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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昌盛在确信自己的淋病已经治愈的那天黄昏,独自走进一家酒馆接连喝了三杯啤酒。这也算一个庆祝吧,庆祝自己总算从一场劫难中逃了出来。老天,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劫难呵!昌盛一想到这些天治病的经过就觉得无地自容:去买药时惟恐别人认出自己,总是戴了墨镜垂眼低眉轻声细语;去打针时胆战心惊,惟恐别人问起病情;在家擦洗涂药时紧闭屋门,只怕有谁此时上门撞见。有时厂里有急事需要去处理,得忍着那份可怕的疼和痒同人们说笑;在家里,小瑾虽不再吵闹,但那份冷眼相向一句话不说的样子也非常让人难受;尤其是到了夜里,分床而睡的两个人都对着灯用药涂擦患部,小瑾常常涂着涂着就把棉球恨恨地扔到了他的身上,真真是令他尴尬无比。
  这一切总算过去了。
  这是我应得的一次惩罚,深圳之行将因此而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深圳的确是一个好地方,但它让我带回的第一件东西竟是如此可怕。
  昌盛往家走时觉到了有点头重脚轻,他想到家就倒头躺下,好好地在一种没有精神压力的情况下睡个好觉。可刚进屋门就听爷爷喊他:“昌盛,过来。”
  昌盛向爷爷的睡屋走时,立刻感到了左手指肚上的伤疤在隐隐作疼,他进屋没敢抬头去碰爷爷的目光,只问:“爷爷,有事?”
  “好了?”
  “好了。”他感觉到脸和脖子都红了,好在天已黑透,爷爷看不清他的神色。
  “我估摸也该好了,既是好了,就去拿把镢头来。”
  “镢头?”昌盛一愣。
  “对,去把这里边的东西挖出来。”爷爷指了一下一处墙角。
  昌盛呆了一霎,恍然记起父亲生前曾告诉过他这墙角埋有贵重东西,什么时候挖要看时机,这个时机爷爷在世时由爷爷决定,爷爷不在时由他决定。这么多年过去,他差不多已经忘了。
  “挖吧。”
  他没用多久就从墙角挖出了一个坛子,并从坛子里抽出了一个木箱,打开木箱时他的双眼一下子瞪大:金条?
  “数一数,看是不是二十根。”
  昌盛数后点了点头。
  “知道让你把它们挖出来干啥吗?”
  “办厂,爷爷。”
  “藏了这么多年,总算到用的时候了。”爷爷示意昌盛把盛金条的木箱抱放到他身边的桌子上,边说边用手摩挲着那些金光灿灿的“砖头”。“昨天的广播上说,咱南阳出现了首家个体水泥预制件厂,由此我估摸着,咱们也可以着手了。”
  昌盛静静地听着,预料之中的事总算就要来了。他知道这是尚家的大事,这件事爷爷作了决定之后,剩余的事就全要由自己去做了——你行吗?你能保证会把这件事办成?开办一座工厂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万一——
  “眼下有这样几桩事你要去办!一个,去给你承达叔说说我的心愿,让他能够同意咱办厂,他是副市长,他同意了,具体的手续就容易办些。再一个,找到银行里的熟人同人家说说,把这些金条换成现钱,一克能换多少钱,先弄清楚;这事要办得隐秘些,不能让多的人知道,不的话说不定会惹出祸来。三一个,同南方的或杭州那边的丝织厂家联系联系,问问丝织机的行情,计划一下买几台织机;四一个,要去咱世景街东头的三星帆布厂打听打听,我听说他们这个街道小厂已经垮了,看咱们租用他们的厂房行不行。这几桩事办完,咱们再说下一步。”
  爷爷沉稳地有板有眼地吩咐着,昌盛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惊叹:九十多的人了,想事还这么细!有爷爷这个参谋在背后指点,我会把这件事办出个模样来的。
  昌盛没有想到,叔叔承达会坚决反对另办丝织厂。昌盛刚在他面前说明来意,承达就决绝地摇头:“怎能想出这个主意?”
  昌盛在叔叔面前没敢坚持,昌盛说:“你不让办你得去给我爷爷做点解释,不然他还会让我来找你。”
  于是当天后响承达就来到了父亲的睡房。他是文革后改姓尚的,这些年他早已从感情上接受了这位父亲,常常怀着一份歉疚来到父亲身边嘘寒问暖。
  父子两个一番例行的问候过后,承达说了自己不同意另办丝织厂的原因。“你想,我在当副市长,带头支持侄子去办私营企业,别人会咋说?昌盛有技术有本领完全可以在国营丝织厂里发挥,为何非要另起炉灶不可?眼下国家是支持私营企业的发展,但从长远看,它毕竟属于资本主义的东西,为什么非要往这条路上走不可?……”文革那些年的经历让承达认识到了发展生产的重要,但从小所受的那种教育使他对发展生产的途径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决不能依靠“私人”和“私营”的办法,在他的脑子深处,对“私”字保持着很高的警惕,总认为“私”是一切罪恶的渊薮。
  达志不动声色地听儿子说着,没有进行任何争辩和反驳,只是在儿子说完之后问道:“私人办厂犯不犯国法?”
  “国法倒不犯。”
  “不犯国法就说明国家是允许的,国家都允许了,你作为一个地方官为何反对?”
  “我——”
  “就是为你考虑,你也该同意这桩事。你为官一任,该不该造福一方?造福凭啥,不是凭钱么?可你手中的钱从哪里来?不是要靠各个村子各家厂子交吗?国营厂子交的利润是钱,私营厂子交的税就不是钱了?”
  “当然,只是——”
  “只是啥?只是你只考虑自己,你没考虑考虑你爹,你爹我这一辈子都想办个丝织大厂,如今社会总算又给个机会,你为啥就不许呢?你要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敢同你这样说话,过去你爹我见了当官的都是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喘。”
  “我理解你的心思,但——”
  “还有一桩事不知道你晓不晓得,昌盛告诉我,前些天有两个美国人,到国营尚吉利织丝厂里参观,原来是说好要订购一批绸缎的,可看了工厂看了绸缎样品后嫌质量不好,一匹没订就走了。这桩事你听后心里咋想?”
  “尚吉利厂子的绸缎质量有问题,你和昌盛都可以提意见出主意。”
  “我出了主意你敢照办?我说把现有的厂级干部全部免去,只留一个懂行的人当厂长;厂长下边只设原料、生产、销售三个人管事,其余的人全由这三个人决定去留,你敢采用这主意?”
  “这会引起社会大震动,当然不能——”
  “就是,所以你该批准我另建一个新厂,就是只从多让街上的闲人就业这点考虑,也该批准……”
  父子俩说了许久,但直到最后承达也没有表态应允。承达走后,达志哑了声喊:“昌盛,去找个地板车来,拉我去见你云纬奶奶!”唱盛见爷爷情绪激动,担心于他身体不好,就劝道:“凡事可从容商量,用不着这样急。”达志一听火了,用拐杖敲着桌子叫道:“我还有多少时间让你从容?”昌盛不敢再说别的,急忙出门去找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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