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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老爷把自己吊在了三楼的房梁上。
  女人醒来的时候读到的是一张长长的遗书。老爷已溘然长世。仆役对女人说,老爷的尸体已被从房梁上摘取了下来,并已停放在了老爷他自己房间的那床上。
  女人不懂这是为什么,不明白好端端的老爷他为什么要寻死。当然女人虽呆在家里,但她也还是在报纸上读到了国人反帝的呼声,并且也知道在这反帝的浪潮中,美国人正一个一个地被赶出中国的领土。女人当然支持这场斗争,她自己也深怀着民族的正义感和中国人的良知。只是,她同时也本能地意识到,这场斗争对投身于洋务运动的老爷来说,肯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是她估量不出这打击究竟有多么大,她也看不见美和银行门口挤兑的狂潮。显然,老爷已无路可走。
  女人在早晨的阳光下读那一纸遗书。清晨便有反帝反封建的游行队伍席卷而来,把宁静的麦达林道搅得天翻地覆。老爷的遗书中没有一丝感情的色彩。老爷一向是不讲感情的那种人,他只是坦率而如实地描述了他惨遭损失之后的真实的心境。
  老爷说,再过十天,连詹姆斯这样的美国人也要离开中国了。詹姆斯提出要提走他的全部资产,这一条足以使美和银行倒闭。而银行的客户们为了不受损失,从反帝游行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排着长队,要求取出他们的储金。老爷为此已想尽办法,甚至不惜高息贷款,借了大批现金以抵挡排山倒海的挤兑风潮。他被两面夹击,四面楚歌,并已回天无力。最后,为了一个银行家的信誉,他已把他所有的个人资产,包括银行大楼和他在其它行业的股份全部抵押了出去,唯一只留下了这座朗园。老爷说他是为她才留下朗园的。除了她,老爷表示出对这个可怜的同朗园一道留下来的女人的关切,老爷首先教诲女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他说只有这样,你才能永远不会失望。老爷又说,朗园很大,你可以把一部分租出去,这样,单靠租金你也可以生活了。他对女人讲这些的时候,仿佛女人很小,还只是个继承了朗园而又不知该如何对待朗园的小女孩儿。
  女人没有流泪。她很冷静地把那封遗书收藏进她的首饰盒,然后走到楼下的客厅里。
  她穿着黑色旗袍。
  她拿起电话接通了美和银行。
  她要银行的营业经理带上银行的全部帐目立刻到朗园来。然后,她又把电话打到美国领事馆,预约了同詹姆斯会面的时间。
  女人似乎变了。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她是坐着黄包车带着翻译到美国领事馆去的。
  女人问,听说再有十天,詹姆斯先生也要走了?船票定好了没有?是不是詹姆斯先生也舍不得离开这片到处是黄金的土地呀?
  女人是通过翻译同詹姆斯长谈的。女人说,她正在服丧,因为老爷实在是个太顾及信誉的人了,而他又太热衷于他的银行了,他为此而卖掉了全部家产。女人终于看出了詹姆斯目光中的萧然起敬。于是女人最后请求詹姆斯,不要撤走股份,她会用十天的时间想办法集资把詹姆斯的全部股份都买下来的。她说她一定能做到,她要把美和银行也留下。她说这才是她作为遗孀对老爷的最大报答。
  詹姆斯已不能不同意。但他说,只有十天,不能再多了。詹姆斯最后又说,他已经在中国蒙受了极大的经济损失,但是他敬佩她,他愿意给她这个最后的机会。
  女人从美国领事馆出来后,便开始奔走于老爷生前友好的商人们的家,她穿着黑色的旗袍,披着黑色的丝巾。她冷静理智地申述着她的想法和请求。她的形象与往日判若两人。她使人震惊,并使人不得不考虑要配合她出资买下美国人的那个股份。她马不停蹄,觉得光阴似箭,她已没有时间做老爷的那个悲悲切切痛不欲生的小寡妇。她认为有责任挽救老爷的银行和事业,她也有这样的情感和才能。她因此而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走,八方游说。
  当集结的资金已经开始接近詹姆斯提出的数字时,女人在一个深夜回到了朗园。她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里,深深地喘了一口长气,她想睡了,她累极了。但是,她突然想到了老爷的葬礼。虽然已派人专门筹备,但她确实很少过问,也从未走进过停放着老爷的那间屋。
  女人把举行葬礼的时间安排在詹姆斯离开大陆的那一天。就是那个第十天,女人想无论成败,她都能向老爷有个交待了。
  于是女人开始上楼。她踩着木楼梯上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女人走进老爷的房间。烛台上的烛光摇曳着,淌着惨白的蜡泪。
  女人走过去轻轻掀起了那块白布。她看见了老爷那张苍老而又苍黄的脸,那张女人很熟悉,自从太太死后便再无生气的脸。女人用她的手轻轻触摸着老爷的脸颊。女人想,她确实怀念这个男人,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她同他有很深的感情,但那决不是爱。她真正爱过的早已远去,她甚至不知道她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磨难。她就是为了这个死去的男人而离开她爱的男人的。而现在,连这个男人也舍弃了她。她从此无依无靠。她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偌大的朗园里,她就像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孤儿。
  女人想到这些伤心万分。
  她伤心地坐在那里,伤心地守护着老爷。夜已经很深了,她依然没有走。然后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有仆役来报,说卫斯理教堂的S牧师来了,就在楼下的客厅里。
  女人很惊诧。她不知这午夜时分为什么会有S牧师来访。女人也很惶惑,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森的父亲。自从森结婚赴美,她就再也没见过S牧师了。为了断绝森,为了断绝一切同森有关系的人和环境。她想忘却,因为森已经不存在了。
  女人轻轻走下楼。她看见白发苍苍的S牧师就站在客厅的中央。她请他坐下,然后,S牧师就用最感人动听的声音说,孩子,你不要太悲伤了。
  女人望着S牧师,显得有点茫然。牧师善良的暗蓝色的目光照射着,女人觉得她突然想哭了。她已经眼泪汪汪,但是终于忍住,她问牧师有什么事?
  然后牧师便掏出了一个很大的袋子。袋子里装的是叮叮当当的现洋。现洋的数目很大,S牧师把它哗啦哗啦地全倒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然后牧师说,孩子,为什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来找我们,我知道你遇着麻烦了。
  女人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非常感动。她跪了下来,就跪在牧师的脚下。
  女人说,她不能要教会的钱。那钱是神圣的,是献给基督的,是为了修建天堂的,她怎么能拿天堂的钱呢?
  不,牧师说,这不是教会的钱,这钱是S·森的,他要我送来的。
  S·森?女人睁大了凄艳的眼睛。她仿佛已经有一个世纪没听过S·森这几个字了。没有人再提起他,仿佛他已真的不在世间。S·森,S·森?他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不不,我不能要他的钱。我有办法。我能摆脱困境的。牧师,你把钱带走吧。
  牧师开始穿他那件黑色的大斗篷。牧师在临走前说,孩子,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做的是一件让上帝喜欢的选择。接受S·森的帮助吧,就算是他的悔过。
  牧师……
  S牧师披着黑衣走出朗园并消失在黑夜中。他就像个神秘的幽灵,但却是神圣的使者。
  就在詹姆斯准备着乘坐领事馆的汽车赴港口的那个早晨,就在詹姆斯所允诺的第十天的最后五分钟,女人带着詹姆斯要求的现洋按响了美国领事馆的门铃。
  女人看到的是一片逃窜前的狼藉景象。那景象很凄凉,也很令人恐慌。女人把装钱的皮箱递给了詹姆斯。
  詹姆斯没有数皮箱里的钱数,甚至都没有打开箱子。他只说他相信并钦佩女人,他还坚信女人日后会成功的。然后他们共同签署了一系列有关文件。然后詹姆斯提着钱箱,匆匆地跳上了那辆敞篷吉普。詹姆斯是逃离这个海滨城市的最后一个美国人。当汽车已经发动时,詹姆斯突然大声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这时候车已经开始向前滑动了。女人也大声回答,今天,就在今天,一会儿……
  那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驶向港口。
  女人不知道詹姆斯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回答。但是女人看到了越来越远的詹姆斯摘下了他的帽子,金黄色的头发随风飘舞着,女人知道,那是詹姆斯在向老爷致哀。
  女人就那样站在美国领事馆的白色石阶上。秋风卷着萧瑟的落叶,女人想,就这样,一个时代凋落了,而一代人也凋落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就像这些落叶一样,成为了过去,而就在这季节的更迭之中,她竟然即将登场,成为美和银行的新老板。女人想,这就是时世的变迁吧。
  女人走下石阶。
  脚步坚毅,她要去参加老爷的葬礼了。
  女人已经脱胎换骨。出现在葬礼上的时候已全无悲伤。她心里唯一想着的,是银行的未来。她的目光很硬,说话的神态也很硬。她成了人们心目中握有实权的铁腕女人,后来,竟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而唯一不变的,是她始终住在朗园里。
  覃最终还是决定要退出这场竞争。覃之所以这样决定,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萧弘在办好了离婚手续的那一天,问覃,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覃尽管没有当即回答弘,但她还是在一个彻夜不眠的夜晚,对自己进行了彻底的思考。覃想即或她是一颗星,也已失却光彩,开始陨落了。公司已经举步艰难,搭档也被竞争者挖走,她已经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她来做这个管理人员是个天大的误会。她的心理脆弱,缺乏应变能力,是个永远也发不了财的拙劣生意人。说穿了,她根本就不是“下”的料儿。何况她是个已经显出老态的中年女人。尽管她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作为女人她确实大势已去。作为生意人呢,她也确实毫无前途。覃唯一感到可惜的,是她公司的名称。她非常迷恋“四季”这两个字,她认为这两个字是充满了诗意、色彩和永恒意味的。
  杨有一天打来电话。那个下午,覃刚刚陪着萧弘到法院在最后离婚判决的文件上签了字。萧弘就是在那个傍晚在那一片很美丽的暮色中间覃是不是愿意嫁给他的。那时候,覃和萧弘正走在一条陌生的铺满了黄叶的小路上。而刚巧就在那天的晚上,杨打来了电话。
  覃听出是杨的声音时,突然觉得有点犹豫,但是,她最终还是对杨说了。她说,杨,我们是朋友,是这样,可能……杨,我想我也许会嫁给萧弘的。
  你说什么?你答应他了?
  不,没有,我只是这样想。杨你知道,我们从小在一起,我们……
  你别说了。
  还有,可能……我也会放弃“四季”的。
  什么?你这个女人真是疯了。你想跟别人结婚我管不着,可你怎么连“四季”都不要了。“四季”还没到你说的那么惨,你只要用心就一定能支撑下去。
  说到底不就是个支撑吗?覃竟然在电话里喊了起来。我苦心经营,我殚心竭虑,你从来就不能理解我。“四季”本来就是一个很小的很容易就被挤垮的公司,而且,你知道吗?我已经四十岁了。
  没有,还差八个月。
  差八个月也是四十岁。我就是四十岁了。我当这个经理不合适。我太累了。我就是不想干了。杨你用不着为“四季”操心,“四季”是我的,而且现在跟你更没关系了。我是个女人,我想结婚想过安定的生活,我不想再上班了,我想呆在我的家里画画儿,我想陪我年迈的母亲……
  电话叭地一声被杨挂断了。
  覃手里拿着被杨挂断的电话,突然心里很委屈,她本不想在电话里同杨吵嘴的。她觉得杨不通情达理,但又意识到杨是为她好。这实在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们为了“四季”,共同奋斗共过患难,他们爱过彼此关切,彼此不能舍弃的好朋友。
  想到这些,覃便又主动拨通了杨的电话,她想告诉杨,她并不想伤害他。但是杨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又挂断了电话。
  覃哭了,但她还是固执地拨着杨的电话。杨不再接电话,直到那铃声响了足足有五十次之后,杨才拿起了话筒。
  杨你不要放下电话,覃立刻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确实不想干了,我太累了。我也不愿意放弃“四季”,我喜欢这个公司,这个公司是我一手创立的。放弃它我已经很难过了。我想把“四季”转让给萍萍,然后,由你来经营好吗?我可以把这作为一个转让条件和萍萍谈,那样我才能放弃得轻松些。
  那你今后干吗呢?就在家当太太?
  或者,我可以到你的公司当服装设计师?其实那才是我真正喜欢做的事。你说呢?
  杨始终沉默着。最后,他才终于心平气和他说,其实我知道,无论怎样,你的事只能你自己选择。我只是希望你能理智的认真考虑一下你现在及未来的处境。当然,萧弘肯定能养活你,但是你被养久了,未来是不是能幸福就很难说了。我认为你是个典型的职业妇女。而你没有了职业也就没有了生活。是否放弃“四季”对你来说举足轻重。我认为一个人价值的丧失者是最大的悲哀。
  然后杨平静地放下了电话。
  覃茫然地坐在沙发上,她知道她已是站在一个人生的岔路口,不知该何去何从。覃觉得一切都很迷茫,看不清楚。“四季”确实很令她烦恼,小S·森的全部精力都已投在萍萍的“大太阳”上了。杨在筹备那个大型的时装刊物,而萧小阳和萍萍又在组建一支时装表演队。小S·森用金钱为萍萍想做的一切铺平道路,而这道路又是通向外部世界的。要覃独自一人同他们竞争吗?覃曾这样想过,曾想拚死地抗争一回。她甚至想借助萧弘的势力,重振“四季”的雄风。但是她遇到的却是一份嵇林静申请离婚的文件。是萧弘喝得烂醉,把心掏给她,给她一个等待她表态的替补妻子的位置。于是覃惶惑了。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她是个女人。并且已经不再年轻。她不能再错过这次机会了。萧弘是谁?他不是杨也不是什么别的男人。他是弘。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一千次失之交臂。他们一直把彼此的丧失当作生命中最苦痛的经历。他们不愿再失去了。覃知道当萧弘请求她的时候她无法拒绝。但是,她在那一刻还是想到了杨,杨也给过她很多快乐的时光。但毕竟杨不是萧弘,杨是可以离开的。而萧弘无法拒绝,因为他们有共同的背景,那就是朗园。她和萧弘的故事已经太漫长也太艰辛了。在离开了杨、离开了嵇林静之后,他们都不想再等待了。为此覃可以牺牲一切,包括“四季”。她希望能有一个使萧弘感到温暖宁静的家,而换取这个家的代价,只能是她人生中“四季”时代的结束。哪怕杨那么好心地劝阻她。
  覃终于不再踟蹰。
  她几乎是平生第一次,主动把电话打给了萧小阳。她很直率他说,我不想干了,我想转让“四季”,转给萍萍。我想你和咱们的董事长小S·森先生都不会有什么意见吧。但有个条件,保留我公司的名称,也就是“四季”这两个字。我想,你们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我已经决定了。我等着你们的结果。
  覃放下电话,骤然觉得轻松己极,像卸下了一个十字架。突然她又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立刻把电话打给了萧弘。她对萧弘说,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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