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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多年前的战争仪式和谈判

  层峦叠嶂的群山寂静无声,炫目刺眼的阳光把白昼拖延得漫长,人们昏然坐在墙根下低垂头颅,懒洋洋的身体沐浴着太阳的温暖,阳光和烈酒不知不觉把人们的灵魂烤化了。
  闲时,牧羊人凝视着山脉的形状和颜色,默默感受它的永恒的存在和自身的渺小,面对这个缺乏生命和活力的荒凉世界,他渴望变化,萌发起幻想,他看见自己的手变成了一只巨人的手,像托一团羊毛似的把整个绵绵起伏的山峰轻轻托起,他的生命变成了一缕青烟超越了亘古群山之外的世界。
  奇思异想就这样诞生了,荒原和山区便是一个民族远古史诗和神话的发祥地,旷野便有了神性和邪气,有了涅[般木]世界和魔鬼地狱,也就有了淡淡的青烟,无处不见的白石玛尼堆,屋顶和山口上飘扬的五色经幡旗,悬岩峭壁上的石刻佛雕。在神秘的黄昏里,飘来一阵柔和静谧的晚风,将山脚下寺庙低沉的法号声传到炊烟缭绕的村庄。
  野猫不喜欢流血和暴力,但她还是把战争临近的消息带给沿途的村庄,他那尖啸凄厉的哀嚎长长回响在夜空。人们半夜醒来,从这毛骨悚然的声音中感到了可怕的不祥之兆。野猫的报警时常处于危险的境地,总有人追寻声音找来,在恶毒的诅咒声中用土枪朝他射击。只见火光一闪,他身体立即贴伏在地上,随着爆炸的枪声,他顺势在地上翻几个滚在黑夜的庇护下飞快地逃跑。
  战争动员令揣藏在骑马或跑步的信差们背后的黄缎包袱里,他们像接力赛般在古老的驿道上一站一站传递,把动员令传遍了分布在江河流域大山脚下的每一座村庄。
  这座村庄地势呈半坡形,低处是一条宽阔平静的江河,河滩上竖着几只无人照看的牛皮船,村庄与山脚相连,村里最高的建筑物是三层楼的庄园主的白色宅邸,破烂低矮的农舍像臣民匍匐在国王脚下一般围绕在宅邸四周。野猪蜷卧在宅邸楼顶平台的胸墙上,阳光烤在身上十分暖和,如果不是他眼皮下面的村庄接到战争动员令出现了异乎寻常的骚动和喧闹,他一定会在墙头上惬意地打起盹来。
  村庄飞扬起干燥的尘埃,空气中带着刺鼻的草屑气味和马汗的酸味,还有一股陈腐霉潮的气味悄然飘来。野猫看见庄园里的仆人们在平坦的打麦场上来回穿梭,他们打开了庄园里的兵器库,抱出一捆捆的铁矛弓箭、长刀古剑,抬出一具具锈迹斑斑的沉重的盔甲在麦场上堆成铁山,又抬出一只只裹着牛皮外套的木箱。一群蓬头垢面的男性青壮年被集合在打麦场,精明干瘦的管家手拿一本沾满油污的长折条花名册一个个点卯,人群中不时地爆发出恶作剧般的哄笑。接着箱子被打开,庄园主开始为出征的战士们分发军服和铁甲,除了自带火枪和刀剑,那些家中一贫如洗的男人们给配发了兵器。这些所谓的军装其实是款式各异、质料华贵、色彩艳丽、缀满各种流苏穗带和琐碎装饰物的戏装,具有很可观的文物价值,都是保存了多少个世纪的古装,只有在冬季的宗教节日和秋天迎接丰收的节日中才被获准由差民百姓临时组成的戏班子穿戴出来热闹一番。由古代的军服渐渐演化成后来的戏装,从民俗学家们的著作中不难找到这方面的论叙,野猫后来在作家贝拉的那本《西藏文明的演变过程》的著作中读到:七世纪至八世纪……西藏人以伟大的征服者的姿态,出现在帕米尔高原、古波斯国和中原的疆土上,这个在马背上自由驰骋勇猛作战的民族在整个中亚地区到处游牧,安营扎寨……后来的几个世纪……宗教使整个西藏变成一片宁静和平的佛国,但是人们依稀能够看到他们的这种尚武精神。为了随时准备抵抗外族人的入侵,每年,大约在秋天,各部落的头人和庄园主都召集百姓举行战争演习,规定年青的农民和牧人带上自备的马匹、武器,重新穿上祖先遗留下的盔甲和古装,聚集在一起接受检阅,并举行骑马、射击、练武等各种项目的比赛。长年累月,这种战争演习在其它因素的溶和中逐渐衍化成一种仪式或某个节目而被固定下来……不论这位作家的论叙是否正确,野猫的确发现麦场上的男人们是如何边开玩笑边披红挂绿穿戴起这些古装,他们兴高采烈、神气活现地在家人面前炫耀着走来走去。层层叠叠的古装穿在身上已变得十分臃肿笨拙,还要在外面再挂上一副沉重的铁甲,由指头大小的无数块薄铁片用铁丝连接而成,压得战士们步态踉跄,洋相百出。整个麦场看不到一丝壮士出征前的悲壮的气氛,到处都洋溢着热烈的哄哄闹闹;喇嘛们哄哄闹闹跑下山来给战士们每人脖子上系一根念过无畏金刚咒的吉祥红布带,给他们的护身符里放几粒加持过密咒的青稞麦粒,以保证在不久的战争中显出刀枪不入的魔力;战士们哄哄闹闹举起自家的古剑、腰刀、弓箭、带羚羊角叉的火铁长枪和火铳短枪吼叫一通后爬上了自家的马背,有些人骑骡子,甚至还有骑小毛驴的;女人们也哄哄闹闹往战士们脖子上挂满了哈达,捧着酒壶在“索呀啦”的歌声中给古装骑兵们没完没了地敬酒,以至于到队伍出发时不少人被灌得坐骑不稳,一个个从马背上掉下来,引起女人们开怀大笑。所有人都沉浸在哄哄闹闹出征前的仪式中,仪式在西藏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它的重要性有时远远超过了事物的过程和结果本身(贝拉语)。喇嘛们哄哄闹闹更加兴奋起来,他们大多是无牵无挂的年轻的僧人,他们一向比任何人对异民族的入侵都表现出更加强烈的仇恨和好战精神。到后来,上百名年轻的僧人不顾德高望重的寺主的阻挡,一同唱起他们的寺歌:
  我们的主寺是甘丹颇章
  我们为此而感到无尚荣光,
  犹如碧蓝的天空悬挂着一座金顶帐篷,
  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平静的岁月里我们祈祷达赖长寿,
  在战乱的年代里我们是
  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他们激昂高歌组成一支队伍跟随在出征的马队后面大步而行,谁也没有朝后留恋地张望一眼。
  “当时,我们发现了一只猫,”一位从战场上侥幸生还的战士回忆道,“几天来它一直跑在队伍的后面,全身黑得发亮,皮毛真好,只有两只眼睛是金黄的,它老是跑在队伍后面,你只要回头看看它的眼睛就知道这只猫跟着我们是有它的想法的。这很不妙,我的同伴甲[口戈]对我说,恐怕我会被打死,我觉得我的护身符不会显灵了,一路上绳索断了两次掉在地上,这肯定跟那只猫有关系。后来他真的被打死了。我们大伙都察觉到了有些不妙。一个叫单增的小喇嘛懂兽语,他朝猫呜呜喊了两声,猫也回应了几声。单增就对我们说,我只猫要和我们谈判。你想想,那事很滑稽,但是喇嘛和头儿们真的照办了。你想呵,我们还专门搭起一座大帐篷,里面摆放了矮桌、卡垫,端上了茶点和煮肉,帐篷门前还铺设了长条地毯,旁边站了两排卫兵,里面坐着两个堪布,一个管家,两个文书,单增是翻译坐在中间。另一张桌子是专门给猫准备的,这家伙鬼鬼祟祟踩着地毯走进来,生怕有人要揪它尾巴似的。大管家捧着阿西哈达让单增过去挂在它身上,它当然不可能回敬什么礼物,它是猫,我们没有办法。看着它跳上桌子从盘里叼了一块煮羊肉吃了半天,又趴在碗边舔进了半碗酥油茶,然后坐在卡垫上用爪子洗自己的脸,用舌头舔理身上的毛,像个妖冶的贵妇人打扮了很久,我不知道它是公猫还是母猫,我们都远远地围在帐篷外面往里看……
  “你是谁?”单增问。
  “我是一只被通缉的野猫。”
  “他们问:是谁在通辑你?”
  “我父亲。”
  “他们问:你父亲是谁?”
  “老猫。”
  瘦弱的文书用竹笔频频在粗糙的纸上飞快地记录。
  “好吧。他们说,你要跟我们谈些什么?”
  “回家。”
  “是你要回家还是要我们回家?”
  “你们。”
  “为什么?”
  “不要打仗,不要流血。”
  单增把话翻译过去后,那边众人一阵窃窃不安的低语。
  “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轮到野猫问单增了。
  “他们说……唉,他们说你是只卖国猫,噢对了,请问你是哪国猫?”
  “国家不是为了猫而存在的。”
  “原来是这样……噢,他们想知道,这场战争我们是胜还是败?”
  “败!……他们又在说什么?”
  “他们说,也许搞错了,你可能不是我们的保护神。”
  “我谁也保护不了。”
  “噢,他们想知道,你父亲长得什么样儿?”
  “样子比我老。”
  “我还是想像不出,我从没注意猫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你有没有名字?”
  “我说过我叫野猫。”
  “我叫单增。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懂牛马羊语,一个懂鸟语,我懂猫狗语。我知道懂鸟语的人很多,猫语最难,懂的人最少……噢,咱们光顾了唠家常……他们又问你呐,问你还想吃点什么?”
  “我吃饱了。”
  “你平时吃老鼠吗?”
  “我一见它们就恶心。”
  “怪了,猫不吃老鼠。我觉得你是一位不会给我们带来吉祥的预言师。”
  “也许是这样。”
  “噢,他们又告诉你。听着野猫,有神灵的保佑,我们永远是战无不胜的。”
  野猫沉默一阵,用人类的语言明白无误地对众人说:“回去吧,尊敬的喇嘛们,你们精通因缘学,可是对战争一窃不通。这场战争我们注定失败了。”
  众人骚动起来,一位喇嘛指着野猫低声咆哮:“打死它!它是魔鬼!”
  单增说:“我白费了口舌,原来这家伙会讲人话。”
  接着那边桌上的碟盘碗盖夹杂着茶水、糖果点心和肉块一齐朝野猫飞来。野猫似乎并不理睬这番袭击,慢腾腾跳下地朝帐外走出去。两旁的卫兵纷纷躲开,他们拔出刀剑在空中挥舞,发出胆怯的驱鬼的叫喊,却没人敢上前靠近。野猫走出没多远,身后一阵密集的石块飞来,力量却不猛烈,不痛不痒地落在野猫背上。野猫没有逃跑,只是低下头慢慢离去,怀着满腹的心思,仿佛对某种希望产生了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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