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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不停地在黑暗中向前奔,辉煌於夜空的人间灯火,渐隐渐疏而至於没有时,火车已经绕过城廓出永定门郊外来了。 比开车时,人声、与由嘈杂的人们所卷起来的紊乱的空气,是平静得多了。也许车到丰台,人们便将完全满足,而且安静於既定的状态与姿势□的吧! 可是最闷人的还要算是放下□幔,这麽一来,我们只能在这窄窄的车厢□面的浑嚣中,各自找得最宜於自己此时心情的安息与和平。但不拘怎样,难道我不可以在这个时候,静静的研讨与检点一下自己吗? 我从来就没研究过、正视过自己,根本就没想到研究自己的重要远超过研究他人,或以外的一切东西。想起来,这与其说是我的懵懂,毋宁说是在於前此并没有促迫我感到有研究自己之必要的机会与环境。好了!现在我知道这些了!我而今得开始对自己加於严肃的研究与检讨。我得先清楚了自己这个人,然後才能进而研究自己以外的第三者,和我所接触的生活□围。这些,前此是作成黑茫茫一片雾,紧紧盘绕在我的周围的。 我想只要先磨亮了我自己这盏灯,便不难於在无底深渊的黑暗中,探出一条光明的路。 想当初——那两年以前与两年以後,两年以前,我是多麽幸福,家□又是多麽圆满呀!不料两年以後,事情完全变了,我与家都零落了,这是怎样一个明显的对照呵! 抚今追昔,只有黯然神伤而已! 两年前,我们哥儿三个都有份事儿,三个人养活母亲以下拥有十一口人的家庭。那时候我在某机关,每月往家□拿回两袋面,和四十元钱。大哥与三弟,我不详他们拿回来多少,但我想他们也一定拿出了他们所得到的全部,或者比我拿出的多或少,或竟一样无疑。可是我能管得著这许多麽?并且是我而今才明白的,最要紧的并不是在乎他们有没有拿出来,或其数目,而是在乎自己拿出多少,便能够收回多少利益这个原则。实际上家人给与我相当的尊严和地位的时候,我是很满足於我的现状的。 那时候,我牢牢地获得了在家庭中应得的地位和尊严。在母亲我是子;在弟兄之间,我是大哥的弟,三弟的兄;在年幼者之间我是长者。全家□是一团和气,幸福,圆满。亲子有爱,兄弟有敬,夫妻有情,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好像我家是在体现著儒教的精神与道德。在世不平的大海上,我家是满蓄著西北风向前驶的一只船,一帆风顺。” 这样子维持了好几年。至两年前,风势一转,坏了,变了。两年以後,家运一直萎靡不振,我自己是潦倒不堪回首。我为什麽一落至此呢?为什麽?两年之前与两年之後有这样令人难於相信的兴衰与荣辱,这差异从何求解决,从何求答案? 支持家庭的伦理与经济的组织发生变化了吗? 有此机会,我得认真检点这些,而且清理这些,像解剖被摆在实验台上的生物似地来探应这前後的因果的线索。我今年二十八岁,二十八岁还不晚,问题是在自己能不能够把自己从迷雾中解放进光明□去! 在当初如果我能够充分认识自己的生活□围:知道自己的地位是拿什麽换得的;家□的圆满是靠什麽;什麽才是团结家庭的最大力量;单凭伦理道德不能够约束家庭,而它是藉什麽而存在的;那麽,这次的失败与打击,也许不会这麽大,而至摇撼了全心魂! 而今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由生活派生出来的现象。有了圆满的生活,然後才会有圆满的家庭,生活才是团结家庭的最大力量;伦理组织是生活派生出来的社会秩序;而我的地位与尊严,也就是因为我是能够帮助家庭的生活的有用的一员。 家庭是一种公司,我今天入股了,今天我便是股东,可以由这□尽量得到爱与笑意与收益;明天我退股了,我不是股东了,完了!那麽请走吧,莫踌躇!不然,你便会立刻碰著人们的冷笑——能够□你打颤的比冰还冷还难受的眼光与脸色。 但不论如何,我将终我生涯为我在短短半个月间,人们对我待遇的变化与矛盾,而颤抖,而伤心。 两年前,我为了正义在某机关和一个为上司宠爱的同事冲突了。我在那时候虽然抢回了正义,却失掉了我的地位——某机关把我辞退了。 我失业了。可是家□人全不知道。我告诉他们我辞职了,他们微笑著摇摇脑袋。他们并不相信,也许以为我是在唬他们。 “我真辞职了,和同事拌了嘴!”我认真地说。 他们疑惑地瞧了我一会儿,但在次一瞬间,仍又笑开了;他们似乎还不相信。 第二天我没上班,第三天我仍歇著。就在那第三天母亲不放心了,她进来问我,我正伏在写字台上写字。 “存直,你辞职了?”她顾虑地问我。 “辞职了!”我仍低著头。 “存直,是……” “不是说了吗,和同事拌了嘴!” 我斩钉截铁地说,打心□有点不耐烦。 沈默。母亲也不言语,也不走。过了数分钟,我本能地仰起头来瞧母亲。母亲紧站在我身边,脸却呆呆地望著我出神。望了一阵,出去了。将出门口时,我却听见她轻轻的叹息。 是时,我何曾想到失业会使人这麽悲观呢? 不一忽,便听见上屋□有一片声浪;有母亲、有大嫂子、有弟媳妇,大概妻也在内。她们哼哼唧唧地,像在议论什麽,斟酌什麽。 是晚,妻还问我是不是真辞职了,并且又说: “母亲说,同事拌嘴闹意见也是常事,能够烦刘大伯伯到那方面转个环,复职了才好!” 这几日他们总爱偷偷地窥视我的脸色,他们的眼睛是满带著狐疑与猜度。 家□沈默了几天! 不多数日,他们所狐疑的,终於随著某机关的公文书之到来,而成为决定的事实摆在他们面前了,事情是再也没有挽回的希望了。他们是一边暗暗瞧著我惋叹,而一边却默默地接受我之失业。也就从这时候起,他们的眼睛,便渐渐变为秋天那阴晴莫定的怪样,态度也渐渐带出冷淡的味道来了。我的地位渐渐动摇,尊严也渐次坠地了。 但,这些我并不以为意,我丝毫没有疑虑。这算什麽,我就失望了?岂有此理!我有很多几年共过事的朋友,还有几个荣达的在学时代的同学。路儿很有几条,都展开在我的脚边,只要我从那□头挑出一个我喜欢的就好了。 这样地,一两个月便在安心与自信心流过去! 然而有一天,真叫我忍无可忍了。 是上午,他们的谈话又搬上了我的失业问题。我是极不愿意人们谈起我之失业,尤其更愤懑大嫂子那指桑骂槐的口吻。 “少田找了半年多的事情了,听说前几天才摸得XX小学校一个小职员。谋事不易呀!” 这如一枚针,往我心上戳,我跳起来,一把抓了帽子便往外跑。到门口时,我回转头来投下如扫的一瞥;“瞧著吧!” 我一边在心□数一数几位应访的朋友,和访途的次序,怀著满腔的希望跳上电车。 我得耐心静候! 几个朋友都由衷同情我,并且答应我他们不能抛弃他们的好友,□我在家□听信。回来时我又给外地的友人写了数封信,依样请他们帮我的忙。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三个月的时光,在希望与焦灼参半的不安中滚了过去,但,朋友固无待言,连消息也似石沉大海,不见些儿波纹。 在内心,我漠然感到一种不吉的预感。我再也不能在家□守候了,为要重诉友情,再一度去敲他们的门。他们还是一样的同情我,欢迎我,并重新应允,起誓,他们绝对不会对不起我们之间的友情……等;□我仍旧听著信。 可是音信却一如前次,杳然! 守候而哀求,哀求而守候,像丧家之犬,踯躅街头数月而得者,是如以水浇石,无限的沉默与冷眼,徒增我之悲哀与灰心而已。我之访候,由一次,二次,至於无数次;他们对我的态度,则由欢迎,而冷淡,而至於不耐烦。随著扣门数之频,反比例地招来他们烦厌我之深。到後来他们率性推故不见我,把我从门口便驱回来。及至一个算是我以前很投合的挚友,堆起满脸的不高兴把我拒绝时,我完全领悟这条道儿是绝望了。 啊,四面楚歌! 这中间,他们是不停地增深对我的冷笑的分量与深度。当我抱著希望与热情出门去,傍晚却又垂头带著浓重的失望与怅惘而回来时,家□照例是早预备著满付锋芒的嘲笑与轻鄙在候著我了,准备我一进去,便如一盆冷水兜头泼过来。起初我还置若无知,极为坦怀。可是久而久之,自制力失掉其平衡时,我不能不在他们的那铁冷视线之下自觉瑟缩,而且冷战了。在几个月以後,我因为怕自己跑了空回家时所将受到的人们的轻视与嘲笑之可怖,而致一点儿不敢把找事或访问的气色带出在态度上,或竟至停止了一切的访问与外出。 人们的冷视是怎样的可怕,和不幸受到这种冷视的人是怎样的可怜,这一切我都尝尽了。 不知又经过了几许时候,他们把他们的轻蔑带著事实而呈现出来了。等我发觉这无非是一种变形的侮辱时,我是不知道在什麽时候已被他们给降落一级了。 我家□平常有两种阶级,虽不是有什麽条规,但其界线是很明显的。它是一个有完全性的小小的社会,生产能力之有无,便决定了那个人在这□头的地位与待遇。一日两顿饭,大抵是我们兄弟三个和母亲先吃,然後才能轮及第二阶级群——妇人与孩子。而且所吃的东西,则又往往是前者比後者优美。 我便在不知不觉间,竟从前者群而给降落至後者群了。这种降级,是有意识的侮辱,至此,我是再也抑压不住自己不恨他们手段之露骨了。要忍受这种侮辱,是有需一个大力量,一种超物质的勇气,我的自尊心逼的我浑身发抖,手足冰冷,使我无法再容忍下去。 终於有一天,一点火星碰著导火线,於是埋伏已久的地雷,轰然爆发了。待浓厚的硝烟过後,检点四周凄厉的破坏面,在这一堆□我发现了我以前的残骸,在另一堆□发现了人类的假面——伪善、礼仪、宽容、情义…… 在这□我得了一个教训,我认识了假面背後藏著些什麽东西—— 除夕,饭桌上已经简洁地摆好了膳肴,似帆船之待开。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我下意识地坐在桌前竟吃起来——虽然不过是个窝头。这是引火线。在厨房□的大嫂子,发现後瞪视著我,绷著筋肉,满脸的憎恶与轻鄙;但不发一声。这时,妻走前来了。 我鄙视这女人,也可怜这女人,为了要求全自己的丈夫和家庭间的感情状态,也即为顾虑自己的饭碗,她常居间作仲裁,作转环。在那边,她取悦家人,附和家庭;在这边,婉求丈夫容忍、屈就,事事劝我退让。现在她干涉我来了。 “大哥与三弟还没吃呢!” 她站在旁边低声下气地说,眼睛悲戚戚地哀恳我容忍。 “废话!他们吃得我吃不得?” 我大声叱她。被撩拨起来的怒火燃得我欲狂了,猛可的抓起只咬得两三口的窝头向准她的脸部掷过去,窝头打中她的左眉上,她踉跄地退了两步。 在上屋□的母亲,沉著脸,不高兴地说: “你们算了吧,这也就够了,我是不愿意看这种败家相呀!” “什麽?够了?为什麽就够了?难道说我失了业,就应该□人家当狗儿管待吗?老实说,我是熬不住这种侮辱了!” 尔来填满胸膛的不满和愤慨,竟不顾对方之为谁,像决溃的洪流,直冲而出。 是夜,妻哭了一整夜,我也懊恼了一夜。翌晨,我瞥见她左眉上一痕青紫。 这是分水线,划出前与後两个时期。自有这事件以後,我们之间仅有的一点子情义便一断两尽了,我的尊严也便一扫堕地。隔膜、仇视、反感、在彼此间深深地划开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自此,他们的仇视,憎恶的□围,往外扩大了地域,由我个人而至於妻与子,及和我有关连的一切事物。他们的群,增多了人数,由他们几个人而至於母亲,及左邻右舍。他们俱一例对我怀著又似怕渥,又似憎恶的态度。 妻近来是和人说话的时候少,藏在屋□淌眼泪的时候多了,每天饭也吃得很少,菜也不敢像往常那样多挟了。两个眼睛又深又大,观骨高突,昔日那丰润动人的双颊,是苍白□衬著淡紫了。孩子也一顿饱一顿饿,黄皮瘦弱地不成孩子样了。而且,啊呀!这是怎麽一回事呀!孩子这不是患著疳积了吗?眼睛是发黄而无光,肚子是鼓涨的像个小小的妊妇! 我独不明了母亲如何会在我们兄弟三个人之间分出差别来,大哥与三弟都是她的儿子,当然我也同样的是她的儿子,如何她对前者优上,偏对我缺乏慈爱与同情呀?如何她不庇护,同情我处在人们如雨的仇视下,反进而加入他们之群去呀?有一天听见她对孩子说的那含著憎恶的话,我禁不住自己伤心而流泪了。 孩子在院□小鸭子似蹒跚地跑。他们在上屋□聊天。便在他们窃窃私议的说话声中,忽而漂来一句母亲那如芒的言语。 “你瞧瞧这孩子,肚子似蛤蟆大,这哪有不给养死的?” 妻的眼泪,与孩子的病,这是两条皮鞭子,不断的往我心上抽。 我的脑袋,澎涨的将欲发狂了。 三弟也从前线败退下来了。三个月前,他的公司裁员,在许多被辞退的牺牲者间,不幸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但不到一个月,他又重新获得一份差事。 我有一位父执,是某机关某科科长,他闻知我们弟兄两个赋□,所以在两个月前他那科□好容易空下一个位子来时,他便欲把我们两个人盍插上哪一个。於是三弟便在大家同意之下,只歇了不到一个月後,就又居然捞得了一份很好的职位。 在母亲呢,是发於妇人锺爱末子的心理,爱我不若爱三弟之切;在三弟,则纯粹是“□岁之春,幼弟不饿”。父执本无可否,而他们便早已内定了。 我已经闲了将近两年,照例,这事情九分是我的,但命运的汹流,仍死命地把我牢牢地冲卷在游滑中,只叫我眼睁看著绿悠悠的陆地在我面前映动,一转瞬,就又消逝过去了。 我感到浓重的悲哀,脚下踏住的地块,彷佛在一直往下沉…… 在山穷水尽,束手待毙的当儿,就在这时,从远处射来一丝阳光。一个完全被我遗忘了的太原的友人,来函叫我去就他已经给我谋妥的事情。 到太原去!是!我现在是顾不得许多了,我只知道有我自己,我自己要活下去! 现在是七点过一刻,天已完全亮了,大概再过半小时火车就将驶进石门站。经过昨晚一番夜雨洗涤过的这地方,是多麽的有生气,多麽的青葱可爱呀!地潮湿著,空气是清爽如水,远远近近漂浮著轻淡的朝霞。草树和庄稼的叶尖上,躺著水珠,如夜明珠,映著这时刚爬出来在方之上的晨曦,闪闪灼灼,晨风吹来,颤巍巍的摇摇欲坠。崇美的骄阳,把大气渲染成蔷薇色,而在大地上面翩翩作蝴蝶之舞。 这一切富有生命,富有活力,大地好似从梦中清醒过来的美人。 这□象徵著某种意义:即,生命的发展! 它绝非旧的延长、继承,而是新的净化、充实!是从旧者转化过来的另一种生活态度的获得,理解与开始——即新生。 而今,大地以美以爱以光明所雕饰的朝宴,在恭□从黑暗中爬了过来的太阳,那麽,未来将拿什麽约束我呢? 在人类社会中人与人间的道德的再建!我这样希望著并要求著。 一边我回忆著这些,一边我回首翘望离别了的北京,但见东边溶没於浩淼而深幽的烟霭□的渺茫的地平,遮著来路而已。我惘然眺著那缥缈的一线,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火车於日幕前即可抵太原,到了太原,那我就老老实实地去做朋友给我谋就的差事呀!之後呢?之後舒舒服服地过我的日子就是了!最先须建造一个明朗而合适的家庭,这麽地亲戚朋友就会同以前一样,紧紧环绕在我的周围的。所不同者是一个内亲,一个外人,但,这是无关重要的。已有了这些以後,还要不要弄点儿什麽来呢?是啊!这中间还有需靠假面——伪善、同情、宽容、博爱什麽的来润饰呀!那麽我须牢牢记在心□,到那时千万别忘记制造这些!如此说来,我好像是又在反复昔日的生活方式了,但不尽然,这□面已有前此所无的我存在,这□面已经有我的意志在了。 是呀!到了太原时,我须赶快给妻去信,告诉她这一切的意思。 “当你在社会上是有用的一员,在个人是完全的自我时,社会是很美的乐园!” 并且,在信末也许还须补上这麽一句: “最好你须七分爱你自己,留得三分爱人类!” 是呀!只要火车到了太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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