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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门口一般都写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八个大字。我以为很有必要。人这东西有种松散性,需要经常提醒。二叫驴大约因为玉兰自杀的危险期已过,紧张感逐渐松散,就又闹起来,而且闹得益发凶。益发凶的原因是玉兰的肚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就越来越显眼,越来越显眼就越来越丢人。后来他也发现,玉兰不愿打胎,而且根本就不会寻死。那天我一进玉兰房里,二叫驴就开始听墙根。听倒没听清什么,但从窗缝里隐约看见玉兰为我打开了柜子。那柜子近来总是锁死,他本来就有疑心,现在更想看个明白。功夫不负苦心人。有一天,他趁玉兰不在终于把钥匙找着。那些小玩具、小衣服促使他决心用武力解决问题,打玉兰个伤皮不伤骨。万一打得巧,还能把孩子打下来。他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就是打流产的。过去他常杀牛般地喊:“我杀了你!我揭你的皮!”但刀子就在手边,却四下乱找,装做没看见。现在口到手到。玉兰也刁,发现二叫驴手段有变化,他一打,她就叫。有天玉兰正喊救命,恰巧让孬二宝听见了。 孬二宝当时正锄完地回家,他一脚踢开门,朝屋当心一站,一锄头就把三合土地面跺个坑:“二叫驴,你出来!”二叫驴吓孬了,玉兰妈吓孬了,见过大市面,懂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玉英又不在。二叫驴丢下玉兰就从窗子爬了出去,钮扣挣掉两颗,额头擦破一块,村上来看热闹的人也不敢上前,一人拼命,十人难挡,何况孬二宝本来力气就大,何况又在气头上。七十三岁的原贫协主席试探着走进来问孬二宝发什么疯,孬二宝锄头一举,吓得他回头就跑,跑到安全地带才直着脖子说:“孬二宝,你别发昏!派出所的人就在村子里,脚镣手铐都带来了!” 孬二宝说:“要铐先铐二叫驴,他是个杀人犯!” 我赶到时,只听见二叫驴远远地喊:“孬小子你狗咬老鼠多管闲事!我打我家丫头,你发什么猪头疯?” 孬二宝气更壮,声更高:“二叫驴,我打你个驴儿子招呼,玉兰一个人就是两个人,她比你金贵!往后你再敢碰碰她,动她一根指头,我就敲烂你的驴头!我孬二宝驷马难追,说一不二!你们不说我孬吗?我去派出所问过,孬子打死人不偿命!” 虽然孬二宝挥锄而起,挺身而斗可能会对二叫驴起点威慑作用,但事情要坏就坏在这孬子手里!果然,二叫驴没再骂,半张着嘴,挤巴了一会眼睛,又抱着头蹲了下去。乡亲们的神色也渐渐有些异常。我嫂子早来了,她先是幸灾乐祸地看,后来脸色也变得神秘,又和几个妇女叽叽咕咕地说了一会,大家一起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孬二宝被他妈拉回去了。二叫驴就地坐在一截断砖上抽烟。烟是老主席给的。老主席说他两句就走了,本打算看热闹的乡亲们也默默走散。 晚上谈起孬二宝发疯的事,嫂子说:“二叫驴那个肉头就要孬二宝这样的人来治!虎毒不食子,玉兰怎么说是你个女儿,又拉把个身子,怎么能下手打?” 咦,嫂子今天也出神了!我忙附和说:“是嘛,这种事外头也不少见。现在可是八十年代了,要是她和她的什么相好的做下的……” “可别乱猜!”嫂子截断了我的话,“玉兰长得那么漂亮,兴许是在路上遇着了坏人。今年春上县里就判了好几个。事情已经出了,你总不能逼她去死吧?她堂姐玉芳要是在今天,也不会死。” “对对!嫂子到底还是个年轻人!要是玉兰……” “别老玉兰玉兰的。”嫂子正言厉色,“你是个男子汉,又是当兵的,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象什么?不怕人家说闲话?奶奶和妈都说了,你在家时间不多,没事别上玉兰家去。” 嫂子的态度又让我捉摸不透了。我回来快半个月了,总共只上玉兰家去过两次。那天在正羽家透露过真情后,我又有点后悔。后来就不敢去玉兰家走动,怕引起人们怀疑。我帮不上玉兰忙,可不能添乱。因为乡亲们只要稍稍动点脑筋,就可能想到正羽头上去。首先是正羽和玉兰有那个历史关系,其次是玉兰在各种压力下始终没变心,再次是正羽那次回家,玉兰又常和他在一起。而且,玉兰怀孕的时间,推算一下,正是正羽在家的时候。但是奇怪,好象谁也没往这上想,因为我压根没听人提过正羽,一个字也没有。 孬二宝的一锄头,使情况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第二天我去他家,老远就听见二叫驴的大嗓门。我一惊,莫不是他打上门来,大兴问罪之师?仔细一听,声音朗朗的,不象是吵架。我走进门,见玉兰妈也在,他俩和正羽二老面对面坐着,气氛异常亲切和睦。二叫驴额头涂的紫药水还没洗净,抬头纹那几道特别清晰,象老虎头上的“王”字。 “哎呀呀!老三呀!请坐请坐!”二叫驴主人般十二分热情地和我打过招呼之后,正羽大就急忙给我递上一支烟。正羽妈说:“孬子不顶龙①,得罪了他二爷,真让人过意不去的。孬子就是心肠好,他和玉兰一块长大的,象亲兄妹,可护着她了。” ① 糊涂,不懂事。 正羽妈这话是讲给我听的,意思是他们严守秘密,让我放心。但我从这两家人的神态上,已感觉出他们之间有过某种默契。 “算你腿长,”二叫驴把话题岔开去,“今天也上我家吃饭。我今个鱼头顺,三网下去就上来四五斤大鲫鱼,个个都有巴掌大!正祥看见了,叫我卖给他。” 我问他:“正祥回来了?”正祥好几天不在家。 “回来就要走。上城里去,又要办个什么工厂。说什么无工不富。那家伙心大着啦。家里钱码着用。他叫我把鱼卖给他,两块钱一条,照个数。他再有钱二爷不稀罕!我没他钱多,一千八百也拿得出。我说,正羽大、妈和老三个个上我家吃饭,你一条鱼给块金砖我也不卖!” 二叫驴夫妇请正羽二老吃饭又出乎我的预料。他把我算上不过是临时的决定,但我还是欢欣鼓舞地去了。菜除了红烧大鲫鱼、清炖大鲫鱼,还有泥鳅串豆腐、鳝丝炒蒜苗和一盘虾子。全是离水鲜。都是二叫驴凭本事抓的,又是他亲自动手烹饪的。黑的泥鳅,白的豆腐,红的虾子,绿的蒜苗,色、香、味俱佳。 二叫驴用筷子点点那鱼、那虾、那泥鳅、那黄鳝:“这些东西如今是越来越难搞了!”我们三个客人于是相应地夸奖他几句。我还说他不光是捞鱼虾的能手,菜做得也好。 “牛×不是吹的,青牛山不是堆的。上回,玉英单位一个干部来这里,吃过我的菜,直竖大拇指:‘二老板,你要上城里开个饭店,一天少说也能赚个一二十块!’如今开饭店的人多了,这买卖我还不想做。我想把屋后头那个私塘整治整治,专养老鳖!老鳖合肥城卖到七块钱一斤,上海更贵,十几块。有人坐火车来合肥买,用麻袋装回上海去贩。我养老鳖,只要孬二宝当帮手就行了。干它三年,我要不盖个小楼就不姓白了!正祥盖的是两层楼,我要盖个三层的,再安个电话。饭做好了,往楼上一摇,下来吃饭!” 正羽妈说:“安个电话要多少钱呀?” 二叫驴说:“这种电话不贵。加上线,二十六七块就够了。我上回在玉英的一个师傅家就见到过,装干电池的,两三里内都管用。” 我说:“那是玩具。” “有钱我就安个真家伙,接到合肥城。喂,收购站吗?要老鳖就赶快来,开大卡车来,多带几条麻袋!”二叫驴把拳头放在耳朵边,煞有介事。玉兰妈笑了。正羽妈笑了。正羽大也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一直没见到玉兰,她父母也不知她上哪去了。我们正喝着,玉兰提个包气喘喘地回来,为我们买来烧鸡、皮蛋和好几种卤菜,一下子提高了酒宴的规格,气氛也更加热烈。 二叫驴一个劲地说,没话也能找出话。玉兰妈不住地给我们挟菜。正羽妈嘴上说“吃,吃,吃”,却很少把东西放进嘴里去。正羽大不胜酒力,但人家叫喝却就喝,脖子也红了。玉兰跑了许多路,脸上红扑扑的,她碰也没碰酒杯,静静地坐在一边,笑眯眯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 多么让人高兴的场面!可我的鼻子竟又酸。于是我连连喝酒,并且说,这两块八一瓶的原装酒也这么辣。 吃饭后,我又单独和玉兰谈了一会。她告诉我说,孬二宝发疯过后,她父母对她的态度突然改变,再不提打胎,还每天都搞点鱼呀肉呀什么的,专给她一个人吃。这无疑是孬二宝一锄头的功劳。 方志载:“城之东南青牛山一带,有地生黄、青、红、白、黑五色之土。”五色土并非同时生在一起,所以,若不细心观察,就不会在意。红卫兵串联时我头一次窜到北京,除热泪横流地被接见,热情如火地抄大字报,顺便也看了不少名胜古迹。在中山公园的社稷坛,看到了表示东西南北中普天之下莫非五土,象征金木水火土为万物之本的黄、青、红、白、黑五色土。据说为了祈祷丰收,每年春秋仲月上戌清晨,皇帝老儿亲自来此祭祀,送出征、打仗、班师、献俘等大事,也在此举行仪式。一问,这五色土还是由全国各地纳贡而来。而我的家乡的五色土却是自然生成,古已有之。于是无限自豪了好一阵子。 孩子的事情基本解决,心理上宽松了,上青牛山父亲的坟上看看,同时也想找找有没有社稷坛上那样集中而又分明的五色土。土没找到,二叫驴突然如同从地下钻出来,就和我闲扯。我俩各抽四支烟,天南海北扯了好一会。将他的话去粗取精地一看,中心意思还是问烈士都有什么待遇,烈士的遗孀可不可农转非,给不给安排工作,可不可再婚;烈士的遗孤国家包不包抚养,有多少抚养费,抚养到多大。这些问题都夹在其他一些话中间,让你感觉不过随便问问,好奇而已。 真所谓世事如棋局局新。上次回来时,家乡正刮着一股正祥旋风。不仅官方的宣传机器为他鼓吹,走亲戚,看朋友,乡亲们凑在一起说闲话,一说就是正祥如何如何,正祥的窑厂如何如何。老家传骂儿子也说:“你要能赶上人家正祥一个脚趾头,也算我没白白揍出你这个讨债鬼!”那时的正祥,真是高耸入云,誉满皖中。谁想时隔四个月再回来,他已锒铛入狱,成了罪犯! 上次我归队的前两天,正祥一早就来了,一来就声明今天专门花半天时间陪我谈谈。他要我上他家里,这正中下怀。我早想参观参观他的小洋楼。这之前只敢偷偷地在小楼周围转,不识庐山真面目。所谓“只敢”,并非正祥雇了什么凶徒恶犬守院子,那是我自己心理上的障碍。如果正祥身居蓬门荜户,每日两稀一干,小日子将就过得去,那我早就足蹬军队发的三接头皮鞋,身穿新式军装昂首阔步地跨了进去,介绍一些信息,进行一番鼓舞,使他感激涕零地用一种崇敬的眼光望着我。现在的问题是和他相比我不过瘪三一个,我一年的工资不一定赶上他一个月挣的,我充其量只不过赶上他的一个脚趾头。人家是高山一座我是黄土一杯。事后自省,不能不承认我身上印着的穷乡僻壤的胎记,不能不承认我较多地保留着封建主义、小农意识的劣根性。乡亲们可能更为严重,所以正祥一倒立即四面楚歌。当然,从这块土地上好不容易挣扎出去的我自然与他们又有所不同,比如增加了一些腐酸气十足的清高:别以为你正祥就了不得了,我还不一定瞧得起你呢!你不来请,我就不上你那里去。 玉兰姐姐玉英说正祥的小洋楼老红军也住不上,并不算夸张。老红军的房子可能不错,但不一定有他那样的摆设。楼前是个院子,钢筋焊的对开铁门,涂着银光闪闪的防锈漆。铁门可以进出大卡车,平时关着,只留个供人和自行车走的小门,如城里的机关,只是没有门卫。院子里广植花草,大概他没心思也没时间管理,有的枯萎了,有的又过于茂盛,显得荒凉。我想还不如全栽上无须怎么管理的长青树为好。从方砖铺的走道上拐个弯才到楼跟前。小楼为两层,挺大,挺洋气,楼外涂成米黄色,象个别墅。一进门是会客厅,水磨石地面,用钢条隔成一个个菱形图案。客厅里令人咋舌的是东边靠墙摆的一圈“美的梦”,玫瑰红丝绒面,高级得让人不忍下坐。墙上是有一幅挺大的油画,是临摹的铁相名作《马皮诺的维纳斯》。画子临摹得很见功夫。正祥有不少画家、作家朋友。 “你说好笑不好笑,就这么一幅画,竟成了一颗炸弹。”正祥笑笑,语调突然变得激昂,“我就是要炸它一下,把那些破烂的房屋统统炸个墙倒屋塌!” 我说:“那你让芸芸众生们住哪去?” 他说:“住洋楼呀,象我这样的洋楼。” 我说:“你的想法自然好,可一时有多少人才能住上你这样的洋楼呢?为什么不能象你正在做的这样,努力生产出许许多多砖瓦,让人们盖起新房子,然后再把破烂的房屋拆除?” 他说:“你还是那么善良。而善良往往是一种更恶毒的残忍。” 我问:“此话怎讲?” 他说:“不破不立。打个比方吧,你的一个战士负了重伤,生命垂危。唯一的办法是截肢,而你却善良地要保全他的肢体。结果如何呢?按你善良的办法办,他只有死路一条!” 正祥善辩。我也不想到一起就和他唇枪舌剑地接火。我说:“当个企业家并不容易。当然你有魄力也有办法。要是我,就全心全意地干事,不会自己设置藩篱把自己孤立起来。”我当时并没把问题看得那么严重。 他说:“我理解你的意思。不过,没有观念上的彻底更新,想干事也是干不好的。不说了不说了。” 我们于是上楼。我边上边说:“这楼梯还得一步一步地上。”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他把我带进一个近似饭店雅座的房间,桌上摆着酒菜。他妈正忙着。我和她打过招呼,问正祥:“你今天请客?”他说:“是呀,请你这位从前线回来的英雄。”“就我一个?”“对。没什么菜,反正你又不是外人。”还没什么菜!我数数,总共十二盘,大对虾,马蹄鳖,清蒸蟹,还有听正祥介绍我这个土大兵才知道的海参。酒是市场上根本就见不到的古井贡。这桌酒席,以及盛菜的漏花瓷盘,高脚酒杯,以及双层可转式餐桌,决非预备养鳖和盖三层楼房的二叫驴家所能比。我说:“正祥,这又何必呢!”“你难得回来一次。”“可这大清早的……”他斟上酒,端起来和我碰了一下,并未喝。“现在是早上八点差十分,而对于我,却是晚上。因为我昨天一夜没睡,高效率地做完了五件事……” 正祥的头发长长的,胡子也没剃,显得有些邋遢。我突然感慨,在这竞争的时代,当个企业家也不容易。 “所以我必须有个帮手,一个至少有高中以上文化水平,有眼光有胆略的帮手。正羽牺牲了,你又提了干,一时回不来。你什么时候回部队?” “后天。” “后天?!哎呀糟糕!我的信息太不灵了!”他一连用了三个惊叹号。“我今天请你来,一是接风,二是叙旧,三是交流信息,第四,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并且希望你能帮着忙几天。” 我问什么事,他说他要结婚了。我说好,功成名就,又二十六岁了,应该结婚。我问他女方是谁,他神秘地笑笑: “你猜猜。” “这怎么猜得着!天下如此之大,你的交际又如此之广。” “可你应该知道,我心目中的人是谁?” “谁?” “玉兰嘛。” “玉兰?!”这回轮到我打惊叹号了,“哪个玉兰?” “白玉兰。你我的同学,七年前我们学校的校花、皇后。你能不能续几天假?要是可以,我们的婚事就提前办,在你回部队之前。” 他酒喝多了?发高烧?显然都不是。好一会,我才冒出一句蠢话:“别是你一厢情愿吧,人家干不干?” “不干也得干。” “此话又怎讲?” “别装糊涂了。”他又笑笑,“你没看出来?回来后也没听人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知道老同学可能会骂我。我对这事倒是不大在乎。只要不侵犯法律,不损害他人的利益,从来是我行我素。人言不可畏。我现在急于想结婚并不是想遮丑。玉兰是个最理想的帮手,可她以前在我的厂里象一般工人一样,不大肯帮我动脑筋。这也难怪,她名不正言不顺不好说什么,说了也没人听。一结婚,成了厂长夫人,情况就会不同了……” 我如醍醐灌顶,一时哑口无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正羽的话可也是亲口跟我说的,且在垂危之际,且有白纸黑字为证。难道玉兰同时和他们两人……?不不,玉兰不是那样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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