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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对一个公司的凝聚力而言,管理
  者的人格魅力是不可或缺的因素,有
  时甚至是决定性因素。


  刘雨新拒绝了付从之要她回到“1.2·3公司”担任副总经理的邀请,这使付从之惊讶不已同时颇为不解。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愿意?”他站在刘雨新租住的那套两居室的门厅里手扶厨房的门框对正在洗菜的刘雨新说,“杨建平昨天提出了辞职,副总的位置正好空了。而且,自从朱联学跑了以后,两三个月了,你一直在家呆着,这也不是个事啊!”
  “我不想干,什么都不想干,就想在家呆着!”刘雨新不耐烦地道,一边把洗净的西红柿青椒扔进水池旁的小菜筐里。“再说我也不是当副总的那块料,你还是换个能人吧!”
  付从之耐着性子哄劝:“别这儿为难我了好吗?你对我有什么怨气,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直说不行吗?别拿工作赌气,公司里的事我还指望着你呢?”刘雨新在把菜筐端到菜板上的时候侧脸瞥了一眼付从之,然后操起菜刀切菜,红润圆滑的西红柿顷刻间开膛破肚鲜血横流。
  “说话呀——”付从之显得有些急躁起来,“别这儿跟女皇似的老得让人哈着供着,我告诉你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刘雨新“咣当”一声扔了菜刀直挺着身于面向付从之大喊:“你想怎么样?我就不干,就不干,你想怎么样?”
  付从之先是一愣,转眼间却忍不住笑了:“你瞧你这副样子,怎么跟街头泼妇一般?”
  “别惹我,我烦着呢!”雨新满面怒容地转过身继续刀切西红柿,咬牙切齿地一通儿乱剁,使那几只西红柿鲜计四溅血流成串。嘴里兀自念叨着:“做个饭也不让人清净……”
  付从之垂头丧气地离开厨房,坐在门厅的饭桌旁唉声叹气:“发哪门子神经?招你惹你了?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说闹就闹蛮不讲理!我这好心好意的,你倒……
  ”说着呼地站起,手指厨房大声道,“你说有你这样的吗?整个一狼心狗肺没心没肺!”
  厨房里没吱声,菜刀仍旧“咚咚”剁响。
  付从之觉得没趣,复又坐下,四下环顾着颇感无聊。
  厨房里“嘶”的一声,油烟升腾炒勺翻飞。刘雨新一边炒菜一边忙着洗盘子,付从之看着她忙活,想进去帮帮忙,却引得雨新更为烦躁。
  “外面呆着吧,甭添乱了!”雨新用胳膊肘往外拱他,手呕的菜盘一滑险些掉在地上。俩人同时手忙脚乱地抢救,刘雨新捧住了菜盘,付从之抓住了她的手腕。
  俩人的动作同时一顿,互相对视片刻,付从之温柔地一笑,刘雨新则白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别闹了……”付从之从背后抚住雨新的双肩,把脸贴在她脑后的长发上,唤着乌发飘散的清香,柔声道,“明天就回去上班,好吗?我够忙的了,别再让我操心了……”雨新一声不吭,只顾埋头炒菜。付从之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脸色渐渐阴沉下去,眉头也皱了起来,又过了片刻,他垂下了头,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拔脚而去。
  房门撞上的“咔嚓”声使刘雨新的身子猛地一颤,动作也停了下来。她侧脸望向门口,耳朵支得着似是在倾听他下楼的脚步声,甩了炒勺扑向窗口往下张望。付从之正开了车门钻进车厢,车身颤抖着,喷出一股白烟,轰响着开走了。
  刘雨新俯身在窗口,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在围裙上擦拭着,眼中的世界朦朦胧胧陇模糊不清。她愣了一会儿,转过身回到灶前,发现西红柿炒鸡蛋已经变成著茄蛋汤了。
  入夜,城市的喧嚣渐渐隐去,悠远深邃的夜空下万籁寂静。皮裤衩胡同内路灯孤明人踪绝灭。付从之侧卧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望向窗外的苍穹,心情寂寥略带伤感。他身侧平卧着他的妻子刘惠琴,熟睡的微鼾平稳均匀。一片落叶贴着窗户飘然坠下,隐没在窗台下。他似乎听见了那片落叶坠地时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哀鸣,于是他睁大了双眼,期待着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的落叶纷至沓来——他听见了微风走动不徐不疾的脚步声,却再也没看见没听见落叶飘落的身影和哀鸣。他目不转睛双耳竖立地坚持了好一会儿,觉得累了,便翻过身仰面平躺,双手枕在脑后,长长地吸舒了一口气,大脑开始活动起来。
  几天前,杨建平辞职了。
  付从之对此猝不及防目瞪口呆——杨建平把辞职书往他的桌上一放,冲着他微微一笑,转身就走,甚至连一句“再见”也没说——付从之当场就晕菜了:他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之后,再没见过杨建平——真正的一走了之无影无踪。
  付从之想了好几夜,怎么也琢磨不透这杨建平唱得是哪出戏?事先不声不响,事后一干二净,看起来是无缘无故,想起来是糊里糊涂。“……干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间不干了呢?”他在脑中排列组合了不少理由:待遇低了?不会吧!
  他现在一个月拿三千多的工资,外加业务提成,一般的外企不也就这档次吗?应该不算低了;对职务不满意?更不可能!他才来了不到一年,已经是副总了,还能再高到哪儿去?总不能把我也超过去吧?是人际关系?也不太像。他人挺随和,公司里蛮有人缘的,工作上也没有和谁闹过矛盾;那么,是对我有意见?没见他表露过呀!况且,他是个比较爽直的小伙子,即使对我有什么意见,也是应该对我当面明说的……“这个杨建平!玩的是什么花活儿!”他越想越不明白,心里盘算着明天找他一趟,当面谈谈清楚。
  窗外吹过一阵清风,树影摇曳月光凌乱,老槐树的枝叶“哗啦哗啦”地随风应唱,把身侧刘惠琴熟睡的鼾声轻轻盖住。付从之披衣下床,轻手轻脚地拉开床头柜,摸索着找出一瓶“安定”,倒出几粒就着唾液仰头咽下。这时刘惠琴嘟嚷着翻了个身,咂巴了几下嘴依旧沉沉地睡去。付从之轻轻推上抽屉,俯身将刘惠琴翻落的被子盖好。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铺洒在床上。他看着刘惠琴熟睡的样子,心中怦然一动;捏住被角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她的脸颊。
  刘惠琴轻轻哼了一声,付从之急忙缩手悬空,俯身痴望,半张着嘴愣了神……
  他脑中一如此刻窗外的夜空,宁静,空荡,一丝不挂地裸露出对亲情的眷恋。他似乎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子凝视过自己的妻子了。刘惠琴的睡态比较的“痴迷”,紧皱着双眉似有无限心事,头发凌乱地盘散在额头上几乎盖住了双眼,’双唇紧闭并且微微噘起,似乎含嗔带怨梦里连回。也许是双唇闭得太紧,所以时常要响亮地咂巴几下嘴咽几口唾沫。付从之睡觉极轻,刚结婚那会儿经常被这几声清脆响亮的动静吵醒。他跟惠琴急了几次,十几年下来,刘惠琴的静夜怪癖持续了三四千个夜晚,付从之竟也胡乱地熬过来了。近几年他患上了不治之症——神经衰弱,每夜都需借助药力方能踏实入睡,却再不曾被那异响惊醒过。
  他垂下在半空中悬了不知多久的手,合上在黑暗中张了不知多久的嘴,将凝视在妻子脸上不知多久的目光眺向窗外,双肩一垮周身一松,一口长气幽幽叹出——他忽然间想起了另一个女人。于是脑中立刻如风吹落叶一般纷杂凌乱起来。
  他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门,顺手将门后衣帽钩上的睡衣取下技在身上。他在外屋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起身推开户门,站到了院子里。
  夜色深沉,天空中奔涌来一大片厚云,浩荡翻滚着直奔那一轮明月而去,顷刻间将其严严实实地一口吞没。皎洁如银的月色瞬间暗淡无光,大地苍穹黝深如墨。起风了,院中的那棵老胳膊老腿的大槐树随风摇晃似乎不堪凌辱却又咬牙坚挺。四周响起一片“砰砰啪啪”的风袭门窗击框的声音,间或有远处大马路上急鸣而逝的车笛声。付从之捂紧披身的睡衣,环顾这宇宙间突兀而至的纷乱波澜,忽然在刹那间几乎不知自己身置何方。
  “看来这刘雨新是把握不住了……”他在安眠药的药力缓慢发作的晕旋中默想,怀着沉沉的沮丧和伤感入榻拥眠,在他失去知觉进入梦乡前的一瞬间,他似乎听见大片枯叶纷忙坠地的声音,和着风声,无奈而又凄凉。
  “建平,我想知道的是……”付从之漫步在北海岸边,双手插在兜里神情黯然。初冬正午的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绵薄清冷地罩住他的全身。岸边的柳条杨树赤裸枯败木然呆立,湖面上的一层薄冰反射着惨白刺眼的阳光。公园里游客稀少清寂闲适,付从之和杨建平沿着湖岸并肩而行边走边说,“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干了?”
  杨建平双眼平视面带微笑——这笑容是他脸上固有的一种表情,其实并不能代表他某时某刻的某种心情——他没有回答付从之的问题,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替闪现的双脚默然无语。他知道付从之正侧脸注视着自己,也能感觉到他目光中的疑惑和焦虑,这使他更拿不准自己该说什么。
  “建平,说话呀!”付从之停下脚步道,“即使是你不想干了,也不能让我稀里糊涂不明不白吧?我总还是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吧?”
  杨建平也停下脚步,转回身望着付从之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显得挺难为情的样子小声道:“付老师,我想……我想自己单练……自己……自己开个公司……嗯——
  搞……搞策划……咨询……”
  付从之的双眼眯了起来,好像在聚焦,目光在建平的脸上扫来扫去游离不定、杨建平刚刚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怀疑和揣测,便立刻躲闪开,把头转向湖面,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做作,并且渐渐淡了下去。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两个男人伫立在深秋寒气逼人的北海岸边,相对无语各怀心事。一排信鸽鸣着悠长的哨音划天而过,飞向古城纵横幽深的胡同。付从之仰起头目送它们远去,目光掠过高耸的白塔、结冰的湖面和垂败的柳枝,再次定格在杨建平呆笑的脸上。
  “打定主意了?”他问道。
  “试试吧!”杨建平点着头道。
  又是很长一段的沉默。付从之把双手从裤兜里抽出倒背在身后,迈动双腿继续漫步,一边眺望着湖对岸的石航一边道:“想清楚再干,没那么简单的!”
  杨建平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内跟随,脸上恢复了轻松舒缓的笑容,道:“您不是总说世上无难事嘛!简简单单就能干了的事怕是也轮不着我尝鲜,不是那号人那块料呀!”
  “你觉着自己羽翼丰满可以自立门户了?”付从之侧脸道,同时略带嘲讽地“哼”了一声,“别忘了,业务和管理可是两回事,业务能力强并不意味着就具备管理者的素质——你懂财务吗?知道什么资金平衡表资产负债表银行帐现金帐乱七八糟一大堆于子事吗?”
  “我正在读《会计学原理》……”建平在他身后道。
  “没用的,书本上的东西没用的!”付从之不屑地挥手打断他的话,“要说做帐,随便抓个会计都能替你做!问题是你得懂得怎么才能合理避税——你懂吗?”
  杨建平老老实实地摇头。
  “这不结啦!”付从之用耐心开导的语气道,“咨询业广告业等等这业那业都属于服务业,咱们国家服务业的税收相对是挺狠的。其实这些税收的缝儿极大;很容易就避过去了,可你要是不懂如何避税,哼!等着交吧!猴年马月也起不来大事,全交税啦!”
  杨建平全心全意地听着,并且不住地点头。
  “别以为搞个公司那么容易,你不懂不会的事情还多着呢!等你以后真干起来就知道了,老板不是那么好当的!”’付从之在一株柳树下的长椅前停步,坐下,掏出烟递给建平一支。建平用打火机替付从之点上,自己却没抽,把香烟夹在手指间若有所思地凝视。
  “……再者说了,你还这么年轻,就凭这张半生不熟的脸也难以赢得客户的信任,谁敢将大把的钞票扔到一个娃娃子里去操作?还有,你现在的名气也不响,无名小卒,靠什么去争取客户?最多混个小打小闹吃饱肚皮,真正大一点的项目,我看,几年内怕是捞不着的。”付从之摇着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侃侃而谈。
  杨建平低垂着双眼凝视着自己手中未燃的香烟,脸上是永恒的笑容,不时地点头,似乎对付从之的开导颇以为是。
  但他却不吭声,只是一味地听,付从之的话音已消散了很久,他硬是一言不发而且一动不动。
  付从之觉得极累:这哪儿是在谈话呀?整个一专题演讲全听他一人的!杨建平是既不表态也无异议,甚至连句话都没有!他不禁想问,可一转念,又觉不妥,硬咽了回去。
  两人枯坐在长椅上,一个平眺湖面,一个呆视香烟,似乎在考验彼此的耐心,又像是一对闲人在打发时间。风摇柳枝晃荡在两人的头顶,薄冰下湖水澜澜轻拍石岸,间或有相互依偎的恋人低哺着从身后走过,脚步声齐整如一,轻缓悠长,好似一幅闲情舒逸的大写意画卷。
  终于,付从之站起身道:“咱俩别这么耗着了,你表个态,说句痛快话。”
  杨建平双眉一挑,目光直视付从之,开口说道:“还是让我试试吧!”
  他的回答倒是蛮痛快,但却惹得付从之心里很不痛快。
  他望着杨建平,表情透着明显的不快,恶声恶气地道:“你……你怎么如此……如此……不知轻重!”也许是觉着还不够分量,随即又加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
  杨建平当然是没有吭声,他的表情始终如一,目光也依旧柔缓清亮。俩人对视了片刻,建平首先移开了目光,也许是觉得跟自己的老板兼老师如此对视太过无礼,他在移开目光的时候带有一丝愧疚之色。
  后来,事情过去两年多以后,杨建平在跟我们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曾说:“……当时刚告诉他说我想自立门户的时候,心里还真有几分愧对老师栽培之意,觉得辜负了他的殷切期望,而且,一想到今后有可能在商场之上真刀真枪地彼此开练,真有点害怕呢!可他一听说我的想法,劈头盖脸地一通打击,死活告我不灵!我操我还就不信这邪!我还非他妈干一把不可了!”
  杨建平在说起这段时情绪挺激动,也许是当时喝了些酒的缘故,他的脸涨得通红,嗓门也蛮大,表情愤愤不平兼有受辱之色。郭桐堃笑着对他说:“甭跟这儿一副饱受凌辱奋起搏杀的样子,付先生当时也没说错,你的确是还欠点儿火候,别忘了自己是什么鸟变的。”
  杨建平听了这话顿时安静下来,默想了一会儿,低声道:“也算是给逼出来的。他要是不损损我,也许我还真没那胆子……即使干了公司,这会儿也指不定啥样呢!很可能……很可能是不如现在……”
  说完,他平静地喝了一杯酒,显出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
  那天,在走出北海公园将要分手时,杨建平真诚地对付从之说:“付老师,我向您保证,今后,如遇竞争,我一定退避三舍!”
  付从之说:“没关系,如遇竞争,你尽管上阵。不过,我一向只喜欢跟高手过招。朱联学的覆辙你可不要重蹈哟!”
  杨建平说:“不会的,我决不会给您带去任何麻烦。我只想赚点钱而已,没多大野心。”
  付从之说:“好好干吧!祝你成功!”
  杨建平说:“你多保重,注意身体。”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说了半句:“另外,朱联学怕是……”
  付从之见他吞吞吐吐,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这里面的事你不知道真相,不用你操心,我自有主张!”说完,背着双手扬长而去。
  杨建平在原地枯立片刻,望着付从之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苦笑着转身走开,自语道:“人无远虑,必有……他妈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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