩,看来每个地方都会有这么个场所。那儿的球桌球杆听说都是从上海运来,单单这点,它就比散布在大街小巷上的球摊强多了。所以敢在那儿打台球的,几乎无一例外是当地的高手。 杨小庆是个高手,这是别的高手都承认的事实。单看他打球的样子你就能看出来,他可以反手击球,把身体扭成五花大绑的样子,可以单手击球,不用另一只手作支架,却比别人双手还管用,可以越过障碍打出跳球,居然能十中八九,他一般不打太直或离袋口太近的球,宁肯失误,也要自觉增加难度,以博一笑。他打球时口叼香烟,谈笑风生,脾气也好,你要他让,他就让,你打球失误了,要重打,他也不介意。所以尽管他水平高出一大截,别人还是和他有得打。每逢杨小庆打球,台盘旁总围了不少的人。虽然大家知道一般总是杨小庆赢,但有时候让得太多了,碰上和他打球的人运气又好,他也会偶尔输一盘。这时候围观者都发出善意的哄笑声,打赢的人反而手足无措,一副很难为情的样子。杨小庆爽快地递过钞票,说,再来再来。他们打球都是赌钱的。而能和杨小庆平打的人,当时还找不出一个来。 我一度怀疑杨小庆整天泡在台球上都是为了钱,后面我要说的事情更让我加深了这种印象。我说过在红旗电影院的台球室里打球的都是我们泰来镇的高手,而像我这种大多数时候看别人打球的就另当别论了。奇怪的是偶尔有几个外地人来,水平也竟都不错。一般情况下,外地人总是先在旁边看一会,或者与自己人打上几盘,觉得形势不坏,便怂勇别人和他打。本地人一般受不了激,明明知道水平是他高,却也要斗一斗,好像自个真代表了什么似的,结果往往大败。而外地人要是碰上杨小庆,那他可就倒大霉了。 杨小庆总是先输几盘,接着就要人家让,外地人看看也没什么,就让他一两个子,他又输,就提出把赌注加大,一副急红了眼的样子。这时候看客们也都起哄,都说上上,哪有赢了钱不让人返本的呢?外地人一来赢得舒服,二来也到底有些怕,就没有不答应的。杨小庆这才拿出真本事来。杨小庆拿出了真本事,后面的结果你大概也就能猜到了。 你想想,开始是外地人让杨小庆,最后是杨小庆让他,且不说输了钱又挨了骗,就是从场面上看,一个是弹无虚发,一个是无从下手,杨小庆打球是满堂彩声,轮到外地人时却遭冷嘲热讽,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球赶到了门口,又被杨小庆毫不留情地破坏,我看外地人都快要哭了。那时候外地人的那张脸,我真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看着有趣是有趣,但我心里很难受。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老吃不准别人怎么看我。换一句话说吧,就是我对自己的感觉很糟。我总是觉得我的想法不对,有些事情我明明都已经想好了,往往被别人轻易的一句话就给否定。因此我对杨小庆的看法,也觉得心里没底。就这事我曾试探着问过许洪,许洪怎么回答的我,我已经忘了,反正不可能说什么,无论如何,杨小庆可都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 说来好笑,我都见过他不知多少次了,杨小庆却不认识我。我现在想,倒还是这样的好,要不然照当时的我,肯定是连人带心都一块扑了上去。起码,我会飘飘然的不知所以,在杨小庆面前,我还会时时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给他的印象,我无法想象那会是怎样的样子。如果真是这样,当我听到杨小庆嗤之以鼻地对我说,这么笨,还打什么台球这样的话时,我恐怕会难过得要死。我所以念念不忘杨小庆对我说的这句话,除了这是他对我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之外,还在于我那天被人打了一顿,打我的那人,大家都叫他小钢炮。 小钢炮当然是他的绰号。在红旗电影院的地下台球室里大多数人都有绰号,诸如矮子四只眼洋枪六点差五分等等,我都能把绰号和本人联起来。小钢炮球打得不错,自己还在街边摆过摊,就是那种用门板作台盘用杂木棍作球杆的台球摊,球倒是和正宗的没有区别,生意居然很好。泰来镇人是从一开始就爱上了那玩艺儿。早几年前你要是来泰来镇,你还可以看到这样的台球摊,有的球杆经多次击打,杆头都打成酒盅粗细的花了,残缺不完的台球在红绒铺就的台面上东冲西撞,有时候一下子能进去四五个。打球的规则更是众口不一,似是而非。遇上争执,大家就去问老板。小钢炮当惯了这种仲裁,就时时要在红旗电影院的地下台球室里也来指点一番。 我说过红旗电影院的地下台球室生意火爆,人满为患。平时根本就不可能有像我们这种小孩上台的机会。那天下雨,我和许洪又去得早,正好没人,我们就直扑最大也是最好的一张台子打起来。打了两盘,旁边已围了不少人,小钢炮等不耐烦了,就要来夺许洪的球杆。本来我们也没指望多打,打算玩完这盘就让人,见小钢炮来硬的,更不敢和他争了。我就随手击了一杆。这时候一个声音在我背后说道,这么笨,还打什么台球! 我太熟悉这声音了!杨小庆居然和我说话了!显然还是针对我刚才的那一杆球!要知道我可是随手打的呀,他却说我笨,我要好好打,他会说我什么呢?可他已经说我笨了,无法挽回了。我的样子肯定有点怪,许洪可能看出了我的异样,可他还以为我是因为遭了小钢炮的欺负,就低声说算了,我们走吧。我没有走,事实上就像开头说的,我是傻在那里了。 直到小钢炮把我一把推倒,杨小庆在旁边微笑着看我,我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我受不了在杨小庆面前再出丑,更莫名其妙地把杨小庆的笑当作是对我的怂恿,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就一脚蹬在了小钢炮的屁股上。我自然被小钢炮饱揍了一顿。我后悔不该踢他的屁股,我应该趁他趴在桌上击球时,拿球棒的大头猛击他的后脑勺才对。我想如果是杨小庆的话,他一定会这么干,我踢他的什么屁股呀。 我挨打的时候,许洪一直在旁边看着。后来他告诉我,小钢炮是因为和杨小庆争一个球,他的一个球打飞了,杨小庆让他放球台底边,小钢炮说应该放中台,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杨小庆就说随你放好了,小钢炮觉得杨小庆小看他,就吃气不放中台,去放底边时,我正好挡了他的道,他就扒拉了我一下,许洪吃吃地笑起来,他说,真的,他只是扒拉了你一下,你就倒了。 我好几天没去台球室了,倒不是怕小钢炮再打我。我爷爷见我鼻青眼肿的样子,竟一口咬定我是在台球室闯的祸。他说,玩那种东西的人是什么货色?你也跟他们学,能当饭吃?我真安安静静地在家呆了几天,我也不是怕我爷爷,要我不看杨小庆打球,我可做不到。我不去台球室,是因为我听说杨小庆也不在,他去上海参加比赛了。泰来镇虽然闭塞,离上海却很近,也就十多个小时的路程,三天一班的船期。不过去一趟也不容易,对泰来镇人来说,那可算是出远门了。有谁要去上海,他往往会被四邻八舍的托带许多东西,我爷爷有时托人给我捎件棉毛衫之类的,从那人出门我开始等起,一直到那人回来,那才真叫度日如年。杨小庆去上海了,还是去参加比赛,这事虽然和我没一点关系,可我也从来没有像等他一样等过一个人。 我终于熬不住又去了台球室,因为只有这里才是我唯一能得到杨小庆讯息的地方。杨小庆还没有回来。一个平时和杨小庆常在一起的人说,早啦,小庆这次可是拿冠军去的,就算拿不了冠军吧,前三名是稳进的。另一个说,那倒不一定,小庆好是好,可上海这种地方会没几个和他一样的?大家拼起来,就得靠运气啦。小钢炮白了他们一眼,说你们懂个屁,这次比赛可有外国人参加,知道台球是谁发明的吗?外国人发明的!小钢炮为自己说出台球的来历很得意,小庆在国内是没问题,碰上外国人,那是戏都没有!大家被他说得扫兴,都不吱声了。前一个忽然说,我好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台球是中国人发明的。狗屁!小钢炮马上反驳,你把书拿出来,你这种人也看书,真把我笑死了。那人说我真的看到过,在一本什么杂志上?对!是《辽宁青年》!《辽宁青年》!他笑了,是书厉害还是你小钢炮厉害?大家也笑了,既然弄清了台球的出处,那么有外国人参加也就不足为患了。 一人忽然问,你们说小庆还会回来吗?他当然回来啦,不回来他还——小钢炮突然停住了,他搔了搔头皮,要是,要是他拿了冠军,国家又要他,他或许就不回来了吧?我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感到一件事情正在发生,而这件事情的发生对我来说是可怕的,我又一点办法没有,一下子我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听见小钢炮在说,篮球有国家队,排球有国家队,还有乒乓球,台球有屁国家队了?你们真是什么都不懂。 过了一段时间吧,我在红旗电影院的地下台球室里终于又见到了杨小庆。他的一身打扮让我很吃惊,长裤白衬衫倒是很平常,他又穿了件紫色的马甲!要知道当时的泰来镇还没有一个人是穿西服的,我们只是从外国电影上见过那玩艺儿,他却穿了件马甲!我甚至都觉得好笑,这身打扮和拖鞋背心的比起来,实在是太体面啦。 从杨小庆和人的交谈以及别人的议论中得知,他确实参加了比赛。让所有人惊讶的是——杨小庆居然在预赛中就被淘汰啦!也不是因为运气或别的,照杨小庆自己的话说,人家是什么档次?我们都想像不出比杨小庆还要厉害的台球是什么档次,但既然他自己都承认了,想必也就没错。我倒是发现,杨小庆跟以前有了许多不同的地方。除了他的衣着,他打起球来可比以前认真多了,每击一两次球,他就拿出马甲口袋里的涩粉擦一擦杆头。他也不在打球时抽烟了,还不让别人抽。以前他自己规定的有些规则,现在又被他自己推翻,谁要犯规,他肯定不依不饶,还拿出一本《台球规则100问》来给别人看。我也见过那本书,是许洪托他的表哥从上海买来,西北工业大学出版社出版,化了他近四块零用钱。封面上画着的台球,据杨小庆说那叫司诺克,一个我们听都没听说过的字眼。 不久,红旗电影院的地下台球室竟真的运来了那种叫司诺克的台球!是三辆卡车才把它运完的,十多个壮汉才把它抬进来!它被摆放在地下室的正中央,所占的地盘比其它台球都要大了许多,等它组装完毕,连我都觉得,这才他妈的真算台球!杨小庆说,我在上海比的就是这玩艺!听的人摸着球台,连连说啊啊。看起来都是和我一样的意思。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呼啦一下,红旗电影院地下台球室的高手们都拥向了它。 我爷爷这人讲起道理来不但毫无说服力,还常拿他自己的教训说事,所以也使他的威信在我面前大打折扣。比如他说我不好好念书,就会像他那样只能当个扫地的,连个门卫都混不上。门卫要登记的呀。他说。说我一天到晚只知道台球台球,将来谁给我作老婆?我真想告诉他,知道杨小庆的女朋友是谁吗?是人民医院的大眼睛!不过我不会跟他说这些,我连杨小庆的名字都不提。 像我这样的年纪,本来不会对女人有多大兴趣,我对大眼睛的好感,主要也是因为杨小庆的关系。大眼睛也确实长得好看,这从小钢炮他们对她的态度上也能看得出来。杨小庆对她好像倒并不怎样,有时大眼睛来红旗电影院的地下台球室来叫他回去,他也不怎么搭理。只有一次例外,这事我本来不想说的,我不明白那天杨小庆怎么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都被他搞晕了。 我们学校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秋季运动会,这对蹦蹦跳跳毫无兴趣的我来说,就意味着三天的假期。我自然又泡在红旗电影院的地下台球室里啦。明天不用上学,还没有功课,我一直到很晚还在那儿。大眼睛已经好几次催着杨小庆回去了,他只说打完这盘就走。可打完一盘,他又说打完这盘就走。气得大眼睛独自坐到了角落里。夜场电影还未散场,电影里的音乐和对白我们都能清楚地听到。所以当门口突然传来一长串狂笑时,我还以为是电影里的声音呢。 进来的人一共有五六个,都骑着自行车,他们就在球台之间来回地套着圈子,一边旁若无人地疯笑着,他们显然是喝多了。其中一个赤膊穿了件皮夹克的还手里拿了瓶启盖的啤酒,他一进门就从车上下来了,双手不停地把散开在台盘上的球捋进袋口,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都进了!都进了!他经过杨小庆面前时见杨小庆穿着件马甲,就像看到了什么新鲜事,回头向他的同伴大声嚷道,快来看!这小子穿的衣服比女人的短裤还小!所有的人都哄笑起来。我也笑了,我要知道后来的结果那我就不笑了。除了那人带来的同伙,其它人笑的意思都是以为,竟敢惹上杨小庆,这小子绝对是在找死! 杨小庆还是像没事一样瞄着台球,球杆在他手里来回地抽动着。我在美国西部电影里经常看到这种场面,主要人物遇上挑战时总是沉着冷静,不动声色,每次我看到这里,我的心就被提到了嗓子眼上,来了来了,我在心里念道着,果然,刚才还漫不在意的一个人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其不意地把对手给收拾喽。看来那皮夹克惨了。皮夹克话一出口,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因为所有的人几乎都一下子静了下来,他确实喝多了酒,就摇摇晃晃地摆出一个滑稽的武术架子来,他也肯定以为,杨小庆会突然发难。 杨小庆终于击出了一杆,不是击向皮夹克,是击向了球。那只被击出的白球在台面上急速地滚动着,碰了一只球,又碰了另一只球,却没有任何球被打进袋口!那一杆竟是完全的不知所云!只有台球清脆的撞击声一下就打破了僵局,没事了。我的身子一凉。这时候我听到在我后面有些响动,我回头看见大眼睛用拎包正朝皮夹克的一个同伙砸去,她还一边叫道,小庆,打死他! 大眼睛所在的位置后墙,有一排挂衣服的铁钉,杨小庆的外套就挂在那儿。杨小庆放下球杆,走到大眼睛面前,他从铁钉上取下外套,穿在了身上。他说,你不是早就要走么?大眼睛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像是要说什么,结果她只朝那皮夹克的同伙骂了声流氓!那伙人又大笑起来。 我当时肯定是满面通红。不过也不会有人注意我。我在红旗电影院的地下台球室里兜了几个圈子,那些倒在地上碍手碍脚的自行车也让我很生气,好像没人敢碰它们似的。那伙人已经在玩台球了。杨小庆还在和大眼睛低声嘀咕着什么,我隐约听见他在说,那些人喝醉了呀。我好像才稍稍宽慰了点。 泰来镇的小孩十有八九生过一种叫大嘴巴的毛病。我至今都弄不清楚那病的学名是什么,另外一种在泰来镇被叫作缠首龙的常见病,我就知道它在医学上称带状泡疹。因为是常见病,大人们就不把它当回事,何况他们还有对付的办法,而且是百试百应。医缠首龙要用箍在粪缸或粪桶外面的竹片,那粪缸或粪桶要越陈越好,把它煅成灰,和澄清的石灰水,调麻油敷患处。医大嘴巴用的东西要清爽一些,也简单,就用去刺的仙人掌捣成泥,加盐敷脸上就行。此刻,我就躺在床上,半边面孔涂满了绿油油的叶渣。我爷爷忘了该不该放盐,但后来还是放了。我觉得被腌了起来。 要不是许洪常来找我,我躺在床上肯定会很闷。我是没办法才呆在床上的,这也是泰来镇的习惯,一人如果生病,别人首先在意的就是这病会不会传染,而大嘴巴病是传染的。许洪来看我,一是为了证明他对我的友谊,二是为了和我说台球的事。我生病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他要不和我说,他恐怕也会闷死。 实际上我和许洪这些天每次见面都是不欢而散。他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我家,只是为了证明,在杨小庆和烂香蕉到底谁厉害这个问题上他是对的,而我却大错特错。知道为什么叫他烂香蕉吗?他会打香蕉球呀。许洪说。你知道他让小钢炮几个?七个!只让小钢炮打黑球!许洪告诉我。小庆怕是不行了,他老占着司诺克的台子,又不和别人打,烂香蕉当面对他说,小庆来一盘?我让你二十分?他也不理。我说放屁!杨小庆是不愿和他打!许洪看看我,撇了撇嘴巴说,你生病了,我不和你争。头几次,他还掩掩遮遮地对我说今天烂香蕉又赢了谁谁,毕竟他也喜欢过杨小庆。后来他干脆一进门就说,杨小庆哪里是烂香蕉的对手,人家烂香蕉都几次向他挑战了,他要不怕,他会不来?许洪的话令我吃惊。我倒是知道许洪这人喜新厌旧,还言过其实,我还知道杨小庆确实有一段时间声称不和比他水平低的人打球了,平常也只是一人独练,但烂香蕉这样猖狂,杨小庆没有理由不睬他呀? 我偏偏会在假期里生病,我认为我是吃大亏啦。我爷爷要再不让我看到杨小庆和烂香蕉的那场比试,我宁愿去死算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年三十,大雪飞扬。我和许洪都把自己穿得臃肿不堪的,我们踏着吱吱作响的积雪,步履蹒跚地赶到红旗电影院的地下台球室。里面已站满了人。 杨小庆怎么答应了烂香蕉的挑战?他们的赌注是什么?我是一概不知。我只关心杨小庆会不会赢。在观众中间,有看好杨小庆的,也有看好烂香蕉的,他们之间相互打赌,一个人分别和几个十几个人赌,我和许洪略略计算了一下,赌注起码上万! 我是第一次看到烂香蕉,他剃平头,身材很高,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件长袖蓝色的海魂衫。杨小庆还是老样子,依旧是紫色的马甲,钮扣一丝不苟。我进来后发现自己实在是穿得太多了,我感到有些热。 这是我看到的在泰来镇最为正规的一场比赛。居然有专门的人为他们摆球,听说是从邻县的体委特意请来。其它的台子都空了出来,也没人去打,倒成为一些眼明手快的人最好的座位。第一盘烂香蕉先开球。观众一下子都静了下来。我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天说实话我根本就没看清他们到底是怎么打的。我不是说人多我看不见,相反我还占着很好的位置。我是说我的脑子一片混沌,没有一点判断力,心里倒是很明白,就盼着杨小庆赢,我也搞不清楚我怎么就那么不喜欢烂香蕉,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直到有人叫起来,赢啦!我才知道第一盘是杨小庆赢了。 接下来杨小庆又赢了几盘。打到第四盘时,局势一度紧张,但很快杨小庆又扳回了优势。这时杨小庆明显地轻松起来。我也轻松起来。场内有人是欢呼雀跃,有人是捶胸顿足。我真没见过这种场面。第五盘又开始了。 杨小庆依然很顺,不过他也没有托大,每打一个球,总是东走走西看看,还习惯性地用涩粉擦一擦杆头。他在打一个线路很直的短球时,竟反复地察看了多时,但这次多半倒是为了答复那些提前祝贺他胜利的朋友。等他俯下身来正要击球时,一只苍蝇停在了本球上。这么冷的天,按说不该有苍蝇的呀,可能是室内太热闹,也很热,把停在屋顶上的它招下来了。杨小庆挥挥手,那苍蝇竟不动,他又挥挥手,它这才飞走。大家都笑起来。杨小庆耸耸肩膀,学外国电影里的样子摊了摊手。大家又笑起来。说大家可不准确,起码烂香蕉没笑,不过我也只是这么猜猜,没人注意他。杨小庆又俯下身去。奇怪了,那苍蝇又停在本球上!我听见有人在笑,不过很快就没声了。杨小庆盯着它看了会儿,那苍蝇好像知道有人注意着它似的,细脚一蹬,袅袅婷婷地飞起来。杨小庆还是盯着它看,目光转动着,身子也转动着,我们大家的目光先是跟着杨小庆转,后来就直接跟着那只苍蝇转了。你听我这么说,你一定猜想后来发生了什么,是的,后来发生的事我永生不忘。当时我确实以为杨小庆赢定了呢,当时谁都这么以为,他们约好了十五盘决胜负,到这份上,要说杨小庆赢定了也一点不过份。可那苍蝇会第三次停在本球上,真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杨小庆那一杆实在不是在打球,他是在打苍蝇。我不想说什么,我只能这样告诉你,那场比赛,最后竟是杨小庆输啦。 河口路例来是泰来镇最僻静的地方。虽说是除夕,路上也只有我和许洪俩人。雪已经停了。曙光食品厂的大铁烟囱在黑夜里若有若无,我想可能是雪把它覆盖了吧,按说笔直的烟囱雪也积不住,倒是烟囱顶端的铁帽上是白晃晃的一撮,要在白天,我应该还能看见爬上烟囱的铁攀手。远处有几声狗叫,我还听见零碎的鞭炮声,那肯定是送完年的大人们放的,是又大又响的二踢脚。快到家了,我已经能看见不远处低房里昏暗的电灯。许洪一路上不停地跺着脚,他把双手拢在衣袖里,一边倒退着走,还一边模仿着鞭炮的炸响,砰——嘣!砰——嘣!我没有理他。他自己突然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嘻笑起来,怎么样?怎么样?我说过他不是对手的!一路上他不知几次这样说了,他的声音在静静的夜里很刺耳。你不相信吧?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趁着许洪不备,一脚就把他给踢到路的下边去啦。 对了,那路的下边就是曙光食品厂的排水河。跟南方的许多河差不多,这条河弯弯曲曲的,沿岸还载着同样是弯弯曲曲的杨柳。 1998年12月19日写毕 1998年12月24日改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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