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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昨天晚上汤阿英约谭招弟今天早上十点钟到厂里谈谈,一开头就给谭招弟回绝了:
  “明天是厂礼拜,有话改一天再谈。”
  “厂里的五反运动正闹猛,早一点谈好。”
  “后天不是一样吗?”
  “早一天谈,早一天对运动有帮助。”
  “那么,现在就谈,”谭招弟站在通向大门的煤渣路上,眼光在向四面望望,在寻找一个地方,好坐下来谈。
  汤阿英谈话的内容和步骤还没有准备好,她说:
  “我还要约别人参加,明天早上十点到厂里谈好了。你今天做了一天生活,累了,该回去休息休息。”
  “那么,到我家来谈。”谭招弟还是不大愿意把厂礼拜的休息时间完全花在厂里。
  “在厂里谈方便些,厂礼拜杨部长和余静同志都在,有啥事体和他们商量也容易。”
  谭招弟见汤阿英坚持明天在厂里谈,想来一定有道理,而且提出杨部长和余静同志厂礼拜都在厂里工作,她就不好再说了。她嘴上同意了,回到家里,心里老是嘀咕:不了解汤阿英要和她谈啥。她对重点试纺的看法还没有改变,更正确地说,她对重点试纺的看法比过去更坚持了。她同意重点试纺是有保留的,态度是勉强的,内心认为重点试纺不会解决啥问题,折腾一阵子,生活难做还不是生活难做,派啥用场?杨健带领“五反”检查工作队进厂,她和大家一道去欢迎了,也鼓掌了,也喊口号了,简摇间的“五反”分队成立她也参加了,细纱间诉苦大会她也听了。总之一句话,该欢迎的,她欢迎了;该参加的,她参加了,该做的事体,她做了。她就是郭彩娣所讲的那种少数人当中的一个:你推他一下,他动一下;你不推他,他就不动;整天只顾忙生产,忙完就走了;轰轰烈烈的五反运动好像同她没有多大关系。但她并不是对伟大的五反运动不抱有希望,也不是怀疑五反运动会不会和重点试纺一样,不了了之;她当然不了解杨健和余静她们商量好了,要在五反运动中同时解决重点试纺和生活难做问题;不过,正如杨健所说的“当群众还没有亲身体会到运动和他自己的关系时,当然不会主动积极的。”她因此对五反运动持保留态度,一切事体随大流,缺乏主动积极的精神。汤阿英约她谈话,她自然不会积极响应的。
  她翻来覆去想不起汤阿英要和她谈些啥,横竖答应了,只好带只耳朵来听听。今天早上十点以前,她就到厂里来了。现在她坐在工人文娱室里,拿了一份《人民画报》,迎窗坐着,随便翻翻。汤阿英赶到文娱室,大步走了进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抱歉地说道:
  “对不起,来晚了一步。”
  谭招弟回过头去一看,见是汤阿英,便放下《人民画报》,站起来,亲热地招呼:
  “没啥关系,我也刚到不久,快坐下来歇一歇。”
  她们两人坐在迎窗的小桌子两边,桌子上有一副象棋盘,不知啥人下了象棋,没有收起,那副残局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汤阿英看了文娱室一眼,空荡荡的,没有人,早晨的阳光从室外射进来,显得屋子里清静明朗。汤阿英接着说:
  “我早就准备来了,可是巧珠奶奶不放;她一早去买了小菜,要我和学海在家里过一个厂礼拜,大家团聚团聚;一听说我约人到厂里来谈话,脾气就来了,厂礼拜还到厂里约人谈话,那叫做啥厂礼拜啊!……”
  谭招弟心里想:巧珠奶奶说的对啊!汤阿英不过厂礼拜,连带把谭招弟也拉来,真是舍命陪君子,唤起她内心的不满。可是听汤阿英讲下去,谭招弟的面颊上微微泛起了红晕。汤阿英说:
  “也难怪巧珠奶奶,七天才逢到个厂礼拜,希望大家在一起过一天,老人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她不知道我们厂里正在热火朝天开展伟大的五反运动,啥人在家里坐的住啊,不到厂里来,也会到工人姊妹家里去,商量商量哪能把五反运动搞得好上加好,给五反运动出点力,肃清了徐义德的五毒不法行为,那辰光再好好过厂礼拜也不迟啊!招弟,你说,对啵?”
  谭招弟感到汤阿英不是在说巧珠奶奶,仿佛在批评她。她红着脸,羞愧地不好承认,觉得自己的思想境界不高,心里挂念着家务事,想利用厂礼拜收拾一下,没有想到利用厂礼拜给五反运动多做点啥。她不自然地点了点头:
  “对呀!别说巧珠奶奶,老实讲,我也有这个思想,你昨天晚上约我,本来我也不想来的……”
  汤阿英没有直接批评她,反而鼓励她:
  “你今天来了,就很好。”
  “幸亏你帮助,要不,厂礼拜我不会坐在文娱室里听你谈话。”
  “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一桩事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并不稀奇,只要后来做对了,就好了。我有些事体也是别人帮助的,特别是余静和秦妈妈对我的帮助最大。”
  “你给我的帮助也不小哩!”
  “不,我对你的帮助不够,平常上工,大家都忙,难得在一道谈谈心,我接近你不够,是我的责任……”
  “不,”谭招弟见汤阿英鼓励她,却批评自己,感到过意不去,便打断汤阿英的话,说,“是我的责任,特别是车间里生活难做以后,我接近你太少了。”
  “我们以后多接近接近,把我听到的事体多给你讲讲。”“好哇!”谭招弟望着棋盘,说,“好比下棋,别人的兴趣很浓,我也看,可是看不懂,不了解每一步棋的意思。你要是把每步棋的意思告诉我,我懂了,当然就有兴趣。做事体也是这样的,大家做的事体,我也做,心里可不晓得为啥要这样做,有人告诉我了,道理懂得了,我谭招弟绝不会落在别人的后面。”
  “我了解你这个脾气。”
  “以后有啥事体,你多给我讲讲。好啵?”
  “当然好。”汤阿英望着《人民画报》上几幅郝建秀工作者的照片,说,“最近每个车间都写了许许多多的检举信,我听余静和张小玲同志讲,清花间写了,钢丝车间写了,粗纱间写了,打包间写了,连职员们也写了不少。我们细纱间写的比较多,在厂里数一数二哩。当然,我们不能骄傲自满,还要继续写检举信,别的车间发展很快,我们不努力,就会落在别的车间后面。筒摇车间虽然现在写的不多,只要群众进一步深入发动,很快也会赶上来的。”
  谭招弟听到汤阿英介绍厂里各个车间写检举信的情况,兴趣很浓,胸襟开阔一些,眼光也看的远一些。过去,她只晓得筒摇间的事体,特别是她挡车附近姊妹的情况,别的车间的情况就不大了解了。她本来以为筒摇间的“五反”工作做的还不错,和其他的车间一比,就看出了差距。她焦急地说:
  “筒摇间写检举信哪能落后了?”谭招弟是个要强好胜的人,做生活不推扳,细心负责,总希望做得比别人好一些多一些,也希望筒摇间工作在厂里比别的车间好一些多一些。这次写检举信,如果不是汤阿英今天约她到厂里来谈,她还不了解哩。她急着问,“能赶上去吗?”
  “只要努力,一定可以赶上。我听余静同志讲,每个运动开头的辰光,因为运动发展的不平衡,有的先进,有的后进,大部分处于中间状态,随着运动的发展,就会发生变化,后进单位经过努力,可以转化为先进单位。就拿细纱间来说,也有后进的,董素娟就是其中的一个。筒摇间现在和别的车间虽说有些差距,不要紧,赶上来就是了。你在筒摇间的威信很高,加点油,带带头,……”
  汤阿英这一番话,谭招弟句句听的进,领会了今天找她谈话的意思。杨健和“五反”检查队领导厂里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党支部、团支部和工会都召开了大会,甲班和乙班的群众动员大会开过了,最近诉苦大会各个车间也陆续开了,杨健和余静分别在会上讲了话,号召大家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检举资本家的五毒不法行为。这问题提到她面前来了,当时给自己的解释是:不了解徐义德的五毒不法行为,哪能检举呢?她到现在还没有写检举信。在杨健的号召下,各个车间的工人纷纷写了检举信,雪片也似的送到“五反。检举队的办公室,有的工人写了一封,想到了新的材料,接着又写。筒摇间和别的车间比起来,写的不算多,还有少数工人一封还没有写哩。群众工作组负责人秦妈妈曾经到筒摇间“五反”分队去,召开了小组会,她在会上再一次谈五反运动的伟大意义,资本家压迫工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工人阶级这次要把五反运动领导的好,彻底消灭资本家的五毒不法行为,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在工人阶级和共产党的领导之下,民族资产阶级今后一定要规规矩矩办事,否则工人阶级不答应,人民政府也不答应。工人同志们,要响应杨健和余静的号召,检举资本家的五毒不法行为,已经写了的还可以写,没有写的要抓紧时间写。秦妈妈和张小玲知道谭招弟是汤阿英介绍到厂里来的,两个人的关系比较亲密,就分配她除了找细纱间的工人谈话以外,也找谭招弟谈谈。谭招弟想起秦妈妈在筒摇间小组会讲的那些话,再听汤阿英对她说的这一番话,感到自己应该写检举信。她惭愧地说:
  “检举信,我一封还没写哩。”
  “有啥困难?是不是找不到人代笔?”
  “我自己勉勉强强也可以拿笔,只是了解的事体少,也不具体……”
  “那不要紧,全厂工人都检举,你检举这方面的材料,他检举那方面的材料,凑在一道就多了,也具体了;把徐义德的五毒全部检举出来,杨部长和‘五反’检查队领导我们和徐义德斗争,他就隐瞒不了,也赖不了账,这样才能彻底肃清他的五毒不法行为!”
  谭招弟进一步了解写检举信的重要性,更加觉得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写检举信是不对的,兴奋地说:
  “我要写……”
  汤要英看到她下决心要写,一时又想不起写些啥好,便启发她道:
  “徐义德的五毒真多哩,那一阵子,车间里的生活为啥难做?徐义德一定在里面搞了鬼……”
  谭招弟回忆筒摇间生活难做的情景,立刻想起加速减牙的事,她拍了一下棋盘,兴高采烈地说:
  “想起来了,那辰光工务上要筒摇间加速减牙,八十牙改成七十八牙,甚至到七十七牙,以粗报细,造成圈长不足,这是徐义德搞的鬼:减料!”
  “想想加速减牙一共有多长时间,这笔账算起来可不少啊!”
  谭招弟低着头,面对着《人民画报》绚丽的封面,一边拨弄着右手的指头,在暗暗计算,一霎眼的工夫,她抬起头来,说:
  “有半年多时间!”
  “这个材料很重要啊!”
  谭招弟受到了鼓励,她更加努力去想,记忆的大门开了,往事纷纷在她眼前呈现,她说:
  “过去我听人讲过,徐义德曾经给成包间下过条子,不用包纱纸,打大包,可以多拿十个工缴。这是减料,又是偷工,大概有两年光景。”
  “这个材料也很好,你了解的材料很不少啊……”
  “还有呢……”
  谭招弟正要说下去,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女工,头上两个小辫子垂在脊背上,一晃一晃地走了进来,看汤阿英和谭招弟谈话,便在文娱室门口停了下来。汤阿英看了看文娱室墙上的电钟:正好十一点。她说:
  “你真准时,刚刚十一点,你就到了。”
  “你不是约我十一点到文娱室来吗?”
  “一点不错,”汤阿英点点头,然后对谭招弟说,“你想到的这些材料都很好,你今天要是没有别的事,就把它写出来,好不好?”
  “好,今天一定写出来。”
  “你回家写也可以,明天带到厂里来。”
  “不,还是在厂里写得好,有些事体一个人想的不完全,还可以找人谈谈,大家互相启发启发,可能还会发现新的材料。”
  “在厂里写当然更好。”
  “今天不写出来,我就不回去。”谭招弟决心很大,劲头十足,早把厂礼拜忘了。
  汤阿英向文娱室门口那个青年女工招了招手,说:
  “来吧,董素娟。”
  谭招弟兴冲冲地走了。董素娟坐到谭招弟刚才坐的位子上,汤阿英和她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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