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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琪 初夏的一天,秦干事接到主任的电话。主任说小秦,有个报告你来看一下吧。主任办公室就在楼上,秦干事放了电话,就去了。她双手交叉着把一具文件夹抱在胸前,脸上带着些天然的浅笑。轻轻迈上楼梯,缓缓推开门扉,步态轻巧,端庄斯文。从走廊一路经过时,鞋跟敲击出的那一串节奏均匀不急不躁的音响,叫各个办公室的军官们好一阵走神。 报告是教导营写来的,说最近首长和机关多次表扬我们营与驻地玛丽镇的军民共建工作势头很好,要求我们注意总结经验,把活动引向更高层次,争取造成较大影响。为了切实搞好这项工作,不辜负首长和机关的期望,希望上级派一名同志前来帮助指导…… 秦干事心里一动。 秦干事知道玛丽镇是个美丽的地方,镇里有一座又古老又漂亮的尖顶教堂。玛丽镇不种庄稼光种花,四周上十里都是花地,一年四季开满了各色鲜花,住家的房屋全都掩映在花海中。玛丽镇出产的鲜花不但旺销三角洲的各个城市,海外也天天要来运取。玛丽镇又有拥军的传统,还是战争年代,就在花丛中掩藏过八路军--那次几个八路军被鬼子一路赶下来,眼见要落如魔爪,危急关头碰到了玛丽镇的花农。花农们二话不说,就把气喘吁吁的八路军拖进了花海深处的花丛中。 后来收集整理革命故事的人觉得“把八路军掩藏在花丛中”容易叫人产生误会,就改成了“掩藏在庄稼地里”。因为要是荷花、梅花、木棉花、山菊花等等问题还不是很大,都是革命的花、英雄的花、穷人的花,前辈们躲在这些花朵下可以接受情操的熏陶,从而坚定革命斗志,争取更大的光荣。要命的是,据考证,当时地里开着的,尽是牡丹、芍药、蔷薇、美人蕉这些,样样都是富贵的花,娇气的花。要是让八路军卧在这类鲜花的怀抱中,未免有损名节,那是宁死也不能卧的。再就是“花丛中”这种说法在汉语里也还有别的歧义,所以只好改成“庄稼地”。 秦干事没到玛丽镇去过,故事都是王景说给秦干事听的。王景说从前有个男孩子在课本上读到这个故事后向老师提出了质疑。男孩子说三角洲的庄稼就是水稻了,五六月份,水稻不过才是半尺长的青苗,八路军是怎么藏得鬼子看不到的呢?老师瞪眼说你这个小孩子就是喜欢不懂装懂,你难道不知道鬼子都是近视眼吗--电影上常见的。男孩子一听,抱愧而去。 这个男孩子当然就是后来的王景。王景在教导营当过教导员,一直当到他消失的那天为止,玛丽镇的故事他知道不少。 这个教导营,要批评。主任说,怎么能把难题往上级这里推呢。 你去一趟怎么样,主任说,你是群联干事,情况比较熟悉。玛丽镇一贯是我们军区军民共建的先进单位,从王景事件以後,这个先进就光线黯淡,现在加强一下很有必要。搞好了,老典型重放光芒,意义很大。 下午,秦干事就上路了。 一 玛丽镇在秦干事是一种感觉,一种情绪,一个人和一段往事。那时王景常常向秦干事发出邀请,春天王景说你快来看看吧,这是玛丽镇一年里最好的时光。秋天王景又说快快来,秋天的玛丽镇能叫你醉倒。在秦干事最初对于玛丽镇的神游之中,王景的身影一直是其中的风景之一,是在王景亲近的导行中她才翩翩走过了玛丽镇的村路与田园的。秦干事曾经在王景的热情召唤下收拾行装了,上路的前一刻终于又放弃了。后来王景不在了,玛丽镇,该叫她如何的落寞与伤感。她不愿意叫这种感觉加强与发展。 那个故事过去很久了。秦干事到的当天晚上玛丽镇请吃饭,教导营的徐教导员把秦干事此行的目的向玛丽镇作了通报。徐教导员向秦干事解释说军民共建工作是军地双方的工作,玛丽镇请客势在必然。 秦干事这几天胃不好,一路还有点晕车,就问:能不能免了?徐教导员说搞“共建”,少不了要和地方领导打交道,你是上级来的首长,一到这里马上就见他们,他们肯定高兴,这就为下一步工作提供了方便。而且“共建”也是玛丽镇今年的重点工程,他们的上级有要求,所以他们对你的到来非常重视,吃饭就是重视的表现之一。秦干事想既然有这么重要的意义,就不好再推托了。 吃饭时玛丽镇的刘镇长说,最近市里讲这几年全国评选双拥工作模范乡镇,我们市都是光头,今年再不能光头了。市里把希望寄托在了玛丽镇这边。评上了,市里要重奖。 刘镇长说:我们玛丽镇水平有限,主要靠部队组织引导,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酒就都集中到秦干事面前了。 秦干事当然不喝。秦干事有观点,她认为酒席上就两种人:酒徒和非酒徒。秦干事这样典雅的女人自然不肯做酒徒。不过要实现不做酒徒的伟大目标,就要经过一番艰苦的角逐。 当兵怎么能不喝酒呢,刘镇长说。不喝酒的人命气不旺。举例?……对,从前那个王教导员就不喝酒,后来……那个王教导员办法是有的,他要一直搞下去,我们玛丽镇可能早就评上全国先进了…… 哦,他们还记得王景,秦干事不由有些感叹。这是她到了玛丽镇之後第一次听人提到王景的名字。这和她原来的预想完全不一样。她原先想,在玛丽镇,在教导营,肯定随时随地会有人说起王景来的。王景当然是不会被人忘记的,他曾经把玛丽镇发动得一团火热,而且,他又是那样一个特别的人…… 二 第二天天才亮秦干事就醒了。睁开眼睛的时候记得是从梦里出的,梦的是什么却一点找不到。找了一阵后不禁失笑:你想找什么呢?秦干事穿好军装,随意往营区边缘走去。 拐过墙角,是一片不深的树林。树墙外有天空的明亮,那应该是田野的所在了。秦干事朝那边走了几步,眼光才穿出树隙,就猛地怔住了。 花地,花地,全是花地。向左看满目鲜花,向右看满目鲜花,向前看,还是满目鲜花。灿烂的花海无岸地向远方延伸而去,一直远到看不清的地方。 呀!好久之後,她才轻轻叫出一声。 愉快的微笑从心底漾上来。秦干事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一片。这是些结在青绿的草本上的白色小花,它们似乎也才从睡梦中醒来,在乍起的天光下眯缝着眼睛,身上还散发着那种叫人沉醉的夜气的芬芳,每一片花瓣上都沾着些晶亮的露水。轻轻触上去,指尖上传来一丝柔弱的清凉。秦干事更有兴致地凑近了些,努起嘴用一道气流去推搡它们。花朵们纷纷向后退缩了,示弱的表示毫不掩饰。秦干事像个女孩子那样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 秦干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朝四周张望了一番,觉出自由有点可笑了。然而有一种感动在进到她本来平静无波的心地里,她想起王景来了。又想起早上醒来时寻梦的自嘲。其实那时她就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不过故意以为自己不知道就是了。 三 我们的汇报准备得不很充分,首长。徐教导员说。徐教导员摊开手上本子,已经把汇报的姿势摆好了。 不要叫首长了。秦干事说。其实,我就是来帮你们打工的。 不敢不敢。徐教导员忙说,那我就开始汇报了。 玛丽镇军地双方的友好有传统,徐教导员说。虽然这同教导营的长期努力分不开,但玛丽镇的干部群众在这方面表现出的善良大度也是个重要因素。玛丽镇这里风气不错,不爱和教导营动气。比如有时我们个别战士不注意。踩了人家的花草,人家也只是半开玩笑地喊一声。还有次一个战士一大早往人家花地边倒垃圾,这是很犯忌的,人家也没闹。当然后来我们知道了,作了严肃处理。 徐教导员觉得,这几年来,玛丽镇为部队做了很多事情,比如年节期间的物资慰问,安置家属工作,请部队外出参观游览等。特别是,他们在帮教导营接待客人和安排活动方面,做出了很大贡献。 秦干事停下笔记,问:“接待什么客人?来队家属吗?” 徐教导员说:包括来队家属。当然也有其他客人,比如上级机关下来检查工作的,还有同兄弟单位的一些正常交往。我们是个营级单位,一年的接待费只有几百块钱,迎来送往加个菜什么的,主要是他们出面。 秦干事正想说什么,徐教导员先笑了,说我们也知道这一点不宜宣传,不过借着说明我们和玛丽镇的关系不错就是了。人家玛丽镇不图凭这个出名。这个经验就不用总结了。 徐教导员说着脸上有愁容,说从前搞拥军爱民,军民“共建”,其实就是部队帮地方和群众解决问题,部队也习惯了这种角色。现在情况颠倒过来了,是地方和群众帮部队解决问题。我们这里还算好呢,听说有的部队营房都是地方帮修的。我们是安心做这样呢,还是也要反过来有所表示。不过怎么才能反过来,却一点主张也没有。这就要指靠上级帮我们想办法了。 我们目前也没有什么办法。秦干事说。这是当前带普遍性的问题,还是先搞搞调查研究吧,再看看怎么办好。 于是决定尽快同玛丽镇的领导共同研究一次,讨论一下近期工作和长期规划。教导营同玛丽镇本来就有一个“共建领导小组”,趁秦干事来了,正好开个会。 有王景留下来的材料没有,秦干事问。听说王景那时有很多想法,也许有什么可以参考的呢。 秦干事顺口就说了这话,说出了之後觉得里面不免有几分假公济私的意思,就有点后悔了。忙说:“没有就算了。”这倒反而加重了前面的意思,成了强调什么似的。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 四 早上,秦干事站在花地边上。 田野正起着雾,散漫的雾气填充在花丛间,塞满了那里的空隙之後,就从缝隙里冒了出来,集结在花梢头。于是稍远几步的花朵就在沙网似的雾气中朦胧了面目。再远些的,就隐匿在了渐浓的白障后面,看不清了。 王景原本是机关干事,有次到玛丽镇来过之後,回去就要求到这里来任职。“你不知道,那里有多美啊。”他悄悄对秦干事说。 王景来了玛丽镇后老是大老远地跑回机关,一头扎进秦干事办公室,同她“共商”玛丽镇的“共建”大计。玛丽镇是“共建”的重点,秦干事是群联干事,在机关里主管“共建”,倒也顺理成章。秦干事当然明白王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打个电话就成了嘛!”秦干事故意说。 “电话发生了故障。”王景笑道。 “另外还有个任务,”王景说,“看看个别同志是不是又需要教育一下了。” 秦干事和王景,双方都觉得对方需要自己经常进行教育,简直是非常需要。教育少了或教育不到位,形象就会走样,道路就会弯曲。所以两人一到一起,每每要互相教育一番。 王景那人喜欢幻想。王景兜里才揣上十块钱就敢作环游世界的美梦。他也真这么干过,有次领了一个月的工资就旅行去了。结果在外头连面条都吃不上,晚上也只好卧火车站。还好没穿军装,要不才丢军人的面子。后来是怎么返回的,也很可疑。 “不像个政治军官。”秦干事那时忍不住教育他,“简直是对政治军官的形象不负责任。”“政治军官应该怎么样?” “政治军官是谨慎、细心、精明、克制、发表意见时有所保留,见到对立的敌人也不生气,生气也就是背後的冷笑,眯着细眼洞察世界的那种。” “还有什么,”王景说,“我就是这样操练的。” 你要打破幻想,面对现实,秦干事继续教育道。那时候秦干事觉得自己当他的老师嫌浪费了。教育这种人,拖到幼儿园小小班去就可以了,要不人力物力才力都是浪费。 “小官小僚。”王景却反过来这么笑秦干事。王景说看你天天苦练基本功,想当训练标兵啊? 乱讲。秦干事不认。我什么时候又苦练基本功了? 还说不是。那天管理处长文件念错了,好多人都笑了。你先想笑的,可是马上又忍住了。 那关乎形象,同苦练基本功有什么关系? 哈,基本功练的不就是形象吗? 女军官当然应该有形象。 什么形象?跟长白山人参一样啊? 不跟你讲了。你就爱欺负我。 哈哈,这样讲话就有点味道了。这才是女孩子应该说的话,说明你还有救。 秦干事又乐又恼:不跟你讲了! 王景说还有呢,女播音员在播新闻稿和主持夜间节目时,声音是完全不一样的,当然是夜间节目的声音好听。你也有这两种声音,只不过你使用新闻发言人声音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秦干事哈哈大笑:“要是我用夜间节目的声音同机关里的每个人说话,人家不是要怀疑我有病吗?王景,到此为止,你的教育全部破产了!” 机关里好像没人知道秦干事同王景的友谊。现在一般的男女交往已经不为人注意了,已经很平常了,可能很少再有人像前些年那样费神去琢磨一对男女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王景是精力太旺盛了,“事情总是够做。”他老是这么带点矫情地在秦干事面前说,“你能不能找点事情给我做?” 秦干事说:“找点事容易啊。办公楼的地板,好久没打蜡了……” 策划个热闹活动好不好?王景在日历上圈好了一个日子,就真的去找主任,于是好多人都是跟着他受累。大家就骂:王景,没处发泄呀!要不要送你一副泻药? 除了这个,我找不到更需要力气的事情做。王景说。能带着一帮子兵去解放台湾吗?不能!能游过大洋到南沙诸岛去侦察敌情吗?不能!能向鬼子清算南京大屠杀的欠债吗?也不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身为八路军军官,总得作点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吧? 王景在机关里挺讨人喜欢的,讲究礼节,做事勤勉,前景看好。 “这是苦练基本功的结果。”有次他告诉秦干事,“我本来不是这样的。”他说,“我很散漫的。那才是我的个性,我的本来面目。” 秦干事说:“这不就是说,你现在是在装模作样吗?” “这是诚实的虚伪。”王景说,“是个性对集体的牺牲,很高尚的。个人服从集体,还不高尚啊?” 我喜欢浪漫,王景说。我不喜欢太实际,这日子本来就已经太实际了。当然,大部分人都会说自己不喜欢太实际,但这要看是不是叶公好龙,不要真到了火车开过来了,就恨不得找根绳子把自己绑在站台的桩子上了。比如说……哈,不说了。 这不就是说了吗,“哈”了一声,秦干事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我们是不是正在变得越来越功利和实际了呢?王景说。越来越缺少浪漫了,童心也越来越少了。我们在日益成为环境的工具,职业的符号。我们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已经仅仅放在这能否为别人所接受上了,越来越没有个性了…… 我喜欢想些诗情画意的事情。王景说。就算一时办不到,想一想也是很过瘾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真的可以了呢。而且这些事情是你想过的,到它真的过来了,你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加入了。比如……哈,不说了! 又是故伎重演。 秦干事就故意扫他的兴:“对,不说好。”她心里知道他藏住的那一半都是什么,却不想让他说出来。都说出来了,又要费好大神才能对付过去。不说多好,他不说你就装傻。装傻的感觉是很妙的。装傻的是一种智慧呢,“难得糊涂”,“大智若愚”这些话,都是称赞装傻的。 王景的脸色暗了许多。 秦干事那时挺欣赏自己这种收放自如的把握分寸能力。她想自己同王景是有距离的。她其实是站在高处看他。王景也觉出了这种位置。王景在想一个男子被他爱慕着的女人站在高处看着,一般是看不出什么结果来的。王景在各个部队里挨个看过去,想找出一个可以盖倒秦干事的女子,带到秦干事面前显摆一番,多年来一无所获。 营地里已经没有可堪造就的女孩了。王景无奈地叹着气。有点样的女孩们都被不相干的造就成不相干的样子了。视察了一遍,真的没有了。你是最後一个了。何况你已经造就好了。就差一点点了。 五 秦干事有空就跑到田野上去看花。到了玛丽镇以後,到田野上去看花就成了她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现在秦干事正在验证王景那时的一个说法。王景说:太阳在花地里,有不同的颜色。 阳光已经是热辣辣的了,秦干事在强光下瞪大眼睛搜索着。慢慢地,她发现花地里的阳光真的显出了不同的颜色:红光、黄光或者白光,这要由它是投在了哪样的花枝上来决定。真是太有意思了,同一个太阳竟会化出不同颜色的光芒。秦干事想王景那时也是傻傻地在大太阳下站了好久才发现的吗? 大太阳下的花地叫人不得不承认“百花争艳”的说法,不过这过于强烈的明艳却又是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只几眼之後,每一朵花上都是套着虚光的了,再看不真实了……许多花农在花间穿行着,耳边上尽响着蜜蜂飞行的声音。 秦干事想起来了,王景说过,在花丛中掩藏八路军的故事就发生在一个大晴天。想来当时大太阳下的花地一定把鬼子的眼光晃得晕晕乎乎,再看不远。 哇,把八路军掩藏在鲜花丛中,多么浪漫的行止! 听说那时的鬼子们追带了花地边就不追了。站在花地指手划脚,似乎想都没想到在这一派风姿绰约的花枝底下,会躲着那几个被追赶得汗流浃背的八路军。到是每个鬼子都折好了满满一大抱鲜花,就收队了。 从前的军民关系,称得上浪漫。王景那时说。你能说当年玛丽镇的老百姓把八路军掩藏在花丛中是为了功利吗?弄不好要掉脑袋的,有什么功利可言?除了阶级立场民族感情这些大的,一般人性意义上对弱者的同情,还有人的天性中的童心、好奇心、逆返性也都在起作用,功利肯定没放在要紧位置上。这就是浪漫。反过来军队帮助老百姓,在战争年代或者还有直接目的,那么战争以後的实际利益就不是那样直接了。就因为摆脱了这些具体的利益关系,军民之间的交往才更加淳朴了。比如雷锋,做好人好事就不是为了任何集体和个人的利益,也不是为了某种需要有意设计出来的形象,这绝对浪漫。像“老房东查铺”之类的情景,一派自然,就像是大地上的风景一样,浪漫到了艺术化的程度。还有“想起你们格外亲”也是一派浪漫,你找不到一点扭捏造作。 今天不一样了,秦干事想到王景当时的话就笑了。王景说今天如果碰到“老房东查铺”,可能马上就会激起一连串的反应:第一,老房东是不是想收床铺费;第二,出于安全保密方面的考虑放不放老房东进去;第三,出于风化方面的考虑,老房东的年龄性别都是问题;第四,上级对此类情况有什么规定没有…… 秦干事当时也笑着说:还有,第二天要向上级报告……报告上写:“昨夜有老房东一名,半夜潜入我军宿舍,意图不明……今後此类情况如何处置,请上级指示。” 是才开好“共建领导小组”会,秦干事就到花地里来了。 会上徐教导员说:这两年,地方帮我们部队做了不少工作,成绩显著,有目共睹,而我们帮地方做的工作很少。这点我特别惭愧。虽然原因很多,但我要负责任。 刘镇长说:你们不要紧张的。就比如两家睦邻,无非是你景况好时想着我一点,我景况好时也不忘了照顾你而已。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想的。 秦干事想:这倒是一个新鲜想法,不过呢,好像离宣传底线有点距离,不光是调门不高,高度也不够,好像性质也有些变化。将来作为地方群众朴实的意见在材料里引用一下是可以的,但不能作主旋律。 徐教导员又说:我觉得现在要加强重点,就是我们部队方面的工作。秦干事你是专家,你看看我们目前能为玛丽镇做些什么工作。 秦干事觉得徐教导员的想法当然有他的道理,就是起点不高,过于接近实际,或者接近实惠。要按这个思路发展,军民“共建”就成了军民“互助组”了。似乎方向不是很对。因为从“共建”的本意上说,是要用军队整体上政治文化素质高的优势,去加强地方的精神文明建设。当然“互助”也是一个方面。“精神文明”是一种概念,可以理解成很大,也可以具体到很小,操作起来比较方便容易。这就使人很佩服第一个提出“精神文明”这种说法的人,那人不用说水平在极高处。 秦干事想:看来先要把思路整理一下。不能光看到你帮我做了什么事,我帮你做了什么事。先要想到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做之後对加强双方特别是地方的精神文明建设起到了什么作用。如果起不到什么作用,做了也白做。当然,辩证法告诉我们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只要做了工作,就一定能找到由彼及此的意义。不过呢,这种工作的意义最好是直接一点,免得日后说起来叫人感到牵强附会。 站在花地里的秦干事,想法同刚才有了点不一样。她现在觉得刚才两方三家的想法,其实都有点太实际了,不是特别“精神文明”的那种,从本质上讲,都没有从具体利益里超脱出来。 六 徐教导员把王景留下来的资料一古脑地找了出来,统统送给了秦干事。王景这小子鬼点子是多,他说。光计划就作了这么一大把。 徐教导员问:“你认得他吧?” 秦干事淡淡地说:“见过。”秦干事在别人面前,一向不谈王景。另外她听到别人管王景叫“小子”,心里也不大舒服。 秦干事眼里看着材料,记忆里在过着的全是王景那时的情形。那时她和王景天天都要通几次电话,王景在这边弄出了点什么响动,马上就报告到她那里了。 王景那时也是负着“共建”任务到了玛丽镇的。来了后就召集着军地两伙人琢磨办法,准备要热热闹闹地铺开摊子大干一场,创出全国叫响的典型。不过按照秦干事的想法,王景到了玛丽镇,没有机关那么多眼睛瞪着他了,本性就大暴露了。 现在我们应该叫你什么了呢,叫名字,还是叫“教导员”?秦干事奚落王景。 我从来没有名字,王景说。我的名字叫“王干事”。你也没有名字,你的名字叫“秦干事”。我们都没有名字。我们的名字已经被机关饭堂当点心吃掉了。 秦干事见王景抓住话题要发挥的样子,就不敢跟他把有关姓名的问题接着讨论下去了。 秦干事喜欢在心情清寂时看到王景。王景的乐观与热烈,能使忧郁中的她感到温暖与烫帖,使她得到那种作为受过良好教育的女人所必不可少的心灵的滋润。实在说,王景是很会体贴女朋友的。那时她想看到王景,听着王景的东扯西扯,或者有些炫耀的华丽,或者不着边际。自己只是在边上微微地笑,并不多说什么。然后就会有一种过往的温情慢慢化开了孤寂,第二天一早又可以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微笑着走在通往办公楼的林荫道上,走在去到办公室的楼梯和走廊上了。有时她也会生发出一种要靠近挽住王景手臂的冲动,不过这种热望每次都是才跳动到手指,就被她收住了。 是熊熊燃烧起来,还是封着火叫它只是慢慢地维持着发热呢。共同的规律是前一种叫人血热、向往并产生冲动,可是细细一想如果在燃烧以後又发现燃烧的来源或者质量似乎并不那样可靠,又如之奈何?这是女子们前赴后继换得的血的教训。从杜十娘时代甚至更早,一条条严重的纪录就书写在女子燃烧史上,警告女子:燃烧是带电操作的危险行当,一次热情的燃烧,可能足以摧毁一个好女人的一生。这就令得后来学习过女子燃烧史的女子们望而生畏,不能不独慎其事。秦干事不用说当然是认真学习研究过全部女子燃烧史的。秦干事在学习的时感动万分,恨不能化作蝴蝶翩翩舞,可是到了过后却每逢火种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我构想出了一个“军民共建精神文明全能二十项”。王景有次在电话里兴高采烈地告诉秦干事。它几乎包括了“共建”的所有内容。 王景说:这二十项活动要是全在玛丽镇开展起来,不是到处都要热气腾腾了吗?玛丽镇还能有不健康的东西吗?思想文化阵地不就彻底占领了吗?精神文明在玛丽镇不就要蔚然成风了吗? 王景的热度怕是把电话都烧焦了。 秦干事就想王景一方面是在搞“共建”,另一方面也是在焕发那种属于男孩子的灿烂的浪漫。或者说那种属于青年军官的热衷于表现自己的急迫。他把两种东西混到一块了。这是两样不同的东西,也不知会弄出什么结果。 现在把王景的“全能二十项”学习了一遍,秦干事觉得王景的想法很丰富很全面,就是太过浪漫。要那样搞,玛丽镇就成了巴黎市了。显然不可能。她想了又想,又同徐教导员和玛丽镇的领导商量了,觉得可以挑出两项来开展。第一是学习普通话活动,第二是收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节目。王景那时发现镇上人差不多不看中央电视台节目,当然也就不看新闻联播,主要原因是不习惯听普通话。王景态度坚决地在他的计划中提出定要改变这个面貌。秦干事又到现场考察了一下,肯定王景那时发现的问题现在依然如故。 “还是再好好研究研究。”秦干事说。 说了这句话秦干事忽然感到有点诧异。这不是被王景指责过的那种经典的“小官小僚”的语言方式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这样讲话的呢?也许这类语气在机关里经常脱口而出不以为意,只是今天想到了“小官小僚”这个词,才意识到了。 七 秦干事决定亲自出任普通话教员。秦干事形象清丽,音质纯正,做过好多次大型活动的主持人。她往讲台上一站,只说了一句“先生们好!”玛丽镇的人就都被镇住了。 女士们好!秦干事又说了一句。秦干事的脸上有一种端庄的微笑,那是一种标准的教师的笑容,也就是标准的职业女性的笑容。 讲完一课,秦干事发现再同玛丽镇的人们打交道时,感觉上有了很大的改变。特别是那种对于性别的强烈注视变得温和多了。 秦干事想了很多办法来加快教学进展提高教学效果,上课时也特别注重方式方法,什么诱导式启发式,把教学法整个操作了一遍。连徐教导员都非常佩服地说秦干事你应该去当老师才对,你没去当老师,真是中国教育界的一大损失。秦干事自己也感觉良好,以为自己这个老师不但非常称职,而且形象又好声音又好,气质与修养也都好,素质是很难得的。中国教育界的确特别需要自己这样的同志。 不想“先生们”和“女士们”一段时间后对前途表现出了共同的悲观失望,“秦干事,我们要多久才能把普通话讲得同你一样呢?”他们问。“我看我们就是学一世,也讲不到你那么好的。”他们沮丧地说。他们在课堂上也有点不那么用心了,眼光虽然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师,也不过就是为了看老师而已。这一点秦干事一看就明白。 真是个沉重打击。看来老师水平太高了对学习也是个不利因素。 还是要以鼓励为主。这天上课时秦干事就说广东人常常自豪地说粤语要从小就学,长大了以後才学的,一听就怪腔怪调。其实普通话也一样,很少有成年后学普通话能学到完美无缺的。不过这不要紧,又不是要当播音员,发音准不准不必特别追求。能讲到别人听得懂,就可以了。 正讲着,秦干事的胃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痛得她表情失色,脑门上沁出一层细汗。秦干事下意识地用手支了支腹部,讲话也顿住了。课堂里的人看着她,想问什么,又不好开口。刘镇长给了妇联主任一个眼色,妇联主任就离开座位上去了。秦干事生怕人家要往别的地方想,忙解释说没什么,就是胃有点不好。她还想把这堂课对付了,要不就这样下去,一来把生病弄得过于正式,二来也说不定给人留下解放军很娇气的印象。才要开口,又一阵巨痛泛上来。秦干事眼前一黑,歪倒了。 八 “今天把我气得够呛。”王景在电话里说。 “你还会生气?” “是职业气。”王景说。王景从前解释这个词。“职业气”不是真的生气,是因为职业的关系,需要做出生气的样子。比如有的军官喜欢敲着桌子叫:“怎么搞的嘛!”这就是“职业气”。 “几个兵在排房里唱歌。你猜他们唱什么? “他们唱: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 “我冲进去说:都给我住嘴!玛丽镇鲜花盛开,风景美丽,你们是害虫想吃什么?吃花瓣啊? “后来我说:歌词需要改一下,改成‘我们是恐龙,我们是恐龙!正义的恐龙,正义的恐龙!一定要有理想,历史,历史!’改了词以後,可以在小范围唱。” 秦干事笑得伏在桌子上,手上的话筒都捏不住了。 “编的。”下次王景看到秦干事时说,“看你累成了材料虫子,临时想出来的,叫你轻松三分钟。” “就知道你是编的。”秦干事说,“一听就是王氏风格。” 秦干事把王景的优点缺点看的明明白白。有时她也想这样清醒,是否有问题。因为按照传统说法,情爱应该是盲目的。再想想就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她想所谓盲目,是指从前的深闺或村姑而言。一个具有良好教养的现代女性,不会也不可能盲目。她面对的已经不是简单的性别对象,而是经过社会裁决了的。秦干事挺欣赏地想,情爱上的清醒也许可以看作是现代女性作为性别解放和进步的一个标志。 王景没有秦干事的这些深刻。这似乎不是取决于智商,是因为深刻对王景是一种奢侈的物质,王景喜欢平易与简朴,不把情爱与生活复杂化,就绝少动用。王景只有在面临书面问题时才调动他的深刻,这就有点像个书呆子气的学者,也属于一种浪漫。上帝给人以智慧,不是让他分了场合使用的。你自己分了,好歹都得受着了。由于这种思维深度上的差距,王景实际上在尚未行动之前就已经站到了台阶底下了。 当然这还不是最根本的原因。 秦干事认真对待过王景的爱慕。她一再考虑过王景,尤其是在与王景愉快地相处了那些时间以後。秦干事详细地在纸上列下了王景的合适与不合适,结果不合适的这边文字要多过数倍。天平上一称就显示,王景太轻了。 秦干事知道王景缺少的是什么船票,也知道自己应该到达的目的地。那类所求算不得特别优雅,与她养成的审美标准交相矛盾。她很小心地不去整理这些思想,尽量不使美感与实用在思维的通道上狭路相逢。自我批判是哲学与艺术的使命,这时她相信自己不必要那样做。 她希望能够把火候保持在精神爱慕的程度上。这似乎有点难。不过王景是那种一路读书出来的青年军官,他相信精神力量是世界最重量级拳手,这就比较好办一些了。说心里话,她在精神上对王景已经有一种习惯性的依赖。虽然程度不重。不然她不至于花这么多心思。 九 雨住了。刚才还狂骤不已的雷电也消声匿迹了。大风不见了。都走了,就把满地流水和满地杂叶、满地倒伏的栅栏留给别人收拾。像个没规矩的孩子,把什么都弄乱了,弄脏了,弄坏了,就不管了,开了后门就溜走了。 花枝在风雨中洗涤了一番,现在出脱得更加清秀了。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一种成熟的风韵,这就到了待嫁的时光了。花朵和叶片的相互陪衬在这一刻达到了珠联璧合的境界,再合适不过了。也有娇弱的花叶不胜风雨,这会已经安祥地躺在了枝干之下,或正随着流水向沟渠中漂游。许多道细流正在进入花地中,路基上的,青草下的,来不及消化的水分都在朝花地淌去。 黑云远行了,天幕上的强光却还没有来得及返回,视野格外的清晰与明亮,看一眼就舒服极了。这会可以清楚地看见了,花地一直连接到远方的山根那边,在这一大片开阔的田野中,它们分颜色地集合着,这一大片红的,那一大片是黄的…… 这几天秦干事每天就只有看花这一件事。昏倒在讲台上的先进事迹把玛丽镇的军地双方吓坏了感动坏了,双方商定要请各新闻单位来采访报道,秦干事不准。又要送秦干事去医院,秦干事说先休息两天看看,不行再去吧。 怎么一到了玛丽镇就有了故事呢?她想。这几年,都是波澜不兴地过来的,她也习惯了那种生活。现在这样是不是有点可笑呢? 为什么一再延迟了玛丽镇之行呢?自然是来自那些理念的惶惑,那些由“基本功”造成的理念的惶惑。是怕在美丽的玛丽镇的美丽风景的漂染下,会令得自己醉意醺醺,丢失了那些理念和抑遏。叫心灵深处的那种跳动终于穿透手指,化作故事。 故事几乎是发生了的。那夜她和王景在一处亭台上海聊,很晚了也不想起身。 真舒服啊,她想。 夜色已经很浓重了,亭台四周空寂无人,只要凉风轻轻吹过,树叶在细细地吟着晚歌。 王景坐近了些,伸出一只手,围住了她。她觉到自己心跳起来,身上泛起一阵慵懒。她把头靠在了王景的肩膀上。两张脸的距离已经很近了,她听见了王景的呼吸声。呼吸声越来越近地靠了过来,她闭上了眼睛。她不想什么了,只觉得有点眩晕。她感觉到王景在吻她了,小小心心的,生怕打破了安静似的,轻轻地吻了很久。 王景在渐渐加速了,他的列车正在驶过了一站又一站。 怎么办呢?她想。她极不想动弹,身体的慵懒也不想做出抗拒的举止。然而王景的快速飞奔在叫她紧张了,她想再不表示就没有机会了。她倒不是特别在意怎么样了,她甚至想应该给王景这样痴心的朋友一些报偿。然而她又想,要是那样了,以後的一切,怕就要无法控制了。 该停车了。她想。 她忽然笑了一声,一下坐正了。“你弄痒人家了。”她说。 “以後不准这样了。”她柔和地,却是清楚地说。说这话时她歪着头,像小姑娘在任性似的,姿势仍然可爱极了。“太晚了,我们回去吧。”她说。说着她站了起来。站起来时还让王景扶了她一下。 “你真厉害!”好几天以後,王景才省悟过来,这样评价她。王景不笨,王景说你的一招一式几乎没出一点差错,功夫真是臻于化境。 她笑而不语。她没有失去王景这个朋友。当时的确使用了心计,现在就只好由得王景占点嘴上的便宜了。她满意自己在历史的严重关头控制住了局面。而且,从心理上讲,她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报偿过王景的情意了。所以几乎可以确定,这种严重的局面今後再也不会出现了。 秦干事想,应该离开玛丽镇了。在这里她总想着王景,以致心绪纷乱。对她来讲,王景也许是最可爱的人,但不是最合适的人。她愿意爱他,但由之产生的力量又远不足以让她摆脱现实的羁绊去奔向他。一切的结果都是由此出发而注定了的。那时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秦干事忖度了一下,发动了讲普通话活动,又落实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节目的收看率,有了这两项主要成绩,再加上别的一些零零碎碎的事迹,一篇材料很丰富了。玛丽镇的先进今年是跑不掉了。其实把一个共建点变成先进单位,不需要特别大的动作的,有这些也就够了。王景那时不知是不明白,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总之他做的和想做的事情太多了。 秦干事向徐教导员把工作交代了,想了想又说有个问题比较特殊,就是玛丽镇帮部队接待客人的问题。我个人觉着,不是很合适,我估计上级早晚要说话的,还不如趁早自查自纠。当然,营里有营里的难处,客人来了,营里表示一下,这是常情。要表示又没有能力,是个难题。我看是不是可以在农副业生产收益里想想办法。徐教导员说这个问题我们也意识到了,既然秦干事专门指出了,我们一定改正过来。不过,我们这个驻地比较特殊,养猪环境不允许,种花我们又不会,农副业生产的收益很少。 还是学学种花吧。秦干事认真地说。听说以前王景就有过这方面的考虑,王景还宣布过等花种好了,官兵过生日,就不买蛋糕了,改成每人送一束鲜花。 不错,王景那时是这样说过。徐教导员说。他有点奇怪地想,这话不是写在材料上的,是王景那时闲扯的,秦干事怎么知道呢? 秦干事想了想又笑道:叫玛丽镇派个专家教教你们,教会了,不又是一件很值得总结宣传的共建活动吗?拍照呀上电视呀都很漂亮。 还是上级首长水平高。徐教导员也笑了起来,那我们就试试了。 秦干事想着日后教导营官兵一起学习种花的情形,心里就泛起了一些美丽的想象。她想很难讲他们种的花能上到花市去,说不定七长八短,颜色驳杂,肥瘦不一,到花市上摆了一天,也没一枝出手,军官们个个气急败坏。不过也不一定呢,要是真从玛丽镇的花农那里学了几招呢。那时候营院里肯定处处是花,谁到教导营来了,先送一束花给他。以後住的房间里,水果点心一律都不用放了,就放一些鲜花,这有多好。她想自己这是又有点犯了浪漫的毛病了。 十 王景是在一次水上训练时失踪的。 这是王景的“全能二十项”中的“民兵训练”那部分。按设计,本来是一场精采又妙趣横生的军事演练,规格连演习都算不上,谁知怎么就出了事。在一个水上项目进行完了后,王景就不见了。 王景失踪了。到处都找了,什么办法都用上了,一丝影子都没有。 一直到后来也查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那是个不大的水库,从没出过事。然而只这一次,王景和他的“全能二十项”就一起化作了云烟,以後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好意思提到这项活动了。 几天以後秦干事才听到消息。那几天她在宾馆开会。去开会前曾跳出过跟王景通个电话的念头,后来又想这阵已经有点过热了,该凉几天了。一念之差,再听不到王景的声音了。 机关里没人知道秦干事和王景之间发生过的故事。要是有人知道,就会注意到在王景出事后的那个星期,秦干事请了一周的病假,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巧合。机关里好像也没有想过秦干事在那个星期做了什么,或者去了哪里。 实际上那个星期秦干事一直在自己房间里哪也没去。想过立即就到玛丽镇去,后来想碰到认识的人怎么说呢,就没去。想过要到王景的父母家去一趟,后来想要是别人听说了,要怎么想呢?也没去。 后来就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才记起王景了。 后来记起来的时候就越来越少了。 后来就循着生活轨迹平稳地去了该去的车站。虽然常常觉得不知什么地方不是特别对劲,也不去细细琢磨了。不想了,就这样了。 秦干事走进花地深处。 花农们都已经下工了,一望无际的花地之间,似乎就只走着她一个人。夕阳的光辉平铺在花地上,给花地穿上了一套华贵与艳美的晚装。艳光之中的花枝雍容又冷傲,美丽得不可逼视。然而谁知道这是否只是表象呢,谁知道在那冷峭的面孔之下,是否沸腾着热烈的憧憬与向往呢。秦干事记起王景说过,花农们从不在傍晚时采花,说这时花性太过激烈,花貌不能久长。这在现在听来真像个寓言。 秦干事现在明白了,王景这个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花丛深处再没有回头了的。他在花海中隐没了,或者匍匐在了花地上,或者就化作了花地。要是他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必是常常要到这花间来徘徊的。 秦干事这一刻想起听到王景出事时的情景,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了。那时她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同别人没什么差别,没人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什么。怎么会那样呢?她不解地回忆着。按现在的想法,那时她应该大惊失色,热泪盈眶,掩面哭泣。因为虽然她没承诺过什么,但王景却是她最亲密的朋友,她心里从没否认过喜欢王景。她想王景要是还能站出来说话,一定会嘲笑她的镇静和坚强,“基本功练得很到家了呀!”他会这样说。 秦干事抱紧了双臂。她忽然感觉到了一种恐怖,她好像看见花一般的时光正抽身而去,青春的情怀在萎缩苍老,繁茂的土地在进入另一番落寞的轮回。她想昨天再不会有了,昨天永将成为缅怀。在昨天已成为过去的这一刻,我们能够给别人讲述什么故事呢?就是这些长久坚持苦苦练就的功夫吗? 以後的生活会怎样呢?秦干事想。渐渐浪漫还是更加实际?不知道。她这时有点明白错过了王景,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了--那或许将是一次生命的升华。她隐隐有一种想法,她想要是那晚上就那么坐上了王景的列车,后来的结果可能会完全不一样的。 秦干事的目光被一枝明灿的向日葵抓住了。那枝向日葵独自一个卓立在花地边缘,细挑的身体和硕大的头颅组成了一副乐观又带着喜剧色彩的容貌。这会它那硕大的头颅上的那张鲜艳的脸膛正在夕阳下悠然自得地摇晃着,漫不经心的温和中又透着羞于表露的自信。 目及的花地上,就这么一枝向日葵。 是王景吗。秦干事忽然想。她的眼泪慢慢涌了出来,直把面前的花枝化得一片模糊。王景你好,在花地的暖风里,她的心在说。 秦干事蹲在向日葵下哭了很久。 花地的暖风一丝丝收敛了,渐渐缩回到了花丝间,那是在准备着明天的另一番热情呢。凉意慢慢覆盖下来,最後一缕晚霞在离开天顶,华美的晖光在一分分黯淡下去。满目的花丛渐渐地呈现出一种古远的油画色调,美丽得叫人伤感,叫人沉迷,叫人就想在此长眠了。秦干事想要是王景这时从花丛中走来,她应该不会犹豫,她会拨开花丛一径迎向他,任他挽住,一道去走遍天涯。 【作者介绍】赵琪,男,1960年生于江西高安,1978年入伍,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现在广州军区政治文化部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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