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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瓶差一点就真的成了公主。就差那么一点点。 在此之前,她几乎一直过着一种公主的生活。在家,她是父母的公主(其实每个当父母的都有把自己的子女培养成王子或者公主的愿望);在外,她便是那个环境里的公主。最重要的是,无论在何时何地,瓶瓶都把自己看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娇贵无比的公主。 那天大姐将瓶瓶亲自送到坛城,交到我的手上,就像交接一件货物,说再露骨点,就像交接一个犯人。这时候的大姐对她的独生女儿已经毫不客气了,她当面指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说:瓶瓶你到坛城不是来玩的,不是来做客人的,你是来坐牢的!你把你爸爸推进了牢房,骗得我们家倾家荡产,你就在这里自觉地陪你爸爸坐牢!你要好好读书,好好复习,明年考上大学,将功赎罪……不料瓶瓶一扬脸说:我有什么罪?你们怪我,我还没有怪你们呢!小松不是你们结识的吗?考北京电影学院不是你们要我去考的吗?不是你们要我听小松阿姨的话吗?你们误了我的前途,我没有怪你们,你们反而来怪我了。大姐气得簌簌发抖,直喊,我烦不了你,我管不了你,我不要你回来,你爱怎样就怎样……又转脸冲我说:瓶瓶就交给你了,从来舅舅当半个家,现在老K不在家,舅舅能当一个家,瓶瓶不听话,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要跟她客气,她是贱骨头,不打不骂就发痒…… 在我看来,和几天前相比,大姐对瓶瓶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大姐一走,瓶瓶就开始蒙头睡觉。而且必须在电视的伴奏下才能睡着。这大概是公主特有的习惯。我记得以前老K有这个毛病,想不到这么快就传给了他的女儿。睡在床上的瓶瓶喊头昏,喊嗓子疼、胃子疼,要吃药,而且点名要先锋6号,别的不管用。这大概也是公主特有的习惯。现在医疗改革,药费都承包个人,说白了,现在看病等于是自己掏钱。她点名的先锋6号一颗要二元多,一个疗程要一百多元。我心里有点舍不得。老婆说:你是不是准备等她扁桃体发炎了需要开刀住院再给她掏腰包?我听了这话,立刻像兔子一样蹦出门去了。 睡了几天之后,公主的身体有些复元了,能动了,也能吃了。满桌子的菜找不到她想吃的。她点名要吃北京烤鸭,要吃叉烧桂鱼,虾仁锅巴,西湖醋鱼,杭州东坡肉,宁城烤鹅,狮子头。她还告诉我们,她吃过穿山甲,吃过鲨鱼。她还问,你们吃过厦门的佛跳墙、西施舌、七星鱼丸么?我们当然没有吃过。有的我们活这么大听都没有听说过。瓶瓶告诉我们:在北京,在厦门,她从来不吃饭,都是上街吃风味小吃,或者进馆子,吃他们的特色菜,而且她从来没有重复进过同一个馆子。开始我们听了,笑笑也就罢了。后来她老摆在嘴上说,说起来没完(而且当着我儿子帅帅的面,把帅帅说得口水直淌,满桌子也找不到吃的),我忍不住带点讽刺地对她说:瓶瓶啊,这里是坛城,不是北京,也不是厦门;你舅舅是平民百姓,不是大腕,也不是大款。瓶瓶显得很天真地说:舅舅你怎么不是大款呢,你要是像小松像我爸爸那样是个大款多好。我不得不沉下脸来:你想想小松还有你爸爸现在在干什么?瓶瓶毫不在意地说:他们已经快活过了,潇洒过了,坐牢也值了。我火了:照这么说,你是不是也想去坐牢?瓶瓶回我一句:我现在这个样子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从这刻起,我真正开始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让瓶瓶这样的“公主”重新习惯普通,习惯痛苦——她还能习惯吗?…… 刚来的几天,我们对瓶瓶还感到几分新鲜,正中了那句俗话:新开茅坑三日香。但时间一长,对她看不惯、容不下的地方就多了。你想,一个19岁的大姑娘,1米72的个头,成天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电视、睡觉,什么事情也不做,这看上去总是个问题。放在过去,也该是为人妇、为人母的年龄了。你不做事也罢了,也别添乱哪,比如你不烧饭,别人烧什么你就吃什么,大约也可以相安无事。可她偏偏嘴不闲着,整天要求吃这吃那,嘴里的小零食不断,吃的时候还不肯安静,嘴里张长李短,再时不时加上少儿不宜的荤段子……说起来什么都知道,再一问什么都不知道,就这么个味道。第一次吃鱼,就让鱼刺卡了喉咙,眼泪鼻涕的,痛苦万状,怪我们买的鱼太小,她都不会吃了。那根小鱼刺不会吐,也不会咽,最后只有连夜打的去医院。有些事你不做也罢了,但有些事却是旁人无法代替的,比如刷牙、洗脸、洗澡、上厕所之类。有一次在电话里我不得不向大姐报告:你家公主懒到什么程度?晚上睡觉前不洗脸不刷牙,早上洗脸也不用毛巾,用手撩点水在脸上抹几下,洗澡也不用毛巾,用水冲冲,再用干毛巾擦擦,上过厕所从来不用水冲……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后来我把这些情况讲给我的一个好朋友听,朋友说现在的独生子女都是这个样子——好吃懒做想发财。 事后想想,这七个字用得确实是很准确、很传神的。我不由得对我这位朋友佩服起来。 瓶瓶看上去一切已经恢复常态。有说有笑、哼哼唱唱的,看不出有任何的不幸和悲伤。恨不得每天都要出去玩儿,一出门就没了影子,没了音讯,玩累了回来,倒床就睡。瓶瓶把这里真的当成了北京的旅馆,有所不同的是这里不需要她交钱。我问她上哪儿去玩的,和什么人,她说我还能上哪儿去,一个人上街逛逛商店呗,一个坛城,小得跟一只腌菜的坛子一样,有什么好玩的?我说既然不好玩,你就别天天跑出去了,把心都玩野了,怎么复习迎考?后来我不得不做出了这样一个规定:一个星期只允许她出去两次。 呆在家的瓶瓶除了看电视、放音乐,就是没完没了地打电话。听那口气,打给宁城、北京、厦门的长途都有。也没什么事,无非是聊天,吹牛。有一次在电话里和人家讨论了半天某伟人讨了几个老婆,是否犯了重婚罪。听得我心尖都抖裂了,心里想与其让她这么糟蹋我的电话费,还不如让她出去疯呢。 我发现,一个人的真实面目多半都藏在家里,是由许许多多不起眼的小事组成的。在邻居的眼里,诗人不过是个疯子——那么公主呢?…… 平时在城市的大街上或者大学校园里,像瓶瓶这样靓丽的小姐总能让人(尤其男人)的眼睛为之一亮,她们像七仙女一样让人想入非非、可望而不可及。但我告诉自己:那些差不多都是假像。这种假相绝对是出于一种本能。而真相呢?我相信真相总是隐藏在家庭的幕布后面,隐藏在吃喝拉撒的日常琐碎的小事之中。也许,这就是大多数“公主”婚姻不幸的根源。 就说我的外甥女瓶瓶吧,以往偶尔接触,她给人的印象还是蛮可爱的。没想到一旦和你真正生活在一起,就像人体内新移植来一个器官,立刻便产生了某种排异反应。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在家的瓶瓶到哪里哪里就乱得要命,脏得要命,还响得要命。关门总是惊天动地。开冰箱总是稀里哗啦。电视机、音响则开得震耳欲聋。连走路都沉重地趿着个拖鞋——踢、踏、踢、踏,像只病危的大象。她鞋底下总是脏的,要不就沾满了水,到处乱踩,房间的地板上到处都是她的黑鞋印儿。她的东西总是到处乱扔——她看过的书、报纸,她的梳子、发夹、化妆品、眼药水、臭袜子、擦鼻涕的软纸甚至女用卫生巾……(最常见的是扔在钢琴上和搁电话机的床头柜上),还经常躺在床上喊——舅舅,舅母,帅帅,把这个给我拿来,把那个给我拿来…… 这就是瓶瓶“公主”在我家里的基本情况。 1997年夏季瓶瓶跌跌爬爬高中毕业了。 瓶瓶的成绩正常考大学肯定不行,只能到艺术类学校去碰碰运气,因为这类学校对文化分要求比较低。在这关键时刻,那个关键的人物又出现了。小松总是在瓶瓶最困难、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及时出现。小松是一个神秘的个体女老板,长着一双见风流泪的小眼睛,说话永远细声细气的。小松说:瓶瓶跟我上北京去吧,去上北京电影学院吧。小松说:瓶瓶天生是个当电影名星的料子,其他学校你都不要上,上其他学校你就屈才了,就大材小用了,就太可惜了。小松这番话说得瓶瓶一家心花怒放。大姐咧开嘴问,瓶瓶又没有学过表演,她这样能上得了么。小松说,正常考当然上不了,我有人,再用点钱砸砸,这社会还不就这么回事。瓶瓶一家于是连连点头。小松告诉他们,她有个什么侄儿曾是某某国家领导人的秘书,现在北京电影学院主持工作,某亲戚是文化部的要员,还有某朋友是中央电视台的领导,前几年某某某某上电影学院就是她推荐去的……瓶瓶一家对小松的话坚信不疑,包括我的姐夫——在社会上见过“大世面”的老K。小松说这些话的时候慢声慢气、轻描淡写,显得十分谦虚甚至还有几分腼腆,一点也不像吹牛皮样子。老K从家里拿出二万元钱,装在一个大信封里。老K将信封和女儿一齐交给了神通广大的小松。小松收下了他的女儿,却没有收那个信封,说老K你这就见外了,看不起人了,我小松虽不是大款,但这点费用还是开得起的,你们就在家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 小松和瓶瓶传回来的果然都是好消息。老K和大姐又及时将这些好消息扩散到全城、全中国甚至全世界。瓶瓶顺利通过初试。瓶瓶通过二试,进入最后的三试。瓶瓶三试未过,但在国家文化部争取到一个特招名额,可以回家等录取通知书了。 时隔一个月左右,小松和瓶瓶凯旋而归。老K和大姐发现瓶瓶变化太大、味道全不对了,全不是原来那个瓶瓶了。但到底变在哪里,他们也说不清楚。也许明星都是这个味儿吧。他们能明显看出来的,就是瓶瓶手上多了一只大哥大。当妈的说你这么小还是个学生要大哥大做什么,哪来的?瓶瓶一指那个人:是小松阿姨给的。小松阿姨于是微笑:在北京那种地方,有什么办法,真是花钱如流水,你不武装起来别人就瞧不起你,你就别想混,这个社会,哼哼,真是腐败透了……小松欲言又止。小松在温和地批评腐败。小松其实把什么都说了。 又过了大约十五天之后,一张盖着文化部公章的录取通知书果然寄到了瓶瓶的家里。瓶瓶家里沸腾了,轰动了。这当然很不够,他们决心要把整个宁城都搅得沸腾起来。庆祝宴,告别宴,红色请柬满天飞。本来人生两件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再怎么铺张都不算浪费。大姐的电话频频打到坛城,打给我,要求我们一定要来宁城参加庆典,并说来回路费由她“报销”。好像他们把宁城搅得沸沸扬扬还不够,还要来搅坛城。坛城很小,很容易搅。坛城的亲戚朋友无不为瓶瓶感到骄傲和欢欣鼓舞,他们一致推举我老婆为全权代表前往宁城参加庆典活动。我老婆所在的茶叶公司不景气,职工处于半下岗状态,比较而言,她具备较为充分的时间和兴趣。她随身带去了我们各家各户的真诚祝贺,价值二百元到五百元不等。老婆嫌我的五百元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激动之情,还豪迈地加上了她自己的一条金项链。临行前我对她说,你去了以后再好好问问,文化部怎么会发电影学院的录取通知,我在大学工作这么多年,还没有听说过。老婆当即教育我道:你是个坛城的教书匠,坐井观天,你没听说过的事情多着呢!看她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好像是她本人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 报到的日期渐渐近了。这期间瓶瓶像只花蝴蝶在宁城的大街闹市和各风景点飞来飞去,吃,喝,玩,乐,18岁的他们有足够的精力体力和消化能力,这一点都不用别人为之担心。除此之外,她还照了好多照片,宁城一流的照相馆(现在都不叫照相馆,而叫什么“摄影广场”、“摄影世界”),明星照,婚礼照,瓶瓶提前把自己拍成了明星和新娘。瓶瓶的照片上了摄影广场的橱窗,甚至上了服饰时尚类的小报,瓶瓶对此沾沾自喜目空一切。瓶瓶的父母对此也沾沾自喜目空一切——他们差不多也认为自己的女儿已经是个小明星了。明星总是和崇拜之类的字眼联系在一起的,老K和大姐对自己一下子成了明星的父母显然没有什么思想准备,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光彩夺目的身为明星的女儿了。瓶瓶一般早上一早出门(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用说了),半夜三更回来,倒头便睡,且鼾声如雷(连大姐和老K都感到惊奇),第二天看见她时,又活蹦乱跳、艳丽照人了。大姐和老K基本和她说不上话。她的活动经费基本都是由小松提供的。小松给了她一张什么金卡。这就意味着,瓶瓶还没有看到和摸到钱钱就像水一样在她身上流掉了。有一次大姐有点担心地问那张金卡上到底有多少钱,瓶瓶白她一眼,说管它呢,烦不了那么多,反正刷完了还可以透支,怕什么。那期间瓶瓶的一句口头禅就是“烦不了那么多”。在这个口头禅的指导之下,瓶瓶显然误解了妈妈的意思,她以为妈妈担心那张金卡上金钱不够多,不够她花的。于是当妈的不得不将意思说得明确一些:你在外面花钱要有点数,不要乱花。瓶瓶嗤地一笑道:反正小松有钱,不花白不花。 她难道真的不知道,小松的钱是那么好花的么? 那时大姐在和我通电话时就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了,她说她很担心,她希望报到的日子早点到来,希望瓶瓶早点走掉,眼不见心不烦。又说,只要瓶瓶能成才,花几个就花几个吧。事情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这个世界上真话总是很难说的,这不仅体现在报纸电视会议报告上,也体现在最亲密的亲人之间。我总不能对大姐说:你家瓶瓶已经废掉了,考上北影她就是大废,没考上是小废。我总不能这样去泼大姐的冷水:艺术院校的女生至少有一半在傍大款,还有一半得和导演睡觉。你家瓶瓶成不了电影明星,看你家瓶瓶拍的那些妖里妖气的照片,最多去拍香港的三级片吧…… 很显然,这些话,我一句都不能说。 瓶瓶去北影报到是老K、大姐和小松一起陪她飞去的。不料人家拿到录取通知一看说,这是假的。再说新生名单上也没有瓶瓶的名字。这时的老K和大姐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他们还拿着那张纸和北影的老师据理力争:文化部的这颗公章总不会是假的吧?!人家老师感到好笑,说,那很简单,你们到文化部去报到好了。小松及时拉开了他们,说文化部的特招生在内部报到,跟那个穷教书的罗嗦什么。 于是四个人在北京找了家宾馆住下来。一住好几天。小松忙着到文化部、国家教委、电影学院去搞协调。协调的结果是:由于瓶瓶没有参加全国高考的文化考试,所以必须参加电影学院的一次文化补考才能正式入学。于是决定先飞回宁城复习功课,一个月以后再飞过来补考。瓶瓶一家住在旅馆里,除了小松外,他们没有见到第二个人。但他们对小松的话坚信不疑,且言听计从。 第二次飞北京是小松单独陪瓶瓶去的。因为老K和大姐觉得自己去了除了在旅馆里睡大觉,也没有别的用处,不如全权委托小松处理。小松和瓶瓶每天用大哥大向老K和大姐汇报一次。当然都是些好消息:语文、政治、英语、史地都考得很好,在特招生中名列第二名。当然还有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说文化部和电影学院为特招生经费问题闹矛盾,国家教委正出面协调,文化部的领导为了不耽误考生,决定让瓶瓶先去读厦门大学的国际文化专业,是培养文化外交官的,问家长同不同意。老K和大姐拿不定主意,打电话来问我。我当然是举双手赞成。我说这当然比电影学院好,电影学院是培养花瓶的地方。 于是瓶瓶又从北京直飞厦门。 当时我老婆听了这些故事,禁不住感慨万千,说小松真是神通广大啊,这年头真是有钱走遍天下,没钱寸步难行啊。还说:瞧我们,在坛城都呆了四十年了,活像坛子里腌的一块咸罗卜。你看人家瓶瓶,18岁就在天上飞来飞去,那吃的穿的玩的,摔死也值了。我说你只看见强盗吃肉,没看见强盗挨打哟。老婆不服气地问:挨什么打,他们挨什么打?我摇摇头。我笑而不答。我相信这么个歪理:这世界上除了短时间陷入情网的人,没有人会感到自己幸福,他们只是让别人瞧上去很幸福而已。 比如身在厦门的瓶瓶就颇觉不幸福。她的理想是当电影明星,像巩俐或者麦当娜一样,至少要演一部《泰坦尼克号》那样的,红遍全球,而不是去哪个国家默默无闻地当一个什么文化参赞。况且到了厦门她才知道:她这个“特招生”上的其实是一个自考班,交了几倍的钱,最后只能拿一张谁也不承认的《结业证书》。人们说这个证书一钱不值,永远也换不来什么文化参赞。于是瓶瓶在厦门频繁地使用她的大哥大向父母、向小松表达自己的不满。瓶瓶一个月的手机费用上了四位数,超过了她在北京创下的纪录。小松二话不说,于1998年初春三上北京,说准备动用她轻易不动用的一个最上层最秘密的关系。大姐倒是劝她不要去了,说人家学校开学都半年多了,还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吗? 但几天之后,小松兴奋的声音及时从电话里千里迢迢地传来:奇迹真的在你家里发生了!文化部原来的十个特招生各有出路,现在就剩下瓶瓶一个人了,一个人的事情就好办多了,电影学院同意成立专家组对瓶瓶进行专业补考,如考试及格,便正式入学。 于是瓶瓶再次从厦门飞往北京。 ……没有什么专家组,没有什么考试,倒是有一间准总统套房,一天二百美金。住了几天之后,连小松自己也感到吃不消了,便换一处准三星级宾馆,一天二百人民币。又住了一个星期,小松便把瓶瓶弄进了电影学院学生公寓。这期间,小松言传身教亲自带领瓶瓶彻底实践了一回吃、喝、玩、乐的“公主哲学”。身上别着北影的校徽,不用上课,不用学习,整天吃喝玩乐,早上还可以睡懒觉,瓶瓶对此没有一点意见和不满。她觉得这才是她想过的日子。于是她每天照小松起草的底稿向家里打电话:她已经顺利地通过专家组考试,已经被北影正式录取,现在某某班,班主任某某,住某某宿舍,同宿舍的女生叫某某某某……一切编织得严丝合缝,经得起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调查。由于瓶瓶在家里说谎成性,当妈的不放心,还真的通过熟人去学校了解了一番,那个熟人的女儿P去年考取了北影,她反馈的调查结果是:情况属实。当父母的老K和大姐这才放下心来。这次他们不得不相信:一个被叫做奇迹的东西确实在他们家里发生了。 有个常识是众所周知的,即奇迹不是那么好发生的。当今时代已经没有童话。接下去,就该老K为“奇迹”付出相应的代价了。 小松从北京回到宁城不久,就及时向老K提出了贷款60万的要求——周转十天。当然,个人的回扣也是惊人的。老K固然为10%的数字动心(小松从不食言),但更为此事的后果担心。他们储蓄部吸储的存款必须一月两次按时上交人行,同时核查账目,如自己搞点小动作,必须插在两次查账的缝隙之间才行。以前他们也打过这类擦边球,但由于数额较少,到时候出了漏洞也有能力堵。现在,小松张口就要60万,到时候万一……老K有点不敢设想。小松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说:十天,就十天嘛,在钱的事情上,我是最守信用的——你说,我什么时候食过言?你倒举个例子我听听呀,你只要举出一个,我就从此不再你面前提个钱字。老K使劲地想了想,但那是白费劲儿, 他一个例子也举不出来。 60万刚划出去,隔了一天,小松又来了,这次直接去的老K单位,显得火急火燎,张口就要三百万。说上次的60万是定金,这三百万才是货款,这笔钢材生意做成了,她可以净赚80多万,但如果货款不及时打过去,60万的定金就要泡汤了,她请老K无论如何拉她一把,就周转一周,就一周……小松在老K面前摊开了这笔钢材生意所有的文件,包括她与上家、下家签订的购货合同,下家打给她的定金支票……但这次老K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纸张坚决推到一边说,不行,再过9天,人行就来查帐了,我不能冒这个险。小松低下头,什么话也不说,眼泪汪汪地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纸张,神色黯然地走了。弄得老K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第二天,瓶瓶突然从北京飞回了宁城。说是到上海参加一个什么电影的拍摄,路过宁城,回家看看。读者想必已经猜到,这一切都是小松的巧妙安排。小松想放长钱钓大鱼,瓶瓶是最香最好的鱼饵。而对瓶瓶来说,最好的诱饵只有一个:金钱暨信用卡。它是一切吃喝玩乐的基础和保证。在这一点上,信用卡绝对是讲信用的。带上这样一张卡,你赤手空拳足以走遍全世界——只要卡上的$足够得多。现在瓶瓶卡上的$不够多了,她也需要回来充充电了。这张5位数的卡是小松给她的,并约好不告诉她的父母,对此,小松和瓶瓶都像信用卡那样坚守信用。小松和瓶瓶是名符其实的“铁姐儿”。老K和大姐只知道瓶瓶的手机及其每月上千的费用是小松“报销”的,始终不知道信用卡的事,因此他们觉得每月给瓶瓶提供的2000元生活费还是比较低档的,还是有利于女儿的学习和成长的。对此,瓶瓶不能不有所回报。 从北京回来的瓶瓶学会了撒娇,学会了怎样适时巧妙地使用女人的魅力。在电影学院教室外的课堂里学会这门课对19岁的少女来说应该是毫不费力的。对此当妈的觉察出来了,但当爸的就无从觉察。人们常说美女是愚蠢的,但照我看来,在愚蠢的美女面前,男人会变得更为愚蠢——哪怕这个美女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来说,一看到瓶瓶,老K的理智和思维便立刻会发生莫名其妙的混乱。犹如一台电脑之于Casper(卡死脖幽灵病毒)。瓶瓶是他的掌上明珠,瓶瓶是他这辈子的骄傲和安慰,是他生命的延续和全部的希望——或者简单地说:瓶瓶就是老K的一切。一切的意思大约就是赴汤蹈火死也心甘。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么?还怕冒险么?…… 大家已经知道了,瓶瓶是怎样来回报她的父母(尤其老K)的。 也许我们并不能责怪瓶瓶,她并不知道小松是个大骗子,不知道她的险恶用心,她大概也不知道挪用公款三百万的后果是什么,老K也没有当面告诉她这是挪用公款,而且万一出了岔子老爸可是要掉脑袋的。老K只是说:万一到时间小松款子回不了笼不得了。瓶瓶于是说,不会的,小松不是那种人,小松是我们家的恩人,她从来说到做到,从来没有失过一次信,她不难到那种程度是不会向你开口的——老爸老爸,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帮她这一次嘛好不好——嗯~好不好么~…… 从我使用的文字符号上不难想象瓶瓶最后说话的声调和娇态。这是致命的一招。美女们在使用这一招的时候都有很高的成功率。瓶瓶当然也不会例外。此刻老K保持唯一清醒的是对瓶瓶上学的事情作了再次的核实,就像人行每月两次要来查他们的账一样。应该说老K向女儿“查账”的几个问题都查在了要害上。1,有没有通过专家组的专业考试?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人主考老师叫什么长什么样?2,是正式入学还是自费生?既然是正式录取为什么不迁户口?那个熟人家的女儿P去年一录取就迁了户口。对此问题瓶瓶做到了脸不红心不跳,一条条一件件如数家珍对答如流,有故事有情节有细节有人物描写人物性格有环境气氛甚至天气情况天气趋势都无一遗漏。不知道她是事先编好还是临时现编,但不管怎么说,事后大家的一致看法是:电影学院真是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他们不收瓶瓶做学生真是我国电影事业的巨大损失,瓶瓶的编剧和表演天才完全可以免试入学。 在人行来检查的前一天夜里,老K被迫去检察院自首,从此就没有回来。人就像失踪了一样,既看不到人又听不到他的声音。当天夜里小松也被请进了同一个地方,与老K咫尺天涯。事后大家都说,小松居然没有逃跑,这真是一个奇迹。 瓶瓶在北京保持着每天晚上和小松通一次大哥大的良好习惯。但这天晚上从手机里传出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他一个劲地追问瓶瓶的姓名、地址、单位,瓶瓶则一个劲地追问小松——小松上哪儿去了?我要和小松说话。男人的声音说:现在你不能和小松说话,我是检察院,该手机已被我们依法监听,你现在必须回答我的提问。瓶瓶吓得连忙扔掉了手上的大哥大。 醒过来的瓶瓶这才赶紧往家里打电话。是妈妈接的。瓶瓶劈口就问小松出什么事了?妈妈愣了半天,最后说了六个字:小松是个骗子。瓶瓶接着就问爸爸:爸爸有没有事?爸爸呢?我要和爸爸说话。妈妈又愣了半天,然后用尽可能平静的语调说:你爸爸也去了检察院,他是受骗的,不会有什么事,说清楚就可以回来了。家里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你在北京要安心上学,安心读书,不要管家里的事,不要耽误功课,也不要回来…… 事实上第二天瓶瓶就从北京飞回来了。当妈的见了她大惊:我不是叫你安心上课安心读书不要回家的吗?瓶瓶这才一屁股坐到地上,说了一句实话:我也受骗了。我没上学。都是假的……大姐听了这话差点没有当场跳楼,她气得浑身哆嗦,话都不会说了:好……啊,好啊,这真是,奇迹……啊,奇迹……真的,在我们家,发生了……发——发生了!…… 七月上旬“出霉”以后,天气猛地暴热起来。瓶瓶开始强烈地怀念空调和冷饮。她说舅舅你赶快装个空调吧,没有空调我肯定受不了,我要走的。我说我本来准备装空调的,现在由于帅帅的学习成绩不好,就不装了,我们要让帅帅吃点苦,不能给他享受,我们也不能追求享受,要陪帅帅一起吃苦,不然他就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苦,不知道发愤。 有一次瓶瓶从自己包里拿出些钱,叫帅帅帮她下楼去买冷饮,被我阻止了。瓶瓶说我用我自己的钱,又不用你们的钱,为什么不可以?我说你的钱是哪儿来的?是你自己挣的吗?瓶瓶说当然,这钱是小松给我的,又不是爸爸妈妈给的。我望着瓶瓶,悲哀地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说我也不多说了,帅帅不能吃冷饮,这是家庭会议定下来的,说话就要算数,定下来的事情就要坚决执行。瓶瓶说,帅帅不吃,我自己吃总行吧?我说你实在要吃,你自己下楼去买,就在楼下吃,不要拿到家里来。不料瓶瓶喊起来:外面那么热,太阳那么毒,我的皮肤不能晒太阳,一晒太阳就发痒,就起红颗颗。瓶瓶说,帅帅,你下楼帮我买冷饮,我给你钱!我说你不要喊他,你不要影响他,你自觉点。瓶瓶听了这话,脸一红,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我以为,要教育、改造瓶瓶,先要从改变她好吃懒做的习惯开始。于是我开家庭会议规定了几条,瓶瓶和帅帅除每天必须完成一定量的学习任务以外,生活上要勤劳、检朴。从暑假起大家一起吃家常便饭,不许开小灶、点菜,搞特殊化(用自己的钱也不行);要分担一些家务劳动,如洗碗、扫地、拖地、抹席子、叠衣服等,明确分工,实行包干,优奖劣罚;有事出门必须事先征得家长同意;等等。 那天大姐来电话说:有人告诉她,瓶瓶的男朋友珠到坛城去过了,问我们知不知道。我说我怎么知道,反正他没有到我家里来。大姐说中跃你代我看着点,平时不许瓶瓶出门,不能让他们谈恋爱。临走时瓶瓶向我保证过的:决不跟珠联系,不跟珠谈恋爱。瓶瓶是要复习考大学的,一谈恋爱心花了,还有什么心思考大学?她明年夏天考不上大学,我家就彻底完了,我也不活了,死了算了。中跃你代我好好问问她!我说你直接问瓶瓶好了。大姐说:我不问她。我什么话都跟她说尽了。我跟她没有话说了! 然后我就问瓶瓶:珠有没有到坛城来过?瓶瓶朝我一翻白眼:我哪知道。你有没有跟他写信、或电话联系过?没有。斩钉截铁。以后呢?你还想跟他来往不?你跟我说实话,不要紧的。舅舅帮你参考参考。我没有见过珠,不能说他是好是坏,听说他初中毕业只上了个职高,现在在一个商场当会计,是这样吧?他不会永远当会计的,瓶瓶说,他是一个当官的料子,他说他将来要当经理,当市长,娶我做市长太太。我拚命忍住笑,假如有人说他要当省长、娶你做省长太太呢,你要哪一个?我不要太高,我当个市长太太就很满足了。那等他以后当了市长、不,当了科长以后再说好不好?我也是这个意思,瓶瓶一谈起珠就满面飞霞:那天从北京回来,晚上我就去了他家,一进门我就对他说:我爸爸在牢里一天不出来,我一天不会出嫁。我忍住笑说:好,这才有骨气。以后等你考上了大学,等他当上了科长,你们再谈,好不好?瓶瓶皱皱眉,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我考大学?我说不考大学你将来能找到工作吗?瓶瓶说,要是珠当了市长,我不要工作也有钱花的,我为什么一定要工作?再说我也可以像小松一样,当老板,赚大钱。我肯定能比小松做得更好。我为什么一定要工作? ……我反而被她问住了。我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我发现跟她谈话很费力,我怀疑她的智商还不如我家上初一的帅帅。我说我们不说将来,就说现在。现在,你妈妈要求你暂时不要跟珠接触,平时没事你不要出门,你有什么意见?——我有什么意见?这么热的天,请我出门我还不出呢。那你跟你妈妈回封信吧,你妈妈关照的。瓶瓶眼睛一翻:对不起,我跟她没有话说。 但她好像跟舅妈(即我老婆)有很多话说。两人经常在一起嘀嘀咕咕的,睡觉也睡在一起。老婆经常带她和帅帅上街,还经常买好吃的东西回来,除烤鹅、酱鸭这些卤菜外,还有荔枝,猕猴桃,哈密瓜,葡萄,话梅,果脯,巧克力之类。我背后多次向老婆提出异议,她总是那么一句话:小孩子哎,嘴谗呢——你小时候嘴不谗啊?——我小时候?我差点喊起来:我小时候有荔枝、猕猴桃吃?连三分钱一块的烧饼都没得吃。你小时候有话梅、巧克力吃吗?没有,老婆难为情地笑笑,可是我想吃哎。 帅帅自然也站在她们一边:爸爸你小时候没吃过荔枝就不许我们吃啊?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奶奶说她小时候还吃过树皮呢,你叫我们也吃树皮啊?瓶瓶则说:荔枝有什么稀奇?以前小松送我荔枝都是成箱成箱地送,而且是从广西空运来的,比这个新鲜多了,好吃得不是个东西…… 好了,三比一。 现在我知道公主是怎样培养出来的了。 我发现瓶瓶至少在谈到三样东西的时候神情异常地兴奋:珠,吃,小松。对了,还要加上一项,即北京——北京电影学院。她经常向我们描述在北影的见闻,那些男生怎样帅,女生怎样靓,一个女生最多同时傍几个大款。再就是小松怎样给她买好吃的,比如她最喜欢吃一种美国巧克力,小松一买就是一箱。我没好气地说:看样子你还挺怀念小松的嘛?瓶瓶说:小松对我是蛮好的。又说:唉,我爸爸和小松也太不走运了,很多人比他们搞得大,都没出事。都惯他们的运气太差了。 我老婆听了这些话,总是认为瓶瓶很幼稚,很天真。她说:她这么幼稚,幼稚得像个小学生。又说:这都是环境害的,她一个孩子有什么错误?我们要相信她,爱护她,感动她。我则认为瓶瓶是早熟,是无知,在享乐的泥坑里陷得太深。我们必须强制改造她、教育她。 这就是我和老婆之间的分歧了。 平时在教育帅帅的问题上也是这样,她总是把帅帅看成是一个小孩子,动不动就上去抱抱他,亲亲他,有时候还让他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其实儿子的个头已经超过她一大截了。 老婆为了证明她的观点成立,还举出很多例子来说服我。比如说她比较信任瓶瓶,瓶瓶也就比较信任她。晚上睡觉时,瓶瓶就常和她谈心,说她现在没有心思看书、复习,也不想上大学,她觉得考师范学院音乐系将来当个中学教师没有意思,她的理想是当名演员,名模特,又有名,又有钱。她说她现在特别想谈恋爱,想早点结婚,早点当新娘,先嫁给珠,以后碰到更好的再离不迟。她说凭她这张漂亮的脸蛋,将来不愁没有饭吃,别人傍得到大款,她为什么不能?她说她一个媚眼就能让男人心甘情愿为她大笔地掏钱——你听听,她是不是很天真,很不懂事? 不,我恰恰认为她是太懂事、太成熟了。这都是小松一手培养的。当然,还有我的大姐和姐夫。我主张将两个孩子隔离开来,不能让帅帅受瓶瓶的影响。老婆则不以为然,说,你这样来对待两个孩子,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我也承认,这样做是有点儿残忍,可是……碰到这种情况,碰到这样的一个“公主”,你让我怎么做呢? 自从这个夏天的酷暑来临,瓶瓶就整天趴在地上的凉席上像一条卧在水底的热带鱼,苦苦思索着回家的理由。 开始的理由是家里有空调,没有空调她就没有办法看书,没有办法复习,因此也就不可能考上大学。但大姐坚决不同意她回去,因为她天不亮就要去菜场卖肉,下午还要去做钟点工,根本没有时间照看瓶瓶,而瓶瓶没有人督促,是无论如何不会看书学习的,她只会见缝插针地把男朋友叫到家里来,胡谈乱爱——再出点什么事,她无论如何承受不起。所以大姐写封信来说:家里的空调、冰箱、微波炉、VCD、音响都已经被检察院拿去抵债了,家里已经没有空调了,要她死了这份心。其实大姐有一半也是说的真话。她说的那些东西,都被检察院登记在册,将来用于抵债,并且不准转移。 那几天正是法国世界杯踢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呼声极高的黑马尼日利亚被丹麦踢了个4∶1,谁也看不上的克罗地亚成了一匹真正的黑马一路过关斩将杀入了四强。电视台每天直播两场,重播一场,时间分别是晚上10点半、凌晨3点和中午12点。我没想到瓶瓶还是一个超级球迷,她要求每场必看。她说世界杯四年一次,而且’98世界杯是本世纪末最后一次足球盛会,全世界人民都在为之疯狂,不让她看行吗?她说:不看球,毋宁死。我说你千万别死,球照看,幸好你没要求去法国看。瓶瓶说,今年春节在家爸爸曾答应夏天带她去法兰西看足球的,老K也是个球迷,可惜……爸爸在牢里可以看球吗?瓶瓶显得很天真地问。我气不打一处来,说当然可以,假如他在美国或者法国坐牢的话。瓶瓶说是啊,在美国,坐牢根本不算回事儿,有一半人都坐过牢,很正常的。你们中国人真是太差劲了,坐一回牢就一辈子抬不起头,而且坐牢的条件那么差,一点都不讲人权……(瓶瓶说,你们中国人真是太差劲了……) 扯远了。瓶瓶就是这样,你不能跟她搭话,一旦搭上就像是找开了收音机的开关,没完没了地乱扯,而且牛头不对马嘴。总之,简单地说,瓶瓶白天睡觉晚上看电视成了雷打不动的规律,且神圣不可侵犯(尽管她看球时经常打呼噜)。我想幸好世界杯只踢一个多月,而不是一个世纪,到7月12日也就踢完了。咱们慢慢熬吧。 后来瓶瓶很快想出了第二条理由,她说要回宁城报考超级模特提高班。她给我看一张我从未看过的《未来明星》报上的一则广告,广告上说:为了迎接第×届中国模特之星大赛、第×届中国超级模特大赛以及各类全国模特公开大赛……拟于×月×日开办超级模特提高班……届时力争能为各届模特大赛推荐代表……你想在模特大赛中一展风采吗?你想在名模大赛中一举成名吗?你想成为中国超级名模吗?也许你就是这样一个被埋没的人才……最后我看到报考条件中有一条:净身高1.75米以上,体重55公斤以下。我说:等你身高再长3cm,减肥减去3公斤以后再说吧。瓶瓶红着脸笑笑,不吭声了。 法国在半决赛中以2∶1险胜克罗地亚,橙色旋风荷兰则和巴西周旋了整整一百二十分钟,最后在点球决战中失利。四强将要在休息三天之后再捉对厮杀,直到决出前三名。 球队要休息,瓶瓶当然更要休息。可是她说她的眼睛闭不上了,一闭上就疼,就痒。我看看她的眼睛,确实有点红肿,我说大概是看电视看累了,你多注意休息,滴点儿眼药水。她说她的眼睛不能随便滴眼药水,并说这是她的(!)医生关照她的。瓶瓶就是这样,她总是能不断地口出惊人之语,时刻提醒人们她的公主身份。我好奇地问你的眼睛又怎么了,难道不是人眼吗?她说她的眼睛半年前做过全世界最先进的激光手术,花了四千多元钱,从此便有了专门指定的眼科医生。你为什么要动激光手术?治疗近视呗。你不是戴着隐形眼镜吗?戴隐形眼镜影响上镜头,不能当电影演员,好莱坞的那些电影明星如梅尔·吉布森、蕾妮·罗素,奥斯卡影后弗朗西丝·麦克道尔等等都做激光手术的。对瓶瓶例举的这些明星我无法一一去考证,也没有这个必要。我只是对瓶瓶的思维方式感到有些奇怪,她动不动就将自己和那些世界级的明星们摆到一起,她似乎永远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人。何况她从来发现不了自己说大话时留下的明显的漏洞:假如戴隐形眼镜就不能当演员,那么这些电影明星在做激光手术之前眼睛里面戴的是什么呢?…… 认真地去驳斥一个女孩子的谎言是不可取的。作为舅舅,我并不觉得我的外甥女长得有多美。在她小时候,我们还经常戏称她是丑小鸭、小螳螂(这至少说明了她在五官、身材方面的某些缺陷)。然而女大十八变,长大了瓶瓶自我感觉良好,她总是觉得自己很美——她硬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美女,一个公主。高中毕业时,瓶瓶曾以“宁城第一美少女”自称(比如同学之间写留言的时候),不过当她第一次去北京电影学院参加考试回来,还是很谦虚地感叹了一句:“不到深圳不知钱少,不到北影不知天下美女有多少!”……我想,对这样的“美女”,你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再说瓶瓶的眼睛确实有些红肿,这个你一看就能看出来。我知道眼睛的事情是不能开玩笑的。一个女孩子可以没有大学文凭,但不可以没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此外我还听说过这样一个奇怪的观点:对于一个女孩子,一张漂亮的脸蛋比一张大学文凭来得更为重要。作为一个大学教师,站在讲台上,我嘴里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但毋庸讳言,我在心里一直是暗暗同意的。 于是我跟大姐打电话,证实瓶瓶的眼睛确实做过她说的那种激光手术。我说就让她回宁城看看医生吧,她离家也有两个多月了,回去几天,病好了再来。我打电话的时候瓶瓶就在旁边,她目光闪闪满脸期待坐立不安激动得浑身乱颤,活像一个提前获释的犯人。然而电话那头她妈的回答还是让她大失所望。大姐很坚决地对我说:别让她回来,告诉她,回来我也不理她!你告诉她,我不会带她去看病,也没有这个钱。如今不比以往,她不再是什么公主了,这种富贵病我们看不起。你别睬她,她的眼睛不用看医生,还不是她看电视看的!过去她也常这样,医生关照她不能多看电视,她躲在家里偷偷看,眼睛也发红,休息几天就好了——中跃,你千万别让她回宁城!…… 于是,瓶瓶回家的打算再一次成了泡影。 结局是瓶瓶走了。离开了我们家,离开了坛城。 这个结局是命定的,是迟早要发生的。问题是——瓶瓶不告而辞,走得不知去向! 这显然不是一个很正常的结局。 我们不得不在坛城和宁城的报纸、电视上打出一条条寻找瓶瓶、请求瓶瓶立即回家的广告。 事情的起因也许要推到一个月以前。 那是我对瓶瓶实行“出门管制”不久,她提出在坛城为她找一个音乐老师,她要学乐理和视唱练耳。这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要求。乐理和视唱练耳是报考师范院校音乐专业的必考科目,我没有理由不答应。老师姓王,是个不太老的老太,听说脾气很好,教学生很有耐心。时间定在每周日下午3~5点。 这天恰好是星期天,又是瓶瓶上乐理课的日子。中午瓶瓶草草吃了口饭就要走,我问你干吗去这么早,她说王老师关照的,今天要提早上,把下次的内容一块上了,因为下个星期王老师要去三峡旅游,不能上课。因为瓶瓶旷课已经不是一次了,所以,她一出门,我就把电话打到了王老师家。答案是瓶瓶又即兴给我们编了一篇童话。王老师说瓶瓶昨天跟她请了假,说这几天她嗓子发炎厉害,上课暂停一周。我说谢谢,谢谢。 除此之外,我能说什么呢。 结果这天到傍晚时分瓶瓶才匆匆赶回来。隔着防盗门我问她:你上课上到现在,你真辛苦啊。她说别说了,王老师一点都不负责任,说到医院去配点药一会儿就回来,结果一直等到她5点才回来。我说我幸好4点钟还打了个电话过去,王老师接的,不然王老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瓶瓶说:王老师在医院打电话回来说要到5点钟回来,要我别等了,我4点钟之前就走了。我说好了,很好,我已经听够你编的童话故事了。今天你又来伤害王老师,你太不像话了。你不是想玩吗?你不是想跟珠谈恋爱吗?好,我成全你——你现在就去,去跟珠玩个够,珠大概还住在坛城大酒店等你吧?你走吧,我让你去玩还不好吗?……瓶瓶的脸色猛然间变了,变得很凶,很丑,她做出一副横下一条心的表情:你让我进来,我要收拾东西。我说你先去玩,玩够了再进来。瓶瓶站在门外僵了一会儿,眼泪汪汪的,猛地抬腿踢了一脚防盗门——咣!然后转身咚咚地往楼下跑去…… 从此就没再回来。 直到第五天的下午,我终于在家接到了瓶瓶打来的一个长途电话,一听是她的声音我赶紧向她道歉,口气近乎求饶了,我连连问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你快回家来吧,我们都急死了。她说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们不要找我,别为我担心,我在外面很好,告诉你,我发财了!我早就说过,我的运气好,我会发财的。原来那天她从我这里跑走之后,一个人跑上了街,碰到一处卖体育奖券的,上去买了几张,居然就中了大奖——一辆桑特拉轿车!如果不要轿车,可以拿十二万元钱。于是十二万成了瓶瓶身上的一对翅膀——她意识到她再也不需要回家了,她可以飞了,够她飞一阵子的了。我手持话筒不禁感慨万千:你拿运气这东西有什么办法呢? 在电话里,瓶瓶还告诉我,她现在正报名参加拍一个电视剧,在剧里她扮演一个古代的公主,报名费就交了五万元——不过,值,瓶瓶这样说,演好了我就能一举成名,什么也不愁了。我说是是,演好了,能成名当然好,可你也要,也要做好另,另一方面的准备(我的意思是说你要当心,别再受人家骗哪),但没听我说完,她就抢白说:你怕我演不好是不是?你放心,这几天我已经进入了角色,导演也说,我身上有一种公主的气质,很有培养前途,他说我很快就会找到公主的感觉的…… 放下电话,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撤销在电视、报纸上将要刊出的寻找瓶瓶的广告。(摘自《萌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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