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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别名石头城是有石为证的——大到镶嵌在城墙上的鬼脸石,小到播撒在阡陌间的雨花石,这座六朝古都的街衢巷闾中,随处可以邂逅石头的形态和神韵。 提到雨花石,先声夺人的是一则关于雨花石的神话:传说古时雨花台上有一座雨花观,雨花观中有一位雨花真人。雨花真人端庄睿智、深藏若虚,他经年静坐而绝少宣道,仿佛自己就是一部玄秘古奥的经书。一天,雨花真人开坛讲经。微言大义、悬河流水、探本溯源、咳唾成珠,品格和智慧的魅力震撼了众多百姓乃至感动了上苍诸神,欢悦之中诸神命令降下一场五彩天雨来。五彩天雨比肩接踵杂沓而下,好似一幅珍藏在故宫博物院里的米芾山水长卷。泠泠雨水敲击在雨花台上,一粒粒变成了玛瑙般的雨花石。 用雨花石制作工具,用雨花石绘图记事。把雨花石作为一种艺术品殉葬,则出现在南京先民北阴阳人的出土文物里。北阴阳人属新石器时代,距今已有四千多年。至于寻觅、收集、鉴赏、珍藏和吟咏雨花石,有史可查的,当始于大学士苏东坡。元丰五年五月,苏东坡在长江岸边漫步的时候,遇见一群孩子在波浪间捡拾石子。他端详那石子晶莹剔透、斑斓璀璨,而那色彩和线条结构出来的鬼谲奇幻、扑朔迷离,就更是任何丹青妙手也不可企及的了。惊讶爱慕之余,便用随身携带的饼饵和孩子交换,那一天便换得了二百九十八枚。这二百九十八枚石子中,大的约有寸许,小的宛如枣栗。一枚最奇,奇得酷肖一匹虎豹,眉眼口鼻纤毫毕现,通体作蛰伏待吼状。为了这些石子,苏东坡还特意买了一只铜盆。注水盆中,置石水中,便得到一个目眩神迷的小千世界。自打苏东坡开了供养、鉴赏雨花石之先河,近石迷石遂蔚然成风。他们之中,与石同起居者有之,与石同行止者有之,与石同忧乐者有之,与石同生死者有之。大江东去,逝者如斯,滔滔扬子江畔,留下多少关于雨花石的奇人奇事。 池九公便是当代金陵石痴中的一位。何谓池九公?石号而已。痴石醉石,觅石藏石,珍稀盈屋,富敌石城。在时阅五十年,数累千万计的石质生涯里,他年年置换,年年淘汰,作为“代表作”,则始终保持九块绝品以体现历久不衰的活力与魅力,并因此把石头栖息的那一间屋子命名为“九石斋”。天长日久,石友们便把九石斋主尊作“池九公”简称池九。他的本名,倒逐渐被石友甚至都被他自己忽略淡忘了。 南京遍地雨花石,但它的产地又相对集中在三处:雨花台、仪征县和六合县。三处之中,又以六合为最。据南宋杜绾《云林石谱》载:“真州六合县水中或沙土中出玛瑙石,有绝大而纯白者,五色纹如刷丝,温润莹彻,择纹采斑斓者巧作佛像。”《康熙六合志》也说:“苏(轼)、米(芾)二公亦以寄情而名后世,其实未尝见六合石也。”得天独厚的是,池九的家,就在六合县灵岩山下的灵岩村。灵岩山其实就是一座雨花石山,云聚云散,雨打灵岩,潺潺山泉迤逦流进扬子江里,把一条大江染得殷殷地红。难怪曹雪芹让贾宝玉口含一块玉石来到世间,难怪那块石头上镌刻着“通灵宝玉”四个字:这不言不语、无生无死的石头,蕴含着深邃的灵性。就说池九吧,他的命运就和雨花石有着不解之缘。 池九的父亲名叫池江,是一位忠厚本份的农民。一九三八年岁末,日本鬼子重兵合围南京,中国首都告急,便四乡征集民工修筑工事加固城防。于是,年轻力壮的池江就到了雨花台炮台。在开掘战壕的时候,他连连挖出三块石头,一块关公石,一块弥勒石,第三块最奇:一尊浑圆的石基上,半边墨黑,半边雪白,而且黑中有一个白点,白中有一个黑点,黑白之间,嵌以一条优美含蓄的S形曲线:这块石头,不正是一幅鬼斧神工的太极图?绝在底色:底色幽幽地蓝。中国造形艺术中有一个极高的美学境界叫作“墨分七彩”。墨分五彩易,墨分七彩难。你比如雨花石,赤橙黄绿青蓝紫,就天造地设地缺了一个蓝。大凡雨花石中出现一点两点蓝色已属珍稀,更何论通体地蓝?池江是灵岩山下人,他懂得这块石头的价值。依照图案把这块石头命名为《太极石》,更仿佛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命根子一般日夜揣在襟怀里。池江挖到奇石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出十天,师长要看石。先拿一块关公石,又要一块弥勒石,轮到第三块,池江是说什么也不肯出手的了。师长发下话来:限期三天,不送石头就送人。第三天月黑风静、大雪纷飞,池江狠狠一咬牙,跑了。派兵直奔灵岩村,岂料池江根本就没回家。一听没了池江,女人两眼乌黑砰地一声摔倒在地,吓得孩子满屋爬着哭。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池九,当时他才刚满两周岁。 灵岩村建在雨花石上,灵岩村的孩子是跻身于雨花石缝中长大的。池九的与石为友也始自童年。在诸多以雨花石为材料的游戏中,有一种叫作“石吃石”的游戏:两人各拿十粒石子,五黑五白。一黑吃一白,两白吃一黑,谁先没子谁输。连来两把,池九连输两把。转眼之间,第三把又只剩一粒了,一气之下,他想把最后那一粒石子远远扔掉以除晦气。可是手刚扬起又蓦然止住,他想,输也要输个明白:这最后一粒石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呢?收回拳头,打开手掌,黑乎乎、黏兮兮一个泥巴团子。抹去烂泥,揩净水斑,眼前兀然现出一个松脂般的晶体。凑近细瞧,石子中间好像藏着一件活物。什么活物,辨不清。这时,他心里忽地闪过一个念头:今天有戏!想到这里,撒腿就往江边跑。跑到江边,洗净石子,仰面对着太阳一瞧:哎呀呀,你猜那松脂一般的石头里藏着什么活物?一匹小鼠!那匹小鼠怀抱一块石头,正眯眼对着他笑呢。池九喜获异石的事无翅飞遍灵岩村,全村都说:这孩子与石有缘——十二生肖中,他不正属鼠? 池九秉赋颖慧、为人笃实,高中毕业回乡当上生产队长,不久又作了公社书记。岂不知当官非他所愿,还是在中学的时候,他就爱上了诗。诗这个尤物真好比雨花石,埋在土里,浸于水中,得天地之资质为肌骨,汲日月之清辉为血液,斑斓灵感,汨汨自心中出。作为诗歌作者,他发在《诗刊》上的代表作,题目正是《雨花石》: 不是花,不是雨 你是有形的音乐, 无字的诗篇, 流动的绘画, 静止的戏剧。 宏观和微观交响, 具象和抽象对比, 短暂和永恒融合, 未来和现实相依: 透明的胸膛, 包融多少奥秘? 从火的呐喊, 到石的沉寂, 又把魂魄交给江河哺育。 激流、漩涡、泥沙。 涤荡、琢磨、砥砺。 时间在石头中绵延, 无限在有限中汇集。 女娲补天已千百万年, 不朽的只有水与火的儿女。 人年轻,诗也斑斓。连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是,诗中“无字的诗篇”这个句子,日后竟然依偎在石头上,成为他生命的追求和写照。几年过后,他辞去官职,去了省报文艺部。之后,又去了作家协会。工作变了,天地宽了,接触雨花石的机会更多了。公务和写作之余找石头。从雨花台到夫子庙,到长江路,南京城里的每一个雨花石集散地,每一个集散地的每一家摊贩,每一家摊贩上的每一只碗盏,每一只碗盏里的每一块石头他都烂熟于心。或逢年过节,或星期礼拜,得空就上六合:六合开办了雨花石场,那里的石头论斤称。时光荏苒,岁月蹉跎,这一块块雨花石竟然结构出一部关于池九的人生戏剧来。 在这部人生戏剧中,有许多五味俱全的折子戏,有温酒斩华雄,也有拖刀走麦城。先讲温酒斩华雄。 廿多年前,池九在六合雨花石场买石头。雨花石场的石头是在江滨捞出,经过漂洗、粗选、精选一道道工序拣挑出来的。精选的石头装箱上锁入库,那个郑重严密好似珠宝商店。有过统计:从漂洗到精选,十万比一。池九和场家熟悉,他在精品库里挑。石痴在精品库里挑石头,就好像饿汉在笼屉前面挑馒头,竟然不知从何下手了。斟酌比较,沉吟推敲,在连连发出的惊悸赞叹中,他相中大小不等的石头一共七块,上秤一称,二斤二两,而他带来的钱扣除返程车票,只够买二斤,如何办?牙一咬,眼一闭,伸手取出一块放回箱中。再一称,一斤八两。银货两讫,转身要走,鬼使神差一般,他的心兀自生出一团懊糟来:七块石头变成六块石头,而刚刚取出的,也是一块心头肉啊。于是收住脚步,于是回眸顾盼。这不回头倒不打紧,一回头,只见那块石头莹莹地亮,亮得仿佛大地睁开一只眼睛,正惆怅缱绻地对着自己张望呢。池九心底怦然一动,捧起一条生命似地捧起了它,并用它换下一个大块的石头。 回到家里,小心汰净,小心净水,按着他“石观八面”的经验,就着灯光细细打量,细细琢磨,细细品味。说来玄妙,世间诸相大到恒河沙数,小到须弥芥子,你作一面观,它现一面相;你作八面观,它现八面相。悲喜惊恐境随心造,得失成败事在人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小小一块雨花石,仿佛一部无字的《道德经》。如是打量、琢磨、品味者,阅三月余。三个月,谁知道他在这块石头上发现了多少奥秘?一天,雨打石城,声如拨弦,池九辗转反侧,夜深难寐,他的梦醒,全然萦系在那块新近得到的石头上。夜过子时,天地间蓦地刮过一阵硬风,硬风过处,訇訇作猛兽吼。风声消匿,侧耳听石,石头竟铮铮地响。 一听石响,池九兀然翻身下床,赶紧把石头握在手里摇。不摇不打紧,这一摇倒摇出了奇迹:轻摇如风起青苹,重摇如江涛裂岸——原来,它是一块千载难逢、绝无仅有的响石。 发现难,命名更难。池九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一直等到一次全国诗会的召开。那次诗会真可谓群贤毕至、俊彦云集,赴会诸君中,自然少不了慕石昵石的高人雅士。刚刚报到,就有人嚷嚷着要找池九,要找池九看他的石头。对于好奇者池九莞尔一笑并不言语,鞠躬作谢之后,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石头让人任意挑拣。熟悉些的,亲近些的,则悄悄拽至一边,悄悄从怀里取,直到他们或惊呼、或庆幸、或感慨、或沉思着一一离开。每逢这种时候,池九在他们脸上读到的总是同一句话:此次石城,不虚此行!莫道敷衍,不是敷衍:只要是池九保留下来并堪作馈赠的,哪有不入品的石头?直到散会前一天,池九才请了两位远道诗翁入室赏石。两位远客一位来自鸡血石的故乡,一位来自和田玉的故乡,由一位石城诗翁作陪。一口两口热茶,三句五句寒暄,池九首先拿出那块无名石来。灯光照着一碗水,水里浸着一块石,三颗白头聚在一起静静地看。看着,看着,莹莹水底漾出奇迹:始而朦胧,继而明晰,接着石面上次第凸现出一幅彩墨长卷来:上端浅红,仿佛天空;下端深赭,仿佛大地。天地之间伫立着一位峨冠博带、形容枯槁的哲人,哲人孑然兀立双臂举向苍穹之最深处。再远望,则蒹葭、则鸥鹭、则云朵、则点点篷帆出没迷蒙水天间。三位诗翁都 再说拖刀走麦城。一日采访途中忽遇暴雨,池九踅进一座老宅躲避。主人信佛,观音佛下供着一只瓷碗,瓷碗中盛着一碗清水,清水里浸着一块雨花石。圆圆的,黑黑的,乍看,顽石一块而已。因为下雨,并且还下得执着而耐心,他就坐下,就端过那只碗,就把碗捧在手中细细地瞧。瞧着瞧着,不觉渐次凝神起来,气屏着,眼凸着,嘴张着,两道浓眉在额头结成为一个黑疙瘩。时仅片刻,池九双臂兀自一抖,乒乓哗啦,失手将瓷碗跌落在方砖地坪上。就在瓷碗坠地的同时,天空咔嚓嚓砍下一个霹雳,震得门窗玻璃哗哗响了半天。惊雷过后主人忐忑发问:“怎么了?”池九悚然作答:“雷吓的。”主人隐忍一笑:“个子不小,胆子不大,实在看不出来。”池九拾起碗碴,扫净水迹,陪礼之后,歉疚要赔碗,还想一道买下碗里那块石头。听说要买石头,石主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买石头?不骗你,去年两个石贩打过价,三百块钱没出后。你想要,二百拿去。”一听索价,池九顿然冒出一脸的晦气色,接着战战兢兢地说:“高抬贵手,你就一百块钱让给我了吧。石主又是隐忍一笑:“一百?我还不如留着打水撇撇玩呢。”战战兢兢地付了碗钱,战战兢兢地告别石主——讨价还价之间,雨停了。走出屋门,穿过小巷,池九扑地一下乐出声来:刚才那个战战兢兢,装的。 当晚,池九彻夜不寐。第二天,他又去了。越是想买,便越是咬价不放。出到一百八,就差二十,还是没成交。事不过三。第三天天一亮,池九急乎乎敲开石主的门。进得屋里,掏出二百块钱往桌上一摆,伸手要取石头。石主眯眼打量一下池九,还是报以隐忍一笑:“我料定你今天会来的,也难为你痴石到如此的份上。为略表我的一点真情,昨天连夜把石头打磨了一遍:你看此刻可是体面多了?”池九仓皇接过一看,立即觉得眼前一黑,砰一声跌坐在木椅上,老半天才睁得开一双眼睛。眼刚睁开,两行热泪刷刷刷地往外窜,弄得石主茫茫然、惶惶然不知如何措手足。一杯热茶落肚,池九才凄凄凉凉地说出下面一番话来:“天可怜见,地可怜见,这天地之大什么不能毁,为何偏偏要毁掉一块石头!过来,过来,你过来好好看看:一、二、三、四、五、六、七……石之一圈按十二时辰排列着十二个小孔。每到一时,即有一只红蜘蛛结网孔上,后网成,前网消,一座天然日晷也。这座天然日晷经你这么一番打磨,就活活毁损了那一只蜘蛛。毁损了红蜘蛛,这块活石也就成了一块“死石”。说完,踉踉跄跄起立,踉踉跄跄出门,踉踉跄跄回到家中。回到家中,饭不思,茶不饮,扑到床上纳头便睡。夜半,腹部剧痛,痛得大汗如雨,痛得满地滚翻。送到医院检查:胆结石。 治好胆结石,池九居家调养。调养期间闭门思过、潜心悟石——让他痛悔并警醒一生的是:那块日晷石,不就是死在他自己的手上?就这样,在得失取舍之间,逐步发展、丰富、成熟了池九和他的“九石斋”。“九石斋”有多少石头?说不清。但他的品级之划分是极为严格甚至苛刻挑剔的。他把天下的雨花石分为三品,每品又分为三级。上三品绝、珍、奇;中三品幽、精、淑;下三品净、常、庸。拒绝下品,收纳中品,珍藏上品,并分级收储,按品陈列,他的家俨然一座雨花石艺术博物馆。品级不同,保养各异。上品每年浸埋于含水之沙中十天,以养石之筋脉。观赏时使用天然雨品。每逢雨季,他以洁净器皿承接,贮于瓦瓮备用。浸水观石,不宜过久,观毕则拭干水迹收藏。上品石绝不任人摩挲把玩,他说雨花石生于山岩、长于水畔,自有其天然灵性。染于汗水,污于浊气,灵性日渐散失,灵石终将泯然众石矣。雨花石友送来一本《世界知识画报》,画报报导了一则消息:新加坡举行国际石展。深夜,池九端坐灯下阅读画报。一幅、一幅、一幅,他细细观赏过去。当他看到一块蓝色石头的时候,全身兀自一震,不觉以掌击案,竟然泼翻了案头那杯灼热的碧螺春。让他震惊的那块石头不是别的,是一块《太极石》。那块《太极石》的大小、色彩和图案,与他父亲当年在雨花台挖到的那一块竟然如此地酷肖!奇怪的是,画报发表的诸多石头中,偏偏只有《太极石》没有标明收藏者的姓名和国籍。第二天,池九发出三封信:一封画报社,一封新加坡驻中国使馆,一封中国驻新加坡使馆。悠悠半年才等来两封回信:查找不到有关《太极石》的任何资料。从那,那块《太极石》给他带来命运一般的悬念。手捧回信,池九腹部隐隐作痛:他的胆结石又发作了。 池九不多参加石展。他的不多参加似乎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一块石头曾在一次展览上被人以狸猫换了太子。二是他主张参悟石趣、修身养性,一旦置石于喧嚣市尘之中、众目睽睽之下,就失去了“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那样的意蕴。至于再深一层的原因,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不多参展,但热心观展,比如一次在夫子庙举行的雨花石展他就不仅去看了,而且一连看了三天。那次石展应该说是一次高水平的艺术盛会:开阔的视野,迥异的风格,丰富的内容、高雅的品位,无不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第三天,来了一位鹤发童颜、矍铄飘逸的耄耋老者。这位老者手持一只金属把柄的放大镜把全部展品逐一看过,之后,在留言簿上以颇俱功力的颜体楷书写下两行文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墨迹未干,已然激恼了诸多观众。可是对于“观众留言”,除了激恼,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老者刚要离开,展厅里发出一个克制而又执拗的声音:“请先生留步。”老者驻足回身,看见一个高身架浓眉毛的汉子正直面对视着他。 老者:“先生是和我说话吗?” 大汉:“请原谅打扰一下。” 老者:“不知有何见教?” 大汉:“莫非先生拿得出什么更奇特的石头能让我们开开眼界?” 老者:“有倒是有,只是我不能拿出来。” 大汉:“此话怎讲?” 老者:“因为这里的展品和我的不在一个档次上。”说完他谦恭得体地低下了头,久久没有抬起来。 沉默片刻,大汉开口说道:“我想请先生欣赏一次菊展,不知可能赏光?”一听菊展老者顿感惊讶:“酷暑盛夏,何菊之有?” 大汉恭敬作答:“先生且看——”置碗斟水后,大汉从怀里掏出一块圆圆的石头放入水中。待到石头稳妥,水面平静,老者俯身一望,这浸润于水中的哪里是石头:银缕为瓣,冰珠为蕊,仿佛正丝丝沁出霜雪一般的冷香来。大汉说:“是为‘倒卷珠帘’。”第二块则是墨绿阔瓣,花瓣上闪烁着莹莹金粒。大汉说:“是为‘雨打芭蕉’。”接着是“贵妃醉酒”、“月上西厢”、“阳关三叠”、“十面埋伏”、“昭君抚琴”、“红楼梦醒”、“陶令归田”——九块石头,九朵菊花,一个名副其实、匠心独运的菊花展览。 在众人惊愕赞叹之余老者眯眼打量大汉,半晌才问出一句话来:“莫非你就是我要寻访的金陵石痴池九公?眼前这九块石头,莫非就是那驰名遐迩的‘九石斋’的绝品珍藏?”不问则已,这一问倒把大汉问懵了,他说:“石是‘九石斋’之石但不是那九块石头。人倒正是世间惯称的所谓池九,敢问先生——”老者且不作答,他从容撕去留言簿上那一页宣纸,重新写了两句话:“摄魂夺魄,叹为观止”。写毕,合掌躬身向观众施礼致歉:“在展品中没有找到池九公,请原谅我用了一次激将法。”说完在池九耳边悄声言道:“到得府上我有话要与你说。”接着,两人一前一后走了。 入室落座,斟水沏茶,池九恭请老者见示。老者说他受青城山道长委托,青城山道长受一位云游道长委托,要他把一件东西亲手交给金陵石痴池九公。但在递交这件东西之前,他想先看石头。 池九预感来者不凡但又不知底里,只是暗自揣度:莫非今日有文章?于是,他拿出那绝少示人的九块石头来。 几为红木几,石为斑斓石,石置几上,如星列夜空。池九将九块石头分为三组,每组三块。第一组为文字石,三块石头上分别长出三个古朴凝重的篆字:稻、麦、黍。无论间架结构,无论笔意墨趣,都让人产生殷墟龟背的遐想。单独看已属奇观,排在一起是气势贯通、结构生动,俨然一卷精警别致的经典法书。第二组为水胆石,就是石中包孕着晶莹流动的水珠。这三块石头中的水,一块像是江河,一块像是湖泊,一块像是大海,从江河,到湖泊,到大海,这小小一粒水珠,究竟跋涉了多少年,又还要跋涉多少年呢?第三组为变石。它们一块闪着星辰,一块隐着月亮,一块燃着太阳。变石变石,绝处在变。星辰石变幻色彩,月亮石变幻形状。太阳最奇:昼观深赤,夜观浅黛;入水三天则隐去,出水三天则显出——去留无痕,深浅有序,俨然一部东方《哥德巴赫猜想》。 稻麦黍河湖海日月星 池九分组列定九块石头,之后,抬眼望着老人,仿佛等待他的鉴定。观石、思石,老人半晌才击节说道:“遗憾哪,遗憾!” 池九发问:“恭请先生见教。”缓缓端起茶杯,缓缓喝口热茶,之后,老人正襟危坐缓缓说道:“恕我冒昧,容我直言。就组合角度看,从地面到天空,从文字到声音,从微观到宏观,从物质到精神:这九块石头已然形成一个三部曲式的结构。可是作为结构似乎有所欠缺:它欠缺一个首尾。欠缺首尾即欠缺呼应,欠缺呼应即欠缺完整——未知九公意下如何?” 听到这里池九浑身一颤,顿然觉得腹部作痛,痛得额头沁出一层密密的汗珠来。于是他心中倏忽闪过三个不详的字眼:胆结石。 忍住疼痛池九凄然说道:“未料想先生竟然一语道出我淤积多年的心病。我此生始之于诗,但只怕是难以终之于诗的了。这九块石头其实是我用生命写出的无字诗篇。但它之所以久久不敢示人,原因不在别处,正在于欠缺一个结尾。欠缺结尾,就影响诗篇的严整和完美,而诗篇欠缺严整和完美,也就是我的生命欠缺严整和完美呀。先生请看——”说到这里,池九拿出他的《问天》,只轻轻一摇,屋中随即发出一缕深邃旷远的声响。这声响始如寻觅,继如呼唤,终如等待:一个镂骨铭心、地老天荒的等待。等待中,池九俯身把它放在九石之首。于是,红木几案上就变成了: 问天 稻麦黍 河湖海 日月星 闻石之声,观石之形,老者不觉暗自一惊,以至杯中茶水悄然溅湿了白绸对襟衣衫之一角。放下茶杯,他赶紧从包里取出一只金丝楠木盒,并郑重把盒子双手交给池九。池九开启合盖,只见里面是一个红绸团子。展开绸团,里面是一块蓝色雨花石。再凝神定晴打量,哦呀呀:不偏不倚,不虚不幻,卧在他面前的,竟是那块让他魂牵梦萦了几近一世的《太极石》! 老者伸手取出《太极石》,只轻轻说了一句:“这石头,也是一块响石。”之后,把它轻轻放在九石之尾。这样,红木几案上就变成了: 问天 稻麦黍 河湖海 日月星 太极 就在《太极石》触及几案的刹那,石头诗篇终于怦然完成了它苦苦寻觅、苦苦呼唤、苦苦等待的严整完美之结构。 列就石阵老者发问:“你的作品该当如何命名?”池九拿起那块《太极石》只轻轻一摇,便仿佛太极图像之一侧发出白声,一则发出黑声,黑声和白声一旦相逢,便呼应成平易和谐、空灵博大的诗音。 老者俯首自语:“一生九九,九九归一。” 池九仰天长叹:“天得一清,地得一宁。” 说完,池九双目微闭,端坐不语,仿佛神游于苍茫太极间——他的胆结石,好了。 是年,池九适逢耳顺。那年属鼠,又恰是他的本命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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