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偿还

作者:赵玫

   

  秋和简应当算作是青梅竹马。因为秋认识简的时候是小学一年级,那时候简还只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命运无情地让秋和简做了好几年同桌。他们在同桌期间,也曾像班上其他男女生同桌那样争吵过。但吵得没有别人那么凶,那么惊心动魄声嘶力竭。后来他们干脆不吵了,和睦相处,于是,他们便成为了班里同学嘲弄的对象,大家起哄说秋和简在谈恋爱。
  其实那时候秋和简并不懂什么是谈恋爱。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开始了文化大革命。
  学校停课,大家四处逃散,天各一方,谁也不知谁的下落。同桌的你我分手时满不在乎,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会是几十年。大家好不容易又重新聚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八年以后的事情了。大家蹒跚着步履,执手相看泪眼,看两鬓斑斑的白发,禁不住谁的心里都发酸。真是弹指一挥间。
  这样的一次小学同学的聚会就是由简亲自张罗的。简从小腿就有残疾,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很令人同情,但也常成为别人的笑柄。而随着岁月流逝,简的跛就越发地严重起来,她每走一步都会令人心疼地晃动一下沉重的已是妇人的身体,但是她却执著地非要把班上那些两小无猜的孩子们都找到。但在那一次成功的聚会上,却没有秋。其实简曾经无数次踮着伤痛的脚去叩响秋家的门,最后经过辗转探听才知道秋到边疆采风去了。那时候,秋早已是个小有名气但也难免有些潦倒的画家了。在聚会上,简十分认真严肃但可能又不无夸张地叙述了她找寻秋的经过。简的过分严肃认真引来的是旧日同窗们善意的哄堂大笑。他们笑简对秋的一如既往,一往情深。在笑声中,谁都觉得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天真烂漫的童年。
  聚聚散散。在那次令人难忘的聚会之后,大家就又都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生活中。唯有简,依然沉浸在聚会的余音缭绕之中不能自拔。
  简从此不辞辛苦,因为没有见到秋,所以她肯定是要找到秋的,要把聚会的事情告诉秋。可能是那善意的哄堂大笑勾起了简童年的回忆。她想起了儿时同伴们对她和秋的讥讽,她进而又回忆起她和秋同桌时那些至今想来尚若有若无的诸多情景。
  但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简的婚姻失败了。那是一段令人感伤的情感的哀史。简实在不漂亮,又是残疾人。竟有人会娶简。这使很多人觉得惊讶,包括简的家人。简直是奇迹。但简确实做了妻子,后来又做了母亲。简有一个儿子。很快,简又成为了一个带着儿子的单身母亲。
  由此,简可能特别容易感到孤独,特别容易陷入对往事的美好回忆中。
  谁也不知道简是在什么时候找到秋的。总之后来的有一天,秋终于风尘仆仆地从边疆回来。秋变得很苍老又很消瘦,一副倍受折磨的样子。秋登上自己房子的楼梯,他想不到在他房门前的楼梯上竟坐着一个女人。
  他很惊异他不解地望着那昏暗中的近乎丑陋的女人。他看见那女人正咧着嘴对着他微笑。那种让人厌恶的苍老的妩媚将那女人脸上的肌肉扭曲得乱七八糟。简直掺不忍睹。没有办法。这是直觉。秋是画家。画家的秋当然很挑剔。
  是秋吧?一看就知道是你,你一点也没变,还是原先的样子。那女人抓着楼梯的扶手很费力地站起来。
  你是谁?秋问着。他觉得手里的行李很沉。
  你不认识我啦?
  秋说,不认识。
  猜猜看。
  秋本想说,你他妈的废什么话!但是秋没有骂,因为他想这对于一个陌生的女人来说实在是不够礼貌。于是秋耐住性子。他觉得这个挡道儿的又煞有介事的女人实在很讨厌。
  真猜不出来?
  秋摇头。
  再想想看,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在女人的引导下,秋开始努力调动二十多年前的记忆。但显然这也无济于事,秋无论如何想不起他曾认识过眼前的这个女人。最后秋说,我实在想不起来。告诉我吧,你是谁?
  我是简呀!
  简?哪个简?
  简都忘了?上小学时我们一直坐同桌的,想起来了吧。那时候同学们还常开咱俩的玩笑呢,记起来了吗?
  哦,秋恍然大悟。秋说,我想起来了,是你呀,简,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整整二十八年了。想不到吧。我来找过你很多次。来,让我来帮你拿行李。简走过去,一把就抢过了秋背着的那个很沉的画箱。
  秋打开房门,让简进来。简一跛一跛的样子,像电击一般,立刻使秋回到了那个对秋来说既古老又美好的时代。秋于是很感慨。秋当时的心情也是很落寞的。他之所以长久地。日复一日地在边疆采风写生,其实就是为了逃避他自己的这套大房子,逃避他早已失落的爱情。
  爱情对秋很不公平。他最最爱恋的一个女模特。也是他的女朋友,很多年一直与他生活在一起,就住在此刻他和简走进的这布满了灰尘的大房子里。可是,可是这个漂亮的女人,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晚上,突然对秋宣布说,她不爱秋了,她已经决定了要嫁给那位常来买秋的画儿的美国商人。她这就要搬到那个美国人的饭店里去住。
  秋很愤怒。他臭揍了一顿这个他一生唯一爱过的。年轻而且漂亮的。见异思迁无耻至极的女人。他曾从这个女人裸露的身体上获得过无数的灵感和满足。可以说他的一切,他的生命和他的艺术都是和这个女人连在一起的。
  漂亮女人搬走了。她没要秋的任何的一幅画儿,也没要秋的任何的一分钱,她只是拿走了几件她比较喜欢的衣服,就离开了秋寻她自己的追求去了。
  从此秋背上画箱,终日在边疆的山野间漂泊。
  秋很怕回他自己的这个家。怕看见那女人留下的东西,怕睡在他们过去做爱的床上。怕闻到这女人遗下的那丝丝缕缕的香气。但没想到,竟有简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门口,竟有简和他一道开启过盛满了悲惨记忆的房门,竟有简在他身边帮助他,竟有简一直在他的耳边唠唠叨叨不停,搅乱他忧伤的思绪。秋很感谢简。
  他请简坐下。坐在他布满灰尘的沙发上。简听从秋的指令。她坐下。她刚刚坐下就被沙发上爆起的数月尘埃呛得咳嗽起来。简站起来,她说,秋你家怎么这么脏呀?是因为你是画家吗?
  简站着。因为简的两条腿长短不齐,所以简站着的身体也是歪斜的。
  那时候,秋正对着窗上射进的太阳坐在简的对面。他看见陷在斜阳里的简。他觉得简简直就是一幅画儿。他立刻冲动起来。是那种艺术撞击着心灵和智慧的一种冲动。他说,简,你别动。求你。就几分钟。你就站在那儿。别动。你不用那么紧张。放松些。你可以和我讲话……秋立即打开画箱拿出了他的笔和纸。秋集中精力很快把简在光中的草图勾画了出来。他十分投入。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一边画一边觉得正有一种新的生命在开始。他甚至觉得从未这般冲动过。这情景使他无比亢奋。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了。秋已经早已厌倦了去画那些漂亮的女人。那些模特。她们一点特点也没有。没有灵性也没有力度。甜腻腻的。让人倒胃口。而此刻站在那里的简显然和那些美妞们不一样。简丑。但简却会使艺术突然间别开生面。
  简就那样歪歪斜斜地站着。光从她的身后照射过来。简的脸模糊不清。这样,直到秋完成那草图。
  不知道为什么秋在画着简的时候有一种射精的感觉。
  简在这期间,曾战战兢兢地问了秋一个问题,她说,秋,你妻子呢?
  秋停下来。他认真想了一下对简说,不,我没有妻子。事实上我从没结过婚。当然,我曾经有过女朋友。秋之所以能如此坦诚地以实相告,那是因为他认为简是个朴实的女人,而且简连接着他旧日美好的无邪的生活。他信任简。他不必对简这种女人撒谎。简不是他生活中的那些狡猾、伪善而又聪明、漂亮的女人。
  简说,是吗?所以你看你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有点像我。
  你怎么啦?
  简说,我被人抛弃了。独自带着一个儿子。在民政局的一家残疾人福利工厂当工人。
  秋停下手中的笔。他望着简。他顿时觉得简这个女人实在值得同情。他脱口而出。他说简,今后我会帮助你。
  然后,画完了。
  简说,今晚我儿子在我母亲家。来,让我帮你收拾收拾这个又脏又乱的家。简说罢就卷起袖筒干了起来。
  秋有点手足无措。他站在那里。他说,不,不用,简,你走吧,让我自己来。
  秋你还客气什么呢?你一路上累了,歇着吧,你告诉我该怎么干就行了。
  于是,秋和简一道干了起来。那热火朝天的情景有点像小时候他们一道值日做卫生。他们用水洗刷木桌木椅和木柜,他们扫房扫地。很快,秋的房子变得干净清爽。打扫时,简不时地发现女人的长筒丝袜或是女人的短裤。胸罩和睡衣一类的东西。她总是把它们交给秋,而秋又总是毫不犹豫地让简把它们塞进垃圾箱。秋与往事诀别的英雄气概惊天动地,令在一旁看着的简很是心惊肉跳。
  然后一切就绪。
  秋看着二十多年未曾见过的简在他的房间里跛来跛去为他干活儿的样子,觉得心里很过意不去。他说,这样吧,简,今晚我请你吃饭。
  不。秋,还是别了吧。你家里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做一顿饭。我今晚确实可以稍晚些回家。
  走吧。简。给我个机会,让我谢谢你。
  结果简在秋的裹携下,只好一瘸一拐地和秋去了一家很豪华的餐厅。那家餐厅的环境十分幽雅。光线很暗。价格自然也很昂贵。秋过去常和他的女模特来这里。但这一次秋带简来,决不是为了找情调。他只是想用昂贵的价格来偿还简的劳动。
  他们在幽暗的灯光下对坐着。
  小小的方桌上小小的花瓶里插着一枝小小的紫色的玫瑰花。
  简不习惯这样的环境。她显得有点紧张有点局促。她始终不知道她的两只手该往哪儿放,她觉得那两只粗糙的大手似乎放在哪儿都不合适。
  秋说,你不必紧张。秋问简,你喜欢吃什么。
  随便。简说,随便什么。
  秋想努力使简放松下来。他和简聊天儿。让简给他讲那次聚会时的情景。他问简那些小学同学的情况。他回忆儿时的那许多至今记忆犹新的男生的恶作剧……但整整的一顿饭,简还是在极度惶恐的情绪下度过的。简和秋分别的时候对秋说,其实我们都和小时候不一样了。秋说,有什么不一样的?简说,我总是觉得很陌生。秋说,我觉得咱们应当是永远的好同学好朋友。简,我再对你郑重他说一遍,你今后无论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都请一定来找我。咱们之间你不必客气。这世间没有什么比童年时的友谊更值得珍视的了。
  然后简走了。一跛一跛地消失在了暗夜中。
  简实在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她很快就回到了社会所给予她的规定情景中。那许多如常的日子,她要带儿子。要在福利工厂上班。这样周而复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当简终于见到了秋,并认定了她同秋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后,简也就再没有去找秋。有很久,他们几乎失去了联系。
   

  那是差不多一年之后,简又来找秋。据简说,她实在是出于不得已,这一次,她是来请求秋的帮助的。
  简的福利工厂为表彰简辛辛苦苦几十年的劳作,终于决定奖励简一套新房子。这是简梦寐以求的,在此之前,简一直是同哥哥嫂子往在一起。很多年来,那窘境可想而知。离婚的简不得不承受着嫂子的冷脸和白眼,而简的儿子在这样的环境中自然也是倍受欺凌和压抑的。所以,简想要那套新房子。那套房子名为奖励,却要简一定得交出三万元人民币才可换得房门的钥匙。简哪儿来的三万块?这对于简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于是简哭了。哭过之后便是一瘸一拐地硬拉下脸皮到亲戚朋友家四处去借。当然一开始简就想到了秋。她始终铭记着,秋说过,他会帮助简,简一直为秋的这句话而感动。但是简没有敲秋的门。她不想向秋张嘴,她觉得秋是个太完美又太高高在上的人,而借钱的事很庸俗,简是在奋力借了一圈只筹到了一万六千八百元,而交款的日期又仅仅只剩下两天的山穷水尽的情况下,才万般无奈,不得已地敲响了秋的门的。
  秋打开门。他看到了简。因为是简,他请简进来。
  秋的房间里光线很暗。大白天秋却把所有的窗帘全都拉严,不让阳光照进来。简看见一个美丽无比的女人已裹在一个大被单里,坐在一个铺着红色绒布的台子上。简很惶惑,她想她来得一定不是时候,她甚至想走。
  秋坐在画架前。秋说,你不必紧张,我正在画画儿。简,你坐下。我们有好久没见了。说吧,找我来有什么事?
  秋一副居高临下漫不经心的样子。
  简的脸憋得通红。她还没有启齿,眼泪便从她的眼睛里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
  简,你别哭。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啦?秋仿佛一下子从神殿里摔了下来。他扶简坐下,又赶紧为简沏茶,给简拿来干净的毛巾擦简的满脸泪水。
  这时候,那个裹着被单的美丽的女人走过来。她不管简,她只问秋,还画不画?
  秋立刻说,不,今天不画了,你穿上衣服吧。
  那女人接着问,那还去不去买衣服?你答应过的。
  秋突然对着那个女人大声地吼了起来,不去了!你听见没有,不去了!
  你凶什么?就为了这个瘸子?女人也瞪大了眼睛。
  秋走过去,一巴掌把那个女人扇倒在地上。那女人高声哭叫着。她爬起来,骤然间甩掉被单,就那样赤身裸体地站在了秋和简的中间。她把她的屁股对着简的脸。她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她向秋伸出了手,她说,钱呢?
  什么钱?
  给你做模特的钱,还有,陪你睡觉的。
  秋气得周身颤抖。他转身从抽屉里掏出了整整一叠一百元一张的钞票,他问那女人,你就值这个价吗?然后把钱摔给了那个女人。
  女人冷笑着捡起钱。她说其实你根本就不必这样羞辱我,你自己还不够无耻吗?
  女人开始穿衣服。她慢慢地穿。很窄小的三角短裤、胸罩、长筒丝袜。她一边穿一边故意在简的面前搔首弄姿,她甚至问简,是不是觉得很刺激?
  简为她在秋的家里看到的这一幕吓坏了。她一生还从未见到过这样的场面。就是过去没离婚的时候,她也从未在丈夫的面前这样脱得精光。简不想看了。她站起来想走,却被秋的一只大手按下了。
  女人穿好衣服。然后她故意走到简的面前认真地端详着简。她看了很久。看得简更是不知所措。然后那女人笑了。她说,别演戏了,也不必装出纯情少女的样子来。我认出你了。原来你就是那个斜女人呀。干瘪的胸膛,两条腿长短不齐。咳,秋我忘记了,罗丹的那个有名的雕塑叫什么来着?我怎么一下子记不起来了呢?女人把目光转向了秋。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叫做《欧米哀尔》什么的,秋总是提到这个雕像,说那干瘪的胸膛。做了一辈子妓女的老女人是如何如何地令他感动,总之是很性感的,对吗?秋。然后,女人又转向了简。她拉起了简的手,并假惺惺地问简,受了什么委屈了这样哭哭啼啼的,让秋心里难过。你看,他就为了你而打了我,还给我钱把我当成了街头的婊子。不要再哭了,来,让我带你去看看秋的《欧米哀尔》吧,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女人带着简走到另一个房间里。那房子里摆满了一幅一幅的油画儿。女人把简领到一幅很大的画儿前,她问简,看到了吗?这是你吧,是他画的。你看他把你画成了什么?像不像那个饱经世事沧桑的老妓女?是纯粹来自底层的。秋需要你这样的模特,因为他正在学罗丹。
  简终于看清了那幅画儿。那长短不齐的双腿确实是她的。光从她赤裸的身后照过来。那里一扇美丽的蒙着白色纱帘的窗。她站在最前面。周身一丝不挂。她的脸在阴影里很模糊。但她的乳房确如那女人说的赤裸裸地垂在胸前,她的肚子也鼓胀胀地吊在那里,还有,那没有遮掩的下体……
  是她,是她自己。
  简害怕极了。无地自容。她当时的感觉就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一般。就像是赤身裸体、又老又丑地站在镜子前一般。
  不!那不是我!简转身向外跑。但是她被站在门口的秋紧紧地抱住了。简哭着。女人在简的哭声中扬长而去。
  简在秋的怀中哭着。她觉得她还是被羞辱了。她有了一种雪上加霜的感觉。她奋力挣脱着秋的搂抱,她想她就是带着儿子住在大街上,也是不应来求秋这种人面兽心的东西的。
  秋竭力劝慰着简。他不停他说不停地解释他费尽口舌。对于简这种做女工的女人,秋好不容易才终于使简相信:他绝不是想羞辱她。那幅画什么意思也没有。那只是艺术。她希望今后简能理解他的艺术。
  简似懂非懂。但简能感觉到因为这幅画儿秋对简满怀了歉意。于是简便乘着秋的这歉意,壮着胆子向秋提出了借钱买房的事情。简诉说了来龙去脉。她不知秋最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她说过之后就又重新变得紧张起来。她很怕。她怕秋会看不起她会更加厌烦她。简反复说,我会尽快还的。简还反复说,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去找其他的朋友。
  其实简早就没有可以借钱的朋友了。其实秋已经是简借款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了。如果秋不能帮助她,简就只能放弃她的新房子了。
  简很紧张。她看见秋一声不响地走进了他的卧室。秋很久没出来。简独自坐在外边很孤单。她突然觉得难过。觉得很没有脸面。她觉得是她亵渎了她和秋之间儿时的友谊。她想走。想在秋出来之前离开秋的房间。
  这时候简已经拉开了秋的房门。
  简你要去哪儿?
  不,不。我要走了。不想给你添麻烦了。我还可以去找我妈妈、我哥哥、我前夫、我……
  秋走过去关上了门。他把一个厚厚的纸袋交给了简。
  他说,给你。这是五万块。我刚刚卖了一幅画儿。拿去吧。你买了房子后还可以用两万块简单装修一下房子。
  简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她吓得后退。她说不,怎么能借这么多呢?我不用。真的,我只借一万三千二百块钱就够了,真的秋,你自己还要用……
  拿着吧,简,你会用得上的。我有钱。
  秋把纸袋硬塞在了简的手中。
  不,秋,我真的用不了这么多。我根本不用装修什么房子,我有个地方住就行了,真的。
  他们推来推去。最后,还是简说服了秋,她只从纸袋里拿走了两万块。她说,这就足够了。我就能够有我自己的房子了。她说,秋,我真不知该怎么谢谢你,你帮了我的大忙,救了我的急。
  简说着眼圈又红了起来。
  秋很自然地搂了搂简的肩膀。
  秋说,谢什么。我还要谢谢你呢。你给了我新的艺术感觉。这很重要。你懂吗?简,这对我真的很重要,这才值得感谢。
  简点头。但其实她根本就听不懂秋在说着什么。艺术太深奥了,而且离她遥远。简只是觉得秋的慷慨令她的心中充满感激之情。简不停他说,太谢谢你了,真的太谢谢你了。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
  秋说,不用还了,算我赞助你的。
  那怎么行呢?我会尽快还的。
  简走了。在楼梯上一摇一晃地很费力的样子。秋看着。觉得心里头一阵阵发酸。他想,简这个女人实在是很可怜。那一刻他真是动了恻隐之心。他想,无论是简对他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然而又过去了很久。足足有半年的时间,秋和简没有任何联系。秋在某个极端偶然的情况下,会想到简,那是因为简给予了他艺术的新生。他觉得简那种朴素的又有着残疾的女人进入艺术之后,所产生的是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但是他没有主动去找过简。那是因为他很怕他去找简,会被简误认为他是去要钱的。他想简是那种很容易受到伤害的女人,她受到的伤害一定已经够多了。
  秋依然过着画家的很浪漫的艺术生活。他身边常常有不断更换的女人们。秋的艺术因为有了简那一幅肖像后,稍稍有了些改变,也稍稍有了些力度。秋已经把他的笔,伸向了平民的阶层。他的这些画儿也开始重新受到画坛的重视。
  然后在一个清晨,在一个秋根本想不到的时刻,简又来了。那时候秋只穿着睡衣。
  简第三次敲响了秋的房门。秋打开门。看见是简。简穿着很新的毛衣,扎着很鲜艳的毛围巾。简的身上似乎还有种劣质的淡淡的幽香。
  简微笑着走进来。她走进来便说,秋,我是来还你钱的。先还给你一万块。我怕你会用,那一半我也会尽快还你的。
  秋很惊讶。他问简,你哪儿来的钱?
  简说,分我的房子在一楼。临街。朋友们劝我该好好利用。后来我注册了一家小商店。我还了贷款。用买房剩下的钱装修了商店。什么时候来看看。我的商店享受所有对残疾人的优惠政策。秋,还得谢谢你。我今天的这一切都是和你的帮助分不开的。
  简很兴奋的样子。她的眼睛里甚至放着光。
  秋觉得简看上去很迷人。她的新毛衣和那条颜色很鲜艳的围巾以及简的那特有的神情是骤然间撞在秋的大脑中的那根艺术的弦上的。秋有种大彻大悟的感觉。他急不可待地问简,简你今天有什么事吗?我想请你多留一会儿。我想为你画一幅像,行吗?
  简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她立刻如坐针毡。简大概是又想到了那幅裸体的画像。她下意识地把身上的衣服拽紧,她说,不,秋还是别画了吧。上一次……
  不,不是上次的那一种。肯定不是。你就这样坐着。不要动,画完之后我会给你看的。噢还有这钱,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钱我不要了,继续赞助你做买卖。
  那怎么行呢?
  当然行。
  结果用了整整一天。八个小时,秋为简画了一幅十分亮丽的肖像。这一次简的脸对着阳光。简的质朴,简的善良尽在其中。
  秋说,真怪,有了钱人竟也变得漂亮了。简说,她的商店自开业就没有关过门。这是第一次,她只好停业一天了。
  秋直到画好了这幅画,才开始换掉睡衣。在幽暗的黄昏的光线里,秋身上的肌肉闪着动人的光泽,简突然觉得她的心被谁揪紧了,缩成了一团。
  简站起来就走。她说她必须去接她儿子。
  秋的这幅画儿竟在一次美展中获得了大奖。当然这些和简都没有什么关系了。简不懂这些。她只是在苦心经营着她的小小的商店。她没有要秋的钱。而且,她正在努力筹集着还秋的另一万元。
   

  秋和简第四次见面是在又一个半年之后。这一次不是简去找秋,而是秋去找简,是秋叩响了简的门。秋去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卑鄙,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卑鄙的男人。他来找简是因简是个最最老实的傻女人。他觉得他并没有想污辱或是欺骗简,他只是想请简帮助他。
  简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怎么能够帮助秋呢?
  秋坐在简的对面。他坐了很久,他对着简微笑。他看上去很坦然,但事实上他内心很紧张,他觉得他要对简说的那事简直卑鄙得令他难于启齿。他很紧张,也很焦虑,但不知简会不会答应他。他想他当时的心情可能就像简当初来找他借钱时一样。
  简依然很朴实。她带秋参观她的商店。她说,她本想这几天就去秋那里,她已经筹齐了还秋的那一万块钱。
  简和她的儿子住在那套房子中那个很窄小的厨房里。看得出他们的生活很简朴。
  是的,是这样,秋说,简我这一次是来求你帮忙的。
  求我?我能帮助你什么?
  你能帮助我,只有你能帮助我。
  那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帮得上你。
  简,是这样,我最近刚刚收到一份美国的邀请。邀请我到那里做半年的访问学者。
  你要去美国啦,简很高兴的样子,祝贺你,简这样说着。她的眼睛里却游过了一丝依恋。
  只是,秋继续说,只是我的各项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只是,美国使馆的签证要凭运气,而通常像我这样的人是有移民倾向的。秋的手,心开始出汗。
  什么是移民倾向?
  我是个单身汉。秋的汗又从脑门上冒了出来。
  单身汉怎么啦?秋你怎么啦?没什么不舒服吧。你要是热,我就把窗子打开。
  简,我就对你直说了吧。单身汉美国人就会认为你从此会留在美国生活。这样,他们就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去。一旦拒签,我这些日子的努力就全完了。可我想去美国。就像你当初要那套房子。所以,要想顺畅拿到签证我就必须结婚。我要在中国有一个家,他们就会批准我去,他们会认为我会回来。我还有妻儿老小牵扯着我回来。这样说,你听懂了吗?
  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要请你帮助我。
  帮助你什么?
  结婚。
  结婚?
  是的,我和你,我们结婚。
  我们结婚?简的脸骤然红了。秋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怎么可能呢?秋你身边有那么多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你怎么会和我结婚呢?
  简,简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并不是真的结婚。我只是暂时……暂时地挂靠在你这里。是纯技术上的一种策略。这些你懂吗?简,我们是假结婚。我们只是去办了结婚手续,这样我就可以顺利地出去了。
  挂靠?假结婚?
  对,简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只有你能帮助我,也只有你对我无所求。想想看我怎么能去找那些漂亮妞呢?你又不是没见过她们的那份德性。一旦被她们缠上,我将永远无法脱身。这一点我太清楚了。简这些都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不想骗你。我知道这样做很卑鄙,但是我想去美国。简,唯有依靠你了。事实上,我能否到美国去就取决于你的一句话。我求你,帮助我吧。
  简的眼睛直呆呆地望着秋。
  那个晚上,秋在简的房间里呆到了半夜。他苦口婆心地对简讲他这几十年来的坎坷经历,讲他的追求,和他的所爱。他说他之所以如此疯狂地想到美国去,是因为他此生最爱的那个女人在美国。他要见她,他想念她。他要靠自己的艺术在美国打出一片天地来。他要让那女人回来,回到他的身边回到他的怀抱中。
  那晚秋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简。简知道她是一定会帮助秋的。秋走的时候,简送他到门口。
  秋说,这样会很难为你。你再想想,过几天给我个答复好吗?
  简说不用想了,我答应你。
  简的话使秋万分感动。他禁不住伸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了简。他说,简你太好了。你总是在我生命最关键的时刻帮助我。
  那时候月夜一片明媚。
  简被搂在秋的怀中,她哭了。流着眼泪。她觉得那一刻真是幸福极了。
  然后他们真的假结婚了。
  秋为了去美国,为了美国的女人暂时挂靠在老同学简的身上。
  如今挂靠这个词很时髦。但为了这个时髦的词,简却要承受很多。简为了结婚要红着脸在单位开介绍信。简要迎接人们投过来的惊异而又不屑的目光。简还要装出真的结了婚而且很幸福的样子。秋为了回报付出如此代价却无辜的简,他也尽量关切简,关切简的生活和简的儿子。
  秋在获得签证之前,时常在四邻五舍异样的目光中出入于简的商店。他假装和简很亲热,直到夜深人静。而夜深人静的时候,秋又是一定会悄然离开的。
  这样秋在一种很复杂的心态中,和简接触得多了,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万万不能和简这种没有文化的而且是残疾的女人永远呆在一起。他并没有因简有一颗善良质朴的心而容忍了她身体上的欠缺。他是尊重简的,但是他不可能喜欢她。到了后来,他变得越来越不能忍受简,他觉得简直是又老又丑,他觉得他正在受着自己的卑鄙的惩罚。
  后来终于拿到了签证。
  秋拿到签证之后就立刻订了机票。他不想再演戏了。他甚至从此就再没有去过简的家。他知道自己这样就越发地卑鄙了。他由此也很憎恶自己。为了平衡和补偿,他把一张马上就要到期的十万元的债券留给了简。他想这样至少能使简和她的儿子今后吃喝有保障。
  他想临走的那天,他再把这张票据交给简。然后,就在他走前的那个晚上,他听到了敲门声。他知道那是简。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交往。
  简站在门口,她的脸色苍白。
  简你为什么不进来,秋把简让进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很复杂,他说,我本来明天要去看你的。
  简一瘸一瘸地走进来。她站在那里环视着秋的大房子。房子的中央是几只装得满满的皮箱。简小心地坐在秋已经铺了苫布的沙发上。简说,你真的要走了。看这房子里的样子让人很难过。
  什么时候?简又问。
  明天。
  明天?简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秋。
  是的。是明天。
  简忍着眼泪。
  简说,幸亏我今天来了。
  简把一个纸包放在了茶几上。
  然后简又说,我是来还你钱的。
  紧接着简便忍不住地抽泣了起来。她边哭边说,秋,我会想念你的。哪怕是假结婚我也心甘情愿。那是我童年时就有的梦想。我现在死而无憾了。
  秋把他的手绢掏给简。
  过了一会儿。简又说,关于离婚的事,什么时候办都行,我听你的。
  然后简站了起来。她开始一跛一跛地向外走。
  简……秋觉得此时此刻他在叫简的时候,有点哽咽。
  秋说,简,你把这钱带回去。还有,我这里留给了你十万块钱,本是想明早给你们送过去。算我们老同学一场吧。简我知道我对不住你。真的,我完全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善良和感情。我知道你对我好。你事事迁就我,包括那些画儿。简你一定要收下我的这些钱,给我一个良心平静的机会。我知道我这样做依然很卑鄙。我太自私了。但我又不能不这样,简你能原谅我吗?
  简缓缓地扭转身。
  她看着秋,她的眼睛里满含着一种动人的深情。
  简说,秋,我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话。但是我答应收下你的这些钱。可是我也有个请求,我是说今晚,今晚你能让我留下来吗?
  简终于说出了让秋周身战栗的那句话。
  秋惊愕地站在那里。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没有了主张,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后来,他记起他很久前曾说过,无论简对他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无条件地答应简。但是此刻,简终于提出了她的要求,她的最后的要求。而秋却无言以对。
  他觉得他无法理解简了。
  他更不知是否应当让简留下来。
  秋面对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难题和困惑。他面对着简。
  他们就那样无言以对地站在空荡荡的房子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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