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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女人的情关


  三毛到底为什么轻生?一直是近来报上和街头巷尾讨论的热门话题,依一般标准看,三毛有盖世之盛名,有千千万万崇拜她的读者,有不愁衣食的生活,有可谈心的朋友,外型虽不能称为美人胚子,却风姿绰约,四个八岁的年纪,一点也不见老态,年轻人的活泼和帅气随着流露,差不多称得上要啥有啥,很多人得到其中的某一项已心满意足,她这个样样都有的人竟走上死路?当然,她对荷西的刻骨相思,是每个看过她作品的人都知道的,但荷西并非世界上唯一的男人,“以三毛的条件,找个比荷西强的对象容易得很,何必那么执着不放。”这类话我已听过数次。于是,到处听到人问:为什么?为什么?
  三毛静悄悄地走了,留下谜团,最使众人费解的是,她一直那么热心而诚恳的关怀社会大众,特别是对青少年,她告诉他们做人的智慧,安慰他们成长期间敏锐的心灵,教他们怎样爱生活和面对挫折,而她的付出也得到了同等的回报,她的读者爱她,敬她,青少年们奉她为偶像,她的生活看来内容充实,多彩多姿,一个怀着救世胸襟的著名作家,怎么反而救不了自己?难怪大家要问“为什么”?
  我与三毛只见过一面,去年回台,返欧的前两天文友陈宪仁请吃饭,三毛特赶来相识。她一顿饭什么也不吃,就抽烟谈话。两人虽属初见,谈得倒像老朋友一样的投机,并约好今年她去西班牙给荷西上坟时,途径瑞士相见。三毛的作品我也读过一些。总共得来的印象是:她是一个真正的文学女人。文学女人是我自创的名词,指的是内心细致敏锐,感情和幻想都特别丰富,格外多愁善感,刻意出尘拔俗,因沉浸于文学创作太深,以致把日常生活与小说情节融为一片,梦与现实真假不分的女性作家——多半是才华出众的才女。
  这类文学女人在中国文坛上颇能举出几个,最具典型的例子,远一点的是《呼兰河传》的作者萧红,近一点的是已逝世二十二年,《拾乡》的作者吉铮,眼前的就是三毛。
  萧红在她短短的三十一年生涯里,一直在爱情的苦海里翻滚,在她生存的那个封闭时代,像她那样追求真爱的女性可说凤毛麟角,就算有那企盼也无勇气行动。但萧红不同,她勇往直前,不顾讪笑与批评,坚持找寻她所要的。在死前的病榻上,因结核菌已侵入咽喉,不能发声,可她还用笔把情话写在纸上,跟骆宾基大谈恋爱呢!爱与被爱的热望,至死都不让她冷却,标准的文学女人。
  二十三年前的初夏,突然收到吉铮从美国来信,说是将同于梨华游欧洲,想到瑞士看看我。梨华是我同学,阔别多年,要见个面是常情,但是吉铮与我并不熟,总共见过两次;她曾是我昔日低班同学小刘的女友。那时我住台中、结识了一群谈文论艺的朋友,小刘也是其中之一。吉铮当时还在读高中,白衬衫黑裙子剪短发,也来参加了两次聚会,尖嘴巴舌,出语狂妄,那时虽然我本人也极年轻,竟已认为她少不更事,对之印象并不特佳,那以后也未曾再见过,只听说她大一念完就出国了,小刘还为此很闹了一阵情绪;她要来专程拜访我,信写得诚恳,怀旧之情跃然纸上,我当然是欢欢喜喜的张开双臂来欢迎。
  两人依约而来,昔日青涩的女孩已长成成熟的妇人。吉铮穿一身绿色旗袍,头发挽在脑后,眼角眉梢间有掩不住的轻愁。只见面的短短时间内,我便发现她几乎已是另一个人,她温柔厚重态度坦诚,使我无法不喜欢她。她们只待了两天,话旧与回忆是谈话主题。我一点也不怀疑吉铮来拜访我的美意,但亦更清楚地看出,她此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是找寻少女时代初恋的旧梦。十分显然的,我的身上有小刘的影子,看到我会想到以前坐在一块儿清谈的情景。她想知道小刘的近况,更想说他的事,我曾是小刘的老友,亲眼目睹他们相恋,能陪她回忆,也能听她倾诉,我也确实都做了。在谈话中,我发现她那段过去的恋情却忘不了,把那位未见得是白马王子型的刘先生美化如千古情圣。说到小刘时她目光凄迷,表情像极了热恋中的少女。当时我便不禁有些担忧,觉得她已深深沉在自掘的陷阱里。
  吉铮回美后跟我通过几封信,我告诉她:一个人如果永远活在梦里,是很自苦的事。她回信说不想做个“梦中人”,且已渐渐醒来。我也知道她终于见到了小刘,结果仿佛不如想像的美,多少有点幻想破灭的空虚感。原以为她可以从此正视现实了,没想到她仍参不透情关,逃不过情劫,抛下爱她的人和这柳媚花娇的世界,绝尘而去。
  早就想把这段往事写出来的,因顾及吉铮亲属们的处境,犹疑着不肯动笔。如今吉铮墓木已拱,她的亲人们应已能坦然相对。再说对于像吉铮这个短暂而明亮、慧星般划过文学天空的作家来说,她生命中的一点一滴,对文坛和读者都是珍贵的史料,总不应永远埋没吧!
  当三毛的死讯传开时,一个朋友感慨系之地说:“她四十大几近五十的年岁,还这样不切实际,太奇怪了。”
  为此我跟她足足聊了一个钟头的电话。我说我绝不赞成三毛自杀,但是我们不能以世俗标准来判断像她这样的一个人。她本来就是不切实际的,正因她不受实际世情的影响,才能在这个年纪仍保持赤子之心,为人一派天真、傻气,做出些与当今世情极不配合的事情来。如果她实际些,以她的客观条件,自可创造出一个被一般人认为的幸福环境。但是她没有。不是不肯,是不能。那个在别人眼里看来无甚稀奇的荷西,在她心里是接近神性的永生恋人,所以她在给友人的信上说:“我的爱情太完美”。有这样完美的爱情坚如金石般嵌入灵魂,一般的爱情就显得太平凡,太寒碜,激不起她的热情使她不能投入。
  读者大众对三毛的崇拜与敬爱,使她感到荣耀,温暖,可贵,但那只能使她得到一时的满足,对于一个像她那样的文学女人来说,爱情永远占在生命的第一位,只有纯真的爱情才能填满她空虚寂寞的心。三毛的至友说,她“可能丧失爱与被爱的活力”而放弃生命。我认为是最中肯的解释。
  文学女人闯不过情关的例子不只出在咱们文坛,西方文艺圈里照有不误。我的一位相知文友,这儿姑且给她取个化名叫海蒂吧!海蒂写诗又写小说,才华横溢,读者万千,在德语文坛是广受欢迎的名作家,丈夫又是极有社会地位的实业巨子。他们的两个女儿生得聪明可爱,家庭生活安定富裕,可谓人间的幸福条件样样不缺。海蒂棕发深眸,身材婀娜,青年时代是著名的美女,如今近五十尚存风韵,每当一年一度开聚餐晚会,她盛妆出现时,仍是大家注意的焦点。
  海蒂说话声音轻声轻味,眼角眉梢总歙着郁郁笑意,细致得差不多不像个西方女子。我们每个月都会见面,近得无话不谈,彼此之间没有秘密。有次就初恋的题目聊了起来,她说曾爱过一个意大利来瑞士念书、名叫法兰克的大学生,两人好得海誓山盟,无奈被她做银行家的父亲强行拆散,那个男生悲痛之余坐上大船去航海,从此音讯杳杳。“他是我的初恋,也是我永远的恋人。”海蒂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清澈如水,像个为情痴迷的小姑娘,我这边可听得大大吃惊:“他是你永远的恋人,那么你丈夫呢?”“哦!怎么能比在一起?一个是纯情之恋,一个是世俗婚姻。何况在我丈夫的天秤上,他的事业比我重要。”海蒂点上一支烟,怅怅地吐着云雾。
  日前与海蒂相约在苏黎世湖畔的咖啡馆见面。我先到,等了片刻才见她迈着挺轻巧的步子姗姗迟来。第一眼我就看出她清瘦了一圈,脸上的表情也比往常复杂,果然,不待我问她就先开口了:“苏茜,怎么办?他回来了。”“谁回来了?”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法兰克回来了。那时他去航海,后来在南美定居——”。
  海蒂一边饮啜咖啡,一边娓娓地叙述,说法兰克在南美做珠宝生意,结过两次婚,目前是生意与婚姻都不算成功,那边局势又不稳,就回故乡罗马了。“他回来就打听我,在一个朋友处问到我的住址,我们已通过电话。”她清秀的脸上飘过一抹微笑。
  “你们要见面?”“唔,很难哪!”海蒂有点烦恼的蹙起眉峰。
  “是啊!以你目前的情形,名作家、名实业家的夫人——”
  “不,你错了,难不在我是谁或他是谁的问题。他是我这一生真正爱过的男人,就算他今天是个乞丐,我也不会逃避。我怕的是相隔三十年,假如见面发现对方已不是原来那个人,把多年来朝思暮想的好印象毁于一旦,可怎么办?那该多空虚呢!”海蒂认真地说,眼眶里居然泪光泫泫。
  西方社会里的男女关系,讲究敢爱敢恨,自由得几可远到随心所欲的程度,但是竟也有这个唯心唯美的痴情女子。怎么解释呢?只能说文学女人就是文学女人,不管东方西方或什么人种,都是多情、浪漫,富于幻想而脱离现实的。
  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士作家赫塞(Hesse)曾说:他的内心是“风暴地带”。其实,很多从事文学、艺术、音乐创作的人内心都有“风暴”——创作的灵感往往就靠风暴来鼓动。至于文学女人就更不用说,不单心里的风暴比常人凶猛,感情和幻想力的丰富更是无人能及,对她们来说,爱情永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盛名带来的荣耀,群众热烈的掌声,都不能代替爱人的款款深情。她们要爱和被爱,而且标准定得特高,那爱情必得是不朽又伟大的。可叹的是人海滔滔,能够永不变的人际关系并不很多,包括爱情在内。文学女人之所以常常以为自己拥有不朽之爱,多半是在特定时空内,譬如恋爱的对象突然死亡,或在相爱的高潮期黯然分手,情况本已令人断肠,文学女人再用丰富的感情之笔着些色彩,这个在她生活中隐遁了的他,便成了永恒,不朽,完美得无人能比的典型,使后来者很难超越,自然也就失去了许多爱与被爱的机会,心灵怎会不空虚?
  有言曰:女人是为爱情而生的。假如普通女人是为爱情而生,那么文学女人的生命就是爱情本身,正因她们有那么炽热真纯的爱,才能创造出那些隽美的文学。文学女人的脱离实际,常会给人一种造作的印象,以三毛为例,她虽拥有庞大的读者群,却也不乏人认为她是有意的故做多情。现在三毛死了,大家终究看出,她确是一个用生命写书的痴情女子。文学女人的超越凡俗,重灵性轻物质,不同于一般芸芸众生之处也就在此。这样纯洁天真的人,在这个滚滚红尘的世界里生存自是苦涩、失望、焦虑的,加之她们总不放弃爱与被爱,便有重重情关要闯,闯得过的愈形智慧、成熟,写出更美善感人的作品,闯不过的就如吉铮和三毛一般,走上自杀之路。
  三毛留下不少呕心沥血之作,吉铮走得太早,留下的作品不多,但不论作品多寡,作者的耀目才华已如明月破云而出,光辉四射,照亮文坛。可叹的是,她们跳不出自掘的陷阱,逃不过考验韧性的情关,否则当可有更辉煌的成就。说来令人惋惜,但谁让她们是文学女人呢?
  大富于幻想的文学女人们,常犯“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的毛病,待她们认定了爱与被爱的对象时,又会毫无保留的去“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于是,文学女人闯不过情关的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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