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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饭二吃

作者:周腓力

  在美国,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有出路。他们当球员。洛杉矶市有雷克斯球队,队上篮球明星,个个年薪百万以上,具百万当翁资格。四肢不发达的人也有出路。他们作商人。我的老板杰克逊先生,四肢不发达。这和他慵懒个性有关,能卧的地方,他绝不坐起,能坐的地方,他绝不站立,能站立的地方,他一定要靠墙或倚门而立,来节省力气。所以我早晨上班的时候,杰克逊先生斜倚在我办公室门上,向我神秘一笑,令我一点也不惊讶。他低声对我说:
  “唐人,你能腾出几分钟时间,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吗?”
  杰克逊先生是美国南方人,下意识里有种族歧见。他对我从不呼名道姓,只用“唐人”来称呼。公司里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所以“唐人”的尖刻意味,不会殃及他人。
  我带齐卷宗走进老板办公室,杰克逊早已半卧在座椅里。他双手抱头,纹风不动。办公室壁上悬挂着四幅业务状况图表,近两年来,经济衰竭,所以图表上面,营业和利润曲线都向下弯曲。我不便先开口,等了半晌,才听见杰克逊先生尴尬的启齿:
  “你是知道的,我不做生意,只做图表。”
  “我知道。”
  “我请你看一看壁上图表,再告诉我这两年来,业务曲线是往下垂的,或是往上翘的?”
  “我看是往下垂的。”
  这时女秘书露丝小姐走进来,问老板:
  “你要不要咖啡?”
  “一杯黑咖啡,黑得像我的良心。”
  露丝再问我:“周先生,你呢?”
  “请你给我一杯又黄又甜的咖啡,黄得像我的脸,甜得像你的脸。”我答。
  “露丝,”老板突然插嘴:“你给庸人的咖啡加浓一点,我看他今天需要浓咖啡。”
  我马上听出话里有因。我已经知道带来卷宗是多余的了,我也知道老板想说什么,但是我不能不作最后努力,来试图挽回饭碗。我来美三年,有五次失业纪录,深知失业不是好玩的事。初来美国时,我试过推销汽车,后来发现华人经理以华欺华,克扣我佣金,才愤然离职,其间我学会迂回推销术,现在正是运用迂回术的时机。我问:
  “杰克逊先生,你当过兵没有?”
  “体格不合。”
  “我在台湾当过预备荤官,学过战术。战术书上说,攻击是最佳防御。”
  “美国要跟人打仗吗?”
  老板既然会错意,我只好另找题目做文章。我再问:
  “杰克逊先生,你昨夜有没有观看雷克斯队赛球的电视转播?”
  “我不看赛球。我懒得看百万富翁在球场上跑来跑去,满头大汗,太费力了。”他重申慵懒哲学。
  “我认雷克斯队赢球的原因,是采用了攻击,攻击,再攻击的战术。他们疏于防守,但他们在攻势上获取的利益,足以弥补防御上的疏失。商场如球场,生意上也得采攻势。不错,目前经济不景气,大家采守势,紧束裤带……”
  “我大肚皮,不束裤带。”老板打岔。
  “别人守,我们正好攻。趁现在攻占别人地盘,等经济一复苏,我们的地盘就稳住了……”
  “唐人,好口才!”老板阻止我往下说:“我看你在这里工作,是大才小用,加上经济萧条,你的才能更无从发挥。请相信我,以你的口才,你应该到大学去教书,一定成名教授,我先预祝你成功……”
  老板说了大堆鼓励话,但只是苦药外面的糖衣,我无心细听,脑里紊乱一片。退出老板办公室,我遵旨向露丝交代未完业务。美国公司裁员,说裁就裁,不容多留一天,也不发遣散赆,我只领到最后十一天薪水。
  下班回家,珍珍和强强在打架,妻也滔滔不绝诉苦:
  “一整天烦死了。两个小鬼打个不停。冰箱化冰,漏得一地水。马桶又堵塞,一下午都在忙。今晚再委屈你吃顿方便面。你可别怪我哟,要怪就怪你自己,把我们带到这个鬼地方来。你苦,我也苦,小鬼也可怜。”
  妻以为我会照常大发牢骚,所以恶人先告状,想堵我的口,不料我心平气和回答:
  “吃方便面也好,往后吃方便面的日子还长着呢!”
  妻听出弦外之音,再看我颓丧的样子,知道事情不妙。她低声问:
  “坏消息?”
  “我又失业了!”
  “你又失业了!”妻提高声调。
  “哈哈,爸爸又失业了,羞羞羞。”珍珍在旁鼓噪。
  “小孩子少废话!”妻一面阻止珍珍,一面又问我:
  “那我们怎么办呢?”
  “凉拌!”
  这两个字有启发性。晚餐桌上,除了方便面,又多出凉拌黄瓜。我胃口欠佳,黄瓜当前,也引不起食欲。我退席闷坐。
  不如何时,妻在沙发另一端坐下,问我: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好在还有六个月失业救济金可领。我再想办法。”
  我曾四度靠失业救济金度日,所以妻知道详细数目。她颇不以为然:
  “失业救济金每月六百多块,不足房子、车子分期付款。讲到这里,我又要怪你了。刚来美国,你就要买房子,硬说租房子不合算,现在好了吧?要是付不出分期付款,银行就会拍卖房子。这样,我们一万多块的头期款,不是全要泡汤了吗?”
  电话铃响。我拿起听筒,对方是方玉雉,妻的同学,外号“毛鸡”。大学时代,有位教授老眼昏花,点名时把玉雉读作毛鸡。毛鸡因而成了她的外号。
  “周围,你好吗?我是毛鸡。”
  “不好。”
  “又在跟胡瓜(妻外号)吵架?”
  “我们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所以吵架已无好坏之别。”
  “那又有那一点不好呢?”
  “我又失业了!”
  “啧啧,我早说过,学文的人来美国要受罪的,当时你还不信呢!你们又来得太睌,错过了景气时期。现在经济衰退,很多人失业,你当然不能幸免。你想想,你不失业谁失业呢?要里根去失业吗?我认为你们该做个小生意,自己为自己创造一分差事,就永不失业了。你自己总不至于解雇自己吧,哈哈。”
  “你认为那行生意能做?”
  “中国人当然开中餐馆啰,没有老美来竞争。”
  “可是我们没有本钱呀!”
  “哎呀,就是没本钱,又想赚钱,才会想做生意呀!已经有钱了,又何必再做生意呢?”
  “这句话似是而非,但也有道理。让我考虑考虑。你要不要跟胡瓜讲话?”
  “她心情一定不佳,改天再跟她聊吧。你们好好商量,从长计议。再见。”
  “毛鸡再见。”我放下听筒,问妻:“你当过兵没有?”
  “性别不符。”
  “我在台湾当过预备军官,学过战术。战术书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想假自杀?”
  “我想开餐馆。”
  “你煮干饭成稀饭,你炒荷包蛋成混蛋,怎样开餐馆?”
  “难道傅培梅在娘胎就领到烹饪证书?凡事都可以学会呀!”
  “哪来本钱呀!”
  “我们台湾带来的钱,不是还剩两万吗?”
  “好呀,你打歪主意打到救命钱上来了!你要搞清楚,我们没有买健康保险。万一你、我,或两个小的生场病,难道就要让我们等死了?做生意不能包赚钱,拿救命钱去做生意,赔掉了又怎么办?难道你真的狠心,要逼我带蓍珍珍、强强去跳柯罗拉多河?”
  “所以我说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嘛。现在已到了背水一战、死里求生的关头。”
  “不行,说什么也不行。我绝不答应你动用救命钱,那是留下来应付不时之需的。”
  妻不答应是一件事。我开始留意世界日报上的分类广告,又立刻发现中餐馆都不便宜,不是两万块能打发得了的。在美国发行的中文日报当中,世界日报有最大篇幅的分类广告。单在“商业栏”项下,每天就有十几幅餐馆求售广告,开价大多在十万至二十万美金之间。这也难怪,单是厨房设备──炉头、冰箱、冰柜、锅碗瓢盆,价值已近四万,再加上食堂内的装潢、冷暖气设备、桌椅、灯饰、收款机、音响设备,和室外的霓虹灯招牌,开价十万以上,实不为过。最便宜的餐馆,顶让费也在五万左右。我开餐馆的念头,渐渐冷淡下来。
  女人常常令人费解,她们的嘴巴特别硬,心又硬不起来。妻看我每天愁眉苦脸,好象动了恻隐之心。她有天对我说:
  “你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我看到你就心烦。不如出去走走,看看餐馆,当作散心也好。”
  “好吧,我们扮观光客。”
  我们的观光范围,包括洛杉矶巿及其卫星市镇;我们观光对象,包括中餐馆、中式快餐店、中式外卖店。人在失意之极幽默感也最足,每到一家中餐馆,我对餐馆老板劈头一句就是:
  “馆主,听说贵馆是这里观光胜地,我们慕名前来瞻仰……”
  “美食庄”是南门市“观光胜地”之一,“庄主”开价五万,后来竟肯以三万五成交。经过妻解释阮囊羞涩的窘态,他又退让一步,慨允先收两万头款,余额分期汲取。条件合适,妻似为所动。打听之下,原来南门市是轮胎厂、汽车装配厂穈集之地,近两年来,汽车工业四面楚歌,工厂停工,工人赋闲。我们自己深受失业之苦,但也不愿到“同是天涯失业人”中间去讨生活。
  另一“观光胜地”在柔似蜜巿,地点适中,房租低廉。附近居民全是脑满肠肥、食量惊人的墨西哥人。台湾来的移民简称他们“老墨”,早期华人移民称他们“吕宋人”。我想,老美不给我饭吃,我来给老墨饭吃,一定有利可图。只可惜店主陈老先生,非要五万一次付清。妻尊称他“老伯”、“同乡”、“君子”,他也置之不理。
  这一趟观光下来,我的梦全醒了,奇怪的是,妻反而进了梦乡。她对陈老先生的餐馆,念念不忘。有天她对我说:“我在想,柔似蜜那家餐馆,小巧玲珑,你我两人就照顾得过来。我算过,如果一切自己动手,多的不敢说,每月弄千儿八百人工钱,总弄得出,何况自己开餐馆,全家在里头吃,一千块就够付房子、车子的分期付款,能多赚两百,还可以买健康保险,我们就不愁生病了。”
  “你这个人怎么搞的吓?我在讲正经事呢!”
  “你正经,那位陈老君子更正经。他非要五万现金,我们到那里去筹?”
  “俗话说,朋友有通财之义。你有没有朋友周转一下?”
  “我只有两种朋友。一种是有钱而不肯借,另一种是肯借而没有钱。”
  “废话!”
  “难道你还有第三种朋友?”
  “毛鸡有没有来过电话?”妻问。
  “没有。”
  “她先生是工学院高班生,来美国二十多年。工作一直稳定,薪水又高,一定很有积蓄。她的房子就值五十万呢!她还说,她投资股票赚大钱呢。她劝过我拿出救命钱来买股票,但是我不敢。”
  “你想求助于毛鸡?”我问。
  “我想试试。她跟我在大学时代是好朋友。”
  “不见得吧。在我失业以前,她是三天一小电话,五天一大电话。我失业以后,她再也不打电话来了。”
  “请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美国,个个都忙。谁有空天天打电话?再说,我家对毛鸡有恩。她当初来美国,凑不足保证金,还是我妈妈借给她一千美金的。十几年前,一千美金不是小数目,尤其还是用台币换来的。”
  “她还钱了没有?”我问。
  “当然还了。三年前我们来美国,她就把一千块还给了我。不过我没好意思要利息。”
  “你怎么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又不是你在管钱,我跟你提干嘛?”
  妻拨通电话。我听见她说:“毛鸡么?我是胡瓜……还没有……呃……是……对……我跟你叫,周围听了你的话,想开餐馆。柔似蜜有家馆子,顶让费五万块。我们差三万块。你手头方不方便?……是……是……是……”
  我听不见毛鸡的话,但从妻脸色由黄铜变紫铜,紫铜变青铜,青铜变生铁的过程,我已猜出梗概。等妻放下听筒,我讥讽的问:
  “是不是叫我马上开车到她家取款?”
  “人家说没有现款,而股票正在低潮,现在向外拋要吃大亏。你叫我怎么说呢?不过她要我们去银行试试。她还说,像广东银行、华美储蓄之类小银行,审查资格很松,八成可以贷到。”
  明知这是毛鸡推诿之词,但也不得不试,否则难以死心。两天之内,我们接洽了十三家银行,我们死心了。
  银行家和毛鸡似有默契。他们自己不肯借钱,又喜欢往别人身上推。他们说,联邦政府也受理小额商业贷款,对少数民族和妇女优先考虑。我问妻:
  “你是不是妇女?”
  “你少来苦中作乐。烦死人了,难道要我去医院验明正身?”
  “你既然对你的性别有信心,我们就走吧。”
  在衙门,我们枯等了三小时。一位营养良好的老美递给我们四十三页表格,嘱咐我们一一填妥,又要求我们撰写一本详细企画书,页数不得少于百页。
  “资料呈报后,多久才有回音?”我问。
  “八个月另七个工作天。”
  “我太太说她是妇女。听说你们对妇女优先考虑,是吗?”
  “她是妇女?”老美犹疑的端详妻:“那么你们在八个月另六天以后来听回音。”
  我和妇女回家。妇女泪光闪闪。
  人一失业,家里电话铃也停响。很多天,家里静得像死城。有一天,电话铃居然响起,我抬起听筒,对方居然是毛鸡的先生,庄睿哲。他虽然和我前后同学,但早我十年毕业,而且早年负笈来美,所以跟我不熟。他从不自己打电话给我,这次现身说法,的确使我受宠若惊。
  “是周围老弟吗?”
  “不敢当。学长有何指教?”
  “我也失业了,想不到吧?”
  “什么了你也失业了?这真是天下奇闻!”
  “是呀,我在公司二十年,年资很高。最近两年,公司的确裁掉一批新进工程人员,我万万没想到会裁到我头上来。”
  “学长有何打算呢?”
  “我是在想,既然老美不给我们饭吃,我们就给老美饭吃。我家和你家合伙开餐馆,资本、人手各出一半,你意下如何?”
  “好极了,我们联手给老美饭吃。哈哈!”
  我们再打电话给陈老君子,已经迟了一步。玲珑小馆已经易主。这也难怪,中国人本来对开餐馆就有偏爱,加上近年失业人众,才子佳人,在别的行业败下阵来,头一个就会想到餐饮业。
  所以有餐馆顶让,不会乏人问津。在百业凋零之际,餐馆业一枝独秀;在众人失业之时,厨子身价更高,就是这个道理。
  玲珑小馆既然名花有主,我们只好另觅对象。我们又开始细读世界日报分类广告,不消一天,我们就看到一家“津津小馆”求售的广告,只开价四万五。我们和庄睿哲、毛鸡约好,在圣盖堡巿教堂门前集合,再向东行驶半哩,就进入一座购物中心前面的停车场。车停在“津津小馆”门前,但是毛鸡阻止我们进去。
  “我们先别打草惊蛇,我们就在这里守一整天,算一算到底有几个人进去吃饭。”
  这个主意不错。我们从早上十一点钟守到晚上八点半,最后出毛鸡作结论:
  “今天共有七十九个人进去吃饭。估计餐馆生意,非常呆板,只要进了餐馆,没有人会逛一逛不吃就跑出来,也没有人吃半饱就出来……”
  “我经常吃半饱出来。”我插嘴。
  “周围,少打岔,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毛鸡一面吃喝,一面继续作结论:“所以我们有充分理由断定,这七十九个人全是吃得饱饱的出来。以每人平均消费四元计,餐馆全日收入是三百十六块。一般而言,餐馆毛利是材料费的百分之二百。也就是说,每做三百块生意,就有两百块毛利。一个月下来,就是六千块毛利。如果我们一切自己动手,就没有人工开销。六千块减去房租、水电、电话、广告费,就是纯利。所以我郑重宣布:这家馆子值得顶下来。”
  “我们赶快进去订约!”妻兴奋的建议。
  “别慌,”毛鸡告诫说:“进到里面,一切由我来交涉,来杀价,任何人不准多嘴。而且你们的面部表情,要装出失望的样子。”
  以毛鸡为首,四个面露失望之色的男女进入餐馆。这时候,晚餐客人只剩下四位。毛鸡向女企柜(招待)说明来意,老板从厨房走出来招呼。毛鸡开口:
  “老板贵姓?”
  “敞姓金。”
  “金老板,你来美国多久?”
  “半年。”
  “你是移民来的吗?”
  “嗨,提起这件事,我就一肚子气。我来美国是上了一个同乡的当。这个店本来是他的,大概他不想干了,所以写信到台湾来骗我,说我来美国顶下他的店,就可以办绿卡,以后还可以接家眷来美国。我糊里糊涂就跑来了,花了七万块顶下这个店,后来我才发现,这个店根本不值七万块。这还不去说它。我请教移民律师,又发现以投资人名义申请绿卡,希望很渺茫。这下子我瞪眼了,要待在美国吧,一个人撑一个店实在太辛苦……”
  “你厨房里没有帮手吗?”毛鸡问。
  “美国失业人虽多,帮厨还不容易找。每请一个,干不足月就辞职了,要不是自己出去开餐馆,就是被新餐馆挖角挖去。我现在用的一个年轻人,早上打电话来请病假。他年纪轻,怎会有病?还不是想偷一天懒,准是昨夜打了通宵麻将。讲起这个年轻人,你说他多懒,他就有多懒。他是大陆来的留学生,自称高干的儿子。他跟我一样,英文字不认识一个,怎能上大学?只好出来鬼混。我想,在大陆,多做少做是一样,所以不如不做,所以个个都懒得要死。能躺下,他们绝不坐起;能坐下,他们绝不站立;能站立,他们一定要靠墙站……”
  “这句话我好象在那里听过!”我忍不住插嘴。
  毛鸡狠狠瞪我,随即又笑脸迎向金老板:
  “金老板,你自己说这个店不值七万,那你准备卖多少?”
  “半年来,我苦头吃足了,所以想快点脱手,快点回台湾。我是老实人,别人让我上当,我不能让别人再上当上回来。这个店至少值四万五,所以我也只开四万五。谁先来,谁先得。”
  “这里租金多少?”
  “很便宜,每月五百。”
  “金老板,请你带我们参观厨房,可以吗?”
  四个面带失望之色的男女一齐挤进厨房。厨房里热得像高温蒸笼。
  “炉头这么旧,还能用吗?”
  “不是旧,是没擦干净。人手不够嘛!”
  “冰箱冰柜也是老古董,温度够低吗?”
  “卫生局才查过,没问题。”
  “水槽做得太小,水槽下面水管又太细,容易堵塞。”
  “喔,”金老板不耐烦了:“你是真话,还是藉词想杀价?我累得要死,没工夫跟你蘑菇。你想杀价就直说,不必转弯抹角。”
  “好,我直说。我想杀价。”
  “你出多少?”
  “我出三万!”
  顿时,厨房的气氛变得凝重,无人敢出声。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金老板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弯曲。最后金老板嘴唇颤抖的说“我不懂英文,又不会开车,到了美国又人生地疏,到处受到我们中国人的欺负。自己人欺负自己人,你说怎不教人伤心?现在你又要来欺负我!你想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吗?你出三万块,好大方哟,我店里所有设备装修,就只值三万块吗?你讲话也要凭良心呀!我是老实人……”
  妻一看苗头不对,顾不了毛鸡的告诫,连忙打圆场:
  “金老板,你误会了。我先生和她先生都失业了,又没有多少积蓄,也是走投无路,才想到开餐馆来餬口的。我一看金老板,就知道金老板是君子,讲话是说一不二的。金老板说自己人欺负自己人,叫人伤心,我和我先生也身历其境,深有同感。中国人到了外国,应该互相帮助才对,你说是吗?我们现在是穷途末路,而你金老板是大富大贵的人,你帮我们一个忙轻而易举,而我们就受用无穷了。你吃亏就是我们占了便宜,我们吃亏就是你占了便宜,好在大家是自家人,吃亏占便宜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是说嘛、大家好好讲,事情都有个商量。”金老板怒气稍息。
  接下去,妻又说又哄,总算说服金老板以三万八让店。我和庄睿哲都庆幸交易完成,妻也洋洋得意,自认功劳不小。不料等我们出门回到停车场,毛鸡责大声向妻抱怨:
  “胡瓜,我要你不要多嘴,你偏偏多嘴。这下好了吧,本来三万块可以买下的店,现在要多花八千块,真冤枉!”
  “毛鸡,你怎么这样不讲理?”妻不服气:“金老板没有说过三万块要卖呀!”
  “哼,要不是你多嘴,我一定能使他让到三万块!你别看他那副德行,屁尿直流的样子,全是在演戏!”
  我们回家,妻倒床大哭。
  接收餐馆以后,我们首先应太太们要求,排出女主内、男主外的钢铁阵容。第一天就发现,由两女主内,是造成纠纷的最佳拍档。不是这个怪那个只会伸手插腰瞎指挥,就是那个嫌这个肉切得丑,菜炒得慢。说起瞎指挥,也符合实情。女人长发在浸透汗水后,最喜欢往眼睛里走,所以大半时间,她们的确在“瞎搞”。太太们不敢赤膊上阵,在厨房华氏一百二十度高温下,只好勤抖罗衫,勤擦鼻梁,这也影响出菜速度。第四天,毛鸡慌张切菜时,误把玉指当肉切。虽然伤口不大,但是叫声凄厉,吓得食客纷纷走避,也吓得我们调整人事。
  男人换成主内,也无大碍。我们头发短,赤膊光,体力强,所以操作自如。我们厨艺低,但是善于多用味精,多用猪油,老美吃得津津有味。我们刀工差,把肉丝切成肉块,把肉片切成肉球,老美反而觉得食之有肉。
  餐馆工作,繁重辛苦,每天从早晨八点起,一直要忙到深夜十二时,每睌我们只有三小时睡眠。头个月分账时间终于来了,我们一家分到一千七百多。我和妻看到缘缘花花美钞,高兴得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真希望能借用童话里“男女主角从此过着快乐的生活”,来替这个故事收尾,可惜真实人生不是童话,麻烦还在后面。
  先说小麻烦。卫生局来检查,还好有惊无险。我们除垢、驱虫、灭鼠的成绩,勉强合格,没有挨罚单。在厨房未戴白帽,仅受申诫。
  大麻烦接踵而至。一睌,我们刚打烊,毛鸡在收款机后面理钱,妻在洗地。我和庄睿哲在厨房煎肉丸,准备第二天做咕咾肉之用。两个年轻黑人进来。毛鸡有所警惕,大声说:
  “真对不起,我们已经打烊了!”
  “我们是专门选打烊的时候才来。”
  “为什么?”
  “因为在这时候,你们收款机里的钱最多。”
  “你们要钱?凭什么?”
  “凭这个!”黑人掏出手枪。
  毛鸡无可奈何,只好抽出几张钞票:“真对不起,今天生意很差,只有五十五块。”
  “夫人,”黑人不伸手接钱,继续说:“我们在停车场从十一点守到八点半,一共数到七十九个人走进餐馆。进了餐馆,没有人会逛一逛不吃就出去,也没有人吃半饱就出去,所以我们有充分理由断定,这七十九个人都吃饱了。以每人消费四元来计算,你们全日收入是三百十六元。请你把所有的钱都交出来。否则莫怪我们此厢无理了。”
  毛鸡交出钱,就不支倒地,口吐白沫。事后,我们依法报警,虽然我们明白在美国,报案也无济于事。一小时后,警车姗姗、呜呜而来。毛鸡脸色仍然苍白,但已能答话。警官问:
  “夫人,你能描绘两个人的特征吗?”
  “黑人,高高瘦瘦,小头,二十岁左右。跟你一样有礼貌,称我夫人。很有数字观念,算出我们有三百十六块钱……”
  毛鸡有问必答,警官详作记录。临走,警官给我们忠告:“你们应该感谢上帝,他们没有开枪。钱多半追不回来的。我建议你们买保羷。抢匪进来,你们千万不要抵抗。要很有礼貌的把钱交出来。事后报警,拿到警察报告,去保险公司索赔。”
  “这岂不是无法无天了吗?”我不服气。
  “先生,请让我告诉你一件事。上个月,我的太太被抢去皮包,头上挨了一棍。我当警察,一样无可奈何。”
  警官走后,毛鸡泪流满面:
  “我怕了,这个玩命的行当我不干了。从明天起,我不再来这里,随你们三个人去搞。”
  “毛鸡,”妻说:“我知道你受惊不小。富时我也在场,一样吓得两腿发软。但是事已如此,任何人撒手不管都不是办法,我们得从长计议。”
  “你们去从长计议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当时不是大家讲好的吗?资本、人手各出一半,利润也平分。现在人手已经不够,少了你,我们又怎样应付得过来?将来利润又如何分法?”
  “我就知道你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是要斤斤计较的。不如这样吧:我们把股分让给你们。你们以两年之期,连本带利摊还,利息照银行利率。这样你们总满意了吧?”
  “毛鸡,你可别忘了,我妈妈借你一千块,十几年没有收你一分利息。现在你倒要收利息了。”
  “你不收利息是自己弃权。在美国没有白白借钱给人家的!”
  “好好好,就公事公办,免欠你人情,你说要怎样算法?”
  “目前,信用贷款利率是年息十七点七五厘。”
  “最近利息不是下降了吗?我听说利率只有十三点二五。”
  “哎呀,那是抵押贷款利率呀!你们又拿不出抵押品。”
  “你刚刚说我斤斤计较,我看你才斤斤计较呢!好了,好了,我也不想干了!你也用同样办法,买我们的股分,这样你该没话说了吧?”
  “这也可以!”庄睿哲似乎留恋餐馆,趁机鼓励我们退股。
  “你怎么说?”妻问我。
  “你们听过阿拉伯王子分财产的故事没有?”我大声问大家。“这个时候谁要听你讲故事?”妻图制止。
  “他有两个儿子,”我继续说:“他叫大儿子把财产分成两分,再叫小儿子任拣一分。这样就没有纠纷了。”
  “阿拉伯王子跟我们有何相?”毛鸡逼问。
  “他跟我们无关,但是他的方法,我们可以采用。”我说:“我的办法是这样的:先由我在纸上写一个数目字,压在厨房的糖罐下面。但是你们三个人都不知道我写的什么。然后毛鸡在另一张纸上写买,或者卖字。加果写买,就照我预先写好的数字,买下我们的股分;如果写卖,也依我的数字把股权卖给我们。谁吃亏谁占便宜都不许抱怨,也不许反悔。你们看这个办法能不能解决目前的纠纷?”
  “这个办法很刺激,很像买股票,我赞成!”毛鸡首先附议。妻和庄睿哲也不敢作声。顿时全场鸦雀无声。时间过了两秒,毛鸡若有所悟的质问我:
  “好呀,周围,你想要花招?你想偷偷写好两张纸,然后看情形拿出对你们有利的一张来,对不对?这种小孩子的把戏在我老娘面前耍!”
  “请放心,我卑鄙也有道!”我解释:“厨房里只有一只糖罐,大家都知道。只有糖罐下面那一张算数!”
  我一人在厨房里写好纸条,压在糖罐下面。我走回食堂向毛鸡说:
  “现在该你写了!”
  毛鸡自己不写,我要庄睿哲起身到角落里去秘密写,但被毛鸡阻止:
  “睿哲,看你小心眼的丑态!人家周围已经写好纸条,你就大大方在他面前写呀!躲躲藏藏算哪门子?”
  我立刻洞悉诡计。我抗议:
  “慢点!毛鸡,你真是智能过人呀!你想庄睿哲当我面写,你好在旁观察我表情,然后改字,对不对?哈!可不上当。庄睿哲不去旁边写,我就去墙角站。你们写好递过来。”
  我像小学生一样面壁思过。两分钟过去,毛鸡递来纸条,上面是“卖”字。我看出“卖”字下首“买”是庄睿哲手笔,上首“士”字是毛鸡后加的。这和我预料相符。我领大家进厨房。我移开糖罐驩,妻首先惊呼出来:“五千元”。毛鸡把纸打开在手掌上,面上表情极为难看,是失望、惊愕、痛苦、恐惧大汇合。她眼直瞪着纸,似乎想将上面的数字毁于她的凝视之下。最后她把纸条揉成一团,往地上一掷。她怒目转向庄睿哲,大声吼道:“都要怪你这个老王八蛋!”
  “为什么怪我?”庄睿哲申辩:“我写的买字。是你自己在上面加个士字头!”
  “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加士呢?笨蛋!”
  毛鸡说完,夺门飞奔而去,庄睿哲也跟着追出门口。我目送他们一程,再转身看看妻的反应,我发现妻的嘴角上挂着一丝丝很甜蜜、很甜蜜的微笑。
  “你在笑什么?”我问。
  “我想到我们中国文字的妙处,我就忍不住笑出来。你想想看,在买字上面加个士,就变成了卖。这是多么玄妙呀!”

  ※按:本文录自周腓力的《洋饭二吃》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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