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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她回到家中。她走到镜子前。她想她深爱的那个男人最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她的脸很削瘦。太阳穴和脸颊都陷下去,眼窝根深。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深深的忧伤与绝望中竟暗藏着某种激越和兴奋。那是她无法解释的一种光彩,那光彩使她的神色变得很美丽也很美好,但是她依然想哭。
  是的,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只想哭。
  而不忧伤不难过不流泪的支撑是什么呢?直到回到她自己的房间看见那贴满墙壁的A的诗篇她才又想到了A。她茫然地读着墙壁上的诗句,她发现A的诗写得还是那样的好。那是一种很凝重的很有宗教感的文字。那文字就像音乐一样跳动着,一个一个音符地,最后便跳动起了那一小团灿烂的火光。很有力量的。她想A毕竟是A。尽管A已经无影无踪。她觉得她的房间简直就是A的祭坛。她不知这祭坛是不是牢笼,也不知她是否该走出这牢笼。总之A禁锢着她的精神。而她是自愿被A禁锢的。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提醒她回到现实。她的心陡然变得沉重。没有人知道她回来。她拿起电话。她听到了这些天来她已经那么熟悉的声音。他说他已经回到了家。他问她上楼时是不是很顺利。
  她知道他会牵挂她。但是她想不到他会一回家就当着他的妻子给她打电话,她突然问很激动。她说,别和你妻子做爱。至少是今晚。能答应我吗?她听到对方的沉默。她想放下电话了。她觉出了她这样说很无理。她没有权力这样要求他。她为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很后悔。她想对他说对不起,这时她听到他用异常低沉但却坚定的声音说,我答应你。她哭了。她放下电话。她脑子里彻夜转动的全是他和他妻子在一起时的情景。这样直到天明。还是要去签名售书。尽管她已经在电话中无数次拒绝过,她的女老板还是用LANCOME牌的法国高级化妆品来请她。她当然喜欢这种牌子的化妆品。还有劳务费。在她的女老板那里她写的每一个字都意味着金钱。她又开始抽烟了。抽烟使她麻木。她请女老板坐在她的客厅里。她认为她同这位富有的女书商是有着一种衣食父母的或是唇齿相依的关系的。她很热爱她的女老板,她不在乎她从她的书中赚了多少钱。赚钱是人类的天性。她每次从她的女老板那里领到钱的时候都几乎热泪盈眶。然后是心怀感动地两眼放光,一种丰衣足食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说,我知道签书是会有劳务费的。我知道因为是为你签书所以会有很多很多的劳务费。但我不是为了劳务费。当然我也是很在乎劳务费的,只是,只是我怕我不能应付那种可怕的公众的场合。你知道,我现在根本无法控制自己。我已经无数次使你的活动不欢而散了。我心情不好。我有一大堆的问题……
  要不,我们替你去找找他?女老板小心翼翼地问着她。
  不,不要。她说我们是自觉自愿分手的。我们在一起不合适。彼此的个性太强,不能相互宽容和谅解。分手是必然的。根本不可能挽回。他恨我,而且,我也恨他。别去找他。让我想想,那么好吧,我去。我当然会去。我可能需要钱。对,是的我需要钱,我需要钱是因为我总是想花钱。就为了这钱我会去的。只要别把这事同什么崇高连在一起。这种词汇在今天的社会中其实已经自行消亡了,我写书就是为了钱。写得越多,挣钱越多,我不知还有什么别的意义。
  然后女老板欣然而去。她觉得她此生总是在满足着别人,她经不得别人的几句好话。然后是她独自留下来。她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很快房间里就布满了浓烟,像在一场大雾中那样,伸手不见五指。她开始翻箱倒柜。她一只手衔着烟一只手翻找着她在那种公众的场合所合适披挂的衣服。那些衣服不是太古板就是太开放,或者是因长久的积压而满是皱折,总之每一件似乎都不合适。最后她无法做出选择。她很愤怒地把那些昂贵的或是廉价的衣服扔得满屋都是。她无望地坐在那里,她想起原先每一次出门都是由他为她选择的。唯有他才知道她该在什么样的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他总是说他就是她的镜子,所以她常常是在任何场合都能显得既自然得体又恰到好处。
  而他此刻又在哪儿呢?
  她想他一定是烦透了每日为她选择衣服才决定和她分手的。她于是哭了。像迷路的小女孩。她一边抽烟一边哭着。她想没有人再来帮助她。他甚至连电话也不打来。他一定是认为她已经长大了成熟了,可以在这个险恶的处处是陷阱的世界中应付自如了。然后他飘然而去。无影无踪。或是去帮助别的女人了。总之,至少是在她的意念中,这个男人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她才会想念他。
  后来连香烟也没有了味道。她又开始喝酒。她推开窗子,让冷风吹散房中的污浊。她过滤着他们之间的爱与不爱。她本来一直坚信在他们分手之后,她是能够独立支撑的。她不怀疑这一点,她安慰自己说,眼下不过是不习惯而已。
  第二天清晨她如约出现在书店。她的穿着很怪异,一条黑色的长裙盖住了她的脚面,上身用一块粗糙而艳丽的毛毯包裹得严严的。在整个签书的过程中,她始终戴一幅宽大墨黑的眼镜。她即或是抬起头凝视着别人,也没有谁能看得到她的眼睛是不是真诚,更无法看到她的心灵和她心灵中的悲戚。她遮掩了她自己。她脸上没有表情,从头到尾一直是冷冰冰的,只有嘴唇和指甲是猩红的。大概象征着热烈与疯狂。她为那些崇拜她而要求为他们写上几句话的人们这样写道:“别相信我的谎言”。“当心你被你自己欺骗了”。“当有一天你也成为了不幸的人……”“我一直以为我们很坚强……”“没有什么是不可摧毁的”。“别成为成熟的低能儿”。还有“为什么一定要用自身的代价换取经验”?以及“我并不想说世界上没有好男人”。
  她的缄言使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连同她自己。
  然后她精疲力竭地回家。家中没有奇迹。也没有骤然间出现的白马王子。她头疼得像要裂开。她必须吃止疼药,两片或是三片。她已经对这种镇静剂上瘾。她喜欢吃过药片之后的那种说不出的感觉。半个小时后她开始整理昨天被她弄乱了的那些衣服。她不敢照镜子。她看见镜前的梳子上挂满了她的长长的发丝。她想衰老真是可怕极了。可是,他们曾经一天十次做爱。她不知她是不是也已经衰老。然后她躺在床上。她无意间触到了一直压在枕边的那本《廊桥遗梦》。她曾经一千次打开过这本美国的畅销书和却一千次没有读下去。其实不过是一本只有八万字的薄薄的小册子。她知道不读书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但是她确乎已经好多年不怎么读书了。她只忙着写。越写越糟糕。至少是写走了他。她认为这还是很可惜的。这一次她决定读这本书,以验证中国人外国人对这本书的褒贬不一的态度。这一次她读了下去,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大约五个多小时,她没有吃晚饭。读《廊桥遗梦》时她觉得她很圣洁。她感动极了,躲在黑暗中流泪。她想若是他们仍在一起,她一定要他也读一读这本书。然后她躺在暗夜中,满脑子都是依阿华大草原的那景象。她去过那里知道那秋季的草原的迷茫。她特别喜欢弗朗西丝卡这名字。她认为这名字真是美极了,每一个音阶都很美,Francesea,被刻在金属片上戴在男人的脖子上也很美。弗朗西丝卡的厨房也很美。还有罗斯曼桥。这是个有些古典的浪漫故事。她承认她写不了这样的小说。但是她终于获得了判断,她反对把这本书贬得一钱不值。这本书给予她三十年前读《简·爱》时的感觉。那时候她曾为了瞎了眼的罗切斯特流泪。而这一次是为罗伯特·金凯。她觉得这个罗伯特有点像那个已不知去向的他。罗伯特使他骤然来到眼前。她于是更加难过。她想她可能是特殊偏爱为那些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男人流泪。她总是本能地同情他们的悲哀。但是他们悲哀吗?
  他到另一个城市送他的妻子出国。他说他们分手的时候都很难过。他觉得让她独自一人去闯那陌生的世界很让人牵挂。但这又是他妻子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她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也很兴奋。但是在他们最后告别的时候,她还是扑在他的胸前哭了。
  他下了火车就满怀着悲伤来看她。
  她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她只能给他身体。
  她知道此刻他需要她的身体。直到他们最后分手之前他一直需要她的身体。他总能在她的身体中得到一种灵魂的慰藉。他说在那一刻。那一刻很短暂,但却惊心动魄。他在那一刻会忘掉一切。一切都将不复存在,只有他和她,两个连接的身体。
  他从另一个城市返回后,留在了她这里。他们不停地做爱,有时候他会突然停下来,对她讲他送别妻子时的某一个细节。她听他诉说。她知道在那一刻倾听就是一种安慰。她就像听他在讲述着别人的一段情感。没有妒嫉。她把他紧搂在她赤裸的胸前,让他的脸枕在她柔软的乳房上。她轻轻地揉搓着他粗硬的头发。她听着他。那一刻让她觉得她简直就嫁是一个母亲,而靠在她胸前的则是个受了委屈的小男孩儿。这样,他们躺在床上。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暗夜。一次又一次。那激情膨胀着,无情冲击着他们。每一次都是那么好,那么令她感动,然后他们精疲力竭。但是他们仍是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疯了般的。不管不顾。他已经什么也不要了。他只要她。他说他宁可死。
  他过去的爱很平静。他说不是没有爱,而是爱得很平静。理智的互相尊重的彼此关切的情同手足的那一种,像一泓平静的秋水。日子像车轮一样不舍昼夜地转着,没有激情,就这样,很多年过去。
  她说她尊重他的很平静的爱。她说她也同情他们分别时的苦痛。但是她请求他,留下来吧。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夜晚。她说她不管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她只希望他能留下来。
  男人说,他要去等他妻子从国外打来的第一个电话。他说他不希望在她打来电话的时候没有人接让她很失望。
  然后他们计算着时间。他们得出的结论是,那电话来得最早也要到第二天的凌晨。第二天凌晨?女人睁大了惊喜的眼睛。就为了第二天凌晨他终于决定了留下来。那时她的房间已陷在彻底的黑暗中。男人始终紧搂着女人的身体,他说他昼思夜想的就是这柔软的身体。
  他们饿了。
  女人爬起来在黑暗中做最简单的饭。男人跟着她。他们形影不离。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温暖的台灯,他们在昏暗而柔和的光线中只能看清彼此的身影。
  女人说,我知道你此刻的心情很复杂。但不要让我替代你的妻子。想让你留下来是想拥有一个我和你的共同的夜晚。不是单单为了做爱。做爱什么时候都行,我只是要夜晚。我想在夜晚的黑暗中被你紧搂着睡觉。我要我们能彼此触摸我们的每一寸肌肤都紧贴在一起,能懂我的意思吗?我要的只是这种感觉,这感觉甚至比做爱还重要。
  男人从身后抱紧了她。他低下头亲吻她的脸颊和脖颈。男人说,你让我了解了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他抚摸着女人周身的曲线,然后他们手牵着手一道去洗澡。
  依然是水的喷淋声。女人说她对这声音很熟悉也很敏感。她说她从那外地回来后一直很后悔。她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走进那个卫生间。他们在喷水的龙头下紧紧地拥抱。水在他们的肉体间缓缓地流动着。然后女人被逼迫着倚靠在冰凉的湿淋淋的白色瓷砖上。那是她自己的家,但是她却很陌生。她被撞击着。水顺着她的头发流淌下来。昏天黑地。她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了,只有水。只有水。她觉得她仿佛是在雨中梦游。然后他们喘息着彼此瘫倒在对方的怀中。女人用所余不多的最后的气力说,这样我们还能分开吗?男人说,那就不分开。
  关上那盏唯一的灯。
  他们静静地躺在那张单人的窄床上。
  她说搂紧我。她说真好,没有人给过我这些。男人不讲话。他只是用他的双臂紧抱住这个柔弱的女人。过了一会儿女人又说,你妈妈就是为我才把你生到这个世间来的吧?沉默。我爱你母亲,感谢她把你给了我。
  女人就这样在男人的臂腕中睡着了,直到那个清晨,男人轻轻地抽出了他一整夜被压酸的胳膊,他轻轻地亲了亲女人的头发。女人是被男人穿衣服的声音惊醒的,尽管那男人动作很轻。
  你要走吗?女人问,是要去接那个电话?
  男人弯下腰来吻她的脸颊。
  夜里你一直在抱着我吗?
  我一直在看你睡觉。
  我睡觉的样子一定很傻,但天太黑你根本就看不见。
  这时候天空变得灿烂。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男人显得有点急切。
  女人问,你很爱你的妻子吗?
  男人说,是牵挂。
  平静的爱?
  然后女人坐起来。她去解男人刚刚系上的衬衣的纽扣。她问那么你爱我吗?她把男人重新拉回到床边。她说我不管你是不是爱我但是我爱你。疯狂的爱。她抚摸他,直到那个男人又一次要了她。然后她说对不起。她看着那男人的背影走出她的房间。她最后提醒他,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夜晚。然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她躺在床上。回忆着他第一次走进她房间时的那情景。那是他们从外地回来后的第一天。那一天的傍晚他是从上班的地方直接赶到她家中来的。她看着他走进门。她站在靠近窗的地方。房间里黑洞洞的她没有开灯。他走向她。她本能地知道他一走进来就把满屋的A赶跑了。她原本还想用A的诗做挡箭牌。她原本还不愿陷进这复杂而艰辛的爱情中。她倒退着。但是她已无路可退。于是她只能疯狂地奔过去。她被他从陆地上抱起。他们疯狂地接吻拥抱,好像已分别了百年千年。他说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你。他说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他说我从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女人。他说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然后她开始撕扯他的衣服。她把她冰凉的手伸进了他的腋窝。
  他问她这样行吗?
  女人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她记住了16日这个数字。他们在分开了一天一夜整整24小时之后,急切地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他们在外地朝夕相处几百个小时而没有去做的那件事。分开了他们才知道是怎样地分不开。女人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身体给了男人。她认为唯有身体才能证明她的爱。她任凭着男人享有她。她动着,大声呻吟着,激情滑动直到最后的最完美的那一刻。她躺在那里哭了。眼泪不知不觉地流淌下来。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她只想说感谢他。她承受着身上那个疲惫的男人时满心柔情。她想说她爱他,告诉他他是最棒最好的那个男人。他在她身上喘息着。那温热的气息就在她的耳畔。她想世间没有什么再比这更令她感动的了。她想此刻即便是让她去死,她也死而无憾了。
  后来他走了。他必须回家去。那时他妻子已经开始办理各种出国的手续,他要帮助她。他是踩着月光走的。在16日这一天。这一天从此成为他们的节日,他们总是惦记着这一天。冷风刺透肌肤。她送他在夜色中。那情景她至今难忘。上楼后她推开房门就闻到了他们在一起时的那气息。她的嘴唇肿胀,周身疼痛,她想她已经无处可逃了。于是她便把A的诗稿一张一张地从墙上摘下来并收进了床下的纸箱中。她想到了“尽数”这两个字。她想或A真成了一种虚无?她不能解释。她把A放进纸箱的时候轻声说,A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要抛弃你。但她心里却想着,既然A能够被赶走,那只能是说明A并不永恒。那么谁又永恒呢?后来又过了几天,她把A所有的诗稿全都烧掉了。
  那天他再度提到了结婚的事。他是在不经意中提到的,但是她却听得出他那举重若轻的意味。她知道这是他们迟早要接触的话题,可是她想,难道就没有别的方式在一起吗?
  她刚刚给《时报》的专栏写去了一篇文章。文章的大意是,女人到了40岁时所做出的爱情选择通常是成熟的也相对是稳定的。于是她们可以把这种稳定的关系固定下来了。她们未来的任务是找出一个最好的家庭的模式。她在这篇文章中很小心翼翼地只提到了家庭。她没有提到婚姻是因为她从来不认为婚姻是一种最好的家庭模式。
  她的思绪很乱。她不想像伊丽莎白·泰勒那样离了婚结婚,结了婚再离婚,用生命去玩儿婚姻的游戏。她想无论是离婚还是结婚都很耗费人的精力,而关键是婚姻本身并不是本质,本质是人与人之间的那爱情。她相信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句话。尽管这话已经被人说得很俗气,但这话确乎是切中了婚姻的要害。谁能保证一旦落入那终日相守的墓穴会不被这麻木窒息而死。接下来是无望袭来,你们在墓穴中无处可逃。而有了婚姻又怎样?婚姻是幸福的纽带还是捆绑自由的绳索?如果有了爱还需要纽带吗?而一旦没有了爱那绳索又管什么用呢?所以她厌恶婚姻。婚姻根本就无助于爱情。她厌恶还因为她经历了他从原有的婚姻中挣脱出来的那过程。那过程充满了痛苦、折磨和不安。他好不容易才挣断了捆绑在他身上的那绳索,何苦要再跳进一个新的罗网呢?
  他们的观念显然不一样。但是她并没有把她关于婚姻的想法很清楚地告诉他。慢慢地,他也不再提结婚的事。他只是在极偶然的关系到他们之间感情的谈话中,才极为轻描淡写地顺便提一句结婚的事。他说他想结婚是因为他爱她。他一向是一个很慎重的人。他从不翻手云覆手雨朝令夕改。所以他一旦决定了要结婚,就说明了他已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地固定了下来。于是他们的生活被他控制着。她对此总是深怀着一种本能的反抗。她说她抵抗的并不是他这个人,而是对婚姻这件事很反感。她没有把握。她从来不愿做那种没有把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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